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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間人(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4年第1期 | 常小琥  2024年01月30日16:03

天都黑了。行李箱的密碼鎖被她擰了個遍,還是沒打開。她以前出現(xiàn)場可不帶這個笨東西,因為總被深度部派到農(nóng)村,她習慣從地攤淘幾件T恤、牛仔褲和雜牌運動鞋,塞進舊書包,上面再掏個窟窿眼。它們平時就待在固定位置,確保她每次接到題拎上就能走。不用行李箱,也是怕逃跑時很不方便?,F(xiàn)在她有了一份正常工作,可這笨東西卻像死守著自己的內(nèi)部,像是終于等來了復仇機會,存心不讓她上班一樣。

程蝶能得到智庫的工作,是被池邊拉進來的。他曾是《大觀園》首席攝影記者,紅黑色臉龐、半長發(fā)、大眼凹陷,有著近兩米的身高。如今他已經(jīng)變白了,跳到公關部做高管,還說服了老板親自面試程蝶。不過疫情把她封在了剛租的房間里,雙方只能通過視頻會議來消除彼此的疑慮。

當面前一下子彈出八九張戴口罩的臉,她在攝像頭前神情木然,不知該去看誰?!澳氵@么瘦了,下巴頦都尖了?!彼牭匠剡呍诤白约?,只有他用口罩兜著下巴,被其他人投以監(jiān)督的眼神。

“程蝶你好,池邊總說你在各部門的口碑不錯,說你很擅長和地方打交道?!彼茈y分出誰在講話,好半天才確認是中間的假發(fā)男。“我們核心業(yè)務就是深耕政府關系,對接的是部委和央企核心決策層。你能否講講,和他們往來的心得?!?/p>

“我已經(jīng)給忘了?!彼f。

眾人在屏幕上一齊定住,像是死機一樣。

“程蝶是有新聞理想的人,”池邊解釋著,“我是說當年她可是深度部的‘稿王’?!?/p>

“那就講講你過去的采訪吧?!奔侔l(fā)男換了個語氣,讓自己顯得隨意一些。

耳邊冒出輕軌駛過時的淡淡鈍響,她偏過頭,目光望向窗外。車身如幻燈片在眼前更迭,她卻能看清里面的每一個人。她點了棵煙,把打火機往電腦前一摔,臉轉回來:“不好意思我都忘了?!?/p>

“程蝶,我了解你。”池邊終于也戴上了口罩,“要是你還想改變現(xiàn)實社會,在外部無法推動,就要從內(nèi)部和它連成一體才能根治癥結?!彼龑χ聊煌铝丝跓?,繼續(xù)以一臉的木然神情,提出想去新疆內(nèi)蒙古挖掘典型案例,想做深入的產(chǎn)業(yè)調(diào)研。這下輪到池邊不吭聲了。很快假發(fā)男就不見了,一個個口罩也消失殆盡。

程蝶決定放過那個行李箱,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就像當年第一次接題去某地級市做扶貧調(diào)查,先要搭晚班機到天津,再換次日最早的航班飛別處。她徹夜在航站樓里查資料、核實線索時,渾身上下連嘴唇都在顫抖,怕把題弄折了被深度部開除。是靠中間人給的錄音和地址她才有了第一焦點,寫出一篇四千字報道。后來她知道每邁一步,定能感應到有人在離自己很近的未知里,那就像存在于海底的訊號,她的任務就是把他找出來。她也知道那不是顫抖,而是感應失靈后的羞恥在涌動。如今這些不會出現(xiàn)在身體里了,她在努力放下記者的工作,這陣子就做得不錯,必要時她會對自己說一句“我已經(jīng)忘了”,不管用的話就多說幾遍。

為智庫出差的幾天里,有次她和甲方開了一整天會,剛回酒店就收到池邊發(fā)來的鏈接。那是她采過的一起案件,如今稿子還壓著沒發(fā),卻被改編成了電影。從海報和預告片里,她看到自己挖出的人物關系,連同受害教師的死因全被剔除,只剩下埋尸過程充作賣點。她坐到房間的地板上,嘴里不斷念叨“我已經(jīng)忘了”,可褪不去的是身體的記憶。伴隨一股氣悶在胸口,劇烈的心悸又來了,很快兩眼還閃出金光熠熠的玻璃紋,她知道自己隨時會失去意識,趕緊點開手機上的通信錄,但是沒有撥出去。她扒在水池上拼命洗臉喝水,接著坐馬桶上深呼吸,想這樣硬扛過去。很快她感覺左邊半個身子已經(jīng)發(fā)涼了,深深的瀕死感也開始蔓延??傅搅璩咳c鐘,她也沒有打電話出去,她又扛過去了。

程蝶又回到了夢里,辭職后她失眠加劇且多夢。她夢到未來有個組織,奉行尊老反哺的道德傳統(tǒng),并宣揚應由老年人統(tǒng)治世界。不過很多老人長期沒有子女陪伴,組織就滲透進每一個社區(qū)每一戶人家,以幫助老人的名義實行控制。

這是她第二次做這種夢了,夢中的媽媽和姥姥都在家里。她放學回家后,看到姥姥正招待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和姥姥無話不談,但是程蝶從沒有見過她。接著媽媽跟姥姥起了點爭執(zhí),組織很快派人把媽媽帶走了。那些人像是洪流一樣傾瀉而來,她站在凳子或者是石階上,看到姥姥臉上的神情異常復雜。

一睜開眼,程蝶立即拿出記事本,寫下記憶中的每一個畫面。在這本子里,她已記下很多個夢了,有的相互間還有聯(lián)系。她不知為何總夢到那里,只覺得那個家又是如此真實可信。她寫字時空出手抹去臉上淚水,可它們還是一顆一顆掉下來。

那是一起跨越了二十年的懸案。當時的《大觀園》賣得很好,調(diào)查上也舍得花錢,加上又是震動南北的大突發(fā),所以同時派出文字組、視頻組和社會組三隊人馬奔赴南方某省的方清縣,看誰先出稿子。深度部里全是清一色的老爺們兒,他們看到程蝶會相互打聽,有誰知道她是什么來頭,或者總編怎么弄來個小丫頭。不過很快大伙兒就忘了這么個新人,因為她總是要獨自去掃街。

沒人會在一座城市里,掃遍可能與事件有聯(lián)系的每一條街,但是程蝶可以,她相信這樣能找到所有她想找的人。有其他媒體前輩曾跟著她掃了幾天,在一棟十層高的居民樓里,他們像過篩子一樣,敲開所有三十戶家門卻沒有任何線索。當她還要去掃另一棟樓,前輩勸她放過自己,這不是核心人物,發(fā)條小快訊這么折騰沒有意義。直到當事人出現(xiàn)時她幾乎要給他跪下了,不過人家并不愿意講,她是強行進入對方家里采訪的。后來程蝶再也沒見到那位前輩,她知道了很多人只要問過就算完成任務,很多人已不敢敲門,或者說,他們沒有那么在意這件事,他們甚至比采訪對象更樂于早早了事。

所以在社會組搶發(fā)兩篇快訊后,程蝶的編輯問她,你還要掃到什么時候?等她拎著水果站到死者家門前,屋里早沒了人影,當?shù)匾呀?jīng)把家屬圈起來了。程蝶告訴編輯,如果家屬能知道什么,這案子早就捅出來了。而且她很反感寫博同情的稿子,反復消耗別人的情緒也很不道德。她決定掉轉方向去找第二落點,以兇手宋平江為核心人物,做全國獨家。

那幾天她總穿一件黑色帽衫,在夜晚低著頭走出旅館。她和混街面的年輕人聊天,知道這里以前遷過來很多人,還有本地幫派各自的勢力在哪兒,以及那家叫夜郎自大的KTV。在路口拉腳的車夫會告訴她,街上的路燈被砸壞了,他看見有人被挑斷腳筋,隔天地上仍滿是血跡。她每次回來還要經(jīng)過一家便利店,坐在昏黃燈光下,聽一位眉發(fā)俱白的奶奶講起,過去大伙兒到哪兒買布料,或者是她遠在天邊的孩子,后來老人仿佛是在等她回來。

白天的路面積滿紅色泥巴,程蝶嚓嚓嚓地走來走去,兩只球鞋全濕透了。她把掃街范圍圈定到一條商業(yè)街上。宋平江在這兒有四五個商鋪,可整條街的商鋪加起來有幾十家,她只能一家家從頭掃到尾。在一個大院子里,她找到了掛著鎖的夜郎自大。她透過一面玻璃大墻,向里探看好一陣才出來。這時馬路對面又走來三三五五的老記者,他們嘴里叼著煙,滿臉滄桑,卻如沐春風。他們一齊看向她,問她掃到全國獨家了嗎?她伸出舌頭舔掉嘴邊的汗,搖了搖頭。她問,你們這么多人要去哪兒?打頭的前輩說我們煙快抽沒了,一起去煙店買煙。程蝶不可置信地數(shù)出一共八個記者,結伴買煙。牛!她說。她看著他們以統(tǒng)一的姿態(tài)扭動身體,扭進街尾的窄陋的煙店。

中午天空又飄起牛毛細雨,程蝶最后也掃到了煙店里。老板正用煙盒在包裝箱上擺出“旺”字形。她問他認不認識宋平江?對方的臉一僵說不認識,我就是個賣煙的,接著轉身去擦柜臺。隨后程蝶被包裝箱絆了一下,把剛搭好的旺字碰散掉,她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煙盒,撿得很慢。

“很多路燈被砸碎了,街面不太平吧?”程蝶問。

“街面不太平嘍,生意就不好做嘛?!崩习鍛?。

“這里很多人租他家的鋪面,人家生意就很好做?!彼f。

“他讓老婆去收租,他在方清一共有四個老婆,租他鋪面的人能不多嘛。”

老板抬手朝旁邊比畫起來?!澳窃鹤右淮笃撬D租給別人的,每天都是什么樣子的人進進出出,從外面看得可清楚?!?/p>

“那隔壁KTV是他哪個老婆管著的?”

她搬板凳在老板身旁坐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彎。

“哎呀,說了不認識嘛,我參與這事不太好,你到別家去問。”老板把手一擺。

“那我買兩條煙,有生意總不能不做吧。”她又挑起了煙。

“挑完就快走吧,我要關門了?!?/p>

“我充個電再走行嗎?”她用手機付了煙錢。

“充電可以的。”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程蝶又拿出個筆記本插上電,然后走到店門前打電話。

外面雨勢漸大,老板看到一個小姑娘站在雨霧里做采訪,看到她掛著雨水的臉和打卷的稀疏短發(fā),還有臟運動鞋和褲子上的泥。

老板娘來送飯時,他們請程蝶一起吃飯,她和老板娘像是一家人那樣聊閑話。老板聽她說明天還要來,忙說,我給你個號碼,你不要講是從我這兒問的,也別管他是誰,你自己打電話,能問到你就問。程蝶放下筷子,掏出便簽本記號碼,剛記一半,看見有個體形彪壯的記者堵在門口,正抱著相機咔咔換鏡頭。

程蝶像被人打破美夢一樣,把本子收回去,兩眼發(fā)直地迎向池邊。她上次被這幫視頻記者坑過,采訪中他們突然把她扒開,舉起鏡頭就對著人家錄,她也趕緊躲到一邊,否則就變出鏡記者了。這幫人還特毀采訪對象,不出鏡的還能聊幾句,出鏡的馬賽克沒打好就播出去,好像唯恐當?shù)厝丝床怀鰜怼?/p>

“你也跟這兒掃街呢?”程蝶搶先對池邊發(fā)問。

他說了聲是,把鏡頭安裝好。她又問他有線索嗎。他說沒有,我剛掃完后面那排,就剩這條街沒問,那家人跟你說啥有用的了?她也說沒有,面如生鐵。池邊笑笑,你說沒有就沒有。

程蝶和夫婦倆作別后,走出不遠黑帽衫已被雨淋濕大半,她用兩手護著書包繼續(xù)趕路,卻又被池邊叫住。

“你是要回旅館吧?”她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后面盯著自己,便瞇起冷眼瞪回去,然而剛走出這條街手機又響了。

“你先別動,我開車送你回去?!?/p>

她來不及拒絕,就看到一輛墨綠色的日產(chǎn)SUV迎面駛來,狠狠地停到跟前。“這是縣委宣傳部借我們開的,為了縮短采訪時間。”池邊解釋著。

副駕駛上,程蝶抱著書包,頭扭向車窗,像個游客那樣,或者像是隨時要跳窗的被綁架者,看著自己掃過的街巷,在雨中飛逝而過。池邊時不時就瞥她一眼,剛才她如夢初醒的樣子,也嚇到他了。

“來這種地方跑新聞,還是男記者好混。買條煙一遞,再點個火,人家總會講點兒有用的東西給你?!?/p>

“你們不就會遞個煙嗎?要是遞煙有那么重要我就找個人遞煙。”

她兩腳交叉踩在車座上,一只胳膊搭著膝蓋,終于閉上眼睛。

“當然還有高招兒了?!彼f,“我們?nèi)ケ缓處煹呐畠杭依锊伤?,還跟她吃了頓飯。這么集中人力干個一兩天,每人都能有稿子寫。咱們合伙吧,你遠離隊伍會漏消息的。”

“去他媽的,我又不是寫小說的。有那工夫我不如多踩踩點兒、找找人?!?/p>

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記者們被集中安排到某個地方,跟家屬聊上一小時,運氣好還能拍幾張不賴的照片??蛇@些人回去卻要在網(wǎng)上扒資料,拼出的故事沒一句是自己問的。在她看來那都是既不核對消息源,也不用交叉印證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小說,你家發(fā)完了我家發(fā),誰也不會落空。所以他們愿意找同行一起出現(xiàn)場、交換消息、組團采訪,就連吃住也不分彼此。所有人在這樣的綁定關系中,竟還生出了安全感和曖昧情愫。

池邊一時不知該怎么對她說。他邊開車邊找煙,用點煙器的時候,看到她那雙運動鞋,把車座蹭得到處是泥。

“我的意思是,嫌犯雖然人被抓進去了,但是還沒有判呢?!彼磸退灾刹诘纳ぷ?,兩道濃煙從鼻孔里排出?!爸劣谒切﹤€同伙,有的被抓,還有的被保出來了,就藏在縣城里。這兒到處是他們的關系,而你還住在他老婆開的旅館里?!?/p>

他又扭頭看向她,不知她是否睡著了。

“兇手那邊是知道你的存在的,你出去就會被人盯上,可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誰嗎?你還是搬到酒店,和大伙兒住在一起吧。不要報道新聞事件,卻把自己弄成新聞事件了。”

“看好你的路,別他媽的看我?!彼f,“我當然知道要找誰,我等的就是他們?!?/p>

池邊果然把方向開反了。他長按汽車喇叭,驅趕著擋在車頭的人。他們只要看到這輛墨綠色SUV和車牌,就知道不要招惹車里的人。

“宋平江,宋平江。”程蝶繼續(xù)閉著眼,嘴唇開開合合,像是把這名字含在舌面上,“我可是為了你才待在這鬼地方,你只能被我寫進稿子里。”

池邊不敢再多話了,隨著程蝶的口令,他們的車才從這座縣城的神經(jīng)末梢里繞出來,終于她把他帶到了案發(fā)地——方清一中。程蝶睜開眼睛,從大門口望過去,和上次來這里不同,操場已被市政隔離圍擋圈起來了。兩人在車里又看了一會兒,池邊才開回到她住的旅館,他眼看著她走進去后離開,他要去把車洗干凈。程蝶等他開遠后,也沒換件衣服,又跟做賊似的溜出來,到街上重新打車。

程蝶坐出租車再次回到一中,她先讓司機圍著學校兜圈,看到?jīng)]有保安追上來,她就把剛買的香煙送給司機,讓對方等在大門外,她要溜進去為自己的獨家拍幾張埋尸點的照片。雨過天晴后,茂密的香樟樹陰影覆蓋下,整片球場在一股水銹氣味中顯現(xiàn)出幽沉的綠色。她看到綠色的某部分已經(jīng)塌陷,地下閑置著挖掘機和腳手架,還有裸露的赭紅色石塊和反著天光的水坑,像血一樣腐濁在泥里。她能感覺到教師的尸骨仍埋于腳下,感覺到身處火葬場或走失在哈爾濱郊外的荒原才有的哀傷。但那感覺又是不一樣的,從寂靜的樹林背后,她還感覺到有亡魂在異動。她舉著相機,可是手指總不聽使喚,被保安從操場轟出去時,她也沒使出力氣按動快門。

其實不論哪個口的記者,不論他入行多久,采訪十次里十次全被人家轟出來,多少會有點心理障礙,甚至是抑郁情緒,但程蝶卻還能像執(zhí)行戰(zhàn)術包圍一樣繼續(xù)推進。她高中畢業(yè)做過零歲兒童英語的課程銷售,每天要求自己簽下五個客戶,為此下班到家后還要挨個兒打電話回訪。即便是全天都被人掛電話,即便整個人沮喪到抬不起頭,她也要把情緒調(diào)節(jié)到飽滿狀態(tài),以興奮的語氣微笑著對下一個電話說:“我是您的程蝶?!?/p>

后來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壓了一年攻不下的客戶被程蝶簽了年單,還有人是指名沖她來的。他理解不了一個高中生怎么能做到銷冠,于是召集老銷售們來辦公室看她打電話。他們圍著程蝶站成兩圈,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鏡子,手中拿著電話和名單。只要跟客戶通話,她就對著鏡子隨時調(diào)整笑容,那張臉完全浸浴在幸福的暖意里。

程蝶之所以身懷絕技,要感謝自己是在陽臺里長大的。不到五歲起,她就被老人鎖在房間,或者是被封在陽臺的鐵柵欄里。那時姥爺退休后找了一份銀行打更的活兒,姥姥要去伺候姐姐的女兒坐月子,所以白天程蝶就蹲坐在窗臺上,那張圓滾滾的如同向日葵的臉,笑嘻嘻地求著過路人跟自己說話,這樣就不那么害怕了。晚上獨自過夜時,她總要給同學和親戚們打電話。程蝶是在陽臺和電話里,知道她還沒出生父母就離婚了,知道他們從沒回來過。后來由于親戚們投訴和觸目驚心的電話費,兩位老人不得不趕回來看緊她,或者把電話線拔掉再走。

程蝶當上學委后,每晚更要打電話給同學了。因為作業(yè)是老師獨創(chuàng)的,只有她能找到正確答案。一晚打十幾通電話那是正常發(fā)揮,趕上個把笨的或者打到外班家里,也要一視同仁講到通宵,生生把家里打成了輔導熱線。前腳姥爺拔電話線,她后腳就能接上,害怕別人找不到自己。到了期末開家長會,教室里坐的全是同學父母,唯獨她的座位上還是自己。班主任的保留節(jié)目,是讓單科成績?nèi)5谝?、總成績?nèi)嗟谝坏膶W習委員做班級發(fā)言,這時所有父母會離開他們孩子的座位,向程蝶走來。她在講臺上,看到一下子有這么多父母望著自己,問她我怎么做才能把孩子培養(yǎng)成像你一樣?她告訴這些父母,你應該怎樣培養(yǎng)孩子。存在于別人需要里的短暫滿足,令程蝶覺得自己活在世上是有價值的。

好在爸媽每月會給程蝶打兩次電話,一個從上海打來,一個從北京。不過通話還是在大人之間進行,即使爸媽并沒有問,她看到姥爺每次都要沖墻宣布這孩子又考了第一名。電話那邊通常要維持相當久的一段緘默,以致連姥爺都懷疑電話線又被老伴拔了。程蝶讓他們把話筒還給自己,因為有過長期獨自面對黑夜,面對無聲電話的訓練,她能聽出那邊的人哪怕最微乎其微的動靜,鼻息、抿嘴以及話筒倒手,或者是某種難言的情緒。終于爸爸給出了回答,他說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學習再好都不算數(shù),你們也不要再讓她給別人解題了,因為她還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的難題。

程蝶在媽媽那兒就幸運多了。雖然女兒一斷奶歐陽婷就去了上海,班主任至少還見過她一面。那是歐陽婷為了給自己開影樓,專程回哈爾濱聯(lián)絡業(yè)務,她不打招呼就拎著兩袋零食去見老師,班主任還沒張嘴談程蝶的情況,她就離開學校趕往舞廳了。歐陽婷的客戶和男朋友正在那里等她,她請他們喝酒,和他們在臺上蹦迪斗舞,喝到杯子一碰就碎了,斗到只剩她在臺上閉著眼招魂,沒有人敢接近她。歐陽婷斗到第二天才回家,她躺在床上睡覺時,程蝶在旁邊拉她的胳膊摸她的手,叫她起來陪自己玩。她以為媽媽死了。

在觀察歐陽婷睡覺的過程中,程蝶終于摸到了媽媽的眉毛、眼窩、鼻子和嘴巴,她還摸到了她柔軟的耳朵和長發(fā),還有她的汗毛,她堅硬的膝蓋骨和腳指甲。她開始明白,為什么人們不信鐵柵欄里的胖丫頭是歐陽婷的孩子,也明白了媽媽為什么不愿回來。

歐陽婷從前在中央大街的維納斯影樓做模特,她和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模特一起身穿婚紗,在櫥窗里站一整天,也不落下風。后來程蝶被老人帶到中央大街,她坐在小推車里,隔著一面玻璃大墻,把里面的模特認作是媽媽。那時的歐陽婷早被臺灣老板帶到上??偛?,成為店里最年輕的首席攝影師。

只要歐陽婷不和男朋友出去玩,她就會拿著一套影集一本小說看上半天。程蝶寫作業(yè)時(由于長期被關在陽臺,她習慣了像猴子那樣撇開兩腿蹬著椅面而坐),媽媽也這樣靠著窗臺,游離的目光,望向天空想著什么。她還會一句一句給女兒講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或者對著沒頭沒尾的劇本說個不停,程蝶幾乎要聽睡著了,但那時她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尤其是媽媽還會手把手給她改作文,那些句子跟媽媽一樣美,就連老師都講不出來。班主任問程蝶,你媽這次是不準備走了?然后她又讓她站到講臺上,讀給全班同學聽。

可是歐陽婷并不知道,有些問題是女兒解決不了的。比如有同學整天像幽靈一樣纏著她,她們不明白班主任憑什么喜歡一個沒家教的學生。她們把程蝶堵住,問她你為什么不去死。她將這些事埋在心底,也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第一個想讓她死的人是爸爸,這令她更懷疑自己是否被這個世界歡迎。

歐陽婷終于又要離開了。走時她告訴女兒,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要知道你是沒有爸爸的姑娘,所以必須加倍努力,要變得比別人都優(yōu)秀。程蝶很激烈地問她為什么要說我沒有爸爸。歐陽婷看了女兒良久,眼神慢慢灰暗下來。

“你就當他死了吧?!?/p>

“可他又不是真的死了?!?/p>

后來一想起這次談話,程蝶只能追問自己:為什么我沒有爸爸?他會出現(xiàn)呀,他過年前后還是會打電話的。她終于碰到了一道無解的題。

夜晚掃街的程蝶如魚回大海般敏銳。只要看見誰不像好人,她就走過去叫聲兄弟,問人家宋平江。路邊有輛藍色力帆車,露出一條文有藍蓮花的胳膊,一只腳搭在反光鏡上,她也要湊過去問你認識宋平江嗎。好一會兒,車里探出一張癟臉,瞇縫起眼問,你找他干嗎?程蝶笑著遞了棵煙,對方收回腳,笑呵呵地打量她。小姑娘,你一個人大半夜的到處瞎轉什么?司機用極輕甚至帶有要挾意味的語氣說,先上車呀,進車里來我再告訴你。程蝶轉頭四望,望向空洞悶熱的夜幕,好像要得到某人應允。然后她壓著步子繞過車尾,拽開車門和司機并排坐下。哎喲小姑娘,你不怕的嗎?癟臉興奮地掛擋給油,隨著力帆車一直倒一直倒,程蝶掏出打火機為自己點煙。煙點著了,打火機卻還在車里燃燒。司機猛打方向盤,她就那么舉在手里看著火,身體像把利劍一樣硬挺挺插在座位上。

癟臉找了個路邊攤停下。他喝幾杯酒,程蝶就跟著喝幾杯,跟著他進入那個肝膽俱裂的酷熱夏天。那天晚上他們和當?shù)厝藫屔皥觥K麄兇┲芰嫌暌?、騎自行車、手挽手連成排,看著敵人站在挖掘機的鏟斗里撞過來。中午還一起喝酒的兄弟,為了抵擋冒著白煙的水泥車,兩腿被軋得像是爛樹根。他臥倒后扭過頭看,有人耷拉著冒血的腦袋被拖走,地上一道道血漿和屎像是凝固的火焰,還有像餅干或者像彈簧似的自行車,掛在挖掘機上。他還看到有人用浸紅的白襯衫裹起斷掉的胳膊,叫喊著走到敵人中間。

程蝶面帶微笑,全身僵直地握著杯子,有幾次她馬上就要吐到酒里了。

“我們那時還是學生呢。”癟臉咽下一口酒,雙眼覆滿液體,“這里的人平常各忙各的,其實他們?nèi)菑哪莻€時間里走過來的,還有人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來不及和家人打一聲招呼。我上次去買家具,看老板和我差不多歲數(shù),直接問他那晚你在干什么,就和你剛才問我一樣。他看著我愣住了,然后說自己是沿哪條巷子翻墻跑掉的,他回憶時還是驚魂未定的。”

癟臉語氣輕柔且平緩,像是怕程蝶聽不懂一樣。

“我們和姓宋的是兩撥人,那家伙放高利貸搞得整條街烏煙瘴氣?!彼坏人?,又灌起自己,酒從嘴里溢出來,但始終面帶笑意,“以前我賣砂石料很賺錢的,誰想到后來能欠下三百萬債,姓宋的有很多手段,我干脆把廠子抵給他,不然怎么會混到開黑車。”

“你是從死人堆里走出來的,你和同學們手挽著手,相信自己做的一切。”程蝶放下酒杯,頭伸過來,望著那張癟臉,“如今那片砂場依然存在,你也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它,我知道它的位置,為什么你連路過那兒都不敢了?”

“我把自己看成一個幸存者。你知道那是什么?就是你本該死掉的,但你卻活下來了。”他替她重新倒上酒,另一只手去掏手機,“只要成了幸存者,一切都不是問題了?!?/p>

“本該死掉的人卻活下來,是會被當成幸存者的。他們要用一生時間去學習,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身份?!背痰鹬鵁?,把那個火機拿在手里搖了搖,火機已經(jīng)沒氣兒了,她使勁往地上一摔,起身和癟臉對火點煙,“今天和老哥同為天涯淪落人,我們不醉不歸。”

“我有個哥哥幫宋平江做過生意,我把他給你喊來,他應該能回答你的問題?!?/p>

程蝶像是接收到了某種感應,體內(nèi)的血一涌,立馬拍起桌子,又加兩瓶啤酒,還提出要包他的車。癟臉頗為動情地撥著號碼,然后大聲說有個女記者正在我這兒喝酒。程蝶起酒瓶時,他很快又變回了輕聲應話,坐姿也端正多了,她還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刮了幾遍。

程蝶伸胳膊拿過來手機,她說,這位大哥,我們在這里等你喝酒,他不太能喝。

“我在家哄小孩子睡覺呢?!彪娫捘穷^傳來文質(zhì)彬彬的低語,“大記者,你沒有家人嗎?”

程蝶僵住不動,任由對方慢慢把手機拿走。

癟臉要送程蝶回去,可她不愿讓中間人知道自己住處,加上對方又認識宋平江的人,她還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邊的。如果是在白天,她回去還能立刻換地方,可現(xiàn)在兩人套話套到凌晨兩點半了,她也不能說自己要換一輛車。

程蝶只好一點一點指路,像是不認得旅館位置。她也問起了大哥的名字,以及在哪里發(fā)財。癟臉卻把車停住,指向路邊,他問,你真的住在這里面?程蝶趕緊下車辨認一番,接著揮手轉身。她慢慢走上臺階,卻沒聽見力帆車開走,那一刻她后脖子又涼又麻,怕癟臉還要跟著自己上電梯。她開始向后瞥,直至完全回過頭,發(fā)現(xiàn)對方還在車里看她。她奶聲奶氣地道了聲拜拜,一口氣跑向電梯,猛按電鈕。進房間后程蝶把燈全打開,快速翻了一遍衣柜和床底,檢查有沒有人藏在里面。

程蝶從沒見過爸媽一起回家。她爸隔兩年或者三年回來一趟,通常是在過年前。為了給她一個完整家庭的印象,他會在老丈人家里住上兩天,和老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姥爺對程蝶說過,你爸在北京很不容易,他是個很好的畫家??赡谴嗡葋淼氖莻€手纏紗布、牛仔褲掛著血、一條腿還有畸形的矮子,這個怪物一鉆進門就癱到沙發(fā)上,嘶吼著命令他們:“快給我酒!”

她看到姥爺找出保存多年的酒,坐在男人身旁,怕打擾他似的慢慢擰開瓶蓋,倒?jié)M一杯后看著他,男人對著酒杯垂下頭。他掏出一支煙夾在指間,錯開臉看向程蝶,用那只纏著紗布的手指向她說,你拿打火機給我點上。程蝶從沒碰過什么打火機,她只用過火柴,在老人拜菩薩的時候她替他們點香,而且對于火本身,她有一點害怕。這樣的命令讓她感到羞恥,她立刻為自己辯解,沒有人教過我。男人用那雙堅硬又渾濁的眼睛盯著她,你連打火機都不會用,連煙都不會點,你會什么?她會什么???他來回瞧著祖孫兩人。程蝶看到姥爺朝自己走來,把一個打火機塞進她手里,并且把她推向那個男人。

程蝶在男人跟前站定,像點炮仗一樣把臉別過去,匆匆打出幾下火星子。男人就這樣失去了親近女兒的機會。他也扭開臉,把煙從緊繃的嘴里拔出來,甩手讓她離自己遠點,說一看你就沒有家教。男人把那杯酒一口喝掉,兩只凸起的眼球就要爆裂,咧開的嘴終于也冒出了血。程蝶兩手顫抖著,她把打火機摔到地上,跑回自己的房間,趴到鋪滿考卷的床上哭起來。

她把她的卷子一張張收回去,這時聽到獵槍上膛的聲音——男人正用拳頭咣咣砸屋門玻璃。她絕望地看見鑲在框格窗上的毛玻璃,蠕動著膠體般的人影,并隨著顫響忽大忽小。男人讓程蝶把門打開,說你不開門我就把手剁下來。這時她眼見有塊玻璃就要碎了,那只血淋淋的手仿佛伸了進來??墒撬巡辉倏謶郑械降氖菓嵟臀H绻娫捲谧约荷磉吘秃昧?,為什么要往屋里跑呢?她應該跑出這個家的。外面一下變得安靜,蠕動的膠體也不知去向,接著傳來“咕咚”的悶響。男人又說只要開門讓我看你一眼,我立即就走。程蝶沒聽到姥爺?shù)膭屿o,這回他沒來勸她開門或者把她推出去,她擔心起了老人。她不能讓他真的把屋門砸碎。

程蝶把門打開,看到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看到姥爺坐在沙發(fā)上,閉著眼抽起了煙。男人張大那雙渾濁的眼睛望著女兒,等著她對自己說些什么。程蝶什么也沒有說,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快速走過他們中間,坐到那個每天陪伴和拯救她于絕望海底的電話前,鄭重地拿起話筒。于是解題熱線又接通了,那聲音清澈天真且飽含笑意,像是有人在溪邊彈奏木吉他。男人用胳膊抹掉滴在地上的血,一跛一翹地從她身后離開。姥爺掐滅煙,把年貨和行李送到外面,關上了家門。這次男人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也沒有再回來過。

后來程蝶再提起這事,程德理沒有承認,好像喝醉的人是她,不清醒的人是她。如今程德理已經(jīng)把畫展開到美國紐約,整個人的修養(yǎng)早就上去了。他并不記得自己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很多時候要聽別人描述他才能知道一點。

程蝶一覺醒來后點開錄音文件,卻總也聽不清昨晚講過什么,那些話語像是被系統(tǒng)抹掉一樣。池邊又在催她過去,某報的首席轉機經(jīng)過這里,要來一起喝酒,他說你該聽聽前輩的理念,她回了句我約到人采訪了就沒再理他。然后她找出煙店老板給的手機號,撥通后聽到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有點重鼻音。她微笑著道明來意,卻被女人直接掛斷了。掃街得來的線索大多是這樣混亂無效的。

趕稿時癟臉司機發(fā)來定位,說大哥正在這兒談事。程蝶跳到窗前,摘下沒曬干的T恤、內(nèi)衣和運動鞋,用吹風機加熱。她被一對母女的對話吸引,爭執(zhí)不休的聲音徘徊在巷子上空的屋頂,她一句也聽不懂,卻伴同著緊密交織的話語,凝望天光下的江面。玻璃都有了她的溫度,手指還被吹風機燙出了泡,也沒覺得疼。

程蝶穿著餿T恤重回街上,連日的風雨晦暝后,灼烈的陽光把她的皮膚曬出一段又一段紅印,全身癢剌剌的。她趕到一中后門街對面的茶樓里,那是一座飛檐翹角的灰色磚木建筑,縣城各路人馬匯集在此。

程蝶登上去后,被請到十來個人中間坐下,癟臉說他們都是開黑車的弟兄,都是一中畢業(yè)的,你盡管布置任務,他攛掇他們陪大記者說話。有人告訴她,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走進茶樓的外省人。我們認識嗎?她睜大眼問。那人說我盯你很多天了,你從不換衣服的嗎?程蝶露出一臉的驚訝,然后像是鼓勵一個少年那樣微笑著。接著她拿出便簽本,翻起上面記錄的線索。她看到大伙都圍了過來,于是像教幼兒學英語一樣,告訴他們該如何開口發(fā)問。很多司機不敢開口,有的怕被翻后賬,有的和保險公司簽了保密協(xié)議,但是他們看著程蝶的臉,誰也沒有辦法對著那雙眼睛搖頭,編也得編點兒什么告訴她。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窄臉小胡子一言不發(fā),這人面白如紙,穿米色夾克衫,戴一頂鴨舌帽。他并不動手喝茶,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把司機調(diào)教成記者。

有人學會了發(fā)問,他問大記者你見過我弟弟嗎?癟臉對程蝶解釋,這個司機是一個從犯的哥哥,從老家趕過來的,二十多年前案發(fā)時,他弟弟是給宋平江開車的。程蝶說,我沒見過你弟弟。你能帶我見他一面嗎?我想問問他,你親手埋人了嗎?你能殺人嗎?程蝶看著那人亮棕色的皮膚,還有他細脖子上像勒痕一樣深的皺紋,不知該說什么,剛才還學習發(fā)問的司機們也全低頭抽起煙。對不起,我沒法讓你見到弟弟,他們還到處抓我呢。那人聽了用手捂住上半張臉,淚水順著手掌滑落,哭聲令整座茶樓都靜下來。

鴨舌帽起身離開,程蝶發(fā)現(xiàn)他的右臂衣袖是空的。癟臉送他出去后,返回來把她拉到一邊,告訴她那人就是跟宋平江合作的大哥,他同意把電話給你了。程蝶把號碼記下后,特意指著便簽本又核對一遍,如同在驗假鈔。

回去后程蝶想起監(jiān)視她的家伙,想起沒人能走進來這句話,以及那些開口發(fā)問的司機和戴鴨舌帽的獨臂男,她感到深夜中電話線另一端的緘默終于有了回應。在沉寂無聲的大海深處,為她傳來了超低頻信號,或者說她又成功尋找到能證實她存在的人。她得救了。程蝶脫掉餿T恤跑進洗浴間,拿著手機又對了一遍剛記的號碼,然后反復開合頜骨,讓正在抽縮的面部神經(jīng)恢復微笑功能。

和早晨一樣,她又聽到自己被回絕了。她對著鏡子大口呼氣,確認那張笑臉足夠令人滿意后,又撥給了癟臉。她以特有的美好嗓音,以虔誠的抱歉姿態(tài)詢問對方我到底哪里做錯了。癟臉不得不打斷她說,大記者你不要這樣,是我們該跟你道歉,我大哥還是不想接受采訪,他說這么做會給我們招事。

程蝶決定立刻換個新住處,她迅速撿起帽衫和T恤穿上,帶著破包竄出了這家旅館。她找到池邊和大隊人馬駐扎的酒店,卻撲了個空,前臺說那伙人都去附近一間酒吧了。

程蝶還是頭一次見到,有那么多前輩跟著舞曲扭動大腦袋或者以淚洗面。別說是她,連店家也看傻眼了,他們也從沒招待過記者旅游團。池邊拉她過來逐個引薦,天各一方的記者,把每次出差當成互幫互助的干預治療,或者是久別重逢的派對,專等交完稿找個地方縱情玩上兩天。

派對是按大學排名定的座次,中央全是各省文科狀元,或者北大人大新聞學院畢業(yè)的前輩。有人問程蝶在省里排第幾,她沒有回答,而是很自覺地坐到靠門的沙發(fā)邊沿,不過沒碰酒精。她的目光越過自己的運動鞋,木然地看向對面一雙不斷晃動的白色高跟鞋。那是個露著大腿的中年女記者,換上了超短裙和晃眼的珍珠項鏈。程蝶想不出那些玩意兒是怎么被她帶過來的。

池邊猜骰子輸了,作為懲罰,他回憶起去過某市的招待所,有個女孩住在那里的時候被強奸了。記者全被所里的人攔在外面,情急之下他踹開招待所大門就往里闖,聲稱自己是女孩舅舅,是來討說法的。見到那女孩時,她始終用僵冷的眼神盯著他看,令他完全無法抬起頭直視。他說我只有在取景器里才敢看女孩的樣子,拍到照片后我留給她點錢就走了。池邊在程蝶身旁邊說邊捂臉哭,她卻如同一尊木像般紋絲不動,或者是背后的發(fā)條轉到頭了,反正眼睛都不眨。他又說干了二十多年記者,攢的幾萬塊全給采訪對象了。在看到程蝶那副神情后,他終于把嘴閉上。

“給錢很正常呀,有老人跪在報社門口我也會給的?!贝└吒呐浾叽舐曊f,“這和成長環(huán)境有關,越是出身底層的人,就越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p>

她正看向程蝶這邊,一雙長菱形眼睛,眼線勾得令其更顯鋒利。

“但如果你受過優(yōu)質(zhì)教育,有著清白的家世,你對自己的智力是驕傲的,你就越會秉持專業(yè)主義。很早以前倒是有過幾個泥腿子很能寫,他們總在陰謀論里找成就感。不過像這種大地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滅絕了?!?/p>

程蝶又聽人聊起宋平江的案子,以及他們在找一個被潑了硫酸的女孩。有人說那不是宋平江干的,還有人說那也不是女孩。接著那女記者踩著高跟鞋,徑直走向她:“你為什么來這里?”程蝶不明白在問她什么,僵笑著說:“我沒有玩你們的游戲。”對方雙眉緊皺,菱形長眼顯出六個角,程蝶也木著臉,慢慢站起身。這時她聽到手機鈴聲,看是獨臂男打來的,轉身跑到酒吧外接電話。

他說因為弟兄們一直在身邊,我告訴他們不要見你,但實際是我要見你。晚上八點鐘在一中門口見,現(xiàn)在我們互刪對方的通話記錄,你也不要再打給我了。對于這樣做的潛在危險,程蝶顧不了太多。她返回酒吧跟池邊打個招呼就要走,卻撞見前輩們正在合影。也許是池邊的勸解,女前輩招手讓程蝶站到自己身邊:孩子,你跑調(diào)查賺不到錢還不玩?zhèn)€開心?別搞得自己苦大仇深的。但是她知道她的熱線被人叫醒了,她的任務是再邁一步證明海底存在著信號。剛才被逼問的時候,她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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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頤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