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如光初臨
木葉
木葉原名劉江濤,他有一個哥哥叫劉海濤。哥哥很早就喜歡寫一些東西,然后講出來甚至唱出來,這對木葉的影響很大,所以在新作《那些無法贊美的》出版時,他把此書“獻給哥哥劉海濤”,后邊還跟了一句:“悲劇通向一切,愛從未止息?!蹦救~有一個習(xí)慣,每次出書贈送朋友的時候,他都會在扉頁上寫一句話,比如他給某位作家的話便是:“乘一根刺穿越大海?!本蛻{這一句富有哲學(xué)意味的詩,這本書就顯得特別重要。著名評論家金理將此定義為“出神”,宛如在聽古琴演奏的時候,又時不時聽一聽窗外的蟬鳴。正因為《那些無法贊美的》處處都有令人“出神”的內(nèi)容,所以達到了一種比較高的藝術(shù)境界。
1 語詞像光一樣初臨,瞬間觸動你、照亮你、顛覆你。
金理:我想問一下木葉兄,你的新著《那些無法贊美的》,書名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這有什么來由嗎?另外,你把這本書的分享會的主題命名為“語詞初臨”,你也談一下這個主題吧。
木葉:《那些無法贊美的》出自我的一首詩,它和那些不可言、不宜言、無可言、無需言的東西有關(guān)。這本書的文章寫作時間是1995-2008年,而這首詩最初寫于2009年,后來因為疫情,我加了一些這兩年的現(xiàn)實元素,然后用作這本書的“序詩”,或可視為對此前作品的概括和“另起一行”。其實書名引用的這句詩并不完整,完整的句子是“那些無法贊美的贊美著世界”。
“語詞初臨”,就是指生命中總會有某一事物在某一時刻沒有任何先兆就突然出現(xiàn)了,有時候它可能就是一個詞語,瞬間觸動你、照亮你、顛覆你,讓你驚喜而又不知所措。我小學(xué)四五年級時,看到哥哥在一個本子上寫下“少年心事當拿云”。我原叫劉江濤,我哥哥叫劉海濤,他很早就喜歡寫一些東西,然后把寫的內(nèi)容講出來甚至唱出來。當時,他把上下結(jié)構(gòu)的“拿”寫成了左右結(jié)構(gòu)的“合手”,過了一些年,我才知道李賀的原詩不是“拿”而是“拏”。
多年以后,我出了一本書,在送給哥哥時就寫了這句“少年心事當拏云”,哥哥說他不記得當年在本子上寫過這句詩了。起初我有些遺憾,后來覺得這可能就是命運,人生中很多事物在某一個時刻到來,你可能接住了,可能錯過了,可能忘記了,可能過了一段時間再次與它一同行進,驚奇、美好而又宿命,我覺得這就是“初臨”。語詞像光一樣初臨。
一方面,是詞向你走來,震到你;另一方面是你向詞走去,試著擦亮它,賦予一點新的意涵,然后帶到更廣闊的讀者之中。如果有心,努力與運氣都在,初臨還可能變成“不斷初臨”,不斷到來和更新。
金理:就先說說木葉這個人。他有一個習(xí)慣,他出了新書,分贈朋友的時候,要給每個人寫一句話,每個人的話都不一樣。我拿到這個書以后,還要考慮一下為什么這句話是獨屬于我的,比如境遇、性格等等到底有多大貼合,都要思量一番。另外我要自我夸獎一番,木葉兄的第一本書是我策劃的,非常有代表性的一本書。當時,木葉兄是最晚交稿的,實在是拖,因為他對自己的文章要精校,因為他那個書名《水底的火焰》我特別喜歡,所以我后來只能跟他講,如果你再不出,這個書名我就要據(jù)為己有了,我要把他的書名安在我的書上,所以這種情況下他才交稿。
另外木葉兄某種程度上面又是一個非常自信甚至近乎專斷的人,正好是跟我的性格形成反襯,因為我是一個特別軟弱的人,自己本來有想法的,聽聽左邊的意見,聽聽右邊的意見,自己就不敢表達了。很多年前,有一個青年小說家橫空出世,我覺得寫得特別棒、特別好,有位我非常尊敬的朋友說,這個小說其實有非常非常致命的缺陷,我聽了以后就漸漸要把對此作家的好感推翻。那一天木葉兄也在旁邊,他在聽的時候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他對這個作家也是有好感的。兩個人走出會場,一起穿馬路的時候,我就問木葉的想法。他非常吃驚,他覺得這樣的觀點你還要去認真考慮嗎?他自己認定的美學(xué)的判斷之后,大概不會再容忍周圍人說三道四,這是我特別要向木葉兄取法的。
很多年前,我參與復(fù)旦現(xiàn)代當代學(xué)科一份刊物(《文學(xué)》)的編輯工作,主編陳教授有一個想法,想做一個面向文學(xué)現(xiàn)場的,也是跟現(xiàn)場有關(guān)的專欄,就讓我去約一組文章,我就找了木葉兄,他交給我的是“馮唐論”。當時我很吃驚,馮唐是一個多么彪悍的人物,你去評論他?!稿子我交給主編以后,陳老師跟我講,以后你就按照木葉這篇去約稿。以后我在約稿的時候,寫約稿郵件的時候,就把木葉兄那篇文章的PDF作為附件,告訴別人我們最理想的稿件就是這樣的。
木葉:慚愧。特別期待你能談?wù)劊銓Α赌切o法贊美的》閱讀感受是什么?
金理:對于這本書,我想說三個方面。
第一,這到底是一本什么樣的書。我之前看新書推薦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不同的分類,有的是評論集,有的放在文學(xué)理論板塊當中,我看了一下后面的建議是隨筆。我覺得隨筆好像接近一些,因為這個書當中當然是有評論的,有詩論,有詩歌,還有一些采訪手記。甚至,更接近魯迅先生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文體,就是雜文。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種文體,我記得1930年魯迅先生為了捍衛(wèi)他心目當中的文體,其實受到很多人的非議,持不同立場上的學(xué)者、評論者,圍剿雜文這樣一種文體時,魯迅先生說過幾段話,我覺得說得挺精彩的。他說如果我們現(xiàn)在翻開任何一本文學(xué)理論、文學(xué)概論的書,你在當中找不到雜文這個門類,我們沒有辦法定義雜文。但是又把話說回來,如果藝術(shù)之宮有那么多禁令,那我們還不如不要到藝術(shù)之宮里面去,就站在沙漠上看飛沙走石。他告訴我們雜文這種文體背后其實是一個人自由的心靈、自由的表達,是主體對于世界自由的創(chuàng)造、自由的責任,我讀木葉兄這本不太能夠歸類的書時,能夠感覺到這是有著自由心靈的人。
第二,我注意到這本書的時間跨度,因為我也要跟自己的書比一比,好像我自己的書跨度就不像木葉兄這么長,好像十多年,1995-2008年,十多年時間里面他筆下的文字匯集在一起,我覺得是一個蠻長的跨度,這個跨度對于寫作來說有什么意義?我想起我喜歡的一個樂評人,有一次就談聽音樂的兩種狀態(tài),他說有一種是你一年之內(nèi)聽50首曲子,他把這種狀態(tài)描述為飽讀,一年之內(nèi)飽讀50首曲子,這是一種境界。還有一種境界,你在很長的時間里面和這50首曲子一次一次去相遇,他覺得這兩者境界讓他來選擇他會選擇后者,一是一年之內(nèi)聽完50首曲子,二是在比較漫長的時間跨度當中和這50首曲子一次一次相遇,一一相遇,因為這個相遇不只是人和音樂的相遇,當中有比如天光云影或者家事、國事、天下事,包括你的心事,在那個時刻相遇,一個一個相遇的時刻是非常動人的。這樣一個相遇的時刻其實必須要有一個稍微長時間的跨度,才能夠去容納下這么多讓人怦然心動的時刻,這是我理解的木葉兄這本書為什么需要稍微長一點的時間跨度。
第三,出神。是這本書部分篇章給我的一個特征。我曾經(jīng)看到過一段話,是寫兩個人大熱天在房間里面聽音樂,他們先是聽了一段交響樂,之后又聽了一段中國古典的古琴曲,聽古琴曲的時候其中有一個聽者就說了一段話,他說“窗外的知了叫得真好聽”,說的人可能無心,聽的人就有意。他很敏感,他覺得很奇怪,知了在窗外一直在叫,為什么聽西洋樂曲的時候我們都聽不到知了叫呢?他試著做了一個解釋,說西洋音樂可能是空間性,占有你的心靈,比如你想象自己在維也納的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里面聽音樂,你就會整個人沉浸進去,或者樂曲把你整個人籠罩住了,這個時候你不會分神的。
中國古典音樂是既打動你,又處處留空白,你一方面在聽古琴曲,一方面又會出神,想一點窗外的事情。我在讀木葉兄這本書的時候,經(jīng)常有出神的時刻,像聽到窗外知了聲一樣,忽然之間會引發(fā)我思考的興味。我舉幾個例子,比如有一篇是寫王朔的,開始就寫了一段:“他的話未必都對,但都好玩,就是隱約間有些幻滅,仿佛一塊石頭在天上飛。”我看到這句話就出神了,沒有再想王朔是怎么回事,但是會被吸引,覺得特別神奇:石頭是一個非常重的事物,石頭在天上飛是一個什么樣的景象?我讀整篇文章,就被這句話所出神,仿佛一塊石頭在天上飛。
再舉一個例子,其中有一篇寫賈植芳先生,標題叫“冷魂賈植芳”。賈先生是我導(dǎo)師的導(dǎo)師,早年用過“冷魂”這樣的筆名。賈先生在文章中曾經(jīng)說過,把“人”字寫端正這樣的話,所以經(jīng)常作為評價賈先生的時候反復(fù)出現(xiàn)的標題。賈先生出門會帶拐杖,我是見過的。木葉兄采訪結(jié)束,告辭出門,他就用一個很日?;膱鼍?,來接應(yīng)“把人寫端正”這句話:“這位老人一生的激蕩、瀟灑與磨難仿佛都收攏在一根拐杖的拐角——有著紋絡(luò),有著光潤,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間寫著一撇一捺?!蹦救~兄突然之間就把這樣一個非常慣常的表達給它重新擦亮,特別讓我出神。
所以,讀木葉兄整個書的時候,我時時會因為記憶沉浸其中,又要時不時出神一小會兒,像聽聽窗外蟬鳴一樣,我覺得這是非常美妙、給我雙重享受的閱讀過程。
《那些無法贊美的》之所以無法確定文體,正在于它處處都有令人“出神”的地方,這恐怕就是批評的一種比較高的境界。木葉兄曾經(jīng)說過,你把文學(xué)批評形容成“水底的火焰”。我們兩個能不能探討一下,什么才是理想的文學(xué)批評?
2 我特別想寫一本能給我媽媽或者兒子讀的書。
木葉:金理兄剛才解釋“出神”的時候,我感到一個美妙的男中音或男低音在回蕩,我也出神了。
什么是理想的文學(xué)批評,如果悲觀地說可能并不存在,但是我覺得是有一些接近于這樣境界的作品,我就想到本雅明《講故事的人》,這個已經(jīng)成為近百年來的經(jīng)典文本,但是大家一般不會注意這篇文章真正評的那個人叫什么,他叫列斯科夫,也是俄羅斯重要的作家。本雅明選擇了這個作家,一定是被其觸動了,而最終作家作品作為一個切入口,他帶來的是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洞見:如,小說是誕生于孤獨的個體;如,來自死亡的授權(quán);如,到底何為故事何為小說,以及故事和現(xiàn)代性之間的張力以及相互的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文學(xué)評論,它可能就是要有本體性的創(chuàng)造,要直面真問題,發(fā)現(xiàn)真知。
具體而言,批評朝向外界朝向他者,也隱秘地向內(nèi)指向自己,而所評論的對象無論重要還是沒那么重要,最終這個作家、文本或現(xiàn)象更像是一座橋,有了新的方向、外延,化作了新的生命,和讀者一起走得更遠。如果“列斯科夫”能看到,會覺得有意味,有啟發(fā),其他人,其他語種和地域的人,今天的人和未來的人再讀,依然能感受到啟迪,感受到有可傳諸久遠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理想的文學(xué)批評。如果再加上一條,那就是,文學(xué)批評是否能寫得漂亮,喬布斯注重“用戶體驗”,如有可能,文學(xué)批評是否也能注重一下用戶體驗,就是說理想的文學(xué)批評要有真問題、真知、真發(fā)現(xiàn),同時如果可能,自身最好是一個獨立的美的文本,一個藝術(shù)品,給人以愉悅,盡量多克服一點點時間,在更廣闊的空間和時間之流中行進。
金理:剛才木葉兄提到本雅明,文學(xué)批評如果提到這樣一個高度,那我覺得沒有辦法再辯駁。以前剛開始學(xué)習(xí)文學(xué)批評的時候,經(jīng)常會受到各種各樣的打擊,很多人都覺得文學(xué)批評是一種沒有原創(chuàng)性的工作,因為你是依附于創(chuàng)作的,要有人先提供給你一篇作品,作品是面對生活發(fā)言的,而你的文學(xué)批評只是面對人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個作品繼續(xù)再往下走,那你永遠是一個已經(jīng)接受了別人的目光篩選之后的,在創(chuàng)作性上面也是第一等級的這樣一個工作。后來在開始讀本雅明的時候,我覺得好像可以把這個話反過來說一說,比如剛才木葉兄談到評列斯科夫那篇文章,如果我們認真看本雅明評論文章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有奇怪的現(xiàn)象,他里面提到很多作家,我們現(xiàn)在都把他們給忘掉了,現(xiàn)在在文學(xué)史上都找不到本雅明所提到的很多作家的名字。那些作家之所以我們現(xiàn)在還會見到他,只是因為他們寄存在本雅明的評論文章當中。一個評論家能夠強悍到,把這些作家粉碎到自己的評論集當中,完全能夠反駁剛才我所說的那樣一種對于文學(xué)評論的偏見。
以后會不會發(fā)生這種情形?比如木葉兄這本書當中提到的阿乙、王朔,我們已經(jīng)把他們忘掉了,不知道他們寫過什么作品,但是當我們翻開《那些無法贊美的》,我們知道原來世界上曾經(jīng)還有過這樣的作家。
我記得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xué)史》,開篇第一句話是:“我們把1917年以來的中國文學(xué)比作一條河,我這本書要做的就是首先確定這條河的來源,其次判斷它的走向。”木葉兄有“水底的火焰”之說,我想打另一個比方,做文學(xué)批評大概只能在水里面研究水,因為你沒有辦法把研究對象固定住,沒有辦法跟它確保一段“安全的距離”,提供給你某種客觀的結(jié)論。
木葉:金理兄說得很好,我補充一下。你提到文學(xué)史,我過去讀的是歷史,有老師就說,某某某書里的每一頁,你仔細看,都可能寫出一篇博士論文。我當時覺得也是像“語詞初臨”一樣,當然我覺得這話有點夸張,但是這個世界上可能確實有一些文章它未必特別好看,但是它有真知灼見,有巨大的發(fā)現(xiàn),對人類的文明、人類的智慧、人類的情感有推動作用,我覺得這樣的文本是很好的。
我說評論要寫得像藝術(shù)品一樣,在詩論里面特別明顯,像布羅茨基的詩論本身就是美妙的散文。我還有一種想法,就是特別想寫一個能給我媽媽讀的書,或者能給我兒子讀的書。《那些無法贊美的》局部性地做到了,至少媽媽覺得比較容易讀進去。媽媽對我來講就是一個“普通讀者”,有好奇心但沒有任何偏見,是不是自己兒子寫的不那么重要,只要文字好,她就能夠讀下去。
金理:木葉兄說,這本書也可以給媽媽看,讓媽媽成為一個讀者,太打動我了,尤其提到了普通讀者。我們是不是關(guān)注過普通讀者的文學(xué)閱讀現(xiàn)場?莫言老師得諾獎之前,中國很多普通大眾都不一定知道莫言老師大名,當他得了諾獎之后,我在小區(qū)里面逛的時候,我聽到我媽媽這個年紀的老頭老太聚在一起談莫言。
我就想到《漫長的革命》當中舉過一個例子,我們今天講起19世紀40年代,我們說那是勃朗特的時代、狄更斯的時代、薩克雷的時代,那是一個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但是他說幸好我們保留下來了當時一些暢銷書店的一些數(shù)據(jù),有點類似我們今天月度書榜之類的。他說在銷售的實際數(shù)據(jù)上面,我們剛才提到的光輝燦爛的名字一個都沒有。在這個書單上面實際存在的作家,我們卻把他們完全都忘掉了。而且他特意提醒我們,他們出門旅行的時候,包里面塞的可能是當時書店里面暢銷的書,而不是文學(xué)史上保留下來的書。我覺得大家也可以嘗試,你在機場里面隨機選購一本書,大概你會選擇一本什么樣的書。這樣的書可能很多年以后不會在文學(xué)史上出現(xiàn)的,但是你能說那樣的書對于文學(xué)的理解和想象沒有任何影響力嗎?
在《那些無法贊美的》中,木葉兄提到了很多作家和詩人,我替讀者問一下,選擇這些人進入批評視野,有什么特別的講究嗎?
3 人有時候要保持一點無知,我不光無知還無畏。
木葉:在這本書里,我寫了海子、海明威、博爾赫斯等知名度高的人,也寫了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胡騰,以及更年輕些的毛晨雨、施興海、張學(xué)舟、邵磊等,還寫了汶川地震中陌不相識的一些人,他們或有學(xué)識有才華,或后來在獨立電影、廣告等領(lǐng)域有自己的建樹,或走著走著就失散了……當時寫的時候并沒想一定寫名人,其實就是有感而發(fā),特別想把他們那些閃光點、獨特之處通過文字傳得略久略遠一些。
前兩年,國內(nèi)引進了英國詩人拉金的《應(yīng)邀之作》,這些作品是雜志報紙的一些約稿。當然有謙虛在其中,他也不是隨便什么都寫的,想必有所選擇。另一位詩人艾略特說了一句話,很有啟發(fā),人寫文章免不了為了面包或啤酒,“我最好的文章寫的是深深影響了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作家,自然以詩人居多。隨著時光流逝,依然能讓我感到信心十足的文章,寫的都是那些讓我心存感激、可以由衷贊美的作家”。你服膺于他,熱愛他,這個時候才可能出現(xiàn)一種兩岸青山相對出的切磋并置,或者生死之間的對望交流。結(jié)集之時,可能既包含應(yīng)邀之作,也有那些真正由衷而作的佳篇,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作者,每一個東西都成為今后的營養(yǎng),所有過去都是序章,那些不太好的文章,也是以你全部才情為基礎(chǔ)。這也是在提醒我們,那些“應(yīng)邀之作”,或不想寫但不得不完成的文字,某種意義來講,你也是用你的畢生所學(xué)在寫,歷史可能也很快會忘記,但歷史終究不會忘記。
金理兄也寫過一本書叫作《風中結(jié)緣》,里面也談?wù)摿诵≌f六家。我反過來也想問問,你選擇評論對象的時候標準是什么?
金理:我那本《風中結(jié)緣》很榮幸,能夠跟木葉兄《那些無法贊美的》算是一套。我這么多年一直想出一本書:素面朝天,把各種各樣束縛、面具、人設(shè)都擺脫掉,也不為工作量的考核,是上海文藝終于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這本書出了以后,豆瓣上連評分都沒有,這就是我期望達到的狀態(tài),不需要有任何壓力,所以我的書名就叫《風中結(jié)緣》。我選擇的那些對象,只需要在某一方面特別投緣,不用考慮他是不是特別完美的人,甚至能夠清晰看到他身上很致命的缺點,而且有時候改不了。但是像我和朋友一樣,能夠促膝長談,并偶爾互相張望一下。我這本書就是跟我想聊天的那些朋友聊天,然后把很多的束縛擺脫掉,僅此而已。
在我做學(xué)生的時候,我們中文系的同學(xué)寫論文,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題目,比如王安憶論、余華論,我覺得這樣的題目是很常見的。當我自己做老師了,我覺得學(xué)術(shù)風氣就轉(zhuǎn)移了,現(xiàn)在如果有這樣的學(xué)生,他提出這樣一個題目,作為他的學(xué)年論文、學(xué)位論文,一定有老師告訴他這樣的題目不行,因為這個題目太普通了,看不出任何所謂的問題意識,一定讓你改掉。比如改成,余華作品當中的視覺經(jīng)驗,或者王安憶作品當中的都市與反諷,類似這樣的題目好像高級一點,但只是同一章論文。
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可以把這些都拋棄掉,而且不用考慮這些作家是不是通過了中國當代文壇的檢選,或者是不是以后能夠被組織到文學(xué)史的敘事中。
木葉:我們最后要聊的這個熱門話題,是主持人拋給我們兩個的:在前一段時間, ChatGPT這樣一個詞語很火,有很多人嘗試用來寫一些文學(xué)作品。據(jù)說,從某種程度上而言,ChatGPT生產(chǎn)出來的某些文學(xué)作品,已然達到中流作家和詩人的水平。ChatGPT確定令我們深思,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會面臨著怎樣的考驗?
金理:我要引用一下我的老師張新穎教授,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在新媒體時代剛剛初露端倪的時候就說過一句話,他說在今天信息爆炸的時代里面,我們有的時候要保持必要的無知。這就是我的回答,因為很抱歉,我迄今還沒用過ChatGPT,雖然我周圍有很多人在談,我孩子家長的微信群里面也經(jīng)常會談這個,小學(xué)三年級也經(jīng)常會以這個為話題。但是,他們和我這樣一個從來沒用過這個東西的人,好像想得差不多,所以我就不太相信,只能把這個問題拋給木葉兄。
木葉:金理兄說要保持一點無知,我不光無知還無畏。就像小時候背的課文,面對ChatGPT這樣的人工智能,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現(xiàn)在ChatGPT來得還不夠猛烈。什么意思?類似的會議也參加過一兩個,也上網(wǎng)稍微測試過一些東西,我覺得目前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人工智能,“人工”的成分比較多,“智能”尚不足。就是人工那部分比較成功,智能那部分還稍微弱一些,需要人類的算法設(shè)定,需要人類的海量信息和圖片。像AlphaGo,它打敗人類后不會使圍棋消失,也不會使棋手消失,同樣不會使對圍棋的信賴消失,只會激發(fā)人類的棋手去思考如何和人工智能達成一種互相學(xué)習(xí)和促進,它學(xué)的是人類所有棋譜和定式,我們也要把它那些東西都吸收過來,和我們的智慧再次疊加,它越強大越能促進人類。
ChatGPT帶來一些啟示,TA真的是在援用人類所有的知識和智慧,不分膚色、種族、年代、地域,所有東西都在學(xué)和用。很多時候我們作為一個研究者、書寫者,無論你寫詩、寫小說、寫評論,還是做藝術(shù)裝置,都要放眼整個人類的智慧,整個科技文化的成果。而且,我也相信人工智能將來可能會誕生思維和想法,主體會覺醒。有句話忘記是馬斯克還是誰說的,驕傲的人類可能不過是人工智能的序章,人類只不過是它的序章,但是——那時候很可能會誕生一個新的人類,它是結(jié)合了人工智能和既有人類共同智慧、共同身體、共同靈魂的存在。人類有文字的歷史才幾千年,就已經(jīng)這么發(fā)達了,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這種狀態(tài)了,可以相信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關(guān)于知識的繼承和轉(zhuǎn)移,關(guān)于生命的延長和變形,等等,可能有一天很多東西會實現(xiàn),但那也可能是一個恐怖的開始,人類的命運可能會由另外一些東西來決定(或改變),不過,保持理性與開放,暴風雨終究會來得更猛烈一些。
對談人簡介:
木葉,原名劉江濤。詩人,批評家。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上海文化》編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特聘研究員。著有《水底的火焰》《先鋒之刃》等作品,編有《梵佛間》和《少時讀書》。自印有詩集《云》(1997)和《白色的烏鴉》。曾獲中國時報文學(xué)獎·詩歌評審獎。
金理,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導(dǎo),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特邀研究員。曾獲唐弢青年文學(xué)研究獎,入選上海市“東方學(xué)者特聘教授”“社科新人”“曙光計劃”“上海青年文藝家培養(yǎng)計劃”。著有《從蘭社到〈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視野中的現(xiàn)代名教批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