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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學》2023年第11期|羅倩:一家人
來源:《青年文學》2023年第11期 | 羅倩  2023年11月27日08:09

羅倩,在《人民日報》《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百篇。出版散文集《半畝原鄉(xiāng)》《只言今夜宿葭萌》等,出版長篇紀實文學《八千里路》。曾獲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獎、四川散文獎等獎項。

一家人

文/羅 倩

車子勉強開到村委會,村支書領(lǐng)著我沿一條蜿蜒的小道去找我的幫扶戶。一場涼薄的雪剛剛消融,路面泥濘,一不留神就是一個趔趄。踉踉蹌蹌抵達我?guī)头龅娜思?,渾身已汗涔涔?/p>

幾間低矮的老木屋搖搖晃晃,土坯墻上裂縫斑駁。屋旁一棵老樹木然地杵著,寒風次第吹落枝上的枯葉,直到最后一枚也被裹挾著刮過舊瓦屋頂,蜷縮著粘在了長滿青苔的墻根。

我躬身邁過蒼老的木門檻,腳下一崴?!奥c兒,慢點兒。地不平?!币浑p粗糙的手扶住了我?;颐擅梢黄?,我勉強看出眼前的阿姨個兒不高,衣著簡樸,滿臉滄桑,一頭灰白短發(fā)。屋里除了破爛的桌椅和幾樣殘損的農(nóng)具,再沒有其他物件,角落生著一堆柴火,火焰忽閃。這是川北一帶老式的取暖方式,在地上刨出一個土坑,架起柴火,上面掛著黢黑的鼎鍋。

“來,快坐?!绷_加青一邊招呼我,一邊為我支好小木凳。我在火堆旁坐下來,木凳咯吱咯吱地響。木柴的灰燼在青煙中翻飛,徐徐落到了我們的身上。

“這大冷的天,還來看我們,辛苦你們了。來這兒不習慣吧?”羅加青低下頭拍拍褲腿上的泥,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窮地方,就這樣子,讓你笑話了。”

“這可見外了,阿姨。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來你家跟回老家一樣?!?/p>

她咧嘴笑,眼角皺紋深陷?!奥爼浾f,你也姓羅?”

“嗯嗯,羅倩,叫我小羅就行?!?/p>

“五百年前我們是一家呢!”

“從現(xiàn)在起,我們不只是‘家門兒’(四川方言,指同姓的人)了,做脫貧攻堅工作,我聯(lián)系你們家,我們算是親人了?!蔽疑焓执钤谒氖直场?/p>

她先是微微一震,愣了幾秒,而后把我的手翻過來放在掌心,另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她微曲著身子點點頭,我回以微笑。

起身離開時,她輕輕拉住我,柔柔地吹去我頭發(fā)上和肩上的灰燼。屋子里火燃得更旺了些,她原本灰白的臉上著了一層層淡淡的紅暈。走出院子,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頰上有兩行潤潤的痕跡,伸手去抹。書記問我怎么了,我說風沙太大迷著了眼。

這是二〇一五年冬。我調(diào)入四川廣元市昭化區(qū)委宣傳部,隨即參與到脫貧攻堅工作中。我們幫扶昭化鎮(zhèn)(原大朝鄉(xiāng))牛頭村,每一名干部隨機分配三至四戶貧困戶。郭知陸家就是我負責聯(lián)系的其中一戶。

第二次去他們家,郭叔也在。得知我是新來的幫扶干部,他熱情招呼我落座,一個勁兒道歉說,那天他不在家,怠慢了我。羅加青聞聲從婆婆(四川方言,指奶奶)屋里出來?!靶×_,你來啦!”

我上前挽住她:“怎么?婆婆身體不好?”

“媽這幾天都不咋好,一直睡著呢。”

我低頭踏進婆婆的臥房。屋子只有一扇極小的窗,玻璃模糊不清,嘰嘎亂響,老人躺在一架已看不出漆色的殘破的小木床上。潮濕和霉味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婆婆,你好些了吧?”我俯下身去掖了掖被角。

婆婆緩緩睜開眼,從那褪了色破了洞的薄被下顫巍巍地伸出手來:“娃娃呀,這么冷的天,還來看我啊……”

“快蓋好,婆婆?!蔽以噲D將她冰涼的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放回被窩,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

“娃娃啊,我難受啊,我咋不死了算了。我這是活受罪,也勞累了兒子、媳婦兒……”門縫擠進來一絲光亮,婆婆眼角隱隱有淚,“偏偏政策好,勞煩你們一趟一趟地來看我……”

“婆婆,你只管養(yǎng)病,好日子還在后頭呢!”一時間,我竟也說不出別的,淚水悄然滑落,又咸又澀。

婆婆名叫范金花,這年已九十二歲高齡。之后,我又幾次入戶看望婆婆,她的病情慢慢好轉(zhuǎn),床單被褥也換成我們新送來的。她總是念叨:“娃娃呀,真是讓你們費心了。我現(xiàn)在就是死了都行,這輩子我最放不下我的孫娃兒……我造孽的孫娃兒……”

老人口中的孫娃兒,便是郭知陸夫婦的兒子——郭正波。他們向我敞開心扉,是在我們頻繁接觸幾個月之后。

“我們沒得文化,娃的名字還是上學報到時何老師給取的,他說這娃一看就聰明,以后有大前途,就叫正波吧?!卑⒁痰幕貞浝锿钢院?。婆婆拄著拐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門?!拔夷菍O兒就是招人喜歡,又勤快又懂事,眼可尖了,總是搶著幫我,大小事兒挨個兒做起走。”婆婆干癟的嘴角微微含笑。

阿姨從她陪嫁的舊木箱里抱出一本發(fā)黃的老相冊,一頁頁翻給我看。山里氣候潮濕,加之時間久遠,照片大多已經(jīng)泛白。當翻到一張紅底免冠寸照時,一家人的臉色變得暗沉起來。

“這是?”

“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張照片。那年他在廣州照的,寄回來讓我給他辦身份證……十幾年了……”阿姨起身進了屋,郭叔接過話頭,他跟我講這些時聲音發(fā)澀。

照片中,郭正波留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盛行的“郭富城頭”,穿寶藍色的襯衫,套著寬大的灰藍色西裝。在我端詳照片時,阿姨挪過來一背簍舊書放在我腿邊?!翱绰铮@都是我兒的書。”她拿起一本翻開,“這上頭寫了好多字呢!你看……”她又拿起另一本書翻開,輕輕摩挲,“可我不認得字……”那些書已通體泛黃,霉味撲鼻,被蛀蟲啃噬得不像樣。

“莫翻了!”郭叔朝她說道,見她并沒停下,突然厲聲呵斥,“喊你不要翻,不要翻啦!都十幾年了!一點消息都莫得!”阿姨怔怔地望著那滿背簍書,眼眶泛紅。

郭正波生于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在昭化中學初中畢業(yè)后上了昭化職高。兩年后,他和同學在東莞市的一家銅絲生產(chǎn)廠上班,他覺得工資低,不久就回村。在附近的鎮(zhèn)上零零散散上了幾天班,依舊不如意,便去了山西的工廠務(wù)工。廠里拖欠工資,郭正波同幾個工友找到當?shù)夭块T討了公道,回到老家小住一段時間,然后去了海南三亞,不承想,在那里誤入傳銷組織。郭正波兩次寫信問家里要錢。當時,郭叔愁得吃不下睡不著,父母身體不好,家里本就捉襟見肘,只好觍著臉到處去借,好不容易才湊齊一萬五千元。后來,為了還債,苦了一家人好些年。

好在郭正波成功脫離傳銷組織。郭叔勸他回東莞的工廠里上班,工資雖不高,但至少穩(wěn)定。郭正波卻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從三亞去了廣州,并未告訴家里具體在干什么工作。那時家里窮,沒有手機,每次通過別人的電話聽到兒子的聲音,郭叔和阿姨都要激動好一陣子。郭正波說過年一定回家,還要好好孝敬爸媽和爺爺婆婆。長輩哪里求啥孝不孝敬的,只盼到了年底,娃娃就回來了。那年八月,連日大雨,一家人又接到了郭正波的電話,說廣州也是大雨天,還說自己的手機掉了,說這是用的別人的手機……

談到這里,郭叔沒再往下說,阿姨垂著頭不言語,婆婆也沉默了。是的,這是郭正波最后一次同家里通電話,之后的十幾年再也沒有音信。

涼風襲來,幾縷凌亂的白發(fā)飄散在婆婆爬滿皺紋的前額,她往腦后撥了撥頭發(fā),手指僵硬,身子發(fā)顫。“孫娃兒,我的孫娃兒哦……”婆婆嘴里念叨著,眨了眨深凹的雙眼,淚終沒掉下來。經(jīng)年創(chuàng)痛,她的眼淚怕是早就流干了吧。

“兒啊,你到底是生是死……”阿姨再也抑制不住,抽搐起來,豆大的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下,一旁的郭叔耷拉著頭,干枯的頭發(fā)亂蓬蓬地堆砌著,皮膚又黑又糙。畢竟他六十三歲了。風掠過,破爛的棉T恤貼在他瘦弱的身上,落寞而悲愴。

起初,夫婦倆只要一聽到關(guān)于兒子的消息,便迫不及待上門尋訪,可每次都是無功而返。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提供的只言片語,根本不足以成為找到兒子的線索。他們的希望一次次破滅,就這樣被折磨著,找不到出路,在痛苦中越陷越深。

有什么辦法呢?婆婆在她四十歲時摔壞了手,治療不善落下嚴重后遺癥;她患有肺氣腫,常年靠藥物維持;每年冬天手腳潰爛,直至次年夏季才能好轉(zhuǎn)……郭正波失聯(lián)幾年后,爺爺中風,臥床幾個月后離開人世,靠著鄰里救濟,家里才辦完喪事。阿姨嚴重貧血并患有關(guān)節(jié)炎,各種小病不斷,藥不離身。郭叔骨質(zhì)增生,干不了重活,沒有能力外出務(wù)工,只能零散做些小工,種點糧食蔬菜,正常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都困難,更不要說支付醫(yī)藥費用和欠下的債了。家里實在拿不出錢外出去尋找兒子,急在眉頭,痛在心里,最終也只能將思念埋藏在心里,祈禱奇跡出現(xiàn)。

“起先,我真的是氣著了,心想他回不回來都無所謂!”郭叔眼里布滿血絲,“可是,這么多年了,我又怎么會不想他呢……”不善言談的他終壓抑不住,哭出了聲音。

“你郭叔想兒子想得患了心病,有時候腦子都不好使了……”阿姨揩了一把鼻涕,“咋弄呢?沒啥法,只有活下去,活一天算一天……”

聽著他們的講述,一陣酸楚涌上喉頭。離開時,我看到婆婆拄著拐杖,站在矮小的房檐下,朝著出村的方向久久凝望。

車子七拐八拐,婆婆的身影很快掩在了蜿蜒的坡坎溝梁。我撫摸著自己還平坦的小腹,再也忍不住,泫然淚下。

來這里的前一天,我剛知道自己做了母親,身體里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我比以前更能理解,孩子對于父母來說,意味著什么,郭叔一家這十幾年又經(jīng)歷著什么。對他們而言,家徒四壁根本算不上什么,最難熬、最可怕的,是這漫無止境而又毫無光亮的日子啊。

我一到家,便開始整理有關(guān)郭正波的尋人材料。我一邊整理,一邊心痛,初步整理好已是深夜。我看到郭叔一家埋著身子,窩在火塘邊,火苗漸弱,破屋子越來越暗,隱約夾雜著嘆息和呻吟。接著,眼前一團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拽,驚醒。好在,只是夢一場。這夜我再也沒能入眠,滿腦子都是范金花婆婆,是郭叔,是阿姨,是風雨飄搖的深山里那個不像家的家。

我的老家也在深山里,一個曾經(jīng)的窮鄉(xiāng)僻壤。小時候,為了供我和弟弟上學,爸媽噙著淚踏上出川的綠皮火車,在大城市凌亂的建筑工地,在煙塵彌漫的工廠,一分一分地攢著血汗錢。婆婆一手帶大我和弟弟。我趴在婆婆的肩膀,看見世界最初的模樣,她是扎根在我心頭的那棵樹,護送我飛出大山,也為我守著歸途。對婆婆而言,我是她的全部,我此生的遺憾,是婆婆沒能等到我大學畢業(yè),沒能等到我好好孝敬她,沒能等到我?guī)叱錾綔蠝?,帶她享享?!?/p>

投入扶貧工作后,我越發(fā)覺得,一輩子生活在鄉(xiāng)間的老人,尤其是兒女子孫奔波在外的空巢老人,有一種生命透支的虛弱,在不可預(yù)測的境遇里,他們茫茫然被歲月推著前行。他們需要生活下去的耐心與勇氣,更需要親人的理解與陪伴。在幫扶工作中,我更多是像女兒或?qū)O女那樣,去體悟他們的孤獨,盡可能滿足他們的物質(zhì)需求和精神需求。

我每周至少有兩三天時間在村里,為幫扶戶買常用藥品和營養(yǎng)品,家里缺什么日用品,我就補上,方方面面盡量考慮周到,就像對待自己父母一樣。

郭叔和阿姨再三叮囑我,不要再為他們破費。有一次,阿姨接過我手中的東西說:“你簡直就跟我的親女子一樣,不,比我親女子還親,我以后喊你女兒吧?!蔽译p眼又一次模糊,摟過她瘦削的肩膀,狠狠地點頭。他們喚我“女兒”,婆婆照例喚我“娃娃”,我不只是幫扶干部小羅,而是他們家里新的一員。

我強烈地想要為這個家做更多事,最迫切的莫過于尋找郭正波。我心里其實沒有底,畢竟那么多年過去,找到他簡直如大海撈針。我只能盡全力去尋找。為此,昭化區(qū)委宣傳部一次次組織相關(guān)部門召開專題會議,商量尋人辦法。我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任何一種嘗試。

昭化區(qū)公安分局組織力量,前往廣東實地走訪調(diào)查。昭化鎮(zhèn)派出所廣泛走訪郭正波的同學、工友和親戚。我繼續(xù)完善資料,通過“寶貝回家”等網(wǎng)站同步尋人;不久后,我與《等著我》欄目組的志愿者們也取得了聯(lián)系。

與此同時,四川省公安廳對郭叔和阿姨進行血液采集,即將進行大范圍的DNA比對,讓一家人重燃了希望。而這份希望已不單單是找到兒子,還包含著對未來生活的盼頭。

精準扶貧,我們更是鉚足了勁兒。

我們?yōu)楣逡患屹徺I了冬梨樹苗、柿子樹苗,郭叔精心栽植,幾場細雨后,樹苗發(fā)了新枝。省畜牧局贈送了豬崽,阿姨仔細喂養(yǎng)著,豬崽一天天肥壯起來。在圍起的一片園子里,阿姨種了高山露地蔬菜,房后的半山上,郭叔試養(yǎng)了第一批跑山羊。我們又請來專家實地傳授種植、養(yǎng)殖技術(shù),郭叔和阿姨笑道:“居然還有機會成為學生,學習管了大用了。”

有一天我來到家里,郭叔剛挑幾只大點兒的跑山羊賣了出去,正蘸著口水點錢呢。我看到他深陷的皺紋里,開出了喜悅的小花朵。

冬天將至,我給郭叔一家買了羽絨服。在我的再三催促下,郭叔脫掉他的舊外套,換上了新衣服。他理了理后背,拉上拉鏈,借著窗玻璃左右打量:“還沒穿過這么好的衣服呢?!?/p>

阿姨從田間回來,看到郭叔便打趣道:“咦,年輕了呢!”

我拉過阿姨,也為她換上新衣服。她滿臉含笑,拿著衣服這里捻一捻,那里抻一抻,動作很輕。脫下新衣服,她又仔細摩挲了一番:“現(xiàn)在這料子好啊,又輕又暖和,很貴吧?”

“不貴,你們喜歡就好?!?/p>

“你呀,工資要自己攢著,以后用錢的地方還多呢?!卑⒁梯p輕撫摸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期待孫兒的到來。

陽光漫了下來,溫暖直抵心間。

也是這一年,建房提上議程。

要修房,資金哪里來?家里實在沒有積蓄。易地扶貧搬遷可享受每人兩萬五千元補助資金。啟動資金如何籌集?我們與施工隊反復(fù)溝通達成協(xié)商意見,由施工隊墊付費用先修建。房子不僅要住得舒適,還得美觀,我們又邀請了區(qū)住建局總工程師進行規(guī)劃。結(jié)合當?shù)貍鹘y(tǒng)村落特色,最終敲定典型川北民居修建方案。

平地基,下基腳,筑圈梁,大家干得熱火朝天。郭叔忙前忙后,會一點兒技術(shù)的他主動承擔了部分木匠活。阿姨則打打下手,或者為工人們備瓜果茶水,成天樂呵呵的。婆婆看著新房一天天蓋起來,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省公安廳運來建材,且慷慨捐助兩萬元,解了燃眉之急。一些社會人士也紛紛獻愛心。

幾個月后,一處“尺子拐”狀的新房鑲嵌在了青山綠樹間,簡潔明快,樸素淡雅。當?shù)卣滞晟屏斯δ芘涮自O(shè)施,廚房、廁所一應(yīng)俱全,實現(xiàn)了川北民居“復(fù)合生態(tài)”。硬化了連接村道的五十米入戶路,院壩則用青石板鋪就,與古色古香的房屋搭配得宜,渾然天成。

阿姨在新床上仔細地鋪好床單被褥,床頭柜上擺放著那本舊相冊和我為他們制作的紀念冊。這間屋子是他們?yōu)楣蕚涞?。只是,關(guān)于郭正波,依舊杳無音訊。

當初,是我給了他們一線希望,雖然我們用盡全力,但暫時是這樣的結(jié)果。要是真的找不到了,他們又該怎樣?徹夜難眠,思量再三,我鼓足勇氣在自己休產(chǎn)假前找他們談了談。我想,尋人十個月來的點點滴滴,都該讓他們知曉,并且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沒有放棄,尋找還在繼續(xù)。后來回想,我竟記不清當時是怎么勸慰和鼓勵他們的了,只有他們的嘆息、自我安慰以及含淚笑著一遍遍表示感謝,深深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曉得你們盡了全力,我們也想開了,這就是命,我們認。其實現(xiàn)在看來,我們命也不差,國家政策這么好,還遇到了女兒你?!?/p>

“兒子的事情順其自然吧,現(xiàn)在日子好了,你莫要再操心我們,安心生下娃娃,養(yǎng)好身子?!?/p>

……

幾個月后,復(fù)工第一天我便直奔郭叔家而去。

原先的土坯房已拆除復(fù)墾,種上了各種時令蔬菜。園子里好不熱鬧,這綠的一畦像翡翠,瑩潤欲滴;紅的像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里是紫水晶,客人來了,正好上桌面……籬笆邊還被阿姨繡上了一叢扁豆花,蝶舞翩翩,也偶爾歇在菜心蔥尖。

“娃娃呀,你來了啦!”婆婆笑瞇瞇地坐在門前的小沙發(fā)上。她穿著嶄新的黑底紅花外套,樸拙而清麗?!拔易鰤舳紱]有想過會享到這樣的福?!逼牌爬业氖忠槐楸榈卣f,“謝謝你們,謝謝了……”

半年來,雖然一直電話聯(lián)系,可終歸還是沒有見面來得親切。那天,我們聊了好久。青瓦屋檐下是忙碌的日常,但多了歡聲笑語。每一個日子都有無數(shù)的發(fā)生和繼續(xù),有著漸漸豐盈的希望——這樣的每一個瞬間,平常如鵝卵石,卻綿延出了一條櫛風沐雨勇往直前的小徑。

“來,剛摘的梨,甜著呢!”

“地里水果黃瓜好了,我去摘來你嘗一下?!?/p>

“女兒,把這個裝上,我今早才蒸好的蕎面饃饃,你們在城里買都買不到的。”

“對了,你婆婆念叨著專門給你留的土雞蛋,你喂奶要好好補補。”

同事們常常開玩笑說,你這哪里是下鄉(xiāng)搞扶貧,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是啊,本就是回家。

二〇一七年七月,婆婆病了。那段日子,我?;厝ァ?/p>

除了寬慰,我沒有辦法減輕她的痛苦。再后來,婆婆就不能下床了。起先還勉強能吃下一點,漸漸地就什么也吃不下,只得加掛了營養(yǎng)液。本就瘦弱的婆婆只剩皮包骨。到了八月底,她幾乎不怎么睜眼或開口,只有湊近她,才能隱隱感覺到微弱的呼吸。盡管如此,我每每去,只要喚一聲:“婆婆,是我。”她便會很努力地撐開眼皮,竭力想伸出手來……我捧著她的手流淚。婆婆的子女們總是說:“還真就只有你,只有你叫她,她才會有反應(yīng)。我們怎么喊,她都不回應(yīng)?!边@是一份怎樣的“殊榮”,我百感交集。

再去看望婆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說不出話。她竭力撐開越發(fā)深陷的小眼睛,眼底有淚。我知道,她想跟我說話。我俯身在她耳邊跟她說道:“婆婆,我在這兒。不用說謝,這都是我應(yīng)做的。你苦了一輩子,就該享享福?!彼帽M全力,朝我微微點了點頭,一滴淚溢出眼角,消融在枕巾上那朵百合花的花心。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婆婆安然長眠,享年九十四歲。婆婆走了,但在我心里,婆婆一直都在。

二〇一八年初夏,一個蒙蒙細雨天,我又一次回家了。

“你們來啦,快來坐!”阿姨放下竹篩,提來木椅招呼我們落座。

地上好大一堆豌豆莢的殼,竹篩里是剛剝的豌豆,粒粒飽滿,泛著瑩潤的光澤。阿姨笑著說:“今年豌豆好得很,我賣了幾百斤呢!剝完這些,地里還有!”

“姨,郭叔呢?”我邊剝豌豆邊問。

“你叔呀,在山上看雞呢?!?/p>

“這下著雨,還一個人在山上?”說著,我拿出電話,撥了郭叔的號碼,歡快悅耳的鈴聲響起。郭叔接通電話:“呀,你們來了,等著,我這就回來!”

阿姨說,前段時間她特意給郭叔買了個小收音機?,F(xiàn)在郭叔心情大好,在山上的小屋里喂喂雞、聽聽歌,經(jīng)常忘了回家。

上午十一點,我們開始做飯。郭叔到屋后抱來木柴,阿姨坐在灶后生火。我和兩位同事?lián)癫说膿癫耍床说南床?,切菜的切菜。大家在廚房里聊著家長里短,笑語不斷。

“來來來,中午嘗一嘗我們自家的肉,純糧食喂養(yǎng)的豬,還沒有用煙熏,你們城里可吃不到!”阿姨興沖沖地提來一刀臘肉。

盛情難卻,我們決定再增加一道青筍臘肉。

“等著,我去園子里弄菜?!卑⒁烫嶂侗愠隽藦N房,不大一會兒,削好皮的青筍遞到了我手中,青翠欲滴?!肮緡9緡!?,鍋里的土豆紅燒肉溢出縷縷香氣。準備工作完畢。阿姨往另一個灶孔里添柴火,火苗嗞嗞作響,我們繼續(xù)炒菜,不一會兒就備齊了一桌飯菜。

我們聊著天、吃著菜。郭叔照例斟了一盅酒,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意漸漸濃了起來。郭叔說:“去年我們家脫貧了。國家政策這么好,你們又幫了這么多,我們自己也要爭氣。今年我又養(yǎng)了兩百多只雞,還種了很多菜?!?/p>

阿姨也說:“自己的女子回來,就是高興。你們是小羅的同事,也就是我們的家人,以后要常來?!?/p>

郭叔夾起一筷熗炒藕片,喜滋滋地說:“今年我在后山堰塘也種了藕?!?/p>

“好啊,等成熟了留一部分自己吃,還可以賣些?!蔽医舆^話茬。

郭叔笑笑,看向我,慢吞吞說道:“我可不為了賣錢,我也不圖吃?!?/p>

“那是?”

郭叔放下筷子,端起酒盅又咂了一口,回味悠長?!拔已?,我看荷花!”

那一刻,我怔住了,感到臉頰發(fā)燙、鼻子發(fā)酸。

“等八月荷花開了,你們要回來看喲!”郭叔溫情脈脈地說。

屋外,雨打瓦檐,瑯瑯有聲。我越發(fā)相信,所有失去的,終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