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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以赤誠之心看待世界
來源:文藝報 | 馬金蓮(回族)  2024年02月19日12:04

2016—2022年,我擔任固原市作協(xié)第六屆主席,其間認識和接觸本土作家、吸收作協(xié)會員是一項基本工作。每年有二三十位文學愛好者申請加入作協(xié),需要根據(jù)材料進行篩選。2020年有人遞交了一份入會申請表,筆名柳客行,本名馬駿。按照慣例,我先閱讀表內(nèi)所填的基本內(nèi)容,尤其關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和成果這兩部分,然后聯(lián)系作者本人。我看他文化程度是高中,工作單位空缺,1995年出生,心里就自然而然地斷定這是個沒考上大學,因而過早進入社會去混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比較常見,或調(diào)皮搗蛋,過早放棄學業(yè),或混跡社會,前途叫人擔憂。通完電話以后,我們根據(jù)手機號加了微信,我提出想看看他的作品。他很快發(fā)來幾篇,很禮貌地稱呼我為“大姐姐”。因為牽涉到吸收入會的事,不能大意也不能耽擱,我很快抽出時間看完了他的幾篇散文。其中一篇名叫《青白石階》,從一個身有殘疾不能行動的孩子視角入手,寫了他和他人不一樣的童年。這篇童年故事初看平淡,讀完以后慢慢回味,一些復雜的味道浮上心頭。有一種感覺牽引著我,讓我禁不住回頭又看了一遍,文字雖然稍微顯得有些稚嫩,但吸引人的是字里行間流溢的一股情感。這情感里有反復強調(diào)的堅強,堅強的下面流露出淡淡的哀傷。如果寫的是真人真事,那么作者可能是一位殘疾人?雖不好直接問,但馬駿的名字被我放在了心里。稍后的一次文學活動上我見到了馬駿,遠遠看到一個輪椅,由一位面容帶有生活滄桑的男人推著,輪椅上坐著一個正努力微笑的大孩子。確認這就是馬駿后,我握住了他的手,腦子里反復跳躍他寫出的那些文字,和文字勾勒出的一個孤獨身影。童年時光里,伙伴們都在活蹦亂跳地玩,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坐在一道石頭臺階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大人來把他帶走。孩子的天性就是奔跑玩鬧,童年的馬駿卻無法擁有這樣的歡樂,哪怕是一個短暫的瞬間。他只能望著同齡人盡情撒歡,滿眼都是羨慕,滿心都是向往,卻無法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過早降臨的疾病讓他成了一個失去走路能力的孩子。這孩子的身軀里有著一個嘗盡痛苦的靈魂,這靈魂是那么孤獨,卻又充滿渴望,他渴望世間的一切美好和光明。沒有翅膀的鳥兒,只能用心靈的翎羽鼓風飛翔。坐在輪椅上的馬駿,沒有止步于生命的困頓,他開始了夢想的追逐,令人欣喜的是,他選擇了文學,選擇了寫作。寫作的緣分,讓我認識了這個小兄弟,而他的經(jīng)歷讓人喟嘆,并油然而生敬重。吸收馬駿加入市作協(xié)后,我開始以《六盤山》編輯的身份發(fā)現(xiàn)新作者,關注并扶持新的文學人才成長,這是刊物的職責,更是一種情懷。很快,我們編委會決定給馬駿發(fā)新人小輯,我向馬駿約稿,他投來了一篇小說和創(chuàng)作談。在編輯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他文字上的實力,也不回避他的不足,反復修改后,作品在《六盤山》2021年第1期刊出。這次亮相,對于馬駿很重要,對于我也有著紀念意義。這是我來到文聯(lián)接手小說編輯工作后出的第一期刊物。從這以后,馬駿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fā)來他新寫的作品,小說、散文、隨筆,有修改打磨過的,也有剛完成略顯潦草的。我知道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坐著寫作,只能仰面躺著寫。馬駿感染了我,鼓勵了我,更鞭策了我。怎么才能找到適合他的方法,讓他更好地進步?我想到了史鐵生,于是建議他讀史鐵生,多讀、多寫,多思考、多修改、多投稿,這樣有利于提高。

馬駿是個有靈性的人,他的作品陸續(xù)在《葫蘆河》《原州》等內(nèi)刊亮相,不久還登上了《寧夏文藝家報》,繼而在《民族文學》《文藝報》亮相,接著加入了寧夏作協(xié)。作為時刻關注他的人,我為他的進步高興,也希望他能走得更穩(wěn)。有一次寧夏作協(xié)有培訓活動,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馬駿,考慮到他行動不便,就特意指出這個實際困難并希望他們能特殊考慮,寧夏作協(xié)毫不猶豫地答應接受這個特殊學員。培訓回來后馬駿給我發(fā)信息表達感謝,隔著屏幕,我仿佛看到了馬駿臉上燦爛的笑容。

《青白石階》是馬駿的第一部作品集,是他堅守寫作多年的成果結晶,這部集子的出版對于一個作者來說是無比神圣的好事。更值得驕傲的是,這部作品進入了中國作協(xié)2023年“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叢書”項目。聽到消息后,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馬駿感到高興,這是西海固作家在文學道路上的又一次進步。當仔細閱讀這部集子里的一篇篇作品時,我耳畔反復回放著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張宏森來寧夏調(diào)研看望馬駿的時候,他望著張書記,眼神清亮中隱約閃爍著淚光,說的一段話:

“慶幸的是,我遇到了史鐵生,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巨人,那個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摯友。當我讀到《我與地壇》里一個片段的時候,心里滿是激動。史鐵生先生看見小女孩有危險,搖著輪椅用自己單薄的身軀,在地壇的草地上擋在小混混面前。那一瞬間,我在想,我為什么不能,不能像他一樣走出去感受這個世界?我很開心在文學路上遇到了一幫可愛的人,很多很多干凈的靈魂。當他們和我握手的那一刻,眼睛里的光芒是那么純潔。我常常被稱作殘疾人,這是我不可避免的一個稱號,它固然給我?guī)砹艘恍┯猩难酃?。但是,文學路上這些可愛的人給足了我勇氣,讓我的心情有了大的改變……”

盡管時間過去好久了,我還是會經(jīng)?;叵肫疬@些話,每次回想都好像能看到馬駿清澈見底的眼眸。那里頭有著一個28歲青年對人生苦難的深刻認識,和他對人世的真摯感恩。他是個只能坐著輪椅抬頭仰望世界的人,他坐得很低,但他沒有拉低世界的高度,反而讓習慣了冷漠地站立的我們彎下腰去,用純粹的善意去面對他。他深情又干凈的目光,讓我們沾染了太多塵世恩怨和世故的心無比愧疚,不得不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拷問和反思。感謝那么多人善待過這個堅強的孩子,也許我們的暖意很小很不經(jīng)意,但在他孤獨的心田上,開出了纖塵不染的花朵。命運可以奪走他站立和行走的資格,但奪不走他熱愛這個世界的赤誠之心。

祝賀馬駿,向他深情仰望的眼眸致敬,向他頑強不屈的心靈學習。希望馬駿繼續(xù)加油,向著他認定的文學高度不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