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1期｜駱燁：在杭州戀愛
葉西湖她們畢業(yè)的那年，杭州來了兩場臺風。但杭州人無論多強大的臺風，已不畏懼，因為臺風一到杭州，就成了秋風，只有吹動落葉的力道。
不過，有時候愛情的力道，比臺風來得更猛烈。
那次葉西湖和余杭一起去了大學同學沈富陽的老家喝喜酒。因之前富陽爸爸在政府部門工作過，又辦過公司，所以來的人比較多。
沈富陽說：“昨天已經(jīng)有二十桌，今天是正式的，得有六十桌?！?/p>
沈富陽的新婚妻子林安看到葉西湖和余杭來了，也挺開心。這次沈富陽的大學同學來得不多。林安牽著葉西湖的手說：“西湖，聽說你現(xiàn)在做淘寶挺忙的，能來喝我們的喜酒，真太感謝了。”
葉西湖說：“應該的，應該的，我們住隔壁寢室，也算是四年的大學鄰居了。你們要幸福哦。”
“那肯定會幸福的?！鄙蚋魂枬M臉笑意。
葉西湖說：“你要是敢欺負林安，我們同學都不會放過你的?！?/p>
“哪敢欺負啊，疼愛還來不及呢！是吧，老婆？”富陽摟住了林安。
林安點點頭說：“只有我欺負他的份，哈哈。”
沈富陽看著葉西湖和余杭，壞壞地說：“你們倆也抓緊哦，大學已經(jīng)畢業(yè)了，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了?！?/p>
余杭一下子臉紅了，像是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我們、我們還早呢……”
沈富陽還想說什么，他媽在喊他過去見幾個親戚。沈富陽說：“余杭，你們自己隨意點，過會兒來敬你們酒啊?！?/p>
余杭和葉西湖走到他們自己的那一桌。這一桌基本是沈富陽的同學，不過好幾個是沈富陽高中和初中的同學，相互之間也不認識。酒席的過程中，沈富陽的一個小學女同學說：“呀，臺風馬上就要來了?！?/p>
其實葉西湖和余杭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從出租車的收音機上聽到了臺風將于今晚登陸杭州的消息。
沈富陽讓余杭他們留宿一夜，說給他們訂了房間。余杭和葉西湖都不好意思，葉西湖說：“晚上回去真的還有事情?！?/p>
沈富陽強留不住，余杭說：“富陽，下次回到學校，我們再好好喝酒?！?/p>
余杭和葉西湖提早離開了沈富陽和林安的婚宴。
在回來的路上，葉西湖說：“真想不到，沈富陽這小子對林安還很專一嘛?！?/p>
“肯定啊，我也很專一?！庇嗪颊f。
“那是因為林安懷孕了，他沈富陽也沒有辦法?！蔽骱焐线@么說著，心里卻開始相信，大學時的戀愛，也是可以開花結(jié)果的。
余杭住在學校宿舍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期限。他本來也是打算這兩天到外面租房子的，他還以為葉西湖住在女生宿舍里，要先把她送回去。
臺風已經(jīng)來了，舟山東路兩旁的樹枝被吹彎了腰，葉西湖和余杭迎著風，向前吃力地行走著。
“我已經(jīng)在外面租了房子?！比~西湖大聲說。
“啊，什么時候搬的，我怎么不知道？”余杭有點蒙。
“不好意思，我看你在超市里的工作也挺忙的，所以我就沒有和你說，怕麻煩你?！比~西湖大聲地說。
余杭語氣中有點急：“你應該告訴我的，搬家多累啊?！?/p>
“不是已經(jīng)搬好了嗎。”
“你住在哪？我送你吧。”
余杭和葉西湖已經(jīng)下車，其實樹人大學到皋壩也不遠。葉西湖說：“好了，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了?！?/p>
余杭跟在葉西湖身后：“臺風來了，天又這么黑，你一個人回去太危險，還是我送你吧?！?/p>
“真的不用?！?/p>
“難道還怕我去你那里啊？”余杭有點生氣地說，“我是為了你的安全。”
葉西湖回頭看著余杭，沒有回話，繼續(xù)往前走，余杭還是跟在她身后。兩人一直到了皋壩公交站。這時，大雨傾盆而下，令人猝不及防。
余杭連忙拉著葉西湖的手跑向公交站，在站亭下面躲雨。臺風實在是太猛了，夾著大雨，一下子就把葉西湖和余杭吹打濕了。余杭其實很想脫下衣服給葉西湖，但是他身上就一件短袖，而且已經(jīng)濕透。
“對不起，西湖，剛才應該直接打車把你送回住處的?！庇嗪夹膽亚敢獾卣f。
“能一起躲雨，一起看暴風雨，也挺好啊。我還是第一次，在臺風來的時候，躲在外面呢?！比~西湖很是樂觀地說。
余杭說：“我也是第一次?！?/p>
葉西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首歌，周杰倫的《不能說的秘密》：“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她輕聲地哼唱起來。
那一刻，在余杭的眼里，最美的不是暴風雨，也不是和葉西湖一起躲雨的公交站，而是葉西湖，只有葉西湖是世界上最美的。他借著婚宴上的酒勁還沒有消退，壯著膽子說：“西湖，我們同居吧?！?/p>
空氣凝固，時間靜止，落下來的暴風雨也變得無聲息了。
“什么？”葉西湖的臉已經(jīng)熱得發(fā)燙，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們……同居吧。”余杭也變得吞吞吐吐，生怕葉西湖會生氣。
葉西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余杭，我們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啊，好像是快了點。西湖，聽你的，我都聽你的。如果你不想這樣做的話，也沒有關系?！?/p>
“嗯……”葉西湖有些害羞地點點頭。
余杭看著西湖在顫抖的樣子，他鼓足了勇氣，抱住了眼前這個心愛的女孩。
他幾乎用盡了洪荒之力，狠狠地親吻了葉西湖，葉西湖沒有反抗，而是迎接余杭。臺風在咆哮，一對杭州的戀人在暴風雨中相擁。
杭州夜未眠。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睡著。當然葉西湖沒有和余杭睡在一起，余杭把她送到出租房樓下時，西湖說：“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p>
余杭明白了西湖的意思，點點頭：“那你早點休息?！彼€是有些依依不舍，葉西湖上去在余杭的臉上親了一口，隨即快步往樓上跑去。余杭沒有跟上去，雖然有點失落，但他的心里已經(jīng)知足了。他是個知足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葉西湖是真的接受他了。
葉西湖和余杭正式戀愛了。
他們的愛情，就像是這一夜的暴風雨一樣，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瘋狂，又如此真實。
那段時間里，其實余杭還是感覺很迷茫，總覺得在超市工作不可能有大的前途，雖然只是過渡一下，但青春的時光就是在這樣不知不覺中浪費的，關鍵還有一點，他沒法抽出時間來和葉西湖約會。一對熱戀中的男女朋友，怎么可能不約會呢？一天中午，葉西湖剛好有時間，余杭知道老板中午和下午都不會來超市的，就和慶姐打了個招呼，溜了出去。
葉西湖在出租房樓下等待著余杭，余杭滿頭大汗地趕到：“不好意思，又遲到了。”
“沒事，不會被你老板發(fā)現(xiàn)吧？”葉西湖問。
“他中午不會來的。”
“那就好。我們到旁邊奶茶店喝點冷飲吧？”
余杭沒有說話，停留在那里。
“怎么了？”
“西湖，要不還是去你那里坐一下吧？”余杭有些緊張地說。
“我那里？”葉西湖思索了一下，“也行，不過有點亂?！?/p>
余杭連忙說：“沒事，沒事?！?/p>
葉西湖帶著余杭上了樓：“地方有點小，所以一直沒有叫你來?！?/p>
余杭看了看屋子：“比我那里好多了。”余杭從學校搬出來后，在半山和一個同學一起租了個單間，走到葉西湖這里有點遠，不過房租很便宜，每人一個月才一百塊錢。現(xiàn)在的年輕人肯定不敢想象，杭州還會有這么低廉的房子租。
西湖把自己的小屋布置得很溫馨。她本沒有打算邀請余杭來的，所以床上還放著她的白色內(nèi)衣和內(nèi)褲，她急忙把它們收了起來。
“坐吧，我給你倒水。”葉西湖掩飾著尷尬。
余杭也有點不自在。此時正是杭州最熱的時候，屋子里沒有空調(diào)，只開著電扇，那個時候的出租房大部分都沒有空調(diào)。兩個年輕人都有些燥熱。
葉西湖把一杯涼水遞給了余杭，余杭一口就喝掉了。
葉西湖問：“要不要再喝一杯？”
“可、可以?！?/p>
葉西湖把第二杯水遞過去時，杯中水灑在了余杭的身上。
葉西湖連忙去替余杭擦拭，余杭嘴里喃喃地說著：“沒事，沒事的。大夏天很快就干了。”
葉西湖和余杭雖然已經(jīng)親吻過了，但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相互之間的觸碰，讓兩個年輕人一下子來了電，而這電量迅速地激活了余杭身上的荷爾蒙，荷爾蒙像是火山一般，“轟”的一下迸發(fā)了出來。
余杭緊緊地抱住了葉西湖。葉西湖沒有反抗，事實上她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應該要反抗一下的，至少應該推開余杭。但是她沒有，很快兩人的上衣都脫掉了，但葉西湖的乳罩扣半天都解不開。
葉西湖覺得余杭有些“笨”，想要發(fā)笑，但這個時候哪里笑得出來，她完全忘記了自己應該矜持一點的事情，主動反手把自己的乳罩扣子解開了。
余杭沒有經(jīng)驗，當然葉西湖也沒有。不過余杭在許多文學作品看到過描寫，尤其是他最近還悄悄地讀了《金瓶梅》……事后兩人回憶起那天的事情，葉西湖還是想要笑，笑余杭的“笨”。
余杭只記得那天他對葉西湖說了：“我會娶你的。一定會娶你為妻。”這是余杭的心里話，那時候的余杭像一張白紙，如果葉西湖讓余杭獻出生命，他會義無反顧的。就這樣，余杭搬到了葉西湖的住處。
余杭沒有想到會丟了在超市的工作，他被超市老板炒了魷魚。那天他離開葉西湖的出租房，匆忙趕回超市。
老板黑著臉站在超市門口，像是特意在等余杭回來，抓個現(xiàn)行。余杭本想撒謊說出去上了個洗手間，但怕時間對不上。
余杭只是換了個謊言說：“老板，不好意思，今天肚子不舒服，去醫(yī)院看了一下?！?/p>
老板問：“配藥了嗎？”
余杭愣住了。
“余杭啊，不是我說你，你才剛開始工作，怎么能這樣不認真？雖說超市的工作不怎么上檔次，但現(xiàn)在你們剛畢業(yè)找一份像樣的工作多不容易啊?！崩习逭Z重心長地說。
余杭連連點頭認錯，他覺得老板這話說得有道理，正是因為這第一次的工作經(jīng)驗，對他以后的工作，以及做人，都有很大影響。
余杭說：“老板，您扣我半天工資吧?！?/p>
老板沒有說話，向外面走去，走到了自己的面包車旁邊，回身對余杭說：“我會讓慶姐和你說的?！?/p>
超市老板沒有當面和余杭說解雇他的事情，而是讓慶姐和他說。余杭后來想，也許老板說不出口，但他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以至于后來他和葉西湖到運河邊來，他都不敢往超市這邊走。
余杭沒有了工作，第一份工作就這樣被炒了魷魚，他的心里很沮喪，但也因禍得福，葉西湖收留了他。
葉西湖說：“我養(yǎng)你啊?！?/p>
余杭看著葉西湖：“西湖，對不起?！?/p>
“一起努力就行?！比~西湖笑著說。
“嗯，我會努力的。要不，我跟著你做?！庇嗪荚掃€沒有說完，就被葉西湖打斷了。葉西湖說：“我說過，你得靠自己，做淘寶，不是你的興趣?！?/p>
余杭心里很暖，他被葉西湖這話暖到了。后來余杭之所以能成功，也和葉西湖這話有著很大的關系，靠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余杭失去了工作，當然就沒有收入來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那段時間他的心太浮躁，寫出來的小說也發(fā)表不了，在網(wǎng)絡上發(fā)的小說點擊率和留言也很少。
他對身邊的一切都失去興趣，但在葉西湖面前又假裝努力，他甚至會每天跑到學校的自修教室，像個學生一樣坐在那里發(fā)呆，胡思亂想，到了學生放學的時候，他再回葉西湖的出租房去。
葉西湖拖著疲憊的身軀下班回來，有時候余杭會去買一點菜來，給葉西湖做好飯，他想這也是他所能做的。他口袋里沒錢，每星期的菜錢也得葉西湖拿出來。確實成了葉西湖養(yǎng)他了。
余杭想著就覺得窩囊，幸好葉西湖沒有去說他，甚至連表情上都沒有露出一絲看不起余杭的意思。她怕余杭多想。
秋天似乎就是一個讓人感傷的季節(jié)。
無所事事的余杭覺得杭州真是一座悲傷的城市，他不去自修教室的時候，就會跑到西湖邊，在那椅子上坐著，看人來車往，看落葉飄零，每當一片落葉飄落在他面前時，他都會傷感一下。
傷感自己的經(jīng)歷，傷感自己沒用，靠一個女孩子養(yǎng)活著。余杭坐在西湖邊的椅子上，看到有些大學生在兼職發(fā)傳單，他便上前問：“你們發(fā)傳單一天能賺多少錢？”
一個負責的學生說：“你也想來發(fā)嗎？一天我給你五十?！?/p>
余杭想都沒有多想，立即說：“好的。那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工作？”他想工作，簡直想瘋了。五十塊，也是錢啊，至少夠他自己一天的生活費了。
負責的學生說：“現(xiàn)在就可以工作，不過今天只能算半天了，工資日結(jié)?！?/p>
余杭握住了負責學生的手說：“謝謝，那我現(xiàn)在就開始工作?！?/p>
他接過了負責學生手中的一批傳單。負責的學生叫吳常，一所末流大學大二的學生，平時不讀書，總是跑到外面來賺生活費。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比他大的年輕人工作起來這么賣命，一看就是沒有什么工作經(jīng)驗的。
吳常想：“現(xiàn)在這年頭，發(fā)個傳單，誰會這么拼啊?！钡嗪疾贿@樣想，他想要珍惜這份工作，來養(yǎng)活自己，不想讓葉西湖養(yǎng)他。
余杭在西湖邊連著發(fā)了三天的傳單，那天下午黃昏的夕陽映紅了斷橋，吳常終于忍不住說：“兄弟，你工作很努力，但是……”
吳常話還沒有說完，余杭急忙說：“我會更加努力干活的，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很重要，不要開除我?！?/p>
“哈哈哈?！眳浅４笮Α?/p>
余杭問：“你笑什么？”
吳常攬著余杭的肩膀說：“誰要開除你了。如果我是老板，你這樣的員工，到年底必須是優(yōu)秀員工啊?！?/p>
“那你想對我說什么？”
“其實我是想告訴你，像我們這樣發(fā)傳單的，一天就賺一百上下的，沒有必要這樣拼，其實我自己也在發(fā)，但是我到中午就把傳單給了掃地的阿姨，讓她當廢紙去賣了。我呢，下午就躲在西式快餐店喝咖啡睡懶覺?！眳浅ＰΣ[嘻嘻地說。
余杭后來才知道，吳常還賺手下人的差價，他從上頭拿到的錢是一天一百，給下面的人有八十的，也有七十的。他看余杭這么老實，就給了他五十，沒想到余杭立即就答應了，干活還這么賣力。
“吳常，原來你是這種人?！庇嗪嫉膽嵟皇且驗閰浅＝o他的錢少，而是因為吳常的人品，別人讓他來發(fā)傳單，是為了做宣傳，他卻把人家的傳單給了掃地的阿姨當廢紙去賣掉。
吳常沒有想到余杭會這么生氣，他急忙說：“哎哎，老兄啊，明天我就給你加工資，一天七十怎么樣？”
“不用了?！庇嗪嫁D(zhuǎn)身要離開。
“八十？好了，給你一百，你已經(jīng)是和我一個級別的了，我沒有賺你一分錢?！眳浅Ｏ胍∮嗪?。
余杭轉(zhuǎn)身說：“吳常，謝謝你這幾天來對我的關照，不過這工作我不干了。但是我勸你一句，既然賺人家的錢，就應該好好干，至少不應該把人家的傳單當廢紙賣掉。”
吳?？粗嗪茧x去，消失在西湖邊，他苦笑一聲道：“還真是碰到了一個傻子?！?/p>
很多年以后，余杭和吳常又碰到過一次，還是在西湖邊，當然這時的吳常沒有再干發(fā)傳單的事情，而是在替一家大型的保險公司做銷售員。吳常向他推銷了各種保險項目，當然余杭沒有買，分別的時候，余杭還是那句話：“好好干?！?/p>
那一次，余杭在西湖邊發(fā)了三天傳單，口袋里有一百多塊錢，他等葉西湖下班后，就帶她去舟山東路了。葉西湖問：“干嗎??？今天要請我吃飯嗎？”
余杭說：“是的，今天不用你養(yǎng)我，我養(yǎng)你?！?/p>
葉西湖笑了笑：“好啊，我就等著你養(yǎng)我呢。”
那天晚上，余杭花光了那一百多塊錢。十年前杭州的消費還不算高，在大學旁邊的小餐廳，一百多還能點上三五個菜。兩人吃得很開心。
西湖沒有問余杭這幾天在干嗎，為什么要突然來舟山東路吃飯。她覺得應該給余杭更多的自由空間，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只要他們都留在杭州，一切都會有希望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一段時間里，葉西湖的生意又開始好起來，所以她差不多每天早上一清早都會跑去四季青進貨。
葉西湖去四季青進貨都會很早，冬天的時候往往是天還沒有亮，她就起床了。每當這時候，余杭的心里特別難受。葉西湖很多時候起床是很輕聲的，不想打擾到余杭。其實余杭這時候已經(jīng)醒來了。
有那么兩三次，余杭看著葉西湖離開房間的背影，他的眼角都會滲出淚水來，他躺在床上想，一定要抓緊時間去找一份工作，不能讓心愛的女孩再這么苦了。
葉西湖確實很辛苦。冬天的杭州，清早五點鐘，還是伸手不見五指，一個小女生獨自一人跑到四季青批發(fā)市場，想想都是很苦的。但是有哪份活是不苦的呢？
四季青批發(fā)市場是菜市場，但是也批發(fā)衣服。說實話，菜市場很多時候也沒有這么擁擠和熱鬧。這簡直和中國的春運差不多。葉西湖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批發(fā)市場，一看大門口已經(jīng)擠著一堆人，心想不好：“今天那些新款別被人挑選完了。”
葉西湖心里這樣想著，腳上生風，“呼”的一下就跑了上去。她身材嬌小，所以有時候反而是好事，一下子就擠到了前面，當然免不了被人罵。葉西湖也習慣了，反正罵她幾句，又不會少幾塊肉，吃不著虧。但是這一天卻不一樣。
大門開了后，很多人就涌了進去，店家大部分已經(jīng)開了門。
葉西湖對批發(fā)市場已經(jīng)很了解，知道哪幾家有新款，哪幾家的衣服質(zhì)量比較好。她經(jīng)常光顧的一家叫“偶遇女裝店”，老板是個中年男子，網(wǎng)名就叫“偶遇”，杭州人，長得有些娘，言談舉止都很娘，但是店里的女裝都挺新潮。
葉西湖是一路直奔偶遇女裝店的，老板見葉西湖來，笑瞇嘻嘻地說：“小姑娘，今天我店里來了很多新款哦，包你滿意。”
還沒有等葉西湖開口，又進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很明顯，中年婦女也經(jīng)常來這家店，但和葉西湖是第一次照面。中年婦女沒有立即去挑衣服，而是沖到了葉西湖面前，指著她的鼻子說：“你這個小丫頭片子，剛才踩到了我的腳，連個道歉都沒有，給我道歉，快！”
葉西湖剛才擠進來的時候，沒有看清是踩到了誰的腳，但是她也不想惹事，她想總是和氣生財?shù)穆?，不就是個道歉嘛，就對中年婦女說了句：“對不起。”隨后就去挑選衣服了。不料，中年婦女不依不饒，又沖到了葉西湖面前，還拉了她一把，用杭州話呵斥道：“你個六二，你什么態(tài)度??？踩到我的腳，跟我道歉還這種態(tài)度，看你小小年紀的，是不是爹媽沒教養(yǎng)你？”
這話很沖，但是葉西湖不怕，她們諸暨人就是這樣的性格，你對我好，我加倍對你好，你敬我三分，我敬你十分，你要跟我橫，那老子也對你不客氣。葉西湖親眼看到過，在杭州的街頭，兩個杭州老男人因為一點小事情而相互對罵，罵了半天就是沒有動手。
葉西湖看著中年婦女冷笑了一聲，用諸暨話對她說：“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想怎樣，要不要打一架？”
中年婦女沒有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還會口出狂言，氣得跳起來，指著葉西湖說：“你個外地佬，膽子很大??！你想打架是吧？來啊，你過來啊?！?/p>
葉西湖一個箭步就沖到中年婦女的面前，給了她一巴掌。別看葉西湖個子小，手掌的力道卻很有勁，中年婦女的臉上立即就留下了五指掌印。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包括中年婦女，從小到大沒有人敢這么欺負過她，在家里說不定還經(jīng)常罵老公，但就是在這四季青批發(fā)市場里，她被一個小丫頭片子教訓了。她當然不服氣，很快她就反應過來，眼眶里還含著淚水，她暴跳如雷，準備還擊。
偶遇老板想要勸架，但是令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葉西湖撒腿就跑。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要是不想和人糾纏，出了氣立馬就撤。葉西湖在四季青里奔跑，她對路線很熟悉，但那個女人也經(jīng)常來這里進貨，她追著葉西湖大叫著：“你給我站住，今天我一定要報仇，打死你個小畜生?！?/p>
葉西湖回頭來，笑著對女人說：“哼，你這種人，我是替你爸媽教訓一下，知道錯了吧？下次再敢這么狂，繼續(xù)替你爸媽教訓。”
中年婦女被氣得又哭又叫，但她顯然跟不上葉西湖，要知道葉西湖在大學里面還拿過三公里長跑亞軍。她終于跑不動了，追不上葉西湖了，就坐地上放聲大哭，叫著：“老公啊，你個沒用的！為什么不讓我做個富太太，在家里享福，還要跑來四季青被一個小丫頭欺負??？……”
多年以后，很多服裝店老板都還記得那個敢打架的小姑娘，那個跑起來腳上生風的諸暨女孩。
此刻，葉西湖已經(jīng)跑出了四季青市場。雖然教訓了這個刁蠻的女人，但她開心不起來，起了個大早，一件衣服也沒有挑到，要再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還不如過兩天再來。跑累了，肚子也在“咕咕”叫，想起早餐還沒有吃，身體是自己的，先把肚子吃飽了再說，她向西式快餐走去。那個時候，對于年輕人來說，西式快餐算是高檔的，葉西湖喜歡點一杯美式咖啡，一個老北京雞肉卷，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吃。
葉西湖剛點好餐，手機響了，是余杭打來的，聽得出余杭很興奮。
余杭說：“西湖，西湖，我有工作了，有工作了！”
“什么工作?。俊比~西湖也挺開心。
“影視。”余杭的普通話不是很標準。
葉西湖不解道：“飲食？你要去做廚師，還是洗盤子??？”
余杭解釋說：“不是飲食，是影視，電影電視啊。”
葉西湖又問：“是在電視臺的工作嗎？”
余杭答：“不是的，是一家影視公司。電話里說不清楚，西湖你在哪里，要不我來找你？”
西湖喝了口咖啡說：“不用，我現(xiàn)在就回來?！?/p>
四季青批發(fā)市場外，一個女孩從快餐店跑了出來，她奔跑著。她從余杭的語氣里聽出了，余杭很開心，雖然這個時候她對影視行業(yè)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余杭是怎么找到這份工作的，但是她也很高興，是真的高興??！
余杭去影視公司的工作，是雜志社的何老師介紹的。那天早晨葉西湖出門后，余杭躲在房間里，也沒有開燈，他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雖然已經(jīng)安靜了好些時日，但他還是想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雖然自己在那一刻沒有未來。
電話響起。余杭驚了一跳，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杭州的座機打來的，他有點懶散地說：“喂，哪位？”
“小余啊，我是雜志社老何?！彪娫捘穷^的人說。
“何老師啊，您好，您好?！庇嗪夹睦镆魂嚰?，以為是何老師讓他去雜志社上班。
何老師說：“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樣？有沒有上班了？”
“何老師，我還在找?！庇嗪己芾蠈嵉卣f。
“噢這樣啊，我這邊有個朋友，之前也是寫小說的，他現(xiàn)在自己開了一家影視公司……”
余杭打斷了何老師的話：“影視公司？”
何老師說：“就是拍電視劇的公司。你要不去他那里看看，我過會兒就給他打一個電話?！?/p>
“好好，謝謝何老師，謝謝您。”余杭連連感激道。
“不過啊，人家要不要你還不一定，你也別高興得太早?！焙卫蠋熣f。
“我知道。謝謝何老師。”余杭再次感謝。
后來余杭多次在一些講座上都會講到何老師，是何老師推薦他去了影視公司，讓他進了一個新興行業(yè)，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
何老師掛了電話后沒有多久，又給余杭打來了電話，讓余杭明天去那家影視公司看看，并給了余杭聯(lián)系方式。余杭小心翼翼地給影視公司的老板發(fā)了短信，確定第二天上午十點鐘過去面試。
葉西湖興沖沖回來，一進房間，余杭就沖上去抱住了她。
“找到工作了？”西湖問。
余杭點頭：“嗯。明天上午去面試?！?/p>
葉西湖看著余杭：“面試？那就是還沒有確定??？”
余杭說：“我有一種預感，他們會要我的，而且我感覺會喜歡這份工作的?！?/p>
葉西湖在余杭臉上親了一口：“你喜歡就好?！?/p>
余杭抱著葉西湖，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緊緊地擁抱著。
第二天上午，余杭到達了這家影視公司。這家影視公司，他來之前已經(jīng)查了一下，規(guī)模在浙江省內(nèi)還算是大的，拍了不少影視作品，尤其是紀錄片，在浙江省內(nèi)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余杭站在影視公司門口，有些緊張，時間差不多時，他問清了老板宋城的辦公室位置，然后敲了敲門。
“進來?！崩锩娴娜苏f。
余杭驚了一下，推門進去：“是宋總嗎？我是何老師介紹的余杭。”
宋總對著電腦在看資料，沒有抬起頭，只是說了句：“坐吧?！?/p>
余杭看到宋總辦公桌旁邊有把椅子，走了過去輕輕坐下，內(nèi)心很忐忑。
沉默了一會兒，宋總開口問：“今年畢業(yè)的？”
余杭站了起來：“是的，宋總?！?/p>
“什么專業(yè)的？”
“物流，物流管理……”
“物流？這個和我們做影視不搭邊啊?！?/p>
余杭心里涼了一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聽老何說，你喜歡寫點東西啊。”宋總又開口。
余杭說：“是的，宋總，我在網(wǎng)上寫點小說。”
“網(wǎng)上寫啊?！彼慰偪戳擞嗪家谎?，那個時候網(wǎng)絡文學還沒有興起，也沒有網(wǎng)絡文學這一說，宋總看余杭的時候，帶著輕蔑：“簡歷帶來了嗎？”
余杭腦子“轟”的一下，這段時間無所事事，雖然想著要找工作，但這份工作是何老師介紹來的，他竟然連簡歷都沒有帶。“完了，余杭啊余杭，你是活該找不到工作啊。”余杭在心里罵自己。
宋總問：“忘記了？”
余杭很老實：“宋總，不好意思，簡歷我做了，但是今天沒有帶來，我明天帶給您可以嗎？”
宋總沒有說話，他其實也是看在何老師的面子上，讓余杭過來面試一下，如果很優(yōu)秀，就留下，一般的話就不留了，現(xiàn)在看來連簡歷都不帶的畢業(yè)生，說實話他是不想要的。
或許是命運之神在幫余杭，讓他留在杭州這座城市里，讓他在這個領域發(fā)些光和熱。那天他出門的時候，為了坐公交車不無聊，他隨手在書桌上拿了一本雜志，是新的一期《讀者（原創(chuàng)版）》，剛好發(fā)表了他的一篇小說。余杭急忙從書包里拿出了這本《讀者》雜志，雙手捧著交到了宋總的面前：“宋總，這期《讀者》上有我的一篇小說，您看看……”
宋總接過雜志，余杭又連忙說：“在63頁，一個短篇小說，《天堂里的貧民窟》?！?/p>
宋總沒有回應余杭，而是直接讀起了余杭的小說。余杭在一旁很是緊張，這篇小說也是他一口氣寫成的，甚至連錯別字都沒有去修改，就直接發(fā)給了《讀者》雜志的編輯老師。不過這篇小說發(fā)表很順利，一個月后余杭就拿到了樣刊。宋總讀完了小說，掩卷舒出一口氣，余杭卻大氣不敢出。宋城抬頭問余杭：“這篇小說寫了多長時間？”
余杭老實回答：“兩個上午的時間?！庇嗪枷矚g在上午寫作，上午腦子里的思路比較清晰，他一般連續(xù)寫三個小時，這篇小說差不多就寫了六個小時。
“就寫了兩個上午的時間？”宋總有些不相信余杭的話。
余杭說：“我寫東西喜歡一口氣寫完，有時候一天就可以寫一萬字。”
宋總站起來，笑了兩聲：“哈哈哈，快槍手嘛。”
余杭聽到“快槍手”三個字，不禁有點臉紅，想起他跟葉西湖在一起的很多時候。但他又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宋總的另一句話：“你到我公司上班吧，第一個月算實習期，一千一個月?！?/p>
余杭就這樣進入了影視行業(yè)。后來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就這樣被宋城給錄用了。原來宋城之前也寫小說，而且在國內(nèi)還小有名氣，在浙江省內(nèi)，據(jù)他自己說已經(jīng)和寫《活著》的余華差不多齊名了，他和何老師就是寫小說時候認識的，說來何老師還算是他的伯樂。不過讓宋總沒有想到的是他得到了余杭這樣一員福將，影視公司也是從這時候開始走向上升期的。
那時候影視行業(yè)剛剛步入春天，很多人都不相信拍電影電視劇會賺錢，宋城已經(jīng)拍了兩部電視劇，拍第二部的時候，拍了一半資金鏈就斷了。怎么辦？宋總咬咬牙把自己家的房子抵押給了銀行，好不容易才把第二部電視劇給拍成了。但是光拍成也不行啊，得賣給電視臺，電視臺播出后，公司才有錢拿，才有盈利。在余杭進入影視公司的這一年，影視產(chǎn)業(yè)如雨后春筍一般發(fā)展了起來。
這一次余杭找到工作后，第一個電話沒有打給葉西湖，而是打給了他的父親。他記得父親和他說過一句話，讓他留在杭州。當時他沒有多想，也覺得無所謂，因為那時候葉西湖還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感情世界里，他甚至覺得留在杭州沒有什么意義。要知道留在杭州是不容易的，不說別的，光是房價就能成為壓斷年輕人夢想的最后一根稻草。
余杭打通了家里的電話，是他媽來接的，余杭說：“媽，您讓我爸接電話。”
余杭媽還以為有什么急事，在電話里問：“兒子，你怎么了？”
“我有話跟我爸說?！?/p>
余杭爸接起電話：“怎么了？”
“爸，我找到工作了，我明天就要正式上班了。還有，我決定留在杭州，不回老家了?！庇嗪肩H鏘有力地說。
余杭爸很激動：“真的?。亢脙鹤?，留在杭州，你要給爸爭光的，知道嗎？”
余杭說：“知道的，我會給您和媽爭光的?！?/p>
那天晚上，余杭和葉西湖說起了這個電話的談話內(nèi)容，西湖看著余杭說：“你是為了給你爸媽爭光，才想留在杭州嗎？”
“當然不是了。”
“那是為了什么？”
“你說?！庇嗪脊室舛号笥?。
“哼，我不說，反正在你心里排在第一位的，是你爸媽?！比~西湖假裝生氣。
余杭抱住了西湖，說：“你在我心里也是第一位。我以前其實不想留在杭州，尤其是前段時間，我還想著逃離這座城市，但是現(xiàn)在我要留在杭州，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未來，我們都要留在杭州生活、工作。”
葉西湖的眼眶里有淚，她說：“其實前段時間我也看出來了，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怕傷到你……更害怕失去你……”
余杭什么都沒有再說，只是把葉西湖抱得更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