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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探“第三世界”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以殘雪新時期的創(chuàng)作為中心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4年第1期 | 馬春花  2024年02月07日15:55

內(nèi)容提要:殘雪是當代中國文學的異數(shù),她拒絕在“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框架中來理解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而更強調(diào)內(nèi)在精神無意識的人類性與普遍性。她以描述者的姿態(tài),召喚出被啟蒙時代理性壓抑到無意識世界之中的卑賤物,為一切被置身于黑暗中的亡靈復仇并凈化了卑賤。為看到現(xiàn)代之人的內(nèi)面性,殘雪迷戀于幻化、他化、分化等各種形式的分身術,將“他者”從本體論中解放出來,讓“他者”作為真正的他者顯身。光明與黑暗、地獄與天堂、卑賤與神圣、生命與死亡、外在與真實、理性與無意識等二價的統(tǒng)一,是殘雪寫作的辯證法,也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本質(zhì)所在。殘雪的創(chuàng)作為理解現(xiàn)代主義與“第三世界文學”提供了新的認識維度。

關鍵詞:殘雪 現(xiàn)代主義文學 “第三世界” “民族寓言” 辯證法

殘雪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個異數(shù)。林舟曾不無夸張地描述過殘雪,他說:“中國的先鋒文學死于1990年代,而殘雪似乎從遍地尸骸中挺了過來,繼續(xù)著一個人的狂飆?!?“一個人的狂飆”不僅指殘雪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指她特立獨行的文學觀。在《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里,殘雪說:我不喜歡“偉大的中國小說”這個提法,其內(nèi)涵顯得小里小氣。如果作家的作品能夠反映出人的最深刻、最普遍的本質(zhì)(這種東西既像糧食、天空,又像巖石和大海),那么無論哪個種族的人都會承認它是偉大的作品……作品的地域性并不重要,誰又會去注意莎士比亞的英國特色、但丁的意大利特色呢?2殘雪的現(xiàn)代主義主體性不依賴于地域性與民族性,她拒絕在“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的框架之內(nèi)來確定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位置,反對將現(xiàn)代主義進行內(nèi)容與形式的二元拆分。她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代主義的接受者,同時在文學的精神氣質(zhì)上卻葆有強烈可識別的中國性與亞洲性。與一般批評者強調(diào)中國文學的民族性、地域性不同,殘雪更強調(diào)精神的人類性與普遍性。作為一個女性,中國、亞洲、“第三世界”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實踐者,殘雪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為理解現(xiàn)代主義與“第三世界”文學提供了新的認識維度。

一、“藝術復仇”的辯證法

1987年12月,香港作家施叔青到長沙看望殘雪,兩個現(xiàn)代派女作家就現(xiàn)代主義寫作進行了深入對話。在談到為什么寫這種小說時,殘雪說:“我寫這種小說完全是人類的一種計較,非常念念不忘報仇,情感上的復仇,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計較得特別有味,復仇的情緒特別厲害,另一方面對人類又特別感興趣,地獄里滾來滾去的興趣?!薄皥蟪稹敝f聽起來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陪同施叔青的韓少功馬上將其解釋為“對整個人類的生存方式感到不合理”,“對整個人類生存方式的憤怒”,施叔青則以“將內(nèi)心的陰暗嘔吐出來,達到驅(qū)魔的功效”回應。3對韓少功與施叔青的回應,殘雪都不太認同,但“報仇”到底指的是什么,與自己的小說是怎么關聯(lián)起來的,她自己也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于是“報仇說”就成為內(nèi)心黑暗、女性歇斯底里與毀滅欲的佐證,殘雪寫作因之也被稱為“被任性與憤恨奴役的單向度寫作”4。

如何理解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與其現(xiàn)代主義追求之間的關系呢?殘雪后來從“藝術復仇”角度對魯迅《鑄劍》的分析給我們提供了認識的思路。殘雪將“藝術復仇”分成“表面結構的復仇”與“本質(zhì)的復仇”兩種,表面結構的復仇要實現(xiàn)的唯一出路是“向自身的復仇”?!跋蜃陨韽统?,便是調(diào)動起那原始之力,將靈魂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幾個部分,讓彼此之間展開血腥的廝殺,在這廝殺中去體驗早已不可能的愛,最后讓它們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達到那種辯證的統(tǒng)一?!?“精神上的復仇”更是指向自身,外在的仇恨不過是激起自我深層的靈魂考問的媒介,而通過將不可見的內(nèi)在復仇轉(zhuǎn)化為可見的外在復仇,殘雪意在打破內(nèi)在與外在、表面與本質(zhì)的區(qū)隔。

為了呈現(xiàn)精神本質(zhì)上的復仇,靈魂不得不分裂成幾個部分,這既是《鑄劍》的意涵,同時也是殘雪的藝術追求。對她來說,寫作不是為了再現(xiàn)一個可見的、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去創(chuàng)造一個現(xiàn)代主義藝術著力呈現(xiàn)的內(nèi)面性世界。那么,這是一個具有怎樣內(nèi)面性的世界,又來自哪里呢?在《我是怎么搞起創(chuàng)作來的》這篇短文中,殘雪專門談及寫作緣起并分析了自我與外界之間糾結纏繞的關系:

一個人生性懦弱乖張不討人喜歡,時時處在被他人侵犯的恐懼中,而偏偏又一貫用著一種別人看來是奇詭的、刻薄的眼光看這世界,暗藏著比一般人遠為囂張的要顯示自身的野心。年復一年,壓抑得久了,他忽然覺得周圍的張三李四,也包括自己,那所做所為,不免全都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的性質(zhì),從來搞不清這一切。于是就有了一種搞清的欲望,這欲望導致創(chuàng)作的開端。6

一個只念完小學的裁縫,一個已經(jīng)結婚生子的妻子與母親,為何突然搞起創(chuàng)作,殘雪歸因于一種“搞清的欲望”。“搞清的欲望”也是好奇心,顯示為一種揭示內(nèi)在世界秘密的欲望。而這個內(nèi)在世界被時代、他人抑或自我壓抑已久,且“時時處在被他人侵犯的恐懼中”中,但由此也“暗藏著遠為囂張的要顯示自身的野心”。這正是精神分析意義上的被壓抑者的回歸。因壓抑、好奇而寫作與“為了報仇寫小說”彼此呼應,決定了殘雪關注的是真實界而非現(xiàn)實界,是內(nèi)在的幻想與無意識,而非外在表面的物質(zhì)與意識世界。對殘雪來說,文字世界的編碼與解碼是“摹擬與現(xiàn)實較量的游戲,搞出層出不窮的花招、陰謀”7,是進行一次次女性的“突圍表演”。而她自己,則是這一紙上世界的“孤獨的領主”與“遠古的孩童”。8殘雪的女性視角總重疊于孩童視角,但其孩童視角并非兒童形象或童年題材,實際上,殘雪很少寫到一般意義上的兒童和童真童趣,“遠古”的孩童指向的是一種獨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種人類童年時期看待世界的方式,萬物有靈、物我一體,世界神秘難測甚至不無驚怖。殘雪自言其孩童視角是“一種別人看來是奇詭的、刻薄的眼光”。但“孩童”視角與“奇詭”“刻薄”“復仇”的結合點在哪里?以呈現(xiàn)“真實界”自詡的殘雪,掩藏了在現(xiàn)實界怎樣的經(jīng)歷?

《美麗南方之夏日》是殘雪早期為數(shù)不多的回憶童年的文章,從這篇頗為抒情并被評論者廣泛引用的文章,我們可以一窺其孩童“眼光”與“報仇”的由來。與新時期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對歷史傷痕念念不忘不同,殘雪更愿做一個喪失了記憶的人,她說:“寫水平流動小說的人肯定是有記憶。因為我的情況是喪失了記憶,所以既不考慮也不想考慮以前的事。我總是只考慮現(xiàn)在?!?希望做喪失記憶的人,恰是因為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來說,“全家老小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童年記憶過于沉痛、無法理喻,因此作家殘雪寧愿將孩子鄧小華的記憶從意識中清除出去。但記憶是無法被完全清除的,被清除的部分將以夢的形式曲折呈現(xiàn)。殘雪作品那些沒有過去和時間感的形象與畫面,正是夢,是對童年歷史記憶的遮掩、壓縮與置換,鄧小華的夢最初是與外婆的神秘世界重疊在一起的:

南方的夏夜,神秘無比。當紡織娘和天牛之類的小蟲在外面的樹叢里叫起來的時候,六歲的我又開始夢游了。廚房隔著天井,里面黑糊糊的,推開門,就聽見一些可疑的響聲,是一個人在那里走來走去。我蹲下,將手伸進煤槽,一下子就做起煤球來。天井里傳來“呼呼”的悶響,是外婆手持木棒在那里趕鬼,月光照出她那蒼老而剛毅的臉部,很迷人。10

夢游中的“我”與正在趕鬼的外婆相遇于夜晚,是趕鬼的外婆進入“我”的夢中,還是“我”進入驅(qū)鬼的外婆的表演之中?在這夢與表演的重疊之中,誰是觀眾,誰又是演員呢?不同于回憶現(xiàn)實的儉省,殘雪對夢境/表演的書寫卻抒情迷人,文字極具視覺感,迷離恍惚的畫面中,是“異常剛毅的,但周身總是繚繞一種神秘的氣氛”11的外婆。有意思的是,殘雪與革命母親的關系并不親密。女性似乎只有拒絕母職才能成為革命的一員,但拒絕母職也意味著母親影響力的喪失,以及母女之間的女性命運連帶感的喪失,女兒與革命母親之間的這種張力關系,在那個時代相當普遍。在與施叔青的對話中,殘雪很平淡地提到與母親的關系:“也就是一般,一家九口人才幾十塊錢,她沒時間管我們?!?2與孩子們相依為命的是外婆,母親的母親,“她生了十一個小孩,生一個死一個,最后只剩下我母親一個”13。外婆代替了追求個人與民族解放的革命母親,占據(jù)了母親留下的空位而成為“原初”之母,她是仁慈、黑暗的地母,也是集美麗與死亡于一體的雅努斯,既給予生命,也顯示死亡:

她認得山上的每一種野菜和蕈類,每天都用我們采來的野麻葉做成黑糊糊的粑粑當飯吃……靠著這些野菜和菌類,我們才保住了性命,而她,因為絕食和勞累,終于死于水腫病。她躺在我們那個大床上的一角,全身腫得如氣枕,臉如尸布,下陷的兩眼閃出刺人的亮光。她反復地告訴我們:電燈的拉線開關上站著兩只好看的小白鼠,正在做游戲?!跋聛砹?!下來了!捉住!”她大叫,眼中淚光閃閃,面孔上冷汗淋淋?!R死前有人送來了補助給她的一點細糠,她再也咽不下去,就由我們姊妹分吃了。糠很甜,也許是外婆的血,那血里也有糖。我們喝了外婆的血,才得以延續(xù)了小生命。14

殘雪筆下,死亡是如此恐怖、痛苦,它“全身腫得如氣枕,臉如尸布,下陷的兩眼閃出刺人的亮光”,殘雪小說對腫脹之物、死亡過程的迷戀,是否源于對瀕死的外婆身體的記憶?如果正在腫脹腐爛的尸體是克里斯蒂瓦說的卑賤的頂峰,那么殘雪對外婆正在死亡的身體/尸身的書寫,正是對被壓抑、被排斥為卑賤的洞悉與召喚,殘雪的寫作正源于此。當死亡危險的投影被幻視為母親或女性時,寫作同時也就是對一切被文化代碼、道德代碼、意識形態(tài)代碼所壓抑的女性力量的召喚。同時,死亡又是如此神秘、溫暖,外婆將死亡看成是“電燈的拉線開關上站著兩只好看的小白鼠,正在做游戲”,又說“鬼是沒有的”,來減輕我們對亡靈/鬼的恐懼。在外婆這一原初母親的形象中,死亡與生命奇異地統(tǒng)一起來,正如拉線的“開”“關”,而“我們喝了外婆的血,才得以延續(xù)了小生命”,“夕陽的金門里竄出數(shù)不清的蝙蝠,我的小臉在這大的歡喜里漲紅了”。15這是死亡的大歡喜,也是生命的大歡喜,像地獄里眾生的吟唱,如此卑賤而神圣!

克里斯蒂瓦在分析現(xiàn)代主義作家塞利納時,將他筆下的二價母親形象與其寫作聯(lián)系起來,“一方面將寫作定義為死亡的寫作,另一方面則定義為復仇。這是一位許諾給死亡的生靈,他向圣母敘述故事,但通過同一舉動,他為母親恢復名譽”。16殘雪的寫作也可作如是觀。經(jīng)由外婆,殘雪洞悉了死亡的秘密,洞悉了“定義為死亡的寫作”,她接過外婆傳遞下來的遠古時代女巫的魔棒,在文字中召喚出那些被壓抑的卑賤物,為一切被置身于黑暗中的亡靈復了仇,并由此凈化了卑賤。于是,在回憶完外婆后,殘雪拂去了那些對她的陰暗指認,她說:“激起我的創(chuàng)造的,是美麗的南方的驕陽。正因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為黑暗,正因為有天堂,才會有對地獄的刻骨體驗,正因為充滿了博愛,人才能在藝術的境界里超脫、升華?!?7光明與黑暗、地獄與天堂、卑賤與神圣、狂歡與末日、愛與復仇等的統(tǒng)一,正是殘雪的寫作辯證法,也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本質(zhì)所在。

二、現(xiàn)代主義的卑賤母題

夢魘、荒誕、變形、猜忌、分裂、死亡、厭惡、恐怖、暴力等是殘雪小說的主題,很多批評者對此已有專門研究,像戴錦華《夢魘縈繞的小屋》、吳亮《一個人的臆想》、王緋《在夢的妊娠中痛苦痙攣》、楊小濱《永久縈繞的噩夢》、林舟《一個人的狂飆》、張新穎《恐懼與恐懼的消解》、近藤直子《黑夜的講述者》、鄧曉芒《靈魂的歷程》等。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主題在殘雪那里總具有雙重立場,類似于巴赫金的復調(diào),而殘雪則置身于非理性與理性、潛意識與意識、亡靈與生者之間的入口處,既非一個君臨一切的審判者,她不打算審判任何一個角色,也非文明與現(xiàn)代的啟蒙者,她把自己定位為“描述者”。隱身于昏暗中的亡靈,那不可見之物,通過描述者顯身、復活,同時描述者也因描述亡靈而得以命名自我。一旦描述者不再描述,他將沉入昏暗之中,正是“某個死人在門外一聲接一聲地喊他的名字,于是描述者記起了自己的名字”。18描述者/生者/有名者通過描述、記憶被描述者/死者/無名者而使自身得以存在。死人、亡靈、無名者在此既是一個原始壓抑的邊界,又是一種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它在門外一聲一聲的呼喊使生與死、主體與客體、門內(nèi)與門外之間的劃界變得脆弱、曖昧,而這個“召喚我們,最終會把我們吞噬掉”的東西,正是克里斯蒂瓦所說的“卑賤”。

何謂卑賤(ab-ject)?卑賤是“那些攪混身份、干擾體系、破壞秩序的東西,是那些不遵守邊界、位置和規(guī)則的東西,是兩者之間、似是而非、混雜不清的東西?!?9卑賤位于象征系統(tǒng)的邊緣,威脅著主體的存在;同時,它又確立了主體的邊界,主體正是通過指認并排斥卑賤而得以存在。卑賤并非外在于主體,真正的卑賤內(nèi)在于自我,存在于記憶深處,在文化和象征符號排斥的真實界里,在無意識那邊。卑賤藐視任何明確的位置、規(guī)則、疆域和界限,顯示了主體對自我身份掌握的不穩(wěn)定性。克里斯蒂瓦的“卑賤”論有三個主要特征:一是將“卑賤”與陰性和母性空間相連,認為卑賤是父系象征秩序?qū)δ感苑柕膲阂?;二是將卑賤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相連,認為現(xiàn)代主義揭示的內(nèi)面性正是被排斥到象征系統(tǒng)之外的卑賤;三是肯定了卑賤本身所蘊含的恐怖力量。

被壓抑的卑賤之物的回歸也是新時期中國先鋒藝術的重要特征。余華筆下的卑賤是“暴力奇觀、創(chuàng)傷即景”,是“人生的苦難難以引起任何(倫理)反應與結局”,是一種同時面向過去與未來的悼亡之舉。20格非則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纏斗,《青黃》中塵封、曖昧的過去與卑賤女體/妓女的歷史最終合流。莫言筆下的卑賤是原始的野“性”、蠻力與污穢,是啞巴、瘋子、野種、戀乳癖、人畜戀、食人者等低賤之物,甚至是毫無節(jié)制、怪誕不經(jīng)的滔滔話語。殘雪也呈現(xiàn)死亡與暴力,迷戀無意識場景,沉溺原始污穢,但與莫言、余華、格非不同的是,她的卑賤書寫更具有陰性化和母性化特征,那片被垃圾、污物與正在腫脹、潰爛的東西占據(jù)的卑賤空間,更為類似地母的子宮,是母性空間與南方性的混合,它潮濕、黏膩、陰郁、暴烈、詭異,那里是眾生之門,也是死亡之所,既排斥一切也吸納一切。殘雪小說最典型的卑賤空間是“黃泥街”,一條狹長而臟兮兮的小街:

一出太陽,東西就發(fā)爛,到處都在爛。

菜場門口的菜山在陽光下冒著熱氣,黃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掛出去年存的爛魚爛肉來曬,上面爬滿了白色的小蛆。

自來水也吃不得了,據(jù)說一具腐尸堵住了抽水機的管子,一連幾天,大家喝的都是尸水,恐怕要發(fā)瘟疫了。

幾個百來歲的老頭小腿上的老潰瘍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褲腳擺展覽似的擺在門口,讓路人欣賞那綻開的紅肉。

有一輛郵車在黃泥街停了半個鐘頭,就爛掉了一只輪子。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內(nèi)胎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漿糊樣的東西。

殘雪的“黃泥街”類似于蕭紅筆下的“大泥坑”。在《呼蘭河傳》中,敘述者的位置搖擺在現(xiàn)代啟蒙者與非理性原初狀態(tài)的描述者之間,這個獨特的位置使蕭紅對故鄉(xiāng)呼蘭小城的書寫超越了單向度的國民性批判,而具有了更為豐富、混沌的意蘊。在呼蘭河這個母體空間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不再是天地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而是它的臣民,在泥濘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蕭紅描述的正是這一天地間那些賣豆芽的、做米粉的甚至是惶為一家之主的祖父的生的痛苦與死的掙扎。殘雪繼承了蕭紅對故鄉(xiāng)/母體這一卑賤空間的書寫傳統(tǒng),同時推進了蕭紅現(xiàn)實主義書寫中蘊含的恐怖的現(xiàn)代主義成分,將地獄中眾生內(nèi)心的痛苦身體化、表面化、視覺化。

與肉體的潰爛與損毀相關的則是外物對身體空間的侵入,像棉衣里漚出蛆來,屋里有大蟑螂、毒蛇蛋、綠頭蒼蠅、蜥蜴、蜈蚣、老鼠、蛞蝓、黃鼠狼等,黃昏里飛舞著蝙蝠、貓頭鷹,池塘里、街道上則是死貓、死魚、死狗等。這些很少進入文學領域的日常之物,卻在殘雪小說中一再出現(xiàn),構成一種特殊的拉康的“能指連環(huán)”。在拉康那里,能指而非所指被賦予了極其重要的地位,人的精神世界是由無遠弗屆的能指構成,能指可以影響和預定所指,可以規(guī)定和導向人的思想。能指和能指串聯(lián)溝通,構成一片能指的網(wǎng)絡,而語言的意義常常不是得之于一個一個獨立的能指,而是產(chǎn)生于成串的能指的共同作用。能指與能指層層相套、綿綿相連,構成“能指連環(huán)”。一個能指是能指鏈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同時又套在另一個無盡長鏈上,因此人們的意義表述就常常成了指此而言彼口是而心非的游戲,而理解也隨之成了一個追蹤尋跡捕捉意義的過程。21殘雪小說的能指連環(huán),都是現(xiàn)實世界的實在之物,卻指向一個神秘、恐怖、詭異的無意識、非理性世界。

對于這個“能指連環(huán)”構成的世界,殘雪采用了一種與遠古孩童相關的超自然敘述視角:小孩可以把小蛇飼養(yǎng)在自己的肚子里;小弟在一夜之間長出了鼴鼠的尾巴和皮毛;老頭的聲音從牙縫里吱吱叫,原來他是一只老鼠;父親一邊跑一邊吐出一些泥鰍;腸胃漸漸從體內(nèi)消失,女人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塊硬而薄的透明的東西,里面除了一些蘆桿的陰影空無所有;父親每天夜里變?yōu)槔侨褐械囊恢?,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fā)出凄厲的號叫……小說中人類身體發(fā)生的魔化轉(zhuǎn)變,在敘述中并未被看作幻象,而被視為一個肯定的事實,這類似于原始的思維,一種由互滲律決定的神秘思維,它不是反邏輯的,也不是非邏輯的,而是原邏輯的,原始人的集體表象不是智力過程的結果,它們的組成部分包括情感和運動的因素,在這些集體表象中,客體、存在物、現(xiàn)象等能夠以我們不可思議的方式同時是它們自身,又是其他什么東西。22這種外物與人類之間的互滲律原則被殘雪廣泛應用,吳亮認為“用原始的、兒童式和精神病患者的眼光重新去看待世界,在她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23

原始思維邏輯之外,殘雪筆下的卑賤書寫還極具抒情性,現(xiàn)代主義精神與中國的抒情傳統(tǒng)以一種新的方式結合起來。這是《黃泥街》被經(jīng)常提到的句子:

一個噩夢在黯淡的星光下轉(zhuǎn)悠,黑的,虛空的大氅。

空中傳來咀嚼骨頭的響聲。

貓頭鷹驀地一叫,驚心動魄。

焚尸爐里的煙灰像雨一樣落下來。

死鼠和死蝙蝠正在地面上腐爛。

蒼白的、影子似的小圓又將升起——在爛雨傘般的小屋頂?shù)纳峡铡?/span>

……

夕陽,蝙蝠,金龜子,酢漿草。老屋頂遙遠而異樣。夕陽照耀,這世界又親切又溫柔。蒼白的樹尖冒著青煙,煙味兒真古怪。在遠處,彌漫著煙云般的塵埃,塵埃裹著焰火似的小藍花,小藍花隱隱約約地跳躍。

殘雪的抒情是對于死亡這一卑賤的最高形式的抒情,她對死亡與死亡過程的書寫,不是悲哀,也不是悲傷,殘雪從不借死亡來煽動小說中的人物和讀者的悲傷情緒,殘雪展現(xiàn)的是死亡的卑賤與恐怖,這也決定了她抒情的力度,不是主流傳統(tǒng)“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式的“適度”的抒情,而是源自夏商青銅紋飾的獰厲的抒情。其實,卑賤本身就是對“適度”的破壞,殘雪的抒情,正如其對現(xiàn)代主題的處理方式,均具有二重性,它是驚怖與詩意的并存,是對魯迅“野草”與波德萊爾“惡之花”傳統(tǒng)的繼承。如果說真正的詩與詩意都是無意識的產(chǎn)物,殘雪的寫作表明,沉睡于無意識之中、尚未轉(zhuǎn)化為語言的聲音就是詩。

最后,殘雪筆下的卑賤書寫也是關于漫漫黑夜的書寫,殘雪自謂寫作是“黑暗靈魂的舞蹈”,是“黑暗地母的禮物”,她對黑暗的喜愛正如她對美麗南方的夏日不能忘卻一樣。在黑暗、黑夜之中,被太陽清除的魑魅魍魎,被道德與意識形態(tài)代碼壓抑的卑微者才能得以顯形。在黑夜、黑暗之中,一切喧嚷、華麗、偉岸的事物褪去了耀眼的光環(huán),內(nèi)在的真實、痛苦與不堪由此得以顯現(xiàn),就像俄狄浦斯,正是在弄瞎了雙眼以后,才面對了那被啟蒙時代的理性壓抑的無意識,人自身的罪與罰。在黑暗之中,那被包裹起來的創(chuàng)傷性內(nèi)核才能被真正凝視。

三、“我”/殘雪的分身術

在《有“狼”的風景》中,近藤直子以“同母親依存還是與母親分離”這個問題來區(qū)分莫言與殘雪,莫言從描寫被父母殺害、虐待的孩子開始創(chuàng)作,而殘雪的創(chuàng)作是從描寫殺害父母的孩子開始創(chuàng)作。24雖都始自“孩子”,莫言的現(xiàn)代主義繼承的是魯迅開啟的“救救孩子”式的“民族寓言”傳統(tǒng),而殘雪則逸出這個傳統(tǒng),其最早發(fā)表的《污水上的肥皂泡》即以“我母親化作一木盆肥皂水”開篇。以弒母之舉完成與母親的分離,這在近藤直子看來,意味著孩子由此長大成人,離開“母親”即“權力話語”而獨立存在。與一般批評者更注意新時期文學的“父子”情意結不同,近藤直子更注意的是“母子”情意結。“同母親依存”的作家,往往以受虐的幻想結構,完成對于“母親”的精神性臣服。25理想化的“母親”與被動無助的嬰孩,構成新時期傷痕文學內(nèi)在的精神結構。

而殘雪卻背離了這一文學傳統(tǒng)與精神結構。奉獻犧牲的母親被污穢邪惡、緊抓嬰孩不放的“子宮母親”取代,殘雪則站在極力掙脫子宮束縛的生命體一邊,它要成為“我”,必須首先掙脫母體,與母體分離,以將自我分娩出來?!傲鞅翘?、流口水”,動輒“號啕大哭”“勃然大怒”,經(jīng)?!鞍芽谒猎谖疑砩稀钡哪赣H是子宮母親的隱喻?!拔摇睂δ阁w充滿強烈的厭憎與恐懼,并最終將其變成“污水的肥皂泡”。小說始于“我”弒母,終于“我”“發(fā)出狗的狂吠”并具有了噬肉的“狼”的野性?!拔摇?它沖破一切壓制與桎梏,恢復了本能與本真,從母親、周圍人與老家伙中突圍而出,在血腥的攻擊中成為“它”/我。從“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的疑問與“救救孩子”的吶喊,到孩子“我”終于“發(fā)出狗的狂吠”并“吃人”的驚怖,初登文壇的殘雪,攜帶著一股讓人深感不安的黑暗力量。如果說讓“母親化作污水上的肥皂泡”還是“我”不堪母體控制試圖成為“我”的自保之舉,但“狂吠”與“撕咬”的行為已意味著“我”的“它”化。這是殘雪心念系之的本真之“我”么?是否只有“它”的原始野性與本能激情才能沖決母體代表的強權?《污水的肥皂泡》以超現(xiàn)實的荒誕、變形手法,既塑造了一個緊抓住嬰孩的恐怖強權的母親形象,其形體雖消失化成污水,但其味道、聲音仍無所不在;同時也凸顯了一個雖處于恐懼不安之中,但卻奮力掙脫母體控制的“子”/“我”/“它”的形象。從“吃過孩子肉的父母”到“吃過父母肉的孩子”,一個獨立于母體的原始強力之“我”誕生,“敏感、瘦弱、深藏著不安與恐懼”的孩子/鄧小華,以語言為媒介,變成了作家殘雪。

殘雪早期小說多以“我”為敘述者,其成名作《山上的小屋》以“我”為中心設置了兩組鏡像關系:一是“我”與“家人”?!拔摇泵刻烨謇沓閷?,父親一次次打撈井底的剪刀,母親“手持一把笤帚在地上撲來撲去”,小妹一次次告密,他們一次次將“我”整理好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在堅持重復在他人看來無意義之事上,在互相困擾、折磨上,在同為受虐者和施虐者上,“我”與“他們”互為鏡像,“我們”都被困于封閉壓抑的“家”之空間中。但“我”的不同在于,“我”相信“在山上,有一座小屋”,而且一次次上山尋找,因為“被反鎖在小屋里”卻“暴怒地撞擊著木板門”的那個人吸引著“我”,這由此構成小說的第二組鏡像關系:“我”與“屋中人”。殘雪的“小屋”讓人想到魯迅的“鐵屋”,它們都是壓抑、封閉的中國的空間象征,但不同于魯迅鐵屋外的啟蒙敘述者與“鐵屋”內(nèi)昏昏欲睡的庸眾之間的主/客、個/群、啟蒙/被啟蒙的關系,《山上的小屋》背離了“鐵屋寓言”這一內(nèi)外的象征關系,倒是“屋內(nèi)人”暴怒的捶打行為引“我”好奇,促使“我”“決定到山上去看個究竟”。殘雪講述的不再是一個外在的現(xiàn)實啟蒙故事,而是一個遵從內(nèi)心呼喚的突圍故事。但當“我打開門,走進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沒有小屋”?!皼]有小屋”意味著外在的限制與邊界并不存在,“小屋”與“屋中人”都是“我”心造的幻影,確立主體的外在他者原來是心魔的外化。他人、外在世界對自我的侵入與控制,只是自我意識的曲折投射,殘雪說:“對于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人來說,所有的‘外界’都是他自身的鏡像?!?6外界他者內(nèi)在于自我主體之中,是內(nèi)在他者的外化。殘雪一開始關注的就是人的內(nèi)面性,是“心靈的地層風景”27。

但內(nèi)面性深居靈魂的深處,如何才能看到內(nèi)面性呢?近藤直子認為只有站在夢的場所,將“我”完全分為觀察者和對象,才能記錄“我”的真相。28寫作的過程因此成為一種分離運動、一種表演活動,自己同自己分離,“我”既是運動的主體,也是客體,既是關照者,也是被關照者,既是權威的心理分析家,也是被分析的對象,這使主體從自認為是不變的自我形象中脫離出來,主體原來是痛苦的分裂過程的產(chǎn)物。這種自我分裂在殘雪寫作中發(fā)揮到極致,形成其特有的“分身術”。對于這一點,研究者也多有提及,像程德培的“將人的兩個靈魂撕離開來,并讓它們相互注視、交談、會晤”29;卓今的“把自己分裂,分裂成‘我’和‘他’,或者一個‘我’或多個‘他’,‘我’和‘他(們)’之間展開爭論,或敵或友,有時妥協(xié)有時又是同盟”30;鄧曉芒的“有意識地運用自己的分身術,進入到靈魂的內(nèi)部探險,主要人物由一個理想原型分化而來,但這些人物往往處于極其尖銳的對立之中,不僅反映出原型人格內(nèi)心的不同層次、不同面向,而且體現(xiàn)了一種撕裂的內(nèi)心矛盾”31等。

實際上,殘雪本人比研究者更熱衷于談論文學的分身術。在解釋其提倡的“新實驗文學”時,她說:“向內(nèi)的‘新實驗’,切入自我這個可以無限深入的矛盾體,挑動起對立面的戰(zhàn)爭來演出自我認識的好戲”,“從事這種文學的寫作者都具有某種‘分身法’,他們既在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生活之間分身,也在作品里分身”32?!八^寫作,對于我來說就是調(diào)動起自我的全部力量,讓這些以基本對立面為底蘊的部分相互之間進行搏斗,在搏斗中達到輝煌的分裂,也達到更高層次的抗衡。”33她甚至還以“分身術”的不同形式將其寫作分成兩個時期,前期是“分裂的兩個部分以男女主人公的形式展開對話,他們之間的糾纏與扭斗推動作品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由于離外部或世俗較近而顯得色彩較濃,‘人間煙火’味也較重”。而《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是一個轉(zhuǎn)折,它“是在豐富的層次中成為那種最后透明物的無限的過渡階段”。34

《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幾乎不再涉及任何社會關系,不再有任何可辨認的事件,僅有的實體之人叫“勞”?!皠凇比缙涿簧β?、慌張,對很多事“焦躁、好奇”并徒勞地思考,她是生命的象征。與“勞”相反,無須白臉則是止的極致。他的房子“寂靜”得如同“真空”,他表情“模糊”,喝“溫吞水”,抽“無味煙”,走路無聲無息,白臉人是停滯、虛無與死亡的象征?!皠凇迸c“白臉人”因“白鳥”而發(fā)生關聯(lián)。白鳥是“勞”年少的記憶,是理想的生命形式,偶然被瞥見,消失,又出現(xiàn),最終消失?!鞍住笔恰翱諢o”,也是“一切”。勞后來頓悟到“白鳥的形象正好是彌留之際的意象”,白鳥故而也是死亡的理想形式。《蛻化》是殘雪對生與死、時間與空間、肉體與精神、物質(zhì)與意識、形式與內(nèi)容、有形與無形等的思考,只不過這次她不再依托現(xiàn)實具體的場景,而在抽象和純粹的狀態(tài)中進行?!锻懟肥呛徒?,與衰老、死亡的和解,“凈化”“老化”最終歸于“蛻化”。殘雪以“蛻化”呈現(xiàn)生命與死亡之間的對立同一狀態(tài):“每時每刻都有無數(shù)的小生靈在掙扎中將牙齒咬得‘嘎嘎’直響。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樹上落下的枯葉?!毙∩`的掙扎與枯葉的飄落,生與死、動與靜,在不同的物種間臻至同一。于是,殘雪分身術不再局限于靈魂在人與人之間的賦形,不僅是我—你—他之間的流轉(zhuǎn)與幻化,同時也是人與物之間的賦形,是非我—非你—非他之間的流轉(zhuǎn)與幻化。勞與白鳥,與樹,甚至與氣候、空氣之間都產(chǎn)生了交流,勞的形象甚至變成了紙團、風鈴?!皠凇笔切问?,是生命的起點,“白”是實質(zhì)與歸宿,殘雪對“我”之主體性執(zhí)著呈現(xiàn)的過程,卻是化身他人、他物,讓他人、他物顯身的過程,是主體“我”他/它化的過程,于是,“我”與“你”在“天堂里的對話”最終也必然是“我們忽然化為兩株馬鞭草,草葉上掛著成串的雨珠”。

幻化、蛻化、他化,殘雪對“化身”“分身”的迷戀,重新定義了主體,定義了主體與他者的關系。在“我”意識到他人時,我之主體性開始確立,但是這個他人并非單純的外在,而內(nèi)在于“我”之中。同時,“我”在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自由切換,也導致了主體化的過程同時也是他者化與它者化的過程,或者說主體一開始就是作為他/它者被認識的。其實,主體與他者、主—客—體之間的這種關系,與其說是互為主體,毋寧說是互為他者,拉康認為,“一個‘我’對于相互主體的共同尺度的參照,或者可以說就被當作是他者的他者,即他們相互是他者”。 35其實,人只能在他人身上認出自己,他者是個象征性語言媒介,個人只有通過這個媒介才成為主體。換句話說,“人在看自己的時候也是以他者的眼睛來看自己,因為如果沒有作為他者的形象,他不能看到自己”。36為了看到“自己”,看到現(xiàn)代人之內(nèi)面性,殘雪以其特有的分身術,將他人、它物召喚出來,將“他者”從本體論中解放出來,讓“他者”作為他/它者真正顯現(xiàn)出來。

四、超“民族寓言”的現(xiàn)代主義

據(jù)殘雪自言,《黃泥街》而非首次發(fā)表的《污水上的肥皂泡》,才是她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黃泥街”,那個封閉的、無法循環(huán)的停滯空間,讓人想起魯迅“鐵屋子”的寓言,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沉睡”“昏睡”、黃泥街居民的睡夢與囈語,看來也是20世紀“沉睡中國”形象的延續(xù),另外,大量帶有文革標示性的語句等,也都使這部作品留有明確的可辨識的“民族寓言”與“政治寓言”的特征,而這也正是殘雪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在國內(nèi)外被接受的一個重要原因。吳亮曾精辟地將殘雪被接受的原因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小說常泄露出對文革時期社會黑暗的深刻記憶,這種記憶的高度變形與夢囈式的偏執(zhí)處理,使小說經(jīng)常處于一種精神變態(tài)的氛圍之中;二是小說的處理方式,像超現(xiàn)實意象、內(nèi)心分裂等,使接觸過西方現(xiàn)代派的評論者為此激動不已。37簡言之,殘雪最初小說的“文革”記憶與對這一歷史記憶的現(xiàn)代主義處理方式,正好契合了人們將現(xiàn)代主義文學置于民族國家的政治框架中的理解方式。38

但殘雪一直非常反感這樣的理解方式,拒絕國內(nèi)外對她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的“民族寓言”式的政治化解讀。實際上,將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置于民族主義框架之內(nèi),將其看成是“民族寓言”或“社會政治寓言”,雖是詹姆遜那樣同情“第三世界”民族主義的西方學者的欲求,往往也是中國學者對一部現(xiàn)實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最高評價。39對“民族寓言”的執(zhí)迷,是后發(fā)現(xiàn)代(主義)國家與地區(qū)“被延遲的現(xiàn)代性”焦慮的主要體現(xiàn)。不過,“民族寓言”的欲求,尤其是來自西方世界的這一欲求,也讓處于中西交流之中的中國作家與藝術家產(chǎn)生疑慮,因為他們無法確定(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的熱情是來自文學本身的藝術性因素呢,還是把中國文學僅僅當成了解中國現(xiàn)實政治的媒介。這種疑慮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作為“第三世界”的中國作家對西方在民族性、地域性與政治性框架中解讀中國文學的質(zhì)疑與抵抗。但在一個不平等的全球化政經(jīng)文化格局中,一些中國文本也自覺不自覺地與這個“民族寓言”共謀,甚至制造一個東方主義的民族文化奇觀、歷史政治奇觀,張藝謀的一些電影之所以在國內(nèi)引發(fā)批評正源于此?!暗谌澜纭蔽谋久鎸Α暗谝皇澜纭睍r的左右失據(jù),正是現(xiàn)代主義與民族主義在全球化格局中的矛盾與張力關系的體現(xiàn)。而打破這個紐結,將“第三世界”、中國文本置于與第一世界的共時性結構之中,肯定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本在文化、地域、國族的差異性基礎上的普遍性、人類性與內(nèi)在性的性質(zhì),尤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對西方中心主義最有效的批判,不是接受他們對“第三世界”/“第一世界”關于物質(zhì)/精神、現(xiàn)實性/內(nèi)在性、集體/個人、民族寓言/人類寓言等等的區(qū)隔,而在于揭示并打破這種區(qū)隔閱讀背后的權力與規(guī)訓機制。

當代中國作家中,可能沒有人像殘雪一樣,持之以恒地進行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持之以恒地關注現(xiàn)代人的內(nèi)面性、精神性、主體性,持之以恒地追求人類在情感、靈魂與困境方面的共通性與普遍性,持之以恒地呈現(xiàn)語言本身的可疑性、曖昧性與不確定性。殘雪用語言觸及了那些被語言壓抑和遮蔽的人類原初記憶,那些被主體、象征秩序排斥壓抑的“卑賤”存在與記憶。從《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開始,殘雪不再依賴外部現(xiàn)實世界來探索不可觸摸的內(nèi)在世界,而是創(chuàng)建了一個無關乎地域、國別、文化、種族、性別的新世界,像《最后的情人》《邊疆》等,這不是說她的這些小說中不存在地域、國別、種族、性別等可辨識的概念,而是說這些概念在靈魂的結構中已經(jīng)失去了其意識形態(tài)的區(qū)隔意義。殘雪的文本世界,是向后、向深開掘的,這使其看起來充滿了原始、神秘、抒情的色彩;但同時,它又是現(xiàn)代的,只有那些執(zhí)著追求認識內(nèi)在痛苦的現(xiàn)代靈魂才能了悟其中的奧秘。殘雪念茲在茲的是“自我”與“主體”,但通過其特有的寫作辯證法與靈魂分身術,通過召喚出那些被大小主體所壓抑無視的罔兩微陰,她建構起一個走向他者、與他者共存、他者可以作為他者而存在的本能共和國,從而最終摧毀了意欲在第一世界/第三世界、主體/他者、精神/物質(zhì)、世界/民族等區(qū)隔中建構一個統(tǒng)一性、排他性的各種(西方)中心主義的妄念,以實際創(chuàng)作打破了詹姆森等對“第三世界”現(xiàn)代主義文學進行“民族寓言”式解讀的執(zhí)念。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女性文學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學史研究”(項目編號:17ZDA242)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林舟:《一個人的狂飆——重論殘雪的小說》,《上海文化》2010年第2期。

2 殘雪:《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殘雪文學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2頁。

3 9 12 13 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殘雪訪談錄》,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52、8—9、50、51頁。

4 李建軍:《被任性與憤恨奴役的單向度寫作》,《小說評論》2005年第1期。

5 殘雪:《藝術復仇——讀〈鑄劍〉》,《殘雪文學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0頁。

6 7 8 殘雪:《我是怎么搞起創(chuàng)作來的》,《文學自由談》1988年第2期。

10 11 14 15 17 殘雪:《美麗南方之夏日》,《中國》1986年第10期。

16 19 [法]朱莉婭·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權力——論卑賤》,張新木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29、6頁。

18 殘雪:《虛空的描述者》,《殘雪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20 王德威:《魂兮歸來》,《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1期。

21 見褚孝泉:《拉康選集·編者前言》,《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1頁。

22 [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69—71頁。

23 37 吳亮:《一個臆想世界的誕生——評殘雪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4期。

24 [日]近藤直子:《有狼的風景: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廖金球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頁。

25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中,孫隆基將中國文化歸為“殺子文化”,認為中國(男)人的戀母情結使其具有孩童化傾向,而美國大眾文化則有殺母情結。關于殺母研究可見孫隆基:《殺母的文化——20世紀美國大眾心態(tài)史》,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26 32 殘雪:《什么是“新實驗”文學》,《殘雪文學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130頁。

27 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01頁。

28 [日]近藤直子:《陌生的敘述者——殘雪的敘述法和時空結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

29 程德培:《折磨著殘雪的夢》,《圣殿的傾圮——殘雪之謎》,蕭元編,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6頁。

30 卓今:《殘雪研究》,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9頁。

31 鄧曉芒:《靈魂之旅——90年代文學的生存境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頁。

33 殘雪:《探索肉體和靈魂的文學——訪美講演稿》,《名作欣賞》2017年第1期。

34 殘雪:《黑暗靈魂的舞蹈》,《黑暗靈魂的舞蹈》,文匯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頁。

35 36 [法]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18、408頁。

38 “面對第三世界文本,(西方)人們索求著寓言,關于民族寓言和社會命運的故事?!眳⒁姶麇\華《殘雪:夢魘縈繞的小屋》,《南方文壇》2000年第5期。其實不僅是西方人們,第三世界、中國的人們,尤其知識分子,同樣也在索求著關于民族寓言的文本。

39 參見[美]弗雷德里克·詹姆森:《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張京媛譯,《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張京媛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35頁。對在民族寓言框架中評定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批判,可見筆者《現(xiàn)代、民族、性別——試論現(xiàn)代主義文論的三維結構》,《南開學報》2021年第2期。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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