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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那塊地(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4年第1期 | 鄧一光  2024年02月29日12:32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會想起打聽那塊地?還有誰記得它?

怎么說呢,要是沒有它,我也許能得到更多,因為不斷獲得變成別的什么人,我說不好,您懂我的意思吧?可我現(xiàn)在得到了我想要的,哦,這么說不對,那塊地讓我變成了我自己。

這座城市一直在賣地,37年了,它賣掉了多少?人們在那些賣出的土地上蓋起住宅、商圈、學校、醫(yī)院和公園。孩子們在那兒出生、長大、接受教育、學會打領帶、去寫字樓上班并且戀愛。老人們在那兒度過晚年,然后前往另一個世界。還有車站、碼頭和機場,人們興沖沖地拖著行李箱離開家,去遠方的什么地方干點什么,有的回來了,有的再也沒有回來。37年了,人們記得經歷過的很多事情,可再也沒有人提到那塊地,它改變了城市命運,卻被人們遺忘了。

您說得對,是時候說說它的事情了。

知道南斯拉夫嬰兒馬特伊·加斯帕爾嗎?他是全球第50億個人,出生于1987年7月11日,他出生那天,我從華南理工大學會計系畢業(yè),到蛇口工業(yè)區(qū)勞動服務公司報到,那年我23歲。

我要報到的單位是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對,20世紀內地第一家商業(yè)銀行,他們去學??疾炝宋业那闆r,親切地詢問我對賬務處理、資金管理和風險管理的看法,然后告訴我,我將從這家銀行開始,踏上前途光明的人生。我說前途沒說錯,我一上班就能拿到239塊錢月薪,35塊錢獎金,15塊外匯券的邊防津貼,比隔壁深圳市的市長薪水還高。招商銀行的人走了以后,我立刻打電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媽媽。她從27歲守寡把我養(yǎng)大,供我上了大學。她在電話里又哭又笑,說:“兒子你要珍惜,別讓領導失望啊?!?/p>

我到蛇口報到時,銀行正在籌備開業(yè),非常忙,工業(yè)區(qū)勞動服務公司接待我的女辦事員讓我先休息,等銀行方面忙過這幾天再給我辦理派遣通知書。

“第一次來蛇口吧?”辦事員熱情地把戶籍登記介紹信和特區(qū)邊境證遞給我,“你現(xiàn)在是蛇口人了,不如利用這點時間去逛逛,你會為這片火熱的土地驕傲的?!?/p>

辦事員梳著一對神氣的羊角辮,目光清澈,臉上洋溢著親切的微笑,我沒法不相信她。我向她借了輛自行車,神清氣爽地出門去逛蛇口。10.85平方公里的大蛇口,剛剛完成了開天辟地的偉大壯舉,正蓄勢待發(fā)地闖出海岬,一統(tǒng)江海。作為新蛇口人,我確實為它驕傲。我咣當咣當?shù)胖嚬淞藘商焐呖?,覺得不過癮,又咣當咣當騎著車去參觀建設中的深圳。一路上,我經過無數(shù)開膛剖肚的農田和齊根炸塌的荒嶺,我沖工地上那些忙碌的青年們招手,朝他們喊:“喂——我來啦!”要知道,我們隔壁的深圳,還有北京的中關村、上海的漕河涇,它們是大蛇口帶出的三個兄弟,它們正鼓足干勁地追趕大哥,這讓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躲避來往的泥頭車時,屁股顛得生疼,卻仍然挺直了胸膛,為我是一名蛇口人而由衷的自豪。

我去了羅湖的老東門,底氣十足地花光了大學四年積攢下的最后一筆錢,為媽媽買了件的確良襯衣,為自己買了塊卡西歐電子手表。然后我去了青少年活動中心的“大家樂”,擠在打工仔中搶麥,唱了一首張國榮的《不羈的風》。你聽過這首歌嗎?“從前如不羈的風不愛生根,我說我最害怕誓盟,若為我癡心便定會傷心,我永是個暫時情人?!蔽冶緛磉€想唱張學友的《遙遠的她》和蘇芮的《誰可相依》,可惜被后面的人推下了臺。

那天我逛累了,蹲在羅湖橋東邊的小食攤前嗦瀨粉。我看一眼腕上嶄新的電子表,再看一眼戴著涼帽、紗巾遮住半張臉的女攤主煮撈撈面。她煮好面,麻利地從冰筒里抓了一把事先切好的螺肉、章魚須、魚子和蟹柳,撒上海草和嫩玉米,淋上一勺由綠芥末、紅椒粒、黃蠔油調制的三色醬,熱氣騰騰地遞給客人。

客人剛從香港過來,是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飽滿的鼻頭泛著紅光,穿一身白色西裝,腳蹬三接頭皮鞋,大概擔心料醬濺上衣服,用手絹兜住了領口。

我吃完粉,用最后一點零錢買了單,打算離開。正在吃撈撈面的港客叫住我。

“靚仔,租你半日單車,街頭睇(看)風景,租唔(不)租呀?”見我一頭霧水,港客改成港普又說了一遍,意思是他想租我的自行車,讓我載他去街上看風景。

我被港客嘴角涂鴉似的醬料逗得發(fā)笑。我是誰?蛇口人,我在等待入職,一身力氣沒處用,應該跟他學幾句搞笑白話(粵語的俗稱),日后用來打趣銀行的同事:

“打劫!全部舉起雙手!男嘅企左邊,女嘅企右邊,變態(tài)嘅企中間,話緊你呀,仲詐傻睇靚女!”

“還等什么,上車吧,親愛的同胞?!?/p>

我就這樣認識了香港人劉天就。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誰。我載著他在剛鋪好的寬闊馬路上行駛,路過很多新蓋成的大樓,還有正在蓋著的大樓。劉同胞摟著我的腰,局促不安地扭動屁股,他的某種焦慮通過僵硬的手指傳遞給了我。

“同胞,往前坐,您會舒服一點?!蔽覟樗牟话哺械奖福瑹崆榈亟o他打氣,希望他和我愛蛇口一樣愛上深圳,“您看到深圳人的狠勁兒了,對吧?他們三天蓋一層樓,完全瘋了,我擔心這樣下去,全世界的鋼筋水泥都會被他們用光?!?/p>

“你講咩?”他躲避開撲面而來的建筑粉塵,控制住鼻息問我。

“您不覺得很值得嗎?”我哈哈大笑,腳下蹬得飛快,“您這趟看風景,絕對會不虛此行!”

騎了差不多六七公里,我們來到劉同胞指定的地方。那是羅湖區(qū)布心路旁一大片荒地,長滿老鼠簕和蚌殼蕨,一些尖嘴小[ ]和黑眉葦鶯在灌木叢中起起落落,快樂地追逐著昆蟲。稍遠處,能看到一大片墨藍的湖泊,涼風從那里習習吹來。我知道深圳有山有海,沒想到還有這么大的湖泊,這可是意外收獲。

那天劉同胞在那塊荒地上待了差不多兩小時,他焦慮地在荒草中走來走去,轉著方向到處看,嘴里念念有詞,好像在和那塊地討論著什么。他們之間有分歧,他不同意那塊地的看法,但又沒法說服對方,有點惱火。我呢,我不關心他為何要來這兒看風景,對到處爬動的麝鼩和赤鏈蛇也不上心,我跑到湖泊邊,脫了鞋,和湖水好好親熱了一番,就差下湖游上一圈了。

等我回到那塊荒地的時候,劉同胞已經平靜下來,只是襯衣領口多了一圈汗?jié)n,我也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我去路邊推自行車,問他:“可以走了嗎?”天色不早了,我得趕回蛇口,我開始想念我的大蛇口了。

“中意呢塊地呀?”他問我,意思是問我是否喜歡這塊地。

“看上去挺不錯?!蔽译S口說。

“肯定?”他盯著我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呢對我好緊要。”

“好吧?!彼f這事對他很重要,我當然不會掃他的興,讓他對蛇口人產生輕率的印象,慎重地說,“它生長著茂盛的植物,還有那么多活潑的動物,人們會愛死它。我是說,我愛蛇口,也愛深圳,愛這里的一切?!?/p>

劉同胞松了口氣,請我送他去不遠的竹園賓館。那是深圳第一家外資賓館,我當時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家賓館的老板,但是,好吧,有什么關系,我們出發(fā)。

現(xiàn)在我可以正式向你介紹劉同胞了,他是香港一家集團公司的董事長,還是香港一家報社的社長。說起來,他是最早到內地投資的香港商人。人們怎么說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就是這樣的人。那會兒香港牌照的車不能過境,他把他的日產公爵停在邊境那邊,深圳的合資伙伴派車在口岸接他。那天他背著合作伙伴去看那塊地,為了躲開接他的人,在口岸小食攤上吃了碗撈撈面,順便雇了我和我的自行車。

我一路順暢地把劉同胞載到竹園賓館,那兒已經有幾位深圳合作者在等他了。他們沒有接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正焦急不安?,F(xiàn)在我要說到重點,在那些官員身后,站著一大群賓館的女服務員,她們穿著整齊的翠竹綠套裝,涂著艷麗的口紅,臉上堆滿笑容,雙手端握在小腹前,讓人覺得她們是一些永遠不會成熟的桃子。對,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她們是重點。

合作者們迎上來,領頭的是位又高又黑的駱先生,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深房公司的駱經理,他的故事一會兒我再說。賓館經理笑瞇瞇搶著向劉同胞匯報,按駱經理指示,賓館完全接受劉總的建議,現(xiàn)在每天都換床上用品,衛(wèi)生間噴香水,服務員上班時間一律涂口紅,不笑的員工炒魷魚。經過考核,只有一位服務員被炒掉,不是她不愿笑,而是笑起來大家覺得哪里出了問題。

劉同胞沒有理會賓館經理,而是客氣地叫住準備離開的我。我對他開玩笑說,車是借蛇口勞動服務公司的,我不會給蛇口人民臉上抹黑,他不用付費了。劉同胞并沒有掏出錢夾,而是請我重復一下路上對他說的話,口氣慎重到讓人覺得有什么重大事情要發(fā)生??墒牵以诼飞蠜]少說話,我表達了太多對美好生活的由衷感嘆,不知道他問的是哪一句。

“你話,全世界嘅紅毛泥同鋼骨好快會畀深圳人用曬。你仲話,我絕對會不虛此行。”劉同胞目光發(fā)亮地提醒我。

“這個呀,那還用說……”我舉起手,打算好好鼓勵鼓勵劉同胞,讓他對這座正在一往無前拔起的城市充滿信心,我當時就想這么做??墒?,我舉起來的手僵在半空中,要說的話兀自消失掉,目光直勾勾地看出去——我看見了她。

哦,我命運中的姑娘!她站在那些涂著艷麗口紅但像永遠也成熟不了的桃子……不,女服務員當中的那一個,抿著嘴甜甜微笑著看著我。她是那么可愛,那么出眾,我們來的時候她肯定不在那兒,不然我早就看到她了。劉同胞在我耳邊說著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見,目光呆呆地看著她,以至于她身邊所有人都消失不見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她!

好了,您現(xiàn)在知道了,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心上人的情景。不,想也別想,我找不到任何語言形容她,我可不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只能告訴您,她叫卓二娣,家里是竹子苗圃場的養(yǎng)苗戶,全家都是農村戶口。她和阿爸押地進了竹園賓館當服務員,阿媽照顧一家人的生活,姐姐大娣跟親戚去了香港,妹妹三娣、四娣、五娣在讀書,五姊妹一個賽一個的美貌。三十多年了,我去過她家?guī)装俅?,現(xiàn)在讓我在大街上認出其他幾姊妹,等于讓我辨別誰是荷花,誰是睡蓮,非出丑不可。

說回那天吧。那天我像中了魔,一口氣蹬了三十公里,騎車從羅湖趕回蛇口,滿頭大汗沖進蛇口勞動服務公司,吵醒值夜班的辦事員,請她找出我的派遣通知書。是的,我沒有去招商銀行報到,沒有在三十多年后成為這家全球企業(yè)200強的商業(yè)銀行光芒四射的總會計師,而是在辦事員百思不解的目光中帶著我的檔案興沖沖離開勞動服務公司。我要由衷地感謝招商銀行嚴謹而忙亂的籌備工作,它沒有讓我在報到的第一天入職,而是給了我?guī)滋旒伲晃疫€要贊美港牌車不許駛過界橋的規(guī)定和那碗有著神奇醬料的撈撈面,總之,我要贊美那天遇到的所有神奇事情!

責編: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