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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ChatGPT時代,我們?yōu)楹涡枰囊芭c加里·斯奈德?
來源:深港書評 | 杜鵬  2023年12月15日08:45

加里·斯奈德是中國讀者相對較為熟悉的一名美國詩人,早在1980年代,通過趙毅衡等人的翻譯,加里·斯奈德就被譯進了中國而且在幾十年來持續(xù)地在中國詩人身上產生著影響。通常來講,斯奈德常被歸為“垮掉一代”或者“垮掉派”詩人中的一分子,但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行動,都和那些嬉皮士們有著非常大的區(qū)別。

嚴格意義上,“垮掉一代”這個翻譯在漢語里有很大的誤導性,因為英文里“the beat generation”直譯應該為“敲打的一代”,這里面的“敲打”有爵士鼓點的意思。這批詩人作家受爵士樂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追求爵士樂式的即興發(fā)揮,所以作者本人原始的情感和欲望常常在作品中有毫無保留的、甚至是夸張的流露。雖然,斯奈德本人并不承認自己是“垮掉派”的成員,但是由于他和其余成員交往極深,而且他的作品以及一系列的文學行動都影響到了“垮掉派”其余成員的創(chuàng)作,比較典型的就是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荒涼天使》等,再加上他和其余成員都推崇更尊重個人體驗的、帶有即興性質的寫作,所以在廣義的范圍,將他列為“垮掉派”的一分子也未嘗不可。

加里·斯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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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一種“肉身”

斯奈德作為一名關注生態(tài)的詩人,雖然也是一名手不離卷的知識分子,但是他和那些書齋里的老夫子有著本質的差別。在斯奈德那里,“自然”并不是一種景觀,而更多是一種更大的“肉身”。他習慣于用身體介入的方式,和“自然”發(fā)生直接的聯(lián)系,而不是僅僅停留在知識的積累。在這方面,斯奈德可以稱得上是惠特曼式的詩歌精神在美國20世紀重要的傳承人之一。在這部《偏僻之地》里面,我們可以從一些詩句當中清晰地看出來,斯奈德與自然之間,有一種近似于情人之間的關系,比如《旋轉》里寫道:“我們進入這個世界追蹤/體內滑溜溜的云朵/和我們肉體之花的/香氣;擠進去;反復動作/緊縮的玫瑰之肉全部—綻開—/無色云彩—/所有空間里虛空的鉆石”。而這樣的描寫在這本詩集里比比皆是。

和“垮掉派”里相當多的厭世者所不同的是,斯奈德顯然是一名樂觀的詩人。雖然,他對工業(yè)社會一如既往保持一種批判態(tài)度,但是在他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又很難出現(xiàn)像他的前輩詩人艾略特等人經常出現(xiàn)的焦慮感,正如譯者楊子在后記中所說的:“斯奈德同樣反對西方文明的諸多弊端,不同的是,他相信人應該并且有可能找到自己在自然中的正確位置,應該并且有可能回到那種萬物生命得以存活和循環(huán)的秩序中去。”可貴的是,斯奈德的生態(tài)觀念并沒有使他成為一名打著生態(tài)旗號,實則只是為了販賣其觀念的所謂“理論家”,而是真正融入到了他的一系列行動當中。換句話說,“生態(tài)”在斯奈德的身上并不僅僅是一個標簽,而早已化進了他的血液,正可謂是“道成肉身”。

2

文本與生活中的“生態(tài)觀”

記得多年前曾經和一位詩人前輩聊天,他說過一句話令我印象極深。他說,越是偉大的詩人,越是混血兒。我想這句話用在斯奈德身上則再恰當不過了,從這部《偏僻之地》我們可以看出,斯奈德的視野之開闊,所吸取的養(yǎng)分之復雜,遠非那些只會在書齋里讀書寫作的“學院派”詩人所能及。斯奈德有著數十年的野外生活和生存經驗,并做過像伐木工、山火瞭望員等戶外工作,這些工作使得他和“自然”之間有一種更加親密的關系,也就是上文中我談到的像情人一樣的關系,甚至在一些寫性愛的詩歌中,斯奈德也會將這種因常年在戶外勞作而習得的語言代入其中,如《多少次》里,斯奈德寫道,“現(xiàn)在 我行嗎?啊。/壓住,開墾,/唯有開墾 我才活著”。在這里,斯奈德用“開墾”這樣的詞來形容情人之間身體的交融,由此可見斯奈德的生態(tài)觀,絕非僅僅停留在書本,而是踐行在生活之中。雖然斯奈德和大部分“垮掉派”成員一樣,身上都有強烈的反學院的成分,但是閱讀斯奈德的難度,絲毫不比閱讀那些學院派詩人要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斯奈德的詩歌有很強的“六經注我”的特征,無論是美國本土的超驗主義和美洲原著民的原始宗教還是東方的禪宗等異域文化,都能為他所用。斯奈德絕非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故而在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始終強調著不同文化之間的交融,而非隔離。而他之所以常年居住在荒野之中,也是試圖用自身的行動,去打破人與自然之間的界限。

3

荒野是他的情人

雖然崇尚自然,但是斯奈德顯然不是一名與世隔絕的隱士,反而在“荒野”和“文明”之間來回穿梭。他既做過大學教授,也做過伐木工和護林員。據幾位和斯奈德打過交道的中國詩人描述,斯奈德非常喜歡喝中國的“茅臺酒”。也就是說,斯奈德并沒有為了去追求所謂的精神生活,而完全放棄世俗生活,卻積極地去打通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

在這本《偏僻之地》里,不僅有《漿果宴》《洞中的火光》等描寫在美國西部荒野之中跋涉的作品,同時也有像《京都腳注》《火車上打盹》這樣的寫世俗生活的作品。但是作為一名內心向往荒野的詩人,斯奈德無論走到哪里,都像攜帶著他的詩句一樣,攜帶著他心中的荒野。在這個ChatGPT都可以替代大部分創(chuàng)作的時代,斯奈德的寫作尤為重要。ChatGPT可以通過算法,其學習能力遠勝于人,但是ChatGPT歸根到底卻只有修辭的能力,卻無法將修辭轉化為個體的行動。所以當面對ChatGPT挑戰(zhàn)的時候,一些詩人學者認為未來的詩歌會更加強調“人詩互證”。斯奈德作為一名詩人,更作為一名行動者,在他的寫作中,可以很清晰地建立起來一個血肉豐滿的詩人形象。而這樣的詩人形象的建立,既有他身上“文明”的成分,同時也有他對“荒野”的追尋。故而,如果說荒野是斯奈德永遠的情人,那么他的這本《偏僻之地》便可以視為他們之間愛的結晶。

洞中的火光

一整天蹲在大太陽下,

一手轉動鋼鉆,

一手掄起四磅手錘

砸下去。

一小時三英寸

小徑上大如牛背

四四方方的巨型花崗巖。

上邊,庇尤特山

峭壁搖晃。

我已汗流浹背。

為何總是想起這一天。

一份巖石山上的活兒

酸痛的雙臂

騾子的小道

令人目眩的拱形天空,

正午睡在杜松長滿蛇鱗的枝干下。

于是注意力

集中于鋼鉆之尖。

手臂落下

猶如呼吸。

山谷,隨著鋼鉆的

旋轉震動——

我們在十二英寸深的洞里填滿炸藥

騾子馱來的乳香般的

硝化甘油。

洞中的火光!

洞中的火光!

洞中的火光!

猛拉撞針。

穿過塵埃

和撒落的碎石

蹓跶回來就是要看看:

兩手,雙臂還有肩膀

全都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