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深入生活內部,深耕女性書寫
喬葉的長篇小說《寶水》在2023年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她是五位獲獎者中唯一的女作家。她在獲獎感言中說,“跑村”和“泡村”讓她真正深入到了生活內部,并深切地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力量,“這力量能修改成見,也能賦予新見”。
喬葉,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出版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寶水》等,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等
采訪喬葉是在她北京的辦公室,溫暖得像個陽光房。樓下是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嘈雜喧囂聲飄進七樓,她起身關窗,頓時將喧嘩隔絕。我們開始聊起《寶水》,思緒也在金色的陽光里流向遠處的鄉(xiāng)村。
深耕女性書寫是有意為之
《中國婦女》:《寶水》中的女主人公姓“地”,她在寶水村一點一點把自己扎到地里,從“暖土”中汲取能量,療愈自己(不只是失眠癥)。同時書中的九奶和奶奶,都有寬闊溫厚如大地一樣的特質,如果說鄉(xiāng)土有性別的話,您是否覺得她應該是女性?可不可以理解為《寶水》是一部寶貴的女人之書?您認為女性看鄉(xiāng)村與男性看鄉(xiāng)村有什么實質的不同嗎?
喬葉:我個人感覺女性的很多特質確實更貼近文學本身?!秾毸返膶懽髅嫦蜞l(xiāng)村母親,大地母親,整體氣質就具有地母的底色。2023年春天,《寶水》獲得春風女性獎,這是我第一次純粹以女性之名獲獎,特別開心。文學評論家張莉老師做過一本女性散文集,書名叫《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我蠻喜歡這個名字,覺得可以用來形容我跟前輩們鄉(xiāng)土寫作的不同狀態(tài)。我們的性別不同,成長的時代背景不同,關注點當然不同,正像在不同的溫度沸騰。比如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李佩甫老師,他的小說很關注鄉(xiāng)村權力,因為那個時代鄉(xiāng)村和城市各自運行,交集并不多,所以二元對立,鄉(xiāng)村有自己的體系,種地、提留款、交公糧、宅基地……各種利益都在鄉(xiāng)村內部。而我作為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長大后看到的是大量農(nóng)民不再種地而進城務工,土地流轉、國家補助、各種利好政策,基層干部職能向服務型轉化,不斷放低姿態(tài)去工作。我“泡村”的時候,很多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說現(xiàn)在的工作有新的難度、新的焦點、新的重心,這是必然的。這些時代特色和“新”作為都被我寫進了《寶水》。
《中國婦女》:在寫作過程中,您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明確的性別意識?
喬葉:剛開始寫作時我倒是沒有什么分別心,覺得自己就是個寫作者。但是女性身份是不斷被提醒的,比如作家代表大會對女性比例有要求,可能因為女作家數(shù)量還是少。有一定影響力之后,一直會被問到作為女作家怎樣怎樣。其實我特別不喜歡站隊,性別陣營之類的歸類我通通不喜歡。不過既然大家都很關心這個問題,就促使我有意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寫作,我發(fā)現(xiàn),我的重要作品基本都是女性角度的敘述。以前我還有點犟,不想被貼上性別標簽,后來想,既然我是女性,那么試試深耕于我的性別寫作會怎樣?比較主動地書寫女性是從我2008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開始的,那部小說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后來的長篇小說《認罪書》《藏書記》《拆樓記》都是女性敘事的。2019年,我出版了一本小說集叫《她》,從婚姻生活、情感世界、家庭倫理、社會道德等多個角度,描繪了一系列女性形象,也是有意識地集中和突出了女性身份,帶有一定的實驗性。所以我認為,說女性有“性別局限”是個偽問題,男性就沒有局限了嗎?兩性都有局限。如何面對局限、認識局限和突破局限,這是個體可以作出努力的,比如盡可能讓自己開闊起來。這才是最有意義的。
《中國婦女》:《寶水》一書中蘊含的暖意、善意、情意,還有大量的細節(jié),是不是女性書寫的特征之一?
喬葉:確實是。我寫的是一個最普通的小村莊的故事,寫的是最大樣本的平凡人,他們有小心思,道德上有瑕疵,有很多灰色,但也有讓人溫暖的亮色,這才是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凡人的狀態(tài),我是誠實地展現(xiàn)他們的人性。作為女性,我愛生活中的細節(jié),所以《寶水》其實是個細節(jié)小說,細節(jié)之中有神靈。思想之中不一定有細節(jié),但細節(jié)中有一切,有感情有思想有認識,細節(jié)構成整個文本的品質。我覺得女性對生活細節(jié)的體察常常會有天然的敏銳度。
為了寫《寶水》,喬葉(中)花了七八年時間“跑村”、“泡村”
新農(nóng)村賦予女性新魅力
《中國婦女》:寶水村的當家人是女性,大英的女當家人形象是全書的亮點,“鋪得開,收得住,能應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她的形象很有說服力,和我們采訪過的鄉(xiāng)村女當家人很像,她的原型是怎樣的?
喬葉:女性當家人的性格可以表現(xiàn)得更有彈性,姿態(tài)能高能低,能上能下。大英風風火火,性格鮮明,可甜可咸可辣,具有很鮮活的生活智慧和職場方法。原型是一個卸任的村干部,我跑村的時候聽村里人講她的故事,感覺太有料了,就找到她家,后來干脆就住到她家里跟她聊天,她講的好幾件事我都寫進了小說里。當然原型不止一個,我就像攢錢似的各處聽故事,最后歸攏到一個人身上。
寶水村是一個正在轉型的村子,大家各有各的想法,要面臨很多新困難,處理各種新矛盾。大英是很努力在與時俱進的。比如如何面對游客亂采香椿芽,村民自作主張收取游客停車費……遇到輿情,她考慮的是怎樣讓村子保持一個良好的整體形象,說“有爛磚,沒爛墻”,意思是雖然有不好的個體,但我們整體是好的。還比如風水先生趙先兒挑戰(zhàn)大英,質問她封建迷信跟傳統(tǒng)文化有啥區(qū)別,大英的回答是:“凡是能往好處歸攏的,那就是傳統(tǒng)文化,往賴處歸攏的,那就是封建迷信?!边€舉例說,求老天爺保佑今年有好收成,磕完頭還是要好好種地,只是干活的時候心里更踏實。傳統(tǒng)文化就是讓人心里踏實的東西,如果讓一個研究生寫,可能得寫成一大篇論文,但大英四兩撥千斤,幾句話就解決了問題。但大英也有自己的傷痛,有她作為婆婆對兒媳的狹隘,她也會很誠實地說出自己的私心。《寶水》中沒有什么跌宕起伏、苦大仇深的情節(jié),我想寫的就是平凡人物的日常故事和真實情感。
《中國婦女》:這些年各地婦聯(lián)都在扶持農(nóng)村婦女,幫助農(nóng)村婦女守著家門口也能掙錢,既增加了收入,還能帶娃、照顧老人。寶水村搞旅游,做民宿開飯館賣土特產(chǎn),包括拍抖音,女性都能成為主角。您在寫作過程中對“守著家門口掙錢”有什么特別的感悟?今天的農(nóng)村女性和過去的農(nóng)村女性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喬葉:相較而言,昔日鄉(xiāng)村的男權思想更鮮明,會體現(xiàn)在各種小事上,比如過去吃飯女性不能上桌,男人不能從女人晾的衣服下面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善。比如通過拍抖音,女性展示出了在妻子、母親這種家庭附屬身份之外的獨立人格,獨立地被人看見,有了價值感。我采訪過的村莊里就有一對夫妻,在抖音上做各種表演,成了當?shù)氐木W(wǎng)紅。他們也確實有文藝細胞,會唱戲,夫妻倆會作為一個小團體被邀請去給人家祝賀喬遷,給老人過生日,這時候家就構成了一個向外展示的整體形象。兩人可能有內部矛盾,但因為外部形象需要“好”,帶有一定表演性的“好”,慢慢地還真能促進內部變好。這是特別微妙特別有趣的。他們以這種方式構建了一種公共生活,確立了一個相對更完善、更全面的“我”的存在,從而影響了內部構建。
其實村莊是千姿百態(tài)的,像我們河南信陽的村莊,茶葉很有名,就做茶葉,過去只賣春茶,現(xiàn)在開始做紅茶,組織游學,開發(fā)特色周邊產(chǎn)品,一年四季人流不斷。我跟蹤的一個叫牛二哥的農(nóng)戶是開民宿的,他跟我說印象最深的是有深圳來的游客住到他家里,讓他帶著去地里看看,說不知道田地是什么樣的。原來與自然風物的接觸也是學習,啟發(fā)他開始組織游學活動,讓大家看麥子生長,領著大家摘柿子、打核桃……牛二哥的老婆牛二嫂,做地鍋雞很拿手,但只是自家人吃,你說價值有多大?現(xiàn)在他們拍視頻,展示制作全過程,很多人慕名來吃。她不再只是面向一個鍋臺,她面向的外部世界是難以估量的。當世界變大的時候,一切也隨之改變,他們變得更自信,就連說方言都會成為一個審美點。
在河南信陽郝堂村,喬葉感受到了鄉(xiāng)村的生機
鄉(xiāng)村讓人的精神自洽自足
《中國婦女》:您老家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老家對您的意義是什么?
喬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安”其實挺難的,比如說我現(xiàn)在在北京,想到老家心里很踏實,這也是安,而不是說你在老家就一定安。重要的不是身體在哪兒,而是心在哪兒。一想到那兒,是能給你力量的,是暖的,是讓你心定的,那就是安。
我老家的村子因為離城市近,現(xiàn)在已經(jīng)屬于焦作市的城鄉(xiāng)一體化示范新區(qū)了,一直處于拆遷中。如果被拆了我就沒有老家了嗎?也不是。我覺得老家是一個特別有彈性的概念,我原來認為我們村是老家,后來到縣里工作覺得離開老家了,后來去焦作、鄭州……直到來了北京,我才覺得整個河南都是老家。
《寶水》里的青萍能回到鄉(xiāng)村,其實是奶奶和福田莊早期養(yǎng)育了她,給了她精神基因,她在其中享受到了充足的愛和安全感,只是因為青春期叛逆,到城里之后立場發(fā)生了變化,但實際上內在根基的感情非常深長。我也經(jīng)歷了跟青萍差不多的歷程,十幾歲離開鄉(xiāng)村考上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回鄉(xiāng)村教了4年書。但我不喜歡當老師,大量地寫散文發(fā)表在當?shù)貓蠹埳?,后來就到縣里工作。那時候的散文是看不出我的背景的,我的內心只向著遠方,希望自己顯得洋氣,文章里一點鄉(xiāng)土氣息都沒有。但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身后鄉(xiāng)土的力量更大,那才是自己力量的來源。后來寫小說寫到社會生活,尤其是寫長篇小說,作者在其中是無處遁形的,背景必然會展現(xiàn)出來。我的《最慢的是活著》寫的就是我奶奶的故事,奶奶是個鄉(xiāng)下老太太,怎么可能不寫鄉(xiāng)村?
我上師范的時候父親去世了,22歲那年媽媽又去世了,奶奶是最后去世的我的長輩,我跟她處的時間最長,我們姊妹幾個都是奶奶帶大的,她其實比我們的母親更像母親。我是五個孩子中的老四,女孩里排行第二,奶奶重男輕女,她特別喜歡男孩,女孩有一個就行了,我總覺得自己是被嫌棄的。小時候因為不受重視,就老跟她干仗。
我曾經(jīng)以為我很委屈,后來反思,發(fā)現(xiàn)不能說出來的才叫委屈,我因為老在反抗,上躥下跳,完全沒有被壓抑,事實上是被寬容的,也是被愛的,只是愛的形式不一樣。長大了,當我和她平等交流,講起小時候那些事,淚中帶笑還挺有趣的。也理解了她的很多不容易,比如我們家是烈屬,爺爺很早就犧牲了,記得小時候過年,村委會敲鑼打鼓來我們家送肉送年畫慰問,我就特別開心,“光榮烈屬”四個字,我只想到了“光榮”,卻沒想過“烈屬”意味著什么,后來才明白,這對奶奶來說是一次又一次的痛。
我在《最慢的是活著》里寫過她的故事,因為是中篇,篇幅很有限,很多情感沒有釋放,到了《寶水》,才完全釋放出來。
《中國婦女》:女主人公是在和鄉(xiāng)村拉開距離——地理的距離和時間的距離之后,才更深情地打量鄉(xiāng)村,畢竟她就是在那塊土地上長出來的。但對當今很多沒有“老家”或對鄉(xiāng)村完全陌生的年輕人來說,鄉(xiāng)村還有意義嗎?
喬葉:我覺得肯定是有意義的。像我自己年輕時候不自知一樣,他們可能也會有一個認識和理解的慢慢成長的過程。比如我兒子現(xiàn)在香港大學讀博士,他只要回來就一定會回老家,說方言,喝胡辣湯。有一個上中學的孩子給我寫信說,讀過《寶水》后特別感謝我讓他重新認識了家鄉(xiāng)。他說他對家鄉(xiāng)本來是有厭惡感的,不理解大人們之間的那種人際關系,但通過文學的方式,讓他重新認識到家鄉(xiāng)的語言和人情的魅力,像照鏡子一樣。我很欣慰也很感動。還有一點,我一直認為作家的寫作不過是寫自己的生命體驗,但居然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反饋和認可,我覺得這是非常神奇的事情,讓我特別感恩。鄉(xiāng)村會讓人的精神更自洽自足,所以我還會把我心中的鄉(xiāng)村一直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