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2期｜李沐蓉：阿布
一
阿布正騎在雕刻著云紋的大理石欄桿上，炫耀自己持續(xù)壯碩發(fā)育的身體。他將襯衫系在腰間，暴露出肉鼓鼓的潔凈的胸膛。他用嘲諷的語氣向岸邊蒼老的垂釣人喊話：“喂，快回家去吧，你們捉不住水里那群游動的金魚！”
二
為最后一位老人更換過尿片后，我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即便脫離了那幢溢滿皮屑和油脂氣味的“安康苑”，我的耳畔也經(jīng)?；仨懼辔焕先擞猛僖汉脱来矓嚢枋澄锏穆曇?。我不該去憎惡老去的人，尤其是那一顆顆分不清白晝黑夜的混亂的腦袋。有人分不清食物與藥品，總是將粉碎后的藥片撒在餐盤里，和蔬菜攪拌在一起全部咽下，這時，院長會派一位男子幫助我束縛老人的四肢，指揮我即時從他的咽喉里取出還未吞咽的食物殘渣。這里的老人們都有一種怪脾氣，有時會為一條繡花的手帕哭鬧個不停，還會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亂喊亂叫，讓人苦不堪言。他們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別，充斥我雙眼的是三十多個干枯而褶皺的身體。他們淋浴時，僅有少數(shù)神志清醒的人背過身子，遮住身體，只把長滿黑色斑點的脊背留給我。
終于，我厭倦了這些蒼老的家伙。只有阿布充滿稚氣的震撼聲音，時常撫摸我被衰老氣息纏繞的皮膚，讓皴裂的肌膚在陽光下滲出一層水汪汪的油脂。
三
我放緩腳步，假裝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阿布的聲音還是越來越近了?？拷麜r，我停下腳步。夕陽的余暉將他照耀得金光閃閃，亂蓬蓬的頭發(fā)透著一股毛茸茸的憨態(tài)。阿布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這讓我驚訝極了。向我丟出一顆石子，發(fā)出一串“咯咯”的笑聲后，他翻越欄桿，順著河床跑遠(yuǎn)了。
那是一顆紅色的鵝卵石，閃動著阿布金色的指痕，我想將那枚石子撿起珍藏。 “撲通”一聲，石子跌入河底。
和水鎮(zhèn)其他少年不同的是，阿布似乎沒有一件可以完整遮蔽身體的衣服。他的身世也是個謎。在破敗的布料下，竟附著他結(jié)實而優(yōu)美的肌肉。他的身體總是淋著金色的河水，在襤褸的衣衫下閃動著紅撲撲的若隱若現(xiàn)的光。
真是一個燦爛的少年。
獨坐家中的時刻，我將自己赤身暴露于鏡子之下，注視著松軟垂墜的身體，撫摸著不斷掉落的頭發(fā)，忍不住感到一股悲傷。在鏡子中，我試圖將丑陋的身體擺出一些姿態(tài)，抱著臂膀?qū)⑼尾颗は蛞粋?cè)，或者側(cè)身站立努力讓身體呈現(xiàn)出彎曲的形態(tài)。蒼白的皮肉在骨骼上垂著，無處安放。很快，我恢復(fù)了理智，重新注視起鏡子中僵硬而暮色的自己。一想到阿布即將生出青青胡須的下頜，我的臉頰就泛起一股紅潮。
那一夜，我終于又做了一個完整的夢。夢里的我面容蒼老，身體腫脹，飄浮在干燥而狹長的木板床上；只有阿布坐在床邊用稚氣而有力的童聲輕聲對我說，你的眼睛里仍有美麗的清澈的光。
有人說，阿布是個丑陋的家伙，寬闊的額頭上長了一雙綠豆大小的三角眼，臉頰上還有深深的疤痕。對于他的面容，我從未端詳過。細(xì)細(xì)想來，我也只是在下班的途中偶然望到他的身形，即便和他并排而站，我也恥于和他對話，更不敢將自己的臉頰湊過去被他注視。而我的心臟總是劇烈跳動，我總是在想，從這般充滿生機(jī)到龍鐘老態(tài)，究竟要挨過多少時光洗禮。
四
每到艷陽高照的天氣，安康苑的玻璃窗內(nèi)便飄蕩起潔白如雪的白色被單，被風(fēng)吹動劃過一簇簇毫無血色的吻痕。我不得不在恐怖的白色世界間穿梭，任白緞覆蓋住沉重的頭顱。有那么幾次，我險些失去知覺倒在一邊，鼻翼兩側(cè)淡淡的來自洗滌劑的鼠尾草香氣令人意識模糊。走到白緞的盡頭，我終于看到了一張褶皺而陌生的臉。
這張臉之下垂墜著一只橙色的號碼牌，寫著“32”的數(shù)字。他渾身上下也只有胸前的那抹橙色流露出鮮活的生命跡象。32號，頭頂微禿，鼻梁左側(cè)長著一顆黑色的痣，我必須在最短時間之內(nèi)精準(zhǔn)地記住每一位新來的人，好保證那些寫著“32”的塑料水杯、透明水盆和生活用品始終與他待在一起。院長將32號安排給我專人照料。
對我而言，蒼老的面孔是一樣的。我分不清一張張溝壑縱深的臉，無時不透露相同的驚恐和哀傷，他們把日子掰碎了過，每時每刻都惆悵上一秒已逝的光陰。他們在夕陽落山的時候興奮地叫嚷著：“這太陽又升起了新的一輪！”院長撫摸著他們圓溜溜的頭顱溫柔地說：“這是傍晚的太陽。”老人們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露出目送同伴離開人間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
我也像是掉進(jìn)了衰老的魔咒，總感覺肌膚之下的鮮活細(xì)胞正通過汗液一點點排出體外。
在為32號清洗身體的時候，我看到在他的后脊處有一條長長的蛇一樣凸起的疤痕。一不小心觸摸到凸起的暗紅色皮肉時，我嚇了一跳。32號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將身體的另一側(cè)呈現(xiàn)在我面前。他輕輕轉(zhuǎn)了下身子，赤裸的身體便完整地暴露，接著炫耀似的握緊拳頭，用緊繃繃的胳膊支撐住身體，任我將雪白的泡沫涂滿全身，盡興時還吹起了口哨。
清洗過后，他將自己潔凈的身體放在窗邊晾曬，很快，他的四周聚集了金燦燦的塵埃。我嘗試與他交談，渴望他有神志清醒的跡象處理生活瑣事。而他總是露出白得令人感到寒涼的假牙咧嘴大笑。比起獨屬于年暮者哀傷的眼睛，他的笑更令人同情。眼前的一切都是司空見慣的事物，窗外也只是一條長滿枯草的柏油路面，偶爾才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聲鳴笛。這讓我確定32號的腦袋里有另外一團(tuán)世界，就藏在金色的塵埃里飄蕩在他的眼前：它們可以是一棵樹、一輛嶄新的汽車、一個懸掛著的亮閃閃的燈籠……
每當(dāng)他伸長脖子，向遠(yuǎn)方眺望的時候，我也坐在一邊保持著同樣眺望的姿態(tài)。某一刻，我看到一只短短的影子在塵埃中起舞。我驚喜地站起來，向窗外揮動手臂，高聲吶喊：“阿布，阿布！”
32號從不像其他的壞老頭那樣無故地吵嚷與哭泣，也不會在等待午飯時把被單撕碎。他在走廊里踱來踱去，在每個窗子前駐足、眺望，興奮時，只會忍不住搖擺雙手，怯怯地問：“我可以出去走走、看看嗎？”收到拒絕的答復(fù)后，他也不叫不惱，只是失落地將身體移到下一扇窗子前。
五
在一座廢棄的亭子前，我看到了阿布。他赤裸著上身，用胸前的細(xì)嫩絨毛撐起遠(yuǎn)處夕陽一片，顯示出一團(tuán)金色的輪廓。整個世界像融化的母體，我感受到一陣失重，幸福地徜徉于辛辣的羊水。
阿布總保持著兩條腿分開騎跨的姿態(tài)，高高昂起頭，無論在橋的欄桿還是亭子下面的長凳，都像是騎著一匹駿馬，驕傲地挺起赤裸的上身，展示出獨屬于男童的英姿。我想將自己融化成一汪水，灌進(jìn)這個小小的身體凝固出俊朗的形象。生出這樣的想法后，卻又覺得恥辱。
我蹲下身子，盡可能縮成一團(tuán)，讓自己的視線和他齊平。
阿布將手中的石塊丟進(jìn)草叢，笑了笑，背過臉去。難道是在厭惡我混濁而空洞的目光？確認(rèn)周圍沒有行人，我嘗試和他說話。我說：“你的家在哪里？”
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而用尖銳的目光打量我。
我倍感羞臊，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在心中呼喚：阿布，阿布！
阿布站了起來。他站起來的模樣并不比騎跨時高大，仍是瘦小的一團(tuán)。我的目光已經(jīng)被他的眸子重重地壓住了。這讓我想到安康苑里那些獨坐于輪椅和病榻之上的老人，只要我保持站立的姿態(tài)，他們?nèi)崛醯哪抗獗銦o處可躲，充斥著憎惡和乞求。
突然，阿布將臉轉(zhuǎn)向一側(cè)，向前跑來。我的心竟突然亮起來了。
阿布一把拽過我的帆布背包，飛奔而去。
我追了上去，本能地大喊，“喂，停下！”
我多想追上他，告訴他一些真實的事。我想告訴他，他是怎樣占領(lǐng)了我獨居生活的每一個縫隙。我的洗臉池邊緣永遠(yuǎn)擺放著一支金黃色的牙刷，細(xì)膩柔軟的絨毛好像他鬢角的碎發(fā)。盡管自己垂墜的面頰不會讓少年提起熱情，但是，一想起他，我才能在疲憊時露出意淫時荒誕的笑。為了能看到阿布，上下班時我選擇走一條更遠(yuǎn)的路，穿過一條被白楊包圍的柏油路面后向西前進(jìn)，然后是一座橋，橋的對面是一座亭子，穿過亭子一路向南，順著327國道行走一大圈才到我的家。阿布或許正站在橋上嘲弄路人，或許正掀起衣裳躺在亭子中熟睡，除了這些地方，是見不到他的蹤跡的。
“阿布，阿布！”我一邊奔跑，一邊叫喊。
阿布終于停下了，他站在橋上。他把背包攥在懷里，重重地喘氣。
我向前挪動步伐，他驚恐地后退。我并非要想向他索回背包，除了一些證件和資料，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我想和他交談，聽一聽他清脆的聲音，哪怕只是站立在原處，欣賞他不同姿態(tài)的身體。
“別怕，過來吧?！蔽艺f。
阿布搖了搖頭。
“我每天都給你一些值錢的東西?！蔽以囂叫缘叵蚯斑~了一步。
阿布更驚慌了，身體不停發(fā)抖。
我像被一團(tuán)炙熱的光，推著向前。我想將他輕輕擁在懷里，像長者，更像一位伴侶或者母親。我的身子變得火熱起來，眼前這個丑陋而弱小的身體正推著我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阿布凝視著我，突然背過身子，縱身一躍。
看到遠(yuǎn)處擴(kuò)散的水波，我嚇得轉(zhuǎn)過身子向遠(yuǎn)處折返奔跑。我聽不到任何聲音，遠(yuǎn)處，沒有男童的呼喊，只有道路上卡車飛馳的轟鳴。
六
一連幾日，我心神不寧。在安康苑工作的時間里，我打碎了一只白色瓷碗，弄丟了救治老人急病復(fù)發(fā)的藥品，還和老人的家屬起了爭執(zhí)。
我像是在等待什么東西。有時，我注視著娛樂室里的電視機(jī)發(fā)愣，每當(dāng)聽到午間新聞的民生板塊的播報時，就一陣心悸。在院長的辦公桌上，我留意起《市民晨報》頭條的標(biāo)題，男童、橋、河流……這些字眼令我莫名地恐慌。或許這比得知噩耗更讓我身心疲憊。
水鎮(zhèn)始終沒有出現(xiàn)男童溺水而亡的消息。
七
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只圓形的玻璃魚缸，32號要我替他弄一些水，裝進(jìn)水盆放在太陽下暴曬三日。他興奮得顫抖著雙手，想將水全部倒進(jìn)魚缸，結(jié)果卻將地面弄得濕漉漉的。
32號開心地取下假牙，丟進(jìn)魚缸，轉(zhuǎn)過臉來盯住我。他的嘴瞬間癟了下去，像一只泛黑發(fā)皺的香蕉。他指著魚缸快活地說：“看啊，水里游著一條金魚！”
我逐漸意識到照料32號的艱難。他和那些大腦混沌、肢體不靈敏的老人們大有不同。老人們大多是一副癡呆的樣子，不肯起身走動也不愿說太多的話，仿佛時刻在用遲緩的大腦計算著最后的日子。而32號總是在笑，總是一副興奮的模樣，夜里難以入眠的時候，還會大聲唱起歌來，擾得整個樓層不得安寧。他還會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事。那天，他將水杯扔進(jìn)小便池內(nèi)大喊救命，仿佛自己隨時可能溺亡。
32號進(jìn)食前，我必須要想一些辦法讓他戴上假牙。我說：“食物必須通過咀嚼才能咽下，否則是會卡死人的。”32號一臉厭棄地奪過托盤，抓起一塊蓮藕塞進(jìn)嘴里。他嘗試用通紅的牙床將蓮藕壓癟，卻像含著一塊石頭咕嚕嚕地在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粉紅色的牙齒假體沉潛在魚缸底部，透過晶瑩的水面閃動著辛辣的光。為了將牙齒撈出重新裝進(jìn)32號的口腔，我徑直向桌前走去。不小心碰到桌角后，玻璃魚缸隨之一震，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牙齒在水中微微震蕩，玻璃缸內(nèi)好像游動著一條鮮嫩的生命。
32號激動得叫喊起來，卻因口中的食物只能發(fā)出“呼——呼——”的粗重喘息。
他撲了上來，奪回魚缸將它抱在懷里，又轉(zhuǎn)過身子，借玻璃窗的倒影怯怯地觀察著我。
32號失去牙齒的樣子真讓人懼怕，叫嚷的時候，鼻翼下黑乎乎的方形洞口散發(fā)出濃重的腥味。所有的五官縮成一團(tuán)，閃爍著魔鬼一樣的銳利光芒。他撈出假牙緊緊地攥在手里，將蓮藕吐在一邊。
突然，他哭了起來。將蓮藕吐出扔在盤子里，哀號道：“求求你們，讓我出去看一看吧?！?/p>
他用沾滿唾液的雙手一把拉住了我的白色褂子，手指向上攀緣，直至將小臂死死握住。
我身體僵硬不能動彈。安康苑曾發(fā)生過幾起令人惶恐的暴力事件。去年，神志不清的老人將滾燙的開水潑在護(hù)工的臉上，發(fā)泄離家的仇恨。上個月，一向性情溫順的老婦幻想自己的銀行賬戶被偷盜，闖進(jìn)院長的辦公室將文件柜的玻璃柜門砸碎，一把火將檔案燒了個精光，火勢險些蔓延到生活區(qū)域。院長無奈地說，都是和光陰有仇的人啊，難為他們好好地活過了半生。
32號仍緊緊地拽緊我的手臂，那股巨大的力量好像要將我拖到另一處深淵。透過薄薄的條紋衣衫，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脊背處凸起的暗紅色疤痕，我更加惶恐起來。他不停咬緊牙關(guān)，用巨大的力量將五官擰在一起，然后再松開，發(fā)出“嚶嚶”的怪叫，嘴角流出骯臟的液體。我分毫不敢動彈。這一刻，我不知曉他的神志是混沌還是清醒，只好哄騙他說，一定找機(jī)會帶他出去看一看。
聽到“出去”的字眼后，32號終于松了手。我懸著的心也隨之安放。
32號抹干凈涕淚，奪過牙齒，輕輕放入魚缸。然后，捧起魚缸，高舉過頭頂，癡癡地注視著兩扇明亮的牙齒隨雙手的顫動而漂浮。
32號將身子貼在玻璃窗上，恢復(fù)出白天眺望遠(yuǎn)方的沉醉模樣。
注視著蔚藍(lán)色的夜空吞沒了他小小的身體，直到呼吸平穩(wěn)融化進(jìn)嗚咽的風(fēng)聲中，我才快步離開。
八
我嘗試打聽阿布的下落。在這之前，我查閱了地理圖志得知河水的流向，祈禱阿布正躲在陌生的河畔踩踏水花玩耍。河水并不深，只能勉強(qiáng)沒過阿布短短的身子，水流平靜，毫無將孩童卷入河底的勢力。
坐在亭子前，我向遠(yuǎn)方眺望。陽光刺痛雙目，逼迫人側(cè)過臉去。我欣喜地望到一抹紅色孤零零地佇立在水鎮(zhèn)的東南一角，天色漸暗，紅色的上空閃動起“安康苑”這三個金燦燦的大字。
此時，32號正安穩(wěn)地佇立在這座紅色建筑中，樓梯口會響起吶喊式的不成曲調(diào)的歌聲，電話旁正排著長隊等待護(hù)工幫助撥通一串熟悉的數(shù)字，房間里地方臺的廣播或許正用方言播放著滑稽的單口段子。我真想將眼前燦爛的夕陽裝在背包，像金箔一樣撒在32號的眼前，告訴他這就是窗外的世界。我跪坐在長椅上，艱難地嘗試起身，渴望站在更高的位置望到更遠(yuǎn)的地方，將整個水鎮(zhèn)盡收眼底。身體還未直立的時候，我感受到一陣眩暈，只好扶著柱子顫巍巍地重新坐下。
回家的路上，我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搜尋著阿布的下落。我潛進(jìn)廢棄多年的歌舞廳，在滿地廢棄的建筑材料中穿梭，凡是路過的地方，我大喊：“阿布！阿布！”從集市一直呼喚到街角。小孩舉著水槍朝我射擊，不停地射中胸口。終于，我趁著臉頰濕漉漉的時候流下淚水。
我拉住路邊的行人，問道：“有沒有見過一位衣衫襤褸的孩童？他的臉頰處有重重的傷疤?！彼麛[擺雙手，以一副漠然的姿態(tài)匆匆離去。
我問河畔廣場上的攤販，是否聽過男童溺水的消息。他們打量著我，不停地問一些關(guān)于我的事。當(dāng)他們得知阿布與我并無關(guān)聯(lián)時，重重地松了一口氣，以嘲諷的口氣讓我安穩(wěn)地待在家中，不要整日沉迷于幻想。他們紛紛說著，水鎮(zhèn)沒有名為阿布的男孩，至于時常騎跨在欄桿上的少年，或許是務(wù)工者掛在橋上的背囊，說不準(zhǔn)是一只靈巧的動物。
最后，我回到了那座橋，鼓起勇氣站在阿布掉落的地方。我什么也不敢思索，僅僅回憶著阿布匆忙落下的背影。平靜的河水安穩(wěn)地鑲嵌在河道中，正在經(jīng)歷無數(shù)個習(xí)以為常的白晝。
九
很快，32號就看厭了窗外的景色。將整日里的興致放在桌面上的透明魚缸中。他將午飯倒在魚缸里，大聲地拍手說：“吃吧，快吃?。 濒~缸中清亮的液體變得混濁，漂浮著食物的殘渣。
無論走到哪兒，32號都將魚缸抱在懷里，逢人便指著一對散發(fā)著油脂氣味的假牙夸耀道：“看啊，這是兩條自在游動的金魚！”有人將目光湊近端詳時，他側(cè)過身子，露出兇悍的神情，將魚缸揣進(jìn)衣襟下面。
終于，院長為他買了一條真正的金魚。紅色的身子，金色的尾巴，凸起的雙眼像兩顆明亮的燈泡。老人們圍在魚缸前，拍拍水面或是摸摸它剛進(jìn)食的大肚兒，還有人用吃剩的飯粒偷偷喂養(yǎng)它。只有32號躲在一邊，不停地指著人群中那個金燦燦正游動的身體，張著嘴卻什么都說不出。
院長說：“去看看吧，我為你買了一條真正的金魚?！?/p>
32號張大嘴巴，大口地出氣，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院長將一個漁網(wǎng)伸入缸內(nèi)，網(wǎng)子一動，金魚便向缸壁上亂竄。終于，金魚被捉出了水面。
32號呆呆地注視著金魚濕漉漉的身體，激烈地擴(kuò)張干癟的雙唇。
院長輕輕地接過32號懷中的魚缸，戴上一雙透明手套從混濁的漂浮油脂的水中將假牙撈出。他用哄騙嬰兒的聲音讓32號坐在長椅上，張開嘴巴微微仰頭。院長經(jīng)過訓(xùn)練的特殊語氣足以讓老人安穩(wěn)下來，像傀儡一樣聽任他的指揮。還未等到發(fā)出第二聲呻吟，假牙便從院長手中消失，32號凹癟的嘴巴就重新鼓了起來。
深夜，房間中傳來一陣微弱的抽泣。
輕輕打開房門。32號赤裸著身子蜷縮在床上，身上只壓著被單的一角，康復(fù)服被揉成一團(tuán)丟在地上。月光將一道晶瑩的光折射在我的臉上。空蕩蕩的魚缸被老人緊緊抱在懷里。
32號翻過身子將臉背向一邊。玻璃魚缸像瞬間裝滿了重重的東西，消褪了瑩亮的色彩。
十
接連幾日，我都做了幸福的夢。阿布在夢中嘲笑我因大腦混亂打翻了托盤，將藥粒灑了一地。
阿布笑著說：“你也會有這么一天啊?！?/p>
我笑著回答：“可不是嘛。”
醒來后，脊背一陣冰涼，干燥的深夜里竟?jié)B出了汗。我觸摸著松軟的身體。夢初醒后我瞬間失去了意識，像漂浮在靈動的水面毫無知覺，也分不清黑夜與白晝。腦海中猛然出現(xiàn)了親人的面容，我回憶起家庭中老人們離世前安詳美麗的樣子。微弱的臺燈下，我翻開一冊影集。
十三歲那年，我隨班級去郊外踏青，在一棵青松旁驕傲地昂著頭；二十歲的時候，我隨母親來到水鎮(zhèn)，在工廠的公園牌匾前拍攝了一張彩色照片。我曾有過伴侶，穿著紅色婚服，在頭上挽了金燦燦的簪花，那時的照片格外多……漸漸地，更加清晰的照片中閃現(xiàn)著一個個慢慢蒼老的人。母親的脖子縮成一團(tuán)，扶著雙拐站立在綴滿白花的槐樹之下；父親躺在病床前艱難地咀嚼著桃子罐頭，看到相機(jī)的鏡頭后，才艱難地露出一抹笑容。
最近的一張是三年前拍攝的，我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位慈祥的老婦，我們一起開懷大笑。我記不清她的名字。她燦爛的笑臉也已經(jīng)安穩(wěn)地鑲嵌于赤子山的墓碑之上。
照片看過最后的一張，思緒戛然而止。注視著影集空蕩蕩的內(nèi)頁，我心中涌出一陣哀傷。究竟怎樣的過往才能填滿沉甸甸的一生？那些越是渴望清醒活著的老人，越是把生活弄得一團(tuán)糟；出于羞恥而親自沐浴的老人將滾燙的開水澆了一身；渴望出去走走的人卻因擅自出門而被安排單獨看管。32號的窗外是什么模樣？他渴望去哪里看一看？他的金魚在魚缸中溺亡，或許他的口腔中正扭動著一具腐敗的金魚的身體？他們用激情掌控混亂的腦袋，以此為樂地活著。
“阿布！阿布！”我又重新呼喚起這熟悉的名字。
我的身子散發(fā)出熟悉的腥臭氣味?；蛟S只是夢魘，我這樣安慰自己。我想翻身，四肢卻無法動彈。我吶喊起來：“阿布，阿布！”我多渴望有個壯碩的男童推門而入，將我的身子掀翻，可我似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終于，我耗盡了精力，重新閉上眼，沉沉地附在床上，發(fā)不出任何叫嚷。當(dāng)人心甘情愿閉上眼之后，是無法考慮細(xì)碎的事的。
十一
32號把頭伸出窗外，單薄的身子迎著路燈的光像一團(tuán)濕漉漉的液體。他的手緊貼著禁錮玻璃的金屬框架，撫摸每一粒沙塵。
他不喊也不叫，斜跨著倚在一張縫隙積滿污垢的竹編躺椅上。在接過一支生脆的乳瓜后，他的嘴里終于發(fā)出一陣清亮的咀嚼聲音。然后，用靈活的舌頭清理牙床，腮部一鼓一鼓的樣子好像游動的金魚。我立馬聯(lián)想到水缸里那兩只長著巨大眼睛的靈活生物。我隨他做出鼓起兩腮的滑稽樣子。
終于，他笑了，露出一排慘白的牙齒。
他指指魚缸，又指指自己。平靜的水面漂浮起一層油脂，玻璃內(nèi)壁結(jié)滿了一圈圈污垢。32號嫻熟地將假牙取下，雙唇間瞬間又變回了癟癟的一條窄縫?！敖痿~”又在水里游了起來，先是停滯在半腰，然后隨著小小的漩渦翻騰、流轉(zhuǎn)，沉入水底。
我感到通體一陣濕潤，好像金魚掉進(jìn)了耳朵，眼底灌滿水花。
32號將魚缸重新捧起，轉(zhuǎn)過身子。
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我的目光不肯離開半步。我注視著他將魚缸高高舉起，讓魚缸將日光折射出一道猩紅的光。32號激動地碰撞雙唇，發(fā)出動物一樣的叫喊和呻吟，仿佛把灼熱的光一口含進(jìn)了嘴里。他把魚缸緊緊抱住，貼在臉上，做出類似于親吻的怪異姿態(tài)。而他的吻夾雜著食物的殘渣，讓結(jié)滿污垢的缸壁上更顯骯臟。
他退了幾步，用手臂丈量了身體與窗戶的距離。他最后親吻魚缸，將手伸進(jìn)水里拍了拍“金魚”紅白相間的身體。他將魚缸扔出窗外。
隨之而來的是玻璃破碎一地的清脆聲響。
32號用目光鎖住了我的脊背、我的咽喉、我的雙眸。他不再呻吟，唇齒間發(fā)射出一束強(qiáng)大的信號，寫滿了金魚、出逃、路與橋……
我從一串鑰匙中精準(zhǔn)地取出一只，打開了閃爍著“安康苑”三個大字的鐵門。
鑰匙在空氣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唱起歌來。
32號搖搖晃晃在風(fēng)中墜去。我拽緊柏油馬路上32號細(xì)長的影子，向前方追去。
余暉之下，河面漾起一層金光閃閃的鱗。32號脫光衣服，僅環(huán)抱樹干遮住羞體，像一只擱淺的魚，倒掛在欄桿之上。
一躍而下。
32號抖落一身的倦意，被淹沒在河流滾燙的金光中。遠(yuǎn)處傳來一陣浸潤河水的涼爽笑聲。
“阿布，阿布！”我的眼前劃過一個垂直而下的男童的影子。
十二
我回憶起32號去掉假牙后的一張癟嘴，讓牙關(guān)碰撞發(fā)出咀嚼的聲音。夜深人靜時，我輕輕撫摸逐漸粗糲的皮膚，將后背的膿包撓破，享受細(xì)胞破裂而繁衍的刺痛。
我將在安康苑獨自走過最后的時光。注視著熟悉的貼滿日程表的白色墻體、鏡面破碎的暗紅色衣柜、越走越慢的老式掛鐘……我哭了起來。聽到走廊的鐘聲響起后，卻還是不慌不忙地閉上眼，為某一刻沉入夢境的安眠做足準(zhǔn)備。
院長帶著一張張熟悉的臉，將床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將寫有“32”號碼的床頭搖起來，將一只柔軟的枕頭塞進(jìn)腰與床板的縫隙當(dāng)中。女看護(hù)熟練地將被單折成漂亮的三角形掖在床板底下。這下，我被一層厚厚的棉絮緊緊地禁錮著。
女看護(hù)說：“你已經(jīng)足夠老了，要時刻躺在床面上將更多的精力攢起來?！?/p>
院長說：“無聊時，就坐在窗邊看風(fēng)景。”
我將目光挪至泛動綠光的玻璃窗上。一張癟而窄的嘴巴，一雙緊貼頭顱的耳朵，以及兩只空洞而下垂的眼睛?！鞍⒉迹⒉?！”我像動物一樣發(fā)出叫聲。
周圍站著的人們用垂愛的目光盯著窗外，發(fā)出同情的惋惜。
女看護(hù)將一塊圓圓的蛋糕遞在我的嘴邊。用它海綿一樣的柔軟胚體，蘸了嘴角的唾液。眾人離去后，她將床幔圍起，擺弄身體將我直立在床上。她把我的雙手束起，舉過頭頂，自上而下將薄薄的短褂剝落。在我未來得及護(hù)住雙乳時，下身瞬間裸露出兩條酥軟的腿。她將衣物丟進(jìn)一只籃子后快步離開，只留我赤身子坐在窗邊。
一絲生命將至的快感襲來。
十三
沐浴中。
在一只巨大的木桶里，我蜷起雙腿，讓水面沒過深邃的頸紋，把頭高高仰起。
我游進(jìn)了拱橋，像闖進(jìn)了一座祠堂，兩側(cè)漂浮著一具具金燦燦的身體。一群金魚將我圍住，正快活地啃噬我腫脹的肉身。金魚紛紛跳出水面，濺起一簇簇艷麗的水花。
在不斷墜落的深淵中，好像是阿布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