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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2期|向本貴:迎豐苑的三家房客(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2期 | 向本貴  2024年02月22日07:47

向本貴,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縣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曾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評委,湖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懷化市作協(xié)主席。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或電視連續(xù)劇。

老夫老妻

1

過往的路人都說,已經(jīng)有兩三年了,從迎豐苑小區(qū)大門前的十字街口過,是一定能看到這一對老年夫婦的。男人坐在活動輪椅上,有些呆癡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女人則背靠大街,相對著坐在他的面前,先是握著他的兩手,小心地揉搓、推拿、按摩,然后,又把他的兩只腳抱在懷里,同樣小心地揉搓、推拿、按摩。慢慢地,人們打聽到,這對老年夫婦中的男人名叫劉興太,退休前是高茅鄉(xiāng)中學(xué)的老師,女人名叫付清秀,退休前是高茅鄉(xiāng)醫(yī)院的護士。剛退休那會兒,兩位老人仍住在高茅鄉(xiāng)中學(xué)的教師宿舍里。一天,劉興太在廚房做飯,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付清秀一輩子做護士侍候病人,當(dāng)然知道男人是突發(fā)中風(fēng),趕緊撥打120,直接把男人往縣醫(yī)院送。她知道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有限,救不了男人的命??h醫(yī)院果然把劉興太的命救下了,卻是只能躺在床上苦度余生。中風(fēng)的后遺癥就這個樣,能張嘴吃飯,能歪著舌頭斷斷續(xù)續(xù)說出話來,就萬幸了。

在深圳工作的女兒匆匆趕回來,看著父親這個樣,再讓兩位老人回到偏遠的鄉(xiāng)下去,是萬萬不行的,缺醫(yī)少藥,不利于病人恢復(fù)。于是在附近剛剛建好的迎豐苑小區(qū)買了一套房,把父母安頓好,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付清秀對躺在床上的劉興太說:“女兒把你交給我,你得聽我的,一要堅持吃藥,湯藥也好,丸藥也好,苦也好,甜也好,依著醫(yī)生的吩咐,按時,足量。二要多說話,一場病,全身動彈不得,連說話也不利索了,得學(xué)回來,要像你曾經(jīng)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上課那樣,頭腦清晰,口齒伶俐。三要多活動手腳,身子動不得,手也動不得,腳也動不得,怎么得了?!?/p>

劉興太嘆氣說:“跟我一塊教書的宋老師,才五十歲,中風(fēng),倒在講臺上,吃藥打針沒用,推拿按摩理療也沒用,在床上躺了兩年,走了。我六十多歲了,能在床上躺兩年再走,我就賺了啊。”

付清秀不再跟他斗嘴,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揉,慢慢地搓,慢慢地捏,慢慢地推拿。劉興太的眼淚就出來了,“我說了沒用的。不要白費了你的心血?!?/p>

付清秀仍是不說話,把一套手指按摩操做完,又準(zhǔn)備給他的兩腳做按摩操。

劉興太卻堅決不讓了,“臟,還是別費力氣了,真的沒用的?!?/p>

“剛才給你泡了腳的,臟什么?!备肚逍阈⌒牡匕阉膬赡_抱在懷里,慢慢地揉搓起來,“你在縣醫(yī)院躺了三個月,我侍候了你三個月,空閑時,醫(yī)院的老中醫(yī)教了我一套給中風(fēng)癱瘓病人做的推拿按摩操,活絡(luò)筋脈,疏撫經(jīng)絡(luò),堅持三五年,說不定會有奇跡發(fā)生?!?/p>

“三五年,多長的時間啊!”劉興太的眼淚更多了。

“只要你的手能動起來,腳能站起來,別說三五年,十年八年又算得什么。上班時,我侍候的是病人,現(xiàn)在退休了,我的任務(wù),就是侍候你。”付清秀目光柔柔地看著劉興太,像是看不夠似的,“想想你年輕的時候,多標(biāo)致啊,多帥氣啊,還才華橫溢,往講臺上一站,授課字句精妙,解題條理清晰,還把許多古今中外苦讀成才的榜樣說給你的學(xué)生聽,使得多少從貧困山村來學(xué)校讀書的孩子,立下走出山村、改變窮苦命運的遠大志向。”

劉興太聽著女人訴說自己的往事,有些遲鈍的腦海里,也不由得翻滾起一朵朵浪花來。青春的記憶,美好的過往,像是過電影一般,從他的腦海里閃過。

四十年前,劉興太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自告奮勇要去最艱苦的地方教書。呈送的報告里,寫滿了青春的暢想和去偏遠山鄉(xiāng)教書的決心。于是,他來到了這個縣最偏遠、最落后的高茅鄉(xiāng)中學(xué)任教。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年輕,又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才生,我把初一的新生交給你,你要為我們高茅鄉(xiāng)多送幾個孩子去鎮(zhèn)上的高中讀書才好?!?/p>

他才知道,高茅鄉(xiāng)中學(xué)只有初中部。高茅鄉(xiāng)的孩子,大都讀到初中畢業(yè)就到頭了,沒幾個孩子能考上高中的。他做了一個銘記卡,擺在辦公桌上,銘記卡上只寫了一句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培養(yǎng)孩子上了。面對著一張張略帶稚嫩的青春面龐,面對著一雙雙求知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肩頭有多重的責(zé)任,恨不得把在大學(xué)所學(xué)的知識,一股腦兒全都倒出來,灌輸給這些山里的孩子。備課,上課,批改作業(yè),就像是一臺開足了馬力的機器。當(dāng)然,他還有放不下的擔(dān)心,擔(dān)心班里的哪個學(xué)生,因為家里困難,突然就輟學(xué)了;擔(dān)心班里的哪個學(xué)生,考上了高中,因為家里沒錢交學(xué)費,只得把高中錄取通知書揣在口袋,離鄉(xiāng)背井,去城里打工了。每個星期天,他一定要翻山越嶺去學(xué)生家做家訪,防患于未然。他每個月的工資,除了給城里的母親留一點養(yǎng)老,自己留一點吃飯,不會剩下半文錢。

轉(zhuǎn)眼過去了六年,他送走的兩個初中畢業(yè)班,沒一個孩子中途退學(xué)或是輟學(xué),考上高中的,也沒一個揣著高中錄取通知書外出打工的。只是,學(xué)生們高高興興奔他們的前程去了,他這個從城里來鄉(xiāng)下教書的青年教師,卻被活活累趴下了。他說:“正好,有病在暑假里生了吧,九月,我還要接手初一新生呢?!?/p>

校長原本要把他送到縣醫(yī)院去,他不同意,說在鄉(xiāng)醫(yī)院住幾天就行了,“我知道自己生病的原因在哪里,吃藥是小事,只要足足地睡幾個好覺,精神頭就又回來了?!?/p>

校長只得交代鄉(xiāng)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劉老師的病是累出來的,請你一定費心給他治好,初一新生的家長們,都盼著他回去呢?!?/p>

鄉(xiāng)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的眼里有淚水晃動。他兒子讀小學(xué)時,可是調(diào)皮搗蛋出了名的,成績班上倒數(shù)第一。初中三年,卻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似的。大前天,還收到了縣一中尖子班的錄取通知書呢。他自然知道劉老師有多苦,有多累,連連說:“放心吧,我會全力治好劉老師的病,保證九月的時候,能讓他以健康的身體、飽滿的精神,站在初一新生班的講臺上?!?/p>

躺在病床上的劉興太,總是見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出入他的病房。打針,喂藥,取飯,就連他換下的衣服,她也悄悄拿去洗了。他不讓都不行。后來,他才知道她名叫付清秀,是這么多年來高茅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的走出大山去城里讀書的學(xué)生。大學(xué)護理專業(yè)畢業(yè),她沒有忘記缺醫(yī)少藥的家鄉(xiāng),自己要求回到高茅鄉(xiāng)醫(yī)院工作。

“付護士,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謝你了?!?/p>

“別說感謝的話,我就擔(dān)心沒護理好,挨院長的批評。”

“我要對院長說,你做得太好了?!?/p>

付清秀好看的臉面有些發(fā)紅,她不跟他說這個話題,問他:“你的書怎么教得那么好?你看看,學(xué)生多喜歡你呀,住進醫(yī)院的這些日子,多少學(xué)生來醫(yī)院看望你?!?/p>

劉興太的四方臉也有些發(fā)紅了,喃喃說:“用心了,盡力了,或許就會有人記著吧。就像你做護士,發(fā)藥打針,技藝嫻熟;進出病房,腳步輕盈,臉上還總是洋溢著春風(fēng)般的笑容。你說,病人能忘得了你付護士嗎?”

付清秀嫣然一笑,“做老師的,真會說話?!?/p>

“我說的心里話。九月,我要給我們班新生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教育孩子們努力讀書,日后做一個有本領(lǐng)又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人?!?/p>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劉興太發(fā)現(xiàn)付清秀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了。走進病房,那張含笑的臉上多了一縷好看的紅暈,常常還盯著他發(fā)呆。他只得無話找話,“你整天這樣忙忙碌碌,比我們做老師的還要累呀?!?/p>

付清秀目光柔柔地看著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住進醫(yī)院好些天了,怎不見你的女朋友來看你?”

“窮教書的,哪有女朋友。”

付清秀做出驚訝狀,“怎么可能?姑娘們找對象的標(biāo)準(zhǔn),你占全了。長得標(biāo)致,文憑高,工作單位好。除了這些,你還要加一條,書教得好,對孩子有愛心?!?/p>

劉興太還真的不知道,姑娘們選擇對象有這么些標(biāo)準(zhǔn),連連說:“可我的確沒有女朋友?!?/p>

“我做你的女朋友,你看得上嗎?”付清秀的臉紅得像是一朵山茶花兒,水瑩瑩的雙眼,看著劉興太就不松開。

“小伙子眼里的好姑娘標(biāo)準(zhǔn)你也占全了,長得漂亮,有文憑,工作單位好,當(dāng)然,我也要給你加一條,溫柔賢惠,工作認真負責(zé)。兩相比較,我配不上你?!眲⑴d太的目光不敢跟她的目光對視,“我雖是城里人,可我父親去世早,我娘靠著在街道的廠子里打零工供我讀書。如今,我得養(yǎng)她老啊。每個月領(lǐng)了工資,還得給那些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一點。六年了,我沒存一文錢。往后,肯定還是存不了錢的??粗恍┢穼W(xué)兼優(yōu)家里卻又十分困難的學(xué)生,能不從口袋掏錢給他們嗎?跟了我,有你的苦吃?!?/p>

付清秀的眼睛有些霧蒙蒙,“我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家里窮,我的班主任老師也替我交過學(xué)費,也給過我生活費。不然,哪有我的今天。你那樣做,我不但不會責(zé)怪你,還會全力支持你的?!?/p>

兩個相知相愛的年輕人,這年年底就走在了一起。最讓付清秀感動的是,劉興太不但跟過去一樣,教書如春蠶吐絲,蠟燭擎光,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做護士,值夜班是必不可少的。從學(xué)校到醫(yī)院,要走過一段田坎小路,夜深人靜,貓頭鷹的叫聲十分嚇人,要是田坎下面的草叢里,再躥出一只田鼠或是一只青蛙,魂都要嚇掉的。付清秀清楚地記得,二十三歲跟劉興太結(jié)婚,五十五歲退休,三十二年間,只要輪到她上夜班了,劉興太或是半夜去醫(yī)院接她,或是半夜送她去醫(yī)院上班。頂風(fēng)冒雪,風(fēng)雨無阻。

“說說過往三十二年堅持接送我上夜班的感想吧?!?/p>

劉興太僵硬的臉上沒有絲毫動靜,只是兩眼定定地看著付清秀,“沒有什么感想,就是覺得,我一定要那樣做?!?/p>

付清秀柔柔地看過去,接住他投過來的目光,兩手認真地給他做著推拿按摩操,嘴里說:“可我這樣做,你為什么老是覺得對不起我?!?/p>

“辛苦一輩子,勞累一輩子,退休了,該好好休息才是,你卻有了這樣一個累……”

劉興太后面的那個贅字還沒有說出來,付清秀伸過手,把他的嘴給堵住了,嗔他說:“再說這樣的話,我要生氣了?!?/p>

“不說就是。”

“一日三餐要聽我的,營養(yǎng)一定要跟上?!?/p>

“好?!?/p>

“清潔衛(wèi)生要聽我的,勤換衣服,勤洗澡。你一定會說,動彈不得啊。有我呢?!?/p>

“好?!?/p>

“每天除了按時吃藥,三次手足推拿按摩操,也必不可少。再不能說這是多余的?!?/p>

“好?!?/p>

“我們女兒打電話說,給你買的輪椅已經(jīng)快遞過來了,明天下午可以收到。你不能這樣整天睡在床上,得坐起來,坐不起來,半躺在輪椅上,也比睡在床上好。”

劉興太嘆了一口氣說:“能行嗎?”

“怎么不行??隙ㄐ?!”

2

第二天下午,付清秀按時收到了女兒寄來的輪椅。是那種可以折疊的活動輪椅。安裝好,付清秀就小心地把劉興太抱到輪椅上躺著,然后搖了搖輪椅后面的手柄,劉興太的上半個身子,也就斜斜地坐了起來。這是劉興太中風(fēng)致癱從醫(yī)院回來后,第一次從臥室來到客廳。他笑了,又哭了,嘴里不停地說著一句話:“我家清秀真好?!?/p>

付清秀伸手揩抹他臉上的眼淚,自己眼里的淚水卻抑制不住掉了下來,問道:“現(xiàn)在,該要做什么了?”

“先吃藥,然后做第二次手足按摩操?!眲⑴d太眼里的淚水更多了,嘴里喃喃,“我說了,這些,都是沒用的?!?/p>

付清秀給他喂了藥,然后伸過手,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推拿起來,“我也說了,一定會讓你的手動起來,一定會讓你站起來的?!?/p>

只是,沒過多少日子,付清秀突然覺得,劉興太的話少了,臉上那一絲僵硬的笑容沒有了,眼睛也不像過去那樣,盯著她就不松開,而是閉著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她說:“打起精神來,看著我?!?/p>

他就使勁地睜開眼睛,看她一會兒。過不久,又把眼睛閉上了。她著急了,這樣下去,別說手能動起來,腳能站起來,只怕用不了多久,人都會沒了的。

“告訴我,哪里不舒服,我給你弄藥去?!?/p>

“沒哪里不舒服,就想睡覺?!?/p>

“晚上睡,白天還要睡?”付清秀還要說什么,突然緘口不語,她看見一縷陽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面前的墻上,劉興太再沒有閉上眼睛,而是怔怔地盯著墻壁上的那一點光亮。

付清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女兒那時買房子的時候,說爹爹疾病纏身,買一樓進出方便。但一樓采光不好,之前從來沒有陽光照進來。抬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那邊樓上的人家開了窗,陽光照在窗戶玻璃上,反射了過來。這倒是提醒了她,她說:“現(xiàn)在,我就推你出去曬太陽,看縣城的風(fēng)景。算一算,去年十月患病,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個月,臘月出院來到迎豐苑,轉(zhuǎn)眼又在自己家里躺三個月了?!边@樣說的時候,付清秀的臉上有兩行淚水淌下來,“看川流不息的車輛,看來來往往的行人,看日出日落,你就不會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了吧。我真的擔(dān)心,萎靡不振,昏昏欲睡,你的生命還能堅持多久。為了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p>

“好吧,我聽你的?!?/p>

她把劉興太要吃的藥物、喝水的保溫杯、擦口水的紙巾之類的東西,全都裝進一個塑料袋里,連同她自己坐的一只小凳子,一并掛在輪椅的后背,推著劉興太出門去了。

輪椅停在小區(qū)大門外十字街口的一棵老樟樹下。付清秀將掛在輪椅后背的小凳子取下來,擺在劉興太面前,然后,把塑料袋子里的保溫杯拿出來,給劉興太喂了水,又用紙巾擦了擦從嘴角流下來的口水,才相對著坐下來,把劉興太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捏著、揉著、按摩著。

突然,付清秀聽到了輕輕的哽咽聲,抬起頭,看見劉興太眼里有淚水淌下來,蚯蚓般掛在臉上。她不由得自責(zé)起來,在家里躺了幾個月,怎么就沒有想到把他推出來曬曬太陽,透透新鮮空氣。好像又不全是。劉興太臉上掛著淚水,眼睛卻是朝著她的背后瞅去?;剡^頭,她看見一群坐在老樟樹下乘涼的老人用一種驚嘆的目光看著他們,許多過往的路人,也都放慢了腳步,想多看他們幾眼。

“看那爺爺怎么了,奶奶給他揉了手,又揉腳呢?!?/p>

“大街上,推著老人散步的不少,這樣的兩位老人,卻是沒有見過。讓人感動?!?/p>

“討了這樣的好女人,是男人前輩子修下的好福氣?!?/p>

也有人會輕聲嘀咕:“這樣推拿按摩,有用嗎?”

“看那稔熟的推拿按摩技藝,就知道是專門用來幫助中風(fēng)患者恢復(fù)的保健操??隙ㄓ杏玫陌??!?/p>

驚詫的目光也好,贊賞的話語也好,付清秀像是什么都沒有聽見,什么都沒有看見。她每天都會把劉興太推到老樟樹下,喂藥,喂水,細心地做手足推拿按摩操。劉興太也不再像在家里那樣昏昏欲睡,萎靡不振。有些呆癡的目光追著過往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行人。有時,聽著坐在老樟樹下乘涼的老人們說的笑話,僵硬的臉上還能綻出一縷開心的笑來。

3

不知不覺,老樟樹換過了兩次新葉,飛過了兩次花絮。付清秀和劉興太仍是一天不差要來老樟樹下三次。上午,下午,晚上。雨天或是雪天,兩個老人的頭頂,不過多了一把天藍色的遮陽傘。

那天,付清秀給劉興太做手指按摩操的時候,除了看見劉興太僵硬的臉上泛起一縷笑容,靠在輪椅上的腦袋,還吃力地朝一旁扭去。付清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兩個身著校服的學(xué)生從那邊街口走來,又從這邊街口離去。劉興太的目光,遠遠地接住他們,又目送著他們轉(zhuǎn)過街口,消失在大街旁邊的小巷里。

付清秀的心里不由得一陣感動。站了一輩子講臺,教了一輩子書,他心里還裝著學(xué)生。她說:“九年前你就開始資助的那個父母早逝、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貧困學(xué)生,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三年級了。還有一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p>

“這么多年來,除了學(xué)費,咱們每個月寄八百塊錢給他。我想,往后每個月多給他寄點錢。物價漲了,生活水平提高了,開支也大了,每個月八百塊錢的生活費,少了?!?/p>

“放心吧。從前年十月開始,我每個月已經(jīng)多給他寄了二百塊錢?!备肚逍阍挍]說完,突然大聲地叫起來,“我看見你的手指動彈了一下!”

“真的嗎?”

“真的,你再動一下我看看。”

劉興太有些不怎么相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也許,他是因為聽付清秀說那個貧困學(xué)生還有一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心里高興;也許,他是為付清秀的通情達理而感動,手指才不由自主地動彈了一下吧。

他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心里說,你可要爭氣,再動一下我看看。奇跡果然發(fā)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手指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還不只是一個手指能動了,而是兩只手的十個手指都能動了。眼淚簌簌地從他的臉上淌下來。付清秀的眼淚比他的眼淚還要多,她也不擦,嘴里只是不停地說:“看來,老中醫(yī)教我做的這一套推拿按摩操,是起作用了。堅持下去,你一定能自己吃飯、自己洗臉?biāo)⒀?、自己拿著書本看書的。?dāng)然,我還要讓你站起來,陪我一塊散步。”

“我不想去民政局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付清秀的背后傳過來。

“為什么不去?”是女人的聲音,帶著質(zhì)問、責(zé)備,怒氣沖沖,“日子沒法過下去了,還不如離婚的好?!?/p>

“我想起來,那年,我遭遇車禍,被汽車軋斷一條腿,撞斷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你給我端屎端尿,喂茶喂水,寸步不離地守著我?!?/p>

付清秀回過頭來,是一對中年男女站在她背后。中年男人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們,淚水銀珠子一樣落下來,“這兩年,新冠肺炎疫情嚴(yán)重,錢難掙,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難,我不該把火往你身上發(fā),罵你,有時還動手打你。我錯了,我要從心里對你說一聲對不起?!?/p>

中年女人的眼淚也出來了,“大前年的冬天,半夜的時候,我的小腹突然痛得特別厲害,你背著我去醫(yī)院,一邊跑,還一邊哭喊著要我堅持住,你不能沒有我。到醫(yī)院檢查,急性闌尾炎,醫(yī)生說,遲來一步,我就沒命了?!?/p>

中年女人這么說的時候,轉(zhuǎn)過身,往回走了。中年男人追上她,把她的手緊緊地扣在自己的手里。

付清秀和劉興太都沒有說話,溫柔的目光,看著漸漸遠去的中年夫婦。

“爺爺奶奶,我們想采訪你們,可以嗎?”

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姑娘手里拿著話筒,小伙子肩頭扛著攝像機,“我們是縣電視臺的,想請你們接受一個采訪?!?/p>

付清秀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家老伴兒,只是希望自己的手能動起來,腳能站起來,好跟我一塊去超市買菜,去廣場散步,去爬城郊的鳳凰山。而我,則要按著時間,一樣不漏地給他做按摩操,給他喂藥,并時時提醒著他,鼓足勇氣,戰(zhàn)勝病魔。我們真的不希望被打擾?!?/p>

“爺爺,你能說說嗎?”姑娘只得把話筒伸到劉興太面前。

劉興太的眼里,有淚水在晃動,他說:“你們要是愿意,待我能站起來的時候,再來采訪我,好嗎?”

手拿話筒的姑娘不知道怎么辦了。肩頭扛著攝像機的小伙子想了想說:“走,我們采訪那對中年夫婦去。怒氣沖沖要去民政局離婚的,來到老樟樹下,卻又改變主意了?!?/p>

“好。采訪過中年夫婦,再回來補拍一點別的鏡頭。兩位老人不說,就讓鏡頭說吧。臺里已經(jīng)把節(jié)目的創(chuàng)意定了下來:《愛與美的光焰》。我們得認真把這一期節(jié)目做好才是?!?/p>

4

“我是看著的。剛來老樟樹下的時候,劉老師的手指一動不動地僵硬著,手臂也一動不動地靠在輪椅上?,F(xiàn)在,手指能伸了,能彎了,手臂也能抬起來了。要是自己能打扇,能拿著茶杯喝茶,能端著飯碗吃飯,該多好?!?/p>

“看見沒,他的雙腳也能動了。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站起來了?!?/p>

“從中風(fēng)跌倒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個年頭了,再有兩年,我會讓他拿著杯子喝茶,端著碗吃飯。當(dāng)然,我一定也會讓他站起來的?!备肚逍隳抗馊崛岬乜粗鴦⑴d太,“你自己說,能不能啊?”

“也許吧。我當(dāng)然希望有你說的那一天。”

“憑著你家老伴兒一天不差地給你做手足按摩操,一次不少地喂你吃藥,三年如一日地洗抹、撫慰、照料,你就得有信心站起來?!弊诶险翗湎碌囊粋€老人說。

“僅僅站起來還不行,老嫂子不是說了嗎,要陪著她去超市買菜,去廣場散步,去爬鳳凰山?!?/p>

“要我說,真要有那一天,還要做飯炒菜,操持家務(wù),讓老嫂子也好好歇口氣?!?/p>

歡聲笑語中,常常會走來一個中年男人或是中年女人,手里拿著一束鮮花,先是感謝劉老師的培養(yǎng)和教育,他們才能從大山里走出來,如今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過后,就要劉老師猜他們是誰,叫什么名,還把手里的鮮花在劉老師面前搖晃著。劉興太臉上的笑都快要溢出來了,使勁從記憶里那些青春年少的孩子中,尋找面前這些中年男女的印記。然后,艱難地抬起雙手,吃力地張開十指,接過在面前晃動著的鮮花。高興得他的學(xué)生好一陣鼓掌,“劉老師,你教的學(xué)生,在縣城工作和生活的可多了,往后,他們都會來給你送鮮花的?!?/p>

五月,天氣漸漸地?zé)崞饋?。劉興太的額頭淌下了幾滴汗水,付清秀不再給他擦汗,只是把一片紙巾遞在他的手里,讓他自己擦汗,還要他把擦過汗的紙巾,放進掛在輪椅旁邊的垃圾袋里去。過后,才從輪椅后面摘下蒲扇說:“自己扇吧?!?/p>

劉興太說:“老樟樹的葉子在動呢。起風(fēng)了,不熱?!?/p>

“你不熱,我熱。開始的時候,給我扇三下,休息一會兒,加碼,扇五下?!备肚逍阋槐菊?jīng)地說,“數(shù)數(shù)還不能錯,錯了要加罰。”

劉興太有些猶豫地說:“能行嗎?”

“肯定行。能拿著紙巾揩汗,能接住學(xué)生遞給你的鮮花,就一定能拿著扇子打扇的?!弊谝慌缘囊蝗豪先?,全都鼓勵他。

劉興太接了付清秀遞過來的蒲扇,使了老大的勁,終于把蒲扇揚了起來,嘴里道:“一下,兩下,三下。”

蒲扇在他的手里有些歪斜,扇下來也沒有力道,老人們卻和付清秀一塊使勁地鼓起掌來,“四下,五下……”

劉興太已經(jīng)滿頭大汗,但他真的沒有停下來,扇了五下,自己給自己加碼,十下,十五下,二十下。他可高興了,暗自喃喃:“要能堅持扇三十下就好?!?/p>

“那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沒人帶著?”

一聲叫喊,從老樟樹前面的街口傳來。付清秀正要對劉興太說幾句鼓勵的話,抬起頭,拔腳就往前面的十字街口奔了過去。

一個兩三歲的小孩,正踉踉蹌蹌地往路中間跑。過往的車輛,除了一聲聲喇叭的尖叫,還在大街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緊急剎車的印跡。

付清秀伸手把小孩緊緊地摟在懷里,哄孩子的話都帶上了哭腔,“小寶貝,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到大街上來了?。俊?/p>

“我找媽媽?!毙『⑦€在不停地哭喊著。

這時,付清秀才看見從那邊的巷子里跑來一個年輕女人,“我才跟一個熟人說了幾句話,我家女兒就不見了?!?/p>

付清秀把小孩交給年輕女人,責(zé)備說:“大街上,過往的車多,一定要把孩子牽在手里,或是抱著,放任她四處亂跑,出了事,后悔就來不及了?!?/p>

目送年輕女人抱著孩子離去,付清秀才轉(zhuǎn)過身來。那張還帶著驚恐的臉,瞬間變成了驚喜,大聲道:“你怎么站在地上了?”她看見,劉興太站在輪椅前面的地上,兩手緊緊地抓著輪椅的扶手,眼里透著求救的光,渾身還在瑟瑟發(fā)抖。

“站在那里做什么??靵?,把我扶到輪椅上去?!眲⑴d太顫抖著說。

坐在老樟樹下的一群人,也許是被往大街中間跑的小孩嚇著了,眼睛盯著哭喊著的小孩和一輛輛緊急剎車的大車小車,并沒注意面前這個在輪椅上坐了三年的老人,是怎么從輪椅上滑下來,又是怎么靠著輪椅站著,沒有摔倒在地上。他們一齊撲過來,要把他扶到輪椅上去,卻被付清秀制止了,她問劉興太:“還沒告訴我,怎么就從輪椅上滑下來了?”

“看見那個小孩往大街中間跑,兩邊街口的汽車,又是按喇叭,又是急剎車,一著急,身子就滑下輪椅了?!?/p>

“怎么沒有摔地上,而是站住了?”

“我也不知道?!眲⑴d太顫顫巍巍催她道,“快把我扶到輪椅上去,不然,我要坐地上了?!?/p>

“當(dāng)然是要扶你到輪椅上去的,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p>

“答應(yīng)你什么?快說。沒看見我的兩只腳在打戰(zhàn)嗎?”

“清早起床的時候,扶著床沿站一次,上午來老樟樹下的時候,扶著輪椅站一次,下午來老樟樹下的時候,再站一次,晚上來老樟樹下,還得站一次。每天站四次,一次都不能少?!?/p>

“你得在旁邊看著。”

“當(dāng)然?!?/p>

“那我就答應(yīng)你?!?/p>

兩個老人,相視著笑了,笑得那樣開心、愜意。圍坐在一旁的一群人,還有那些過往的行人,全都鼓起掌來。就連老樟樹枝葉間灑下的陽光,也變得格外亮麗、燦爛。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