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金: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檔案”路徑
與歷史學界對檔案的充分重視和利用相比,檔案之于文學研究界似乎稍顯陌生。雖然在實際的研究中已有不少學者利用過相關檔案[1],特別是在現(xiàn)代作家的傳記書寫與研究當中,但文學研究界對檔案文獻的關注和利用顯然是不夠的。這一方面固然是與國內(nèi)檔案管理制度和部分管理者把檔案視作“私有財產(chǎn)”的心態(tài)有關;另一方面,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以作品為中心的思維和研究方式也對檔案文獻的挖掘和闡釋帶來障礙。在主客觀因素的雙重影響下,檔案文獻被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有意無意地忽視了。但也正因為如此,檔案文獻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可以持續(xù)發(fā)掘的一座富礦,或許也是現(xiàn)代文學文獻產(chǎn)生重磅發(fā)現(xiàn)的最后一個園地,大量與現(xiàn)代文學文獻有關的檔案等著研究者去發(fā)現(xiàn)和討論。[2]事實上,作為第一手材料的文學檔案,其文獻價值是很高的。早在1925年7月27日,王國維在清華學校工字廳為學生消夏團演講《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提出“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見”[3]這一著名論斷,提醒學界注意利用內(nèi)閣大庫之元明以來檔案的重要性,并將檔案與殷商考古發(fā)掘、敦煌文獻并列,作為新發(fā)見的學問。具體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樊駿在他的代表性論文《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整體考察》中就認為,檔案作為歷史文獻,“包含更多真實生動的細節(jié)和更為具體細致的歷史特征,往往具有更高的權威性和參考價值”[4]?,F(xiàn)代文學與民國政治的深度糾纏,更是提升了該時段檔案文獻的利用價值。它們在發(fā)掘和搶救史料、還原作家面目與文學史真相,以及發(fā)現(xiàn)新的學術增長點三個方面都有較大意義。本文擬通過探討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類型、特征、意義、方法和局限,來呈現(xiàn)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檔案”視角,以期推動檔案文獻成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下一個學術生長點。
一、中國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類型與特征
趙惠玲、張輯哲主編的《檔案學概論》將檔案分為公務檔案與私人檔案,歷史檔案與現(xiàn)行檔案,文書檔案、科技檔案與專門檔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檔案、革命歷史檔案和舊政權檔案;并在書中給出了他們作出分類的理由:“檔案現(xiàn)象是極為復雜的。為較全面地認識檔案,人們往往是從多種角度、采用多種不同方法對檔案進行種類認識。每一角度、每一方法所形成的種類概念均有其特定的認識功能,可揭示、反映檔案某一方面的屬性或特征,解決某一方面的問題?!盵5]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類型也可以根據(jù)不同的標準作出不同的分法,但其落腳點都應該在“文學”上。根據(jù)內(nèi)容區(qū)分,可粗略分為文學文本檔案、作家傳記檔案、文學組織檔案、文學活動檔案、文學媒介檔案和文學背景檔案等。文學文本檔案主要指檔案館藏作家手稿、信札、電文等。從輯佚的角度來說,這些文學文本無疑是下一個值得重點關注的地方。近年來逐漸成為學術熱點之一的手稿學,也能在檔案里找到呼應。比如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以下簡稱“二史館”)藏國民政府宣傳部檔案中就發(fā)現(xiàn)了朱光潛《詩論》、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和老舍《大地龍蛇》手稿。這三本書后來都由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該社是由國民政府中宣部控制的以出版發(fā)行宣傳國民黨書刊為主的文化社,這也是三部手稿保存在宣傳部檔案中的原因。作家傳記檔案包括作家個人全宗檔案、作家本人填寫的各種表格文件、作家出席某些活動的記錄等。這些檔案對于作家年譜和相關傳記的撰寫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文學組織檔案主要指像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這樣的純文藝組織的檔案。文學媒介檔案則包括了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晨報》、《大公報》等民國出版社和報社中與文學相關的檔案。文學活動和文學背景檔案,是指散落在檔案海洋中的關于現(xiàn)代作家進行文學活動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學背景介紹的文字、圖片等。
從檔案存在的形態(tài)來分,現(xiàn)代文學檔案又可分為個人全宗檔案和組織部門檔案。個人全宗檔案是指保留在檔案館、紀念館、圖書館的現(xiàn)代作家比較完整的個人檔案,比如郭沫若的大部分檔案保留在中國科學院檔案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茅盾的部分檔案材料由其子韋韜2007年捐贈給了桐鄉(xiāng)市檔案館(其中包括茅盾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手稿),“戰(zhàn)國策”派代表作家陳銓的檔案保存在南京大學檔案館。類似的個人檔案一般包括《個人簡歷》《履歷表》《主要社會關系》《學習成績單》《調(diào)查報告》《說明材料》《證明材料》《交代材料》《補充材料》等,部分個人檔案還保留了作家的信函、手稿。組織部門檔案主要指民國各階段政府部門和民間組織中與文學文化有關的檔案,如國民政府教育部、宣傳部、外交部以及世界書局、生活書店、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武漢大學等。這方面檔案有較大的挖掘空間。比如2021年出版的《生活書店會議記錄1940—1945》,收錄了生活書店第六屆理事會會議記錄,第六屆人事委員會會議記錄,第六屆理事會、人事會、監(jiān)察委員會聯(lián)席會會議記錄以及附錄選取的呈文和信函。它們還原了生活書店從全面鼎盛時期的56家分店,橫遭誣陷和摧殘而只剩下重慶分店的真實記錄,也見證了抗戰(zhàn)勝利前夕,生活書店是如何在至暗時刻,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百折不撓、英勇抗爭的奮斗歷程。生活書店出版了為數(shù)不少的文學書籍,也有一批文化人圍繞著它工作,該書的出版也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提供了新史料。又如2018年出版的《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檔案史料選編》,收錄了陜西省檔案館所保存的國立西安臨時大學——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與其子體“國立西北五校”在1937年9月10日至1949年9月30日之間形成的有關檔案資料4983卷34799件。著名作家柳青的部分檔案就在編撰此書過程中被挖掘了出來。
從檔案的歸屬來分,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可分為官方文學檔案和民間文學檔案,其中官方文學檔案又有國家和地方之分。國家層面的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主要指民國各階段政府檔案(包括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廣州國民政府、武漢國民政府、南京國民政府以及汪偽政府)中與文學有關的檔案材料,地方檔案文獻則指民國時期各個省市縣留存下來的文學檔案。這當中國家層面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目前已有研究者在陸續(xù)進行挖掘和整理,但各省市縣級檔案館中的文學檔案卻多半無人問津,這也是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研究下一步的著力點。有研究者就在文章里提出:“地方檔案館的檔案使用有很多制約,但文學領域的很多檔案是能夠看到和使用的。相比于歷史學界把檔案作為最倚重的資料來源,文學研究界目前對檔案的利用其實非常不充分,很少能見到文章中對以檔案作為論證的材料?!盵6]民間文學檔案則指個人私藏或民間博物館所有的檔案文獻,一般從網(wǎng)絡拍賣平臺或舊書交易市場獲得,有些甚至是從廢紙收購者手里“搶”回來的。民間文學檔案可以補官方檔案之缺,在研究者使用方面也有相對大的自由度。比如徐國衛(wèi)和他的山東中國文學藝術博物館。徐國衛(wèi)不僅收藏了陳獨秀、蔡元培、胡適、老舍、馮雪峰等作家文人信札,還傳奇性地從商販手中買下裝滿中國三屆文代會檔案文獻和財務憑證的整整24麻袋資料。這批資料后來由徐國衛(wèi)提供給學者王秀濤使用,王秀濤在此基礎上將文代會研究推動了一大步。
普遍意義上的檔案學將記錄性作為檔案的本質屬性,知識性和信息性為一般屬性。[7]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有其獨有特征,筆者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界定:其一,原始性、確定性?,F(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真實、客觀地記錄了文學活動發(fā)生和文學事件進行時的情況,而不是事后再去有意收集和編寫的。它保留了原來活動時的歷史真跡或未經(jīng)修改的文學文本,因而是“查考當時情況最令人信服的依據(jù)”[8]。其二,私密性、限制性。據(jù)1988年1月1日開始施行的《檔案法》規(guī)定,檔案館中的史料“保密”期限為三十年[9],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不少史料仍處于未解密狀態(tài)。據(jù)媒體報道:國家檔案局局長、中央檔案館館長楊冬權在2011年5月31日接受中外媒體采訪時承認還有六成本該解密的檔案并未向社會公開,因“涉及國家利益、個人隱私和名譽權”等,“按國際慣例延期開放”。[10]即使是已經(jīng)解密的檔案文獻,獲取仍有諸多限制。但從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角度來看,因為時代相去較為久遠,再加上之前關注和挖掘的人較少,所以它還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話題。只要研究者足夠勤快,發(fā)揮“動手動腳找東西”的精神,是能夠有所收獲的。其三,顛覆性。檔案材料的出現(xiàn)有可能對現(xiàn)代作家研究和文學史的相關論述產(chǎn)生關鍵性的影響。有時候一則新檔案的出現(xiàn),就可以解決糾纏許久的疑點,甚至推翻之前的結論。比如,此前學界對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簡稱“文協(xié)”)的一般認知是國共作家聯(lián)盟和作為文藝界中間力量的存在,國民政府對于它的工作的展開還是比較支持。其實在檔案文獻里我們可以了解到,國民政府社會部早就密謀控制該會。作為“文協(xié)”實際負責人的老舍也受到國民黨特務機構“中統(tǒng)”局的監(jiān)控。其四,關聯(lián)性?,F(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與其他文獻的一個重要不同就在于它的系統(tǒng)關聯(lián)性,一個卷宗檔案里可能藏著完整的文學“故事”,檔案發(fā)掘者所要做的就是把這個“故事”呈現(xiàn)出來,做到史料與史識的結合。一般的手稿研究的重心在對文本生產(chǎn)過程等的解讀上,檔案則是人和事的結合,研究者需要關聯(lián)人事,借由檔案的契機進入廣闊的“史”的世界,再通過文學“敘事”呈現(xiàn)“故事”,得出自己的“論”。
二、檔案文獻之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意義
近年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正在經(jīng)歷一個“史料學轉向”。有學者指出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史的傳統(tǒng)和批評的傳統(tǒng)之外,還形成了第三個傳統(tǒng),即“文獻的傳統(tǒng)”[11]。相關刊物選擇稿件和國家社科基金評審工作也不斷加大對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重視。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現(xiàn)代作家書信、日記、手稿、回憶錄等材料的重要性日益彰顯?,F(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作為第一手材料,在文獻等級體系里應該是最高的。它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主要有以下三點意義。
第一,發(fā)掘和搶救史料。檔案館里藏有豐富的現(xiàn)代文學資源,它們靜靜地躺在寶庫里,等著我們?nèi)グl(fā)掘。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對它們的發(fā)掘和整理工作屬于一種考古作業(yè),而這些檔案也就有了“出土”文獻的意味。以“二史館”為例,它保存著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廣州國民政府、武漢國民政府、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以及汪偽政府機構檔案。這些檔案里存有大量現(xiàn)代作家學者的信札、電文、手稿、批語,其中有從政經(jīng)歷的文人如胡適、蔡元培、郭沫若、余上沅等的材料更多。郭沫若于1938年4月1日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1940年9月改任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因而“二史館”藏軍委會政治部檔案里留下了為數(shù)甚多的郭沫若相關檔案。這批檔案的發(fā)掘可以讓我們重新梳理抗戰(zhàn)時期郭沫若的從軍從政行為,探討其文化政治實踐,即郭沫若如何積極回應戰(zhàn)爭對文藝的要求,進而重塑一個作為文藝動員與宣傳領路人的“戰(zhàn)時郭沫若”形象。[12]近年來,不斷有學者呼吁搶救民國文學文獻。民國文學書報刊等紙質文本因紙張的不易保存和脆化、老化嚴重,已接近其閱讀和使用的期限。據(jù)2005年2月8日《人民日報》(海外版)報道:“國家圖書館民國文獻目前中度以上破損已達90%以上,民國初年的文獻已100%破損,有相當數(shù)量的文獻一觸即破,瀕于毀滅?!蔽膶W檔案文獻面臨的困境可能更加嚴重,除了國家級檔案館(如中央檔案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實現(xiàn)了檔案的部分電子化外,大部分省市縣級檔案館以及各事業(yè)機關檔案館藏檔案還是以紙質檔案為主,一方面利用起來很不方便,另一方面檔案一旦出現(xiàn)遺失、損漏情況,將是不可逆的。特別是文學研究界對于文學標象文獻的整理和利用并不充分,很多文學檔案處于自我隱匿的狀態(tài)。2021年出版的《李劼人往事(1925—1952)》利用樂山市檔案館藏嘉樂紙廠詳細卷宗檔案,包括公私信函、會議記錄、往來電文、經(jīng)營冊表等第一手史料,呈現(xiàn)了全新的作為嘉樂紙廠創(chuàng)始人和經(jīng)營者的李劼人形象,稱得上是新近出現(xiàn)的李劼人研究的一部力作。但這批檔案的留存則可以說是一種幸運。作者在代序里寫道:“這批檔案史料的命運頗為曲折,它是在20世紀90年代末嘉樂紙廠徹底破產(chǎn)后,從一個多年未開封的柜子里找到的,據(jù)說差點就賣給了收荒匠。”[13]與官方文學檔案相比,民間文學檔案更是處于一種無序和消亡的危機中,除了孔夫子舊書網(wǎng)等少數(shù)渠道可以獲知部分民間文學檔案消息,不少散落到民間的文學檔案隨時有化為紙漿的危險。
第二,還原作家面目與文學史真相。不少作家有多重身份、多種面目,作家身份而外,有的致力于政治,有的擅長經(jīng)營企業(yè);有的表面兇惡但心地純良,有的外表和善在關鍵時候卻顯出本性。這樣的多重身份和多種面目往往在檔案里有所呈現(xiàn)。陳徒手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連續(xù)十余年在中國作協(xié)檔案室和北京檔案館抄錄了大量檔案材料,主要是會議記錄,還有作家來信、交代檢查等。他利用這些檔案材料和相關口述史料寫成了《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和《故國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識分子改造側影》兩本書,在知識界產(chǎn)生轟動。這兩本書披露了不少作家學者的復雜面目。沈從文為范曾調(diào)動工作之事盡心盡力,后來范曾畫了一幅屈原像,“沈先生看后,還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飾上的錯誤,說:‘錯了?!对钢蛳壬f:‘你那套過時了,收起你那套。我是中央批準的,你靠邊吧?!盵14]在看過眾多檔案后,陳徒手對老舍有了更多的理解:“‘右派’吳祖光挨斗,老舍會上也頻繁發(fā)言附和。但私下他對吳祖光又很關照,吳祖光后來去北大荒勞改,老舍買一些吳祖光的畫回來,送給吳的夫人新鳳霞,用這種方式表達對他們的關心?!盵15]在現(xiàn)代文學領域,檔案文獻的價值是一樣的。提到胡秋原,我們一般能想到的是“第三種人”。胡秋原在1930年代初相繼發(fā)表《阿狗文藝論》和《勿侵略文藝》等文章,聲稱將藝術墮落到一種政治的留聲機,那是藝術的叛徒,進而反對文藝為無產(chǎn)階級服務,宣揚藝術至上主義。他自命為“第三種人”,遭到魯迅、馮雪峰、瞿秋白等人批判。但胡氏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的身份關注的人卻不是很多。[16]事實上,胡秋原利用自己參政員的身份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事情,展現(xiàn)了他以國事為重的大局觀??箲?zhàn)后期美國和蘇聯(lián)簽訂密約,出賣中國在外蒙古和東北的權益以換取蘇聯(lián)出兵東北,國民政府在美蘇的強壓下選擇屈服。胡秋原草成《參政員胡秋原對中蘇談判之聲明》分發(fā)眾人,力斥《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對中國主權的侵犯,呼吁民眾起來共同反對。這份《參政員胡秋原對中蘇談判之聲明》目前似乎沒有留存下來,但檔案館里留下了一份《國民參政員胡秋原等提議取消庚子賠款辦理教育辦法案》。胡秋原等人在這份提案里認為“庚子賠款乃不平等條約結果之一,亦國家巨創(chuàng)深痛之一”,“此款一日存在,實吾人精神上物質上之一大苦痛”,[17]進而提議國民政府通過與英美政府談判取消庚子賠款,其用途由政府統(tǒng)籌支配,原有庚款保管辦理文化事業(yè)機關,即行撤銷。胡秋原等人認為此舉可以維護國家行政之統(tǒng)一,洗滌四十年恥辱的傷痕。除去還原作家面目外,檔案文獻還可以帶著我們祛除遮蔽,找到隱藏在背后的文學史真相。比如師陀的“以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為題材”的《爭斗》,學界此前一直認為它是一篇未完成的長篇小說。該小說從1940年11月2日起先在香港《大公報》副刊連載了前七章,后因香港淪陷被迫停止。再后來師陀以《無題》為名在上海《新文叢之二·破曉》發(fā)表了《爭斗》的第八、九兩章,小說后續(xù)章節(jié)未見發(fā)表。近年來,有研究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檔案室里找到了《爭斗》四章手稿(一〇、一一、一二、一三)和第三章到第一三章的復寫稿,復寫稿中的第八章又是此前未曾出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至此,“一度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及師陀本人認為的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爭斗》,終于回歸了它歷史的本真”[18],完整地呈現(xiàn)在讀者和研究者面前。
第三,發(fā)現(xiàn)新的學術增長點。經(jīng)過數(shù)代學者的辛勤開拓,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所關注的問題、對象和研究方法已經(jīng)基本固定,這一方面說明作為學科的現(xiàn)代文學已經(jīng)很成熟,甚至到了內(nèi)卷化的地步;另一方面似乎也意味著現(xiàn)代文學研究到了一個再出發(fā)的階段,研究者們應該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去不斷找尋新的研究對象和方法。在這樣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提倡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檔案”路徑,讓更多的研究者關注到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價值,進而對相關文獻進行深入挖掘和研究,找到新的學術增長點,相信是有其意義的。比如抗戰(zhàn)時期戲劇機構研究,彼時戲劇在抗戰(zhàn)宣傳和社會教育上所起的作用得到高度重視,出現(xiàn)一大批戲劇機構。此前學界對中華全國戲劇界抗敵協(xié)會、軍委會政治部抗敵演劇隊、孩子劇團、國立戲劇??茖W校等已有關注,但更多的還是利用報刊、日記、回憶錄等進行研究,相關檔案挖掘得還不夠。就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來說,“二史館”保留了大量國民政府各部門與該校的往來信函、電文,其中光教育部就辦校經(jīng)費、師資選聘、學生運動、劇本審查、劇本評獎等與該校校長余上沅的通信就有上百封。這些檔案材料的挖掘將大大推動對這一民國時期唯一國立戲劇學校的研究。除了這些已有關注的戲劇機構,教育部戲劇教育隊、軍委會政治部教導劇團、戲劇指導委員會、戲劇編修委員會、部立戲劇學院和話劇實驗劇團等一大批戰(zhàn)時戲劇機構此前少有人關注,這些機構又有田漢、洪深、熊佛西、陳瘦竹、馬彥祥、向培良等諸多戲劇家參與其中。相關文獻還靜靜地躺在檔案館里,等著研究者去發(fā)現(xiàn)和整理。再比如此前學界對北伐時期郭沫若研究多集中在郭氏本人創(chuàng)作文本和他人日記、回憶文章等相關文獻上,所得研究成果陳陳相因,不少問題都只能從缺或從疑。當研究者把視線轉移到中國國民黨黨史館藏郭沫若檔案時,視野就開闊起來了。舉凡郭沫若任總政治部副主任文件、郭沫若辭去政治部副主任上中執(zhí)會呈、郭沫若任第四集團軍第二方面軍副黨代表任命狀和印信、郭沫若任四川省臨時政務委員名單、郭沫若為組織中國國民黨全國黨務調(diào)查委員會上中央黨部函、郭沫若為報告江西清查逆產(chǎn)委員會成立辦公致中央黨部函和派郭沫若任上海政治工作指導員函等,關于郭沫若這一時期的各種檔案文獻都留存在了國民黨黨史館里。通過對這些檔案的仔細研讀,將能厘清和坐實彼時郭沫若的一些問題。海外檔案館藏現(xiàn)代作家文獻也值得重點關注。林語堂翻譯《紅樓夢》稿本、胡先骕翻譯《長生殿》稿本、胡適致陳受頤數(shù)十封信札手稿、郁達夫1936年訪日檔案史料等都是在國外檔案庫里找到的。相信還有更多現(xiàn)代文學珍稀文獻尚塵封在海外檔案館中。[19]
三、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研究方法
如前所述,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有其自身獨有的特性,那么針對它進行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也應該有所不同。此前學界對于這一點所進行的思考不是很充分,在這里就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研究的方法做一點初步的探討。
首先是有所準備和選擇。當一個研究者進入檔案館的時候,各個卷宗的檔案文獻就像一片海洋向你席卷而來,研究者很容易就陷入史料的汪洋大海中。這也是剛開始查閱檔案文獻很容易遇到的問題,找不到重心和目的,再加上檔案館對檔案的分類缺乏系統(tǒng)性,文不對題的現(xiàn)象也很普遍,光簡單地看檔案目錄或者使用檢索系統(tǒng),根本查不到你想要的內(nèi)容。這樣閱檔的時間一久,研究者就會感到乏味和疲憊。所以研究者在查閱檔案文獻時,一方面需要做好前期準備工作,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知識積累和主體意識,當做到了這一點,一些看似“無用”的檔案也許就成了苦苦尋找的答案;另一方面,研究者還需要有清醒的“文學”本位意識,即將注意力集中到文學檔案和與文學有關的背景材料。歷史學界關注的是檔案里的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政治人物,文學研究界則要立足于檔案里的作家作品,致力于解決文學問題,如作家傳記、年譜相關問題和作品的輯佚、版本問題等。與此同時,文學組織、文學活動、文學制度和文學背景也是查閱檔案時應該重點關注的對象。學者李怡曾指出:“民國時期的中國文學是色彩、品種、形態(tài)都無比豐富的‘大文學’?!笪膶W’就理所當然地需要‘大史料’——無限廣闊的史料范圍,沒有禁區(qū)的文獻收藏,堅持不懈的研究整理?!盵20]如此豐富的檔案文獻的挖掘和整理將為 “大文學”提供堅實的“大史料”支撐。
其次是辨別真?zhèn)?。按照馬克·布洛克在《歷史學家的技藝》里的分類,檔案文獻屬于“無意史料”,一向被認為是比較可靠的,“甚至在今天,我們中間誰不想先掌握內(nèi)閣的秘密文件、軍事首腦的機密報告——而非 1938 年或 1939 年的各種報紙——呢”。但布洛克同時也說道:“這并不是說,這類文獻比其他文獻容易避免錯誤和謊言的毛病。冒牌的教皇諭令不在少數(shù),也不是所有的大使報告、商業(yè)信件都在講真話?!盵21]這就意味著檔案也有真?zhèn)沃?,需要我們在使用前先進行鑒別,去偽存真。比如《顧準自述》中披露的一些類似檔案的交代材料,多為顧準的自誣之辭,如果我們根據(jù)這些材料來判斷他在彼時的思想狀況,則可能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關于這一點,有學者已經(jīng)作出了警醒:“當代文學的檔案史料雖然不是很多,但在利用的時候也要充分注意到,一些匯報材料、總結往往因為各種史料制造者的身份、利益關系存在夸大、隱瞞的情形,對此我們應該充分地辨析,慎重使用,一般客觀事實的陳述相對可靠,而涉及價值判斷的內(nèi)容則要小心。”[22]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亦是如此。一方面,近年來網(wǎng)絡拍賣市場出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少的作家檔案,一些學者圍繞這些材料撰寫了相關論文,但同時也要注意類似檔案作偽的可能。另一方面,檔案上的信息也未必可靠,出于各種主觀上的考量,檔案提供者或制造者會有意地夸大或隱去個人生命史上的部分史實。比如南京大學檔案館藏有一份《梅光迪出國留學有關文書》,此文書里有一張梅光迪自己填寫的《履歷表》,梅氏在“何校畢業(yè)或曾充何校教員”里是這樣填寫的:“美國西北大學學士、哈佛大學碩士,曾任南開大學英文主任半年、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西洋文學教授二年、東南大學西洋文學主任兼教授一年?!盵23]但據(jù)學者楊揚和眉睫考證,梅光迪并沒有獲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梅光迪的這份《履歷表》是存疑的。[24]
在檔案的具體使用過程中,和報刊、日記、回憶錄等已有史料相互印證與補充也很重要。雖然檔案屬于第一手史料,但還是不能打破孤證不立的原則。學者王海光就曾指出檔案文獻的有限性,它對歷史的記錄“有很多是經(jīng)過選擇性處理的”,這就可能導致歷史細節(jié)和歷史背景的缺失。因而在探究重大歷史事件時,“不僅要有檔案文獻,還要靠當事人的回憶錄,否則一些重要的情節(jié)和參與者的情感心態(tài)是很難清楚的”。[25]茅海建在《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中也提醒研究者,自己通過“張之洞檔案”尋找到了戊戌變法的另一面,但是“讀者若要建立起戊戌變法史的完整認識,當然還要去看看其‘正面’”[26]。還是以“二史館”藏國民政府教育部學術評獎活動相關檔案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據(jù)檔案顯示,該獎勵是當時最高級別的學術獎,并有高額的物質獎勵。它設有文學、哲學、社會科學、古代經(jīng)籍研究和自然科學等類別,每類設一等獎1名、二等獎2—3名、三等獎4—8名不等。從1941年到1945年,該評獎活動每年舉辦一次,1946—1947年兩年合并為一次。其中1941—1944年的學術評獎相關事項檔案館只留下一份《歷屆獲獎作品及作者題目錄》,1945年和1946—1947年的兩次學術評獎活動則保留了完整的專門著作申請獎勵說明書及學術著作審查意見表。1948年的學術評獎活動則沒有在國民政府教育部的檔案中留下痕跡。但在《教育部公報》上有一則“教育部訓令”:“查本部三十七年度申請學術獎勵作品,截止日期,業(yè)經(jīng)延長至十月底,并登報通告在案,茲為廣征國內(nèi)創(chuàng)作發(fā)明之優(yōu)良作品,得盡量列選起見。凡屬學術團體,應就各會員社員,廣為推薦,確具有學術價值之作品,呈部審核,除分令外,合行檢發(fā)學術獎勵規(guī)則一份,令仰遵照辦理?!盵27]由此似乎可以初步推測1948年的學術評獎活動是舉辦了的。[28]報刊材料在這里就起到了補充檔案文獻的作用。
最后是關聯(lián)人事,連珠成串。如前文所述,檔案文獻具有關聯(lián)性,如果將留存于作家或家屬手中的單純著作手稿比作大樹,那么檔案里的手稿就是“樹林、林場、植樹人、伐木者、木工的共在場域”[29]。我們需要做的就是通過“敘事”手段將作品和人事關聯(lián),把這個林場、植樹人和伐木者共在的場域呈現(xiàn)出來。沈衛(wèi)威教授在《民國部聘教授及其待遇》中利用檔案材料展示了兩屆“部聘教授”的評選程序及實際待遇,同時將復雜的人事關系和真實的人性在民國學術現(xiàn)場呈現(xiàn)出來;在《救助失業(yè)病重的教授、作家》里他又使用國民政府教育部、宣傳部檔案梳理了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對貧困教授、作家的救濟情況,同時將文化人在特殊時期所遇到的困境和自救情形一一道出,繪制了一幅戰(zhàn)時文人百相圖。筆者目前在研究的課題“‘二史館’藏創(chuàng)造社作家檔案整理與研究(1938—1945)”亦是如此,將檔案作為切入點研究抗戰(zhàn)時期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文學和政治活動,通過第一手材料的發(fā)掘來梳理創(chuàng)造社諸人與孩子劇團、新安旅行團、電影放映隊、抗敵演劇隊、抗戰(zhàn)歌詠隊、文藝獎助金管理委員會、戲劇節(jié)的關系,進而呈現(xiàn)該時期廣袤的文學圖景;同時將個人參與的文學活動與集體的文學組織和規(guī)章制度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在呈現(xiàn)抗戰(zhàn)時期個人復雜的面向之外,更側重突出特殊時期文學存在的形式和意義,即文藝如何回應抗戰(zhàn)的需求。其最終目的還是通過將“二史館”里有關創(chuàng)造社的檔案文獻連珠成串,重繪“政治創(chuàng)造社”地圖。
四、關于現(xiàn)代文學檔案研究的一些思考
檔案文獻屬于第一手史料,在史料等級中居于較高的位置。但這并不意味著檔案文獻就有絕對的話語權,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不宜過分夸大檔案的重要性,特別是在進行相關價值判斷的時候應該慎重。對于新的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出現(xiàn),不夸大其重要,不進行過度闡釋,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這樣才能形成檔案文獻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良性互動。同時,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在利用新發(fā)現(xiàn)檔案文獻時還需要注意保持對共識的警惕,要跟已有的研究保持對話,只有這樣才不會掉入用新材料印證舊問題的陷阱。“如果僅是為現(xiàn)有研究增填注腳,那么有無檔案材料其實是沒有任何價值的。”[30]比如2006年出版的王友明《革命與鄉(xiāng)村》致力于研究莒南土改,該書運用了大量檔案材料論證這樣一個命題:抗戰(zhàn)時期的減租減息政策并沒有造成土地分散。殊不知美國學者胡素珊早在1997年出版的《中國的內(nèi)戰(zhàn):1945—1949年的政治斗爭》中就得出了類似的結論,王著并沒有突破胡素珊的結論,并沒有充分挖掘出檔案帶來的巨大信息,而只是急于用檔案印證簡單的命題。與印證舊問題相對的是利用新的檔案文獻解決新問題。在挖掘出大量第一手材料的基礎上,對之進行理性、歷史、邏輯的審視,提出獨到、深入的新見,力圖解決重大文學(思想)史問題,是檔案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必然走向。陳徒手對中國作協(xié)檔案的研究、王秀濤對歷次文代會檔案材料的研究都是在這樣的思路下進行的,也都取得了較為突出的研究成果。此外,現(xiàn)代文學檔案研究者還需要有迎接理論挑戰(zhàn)的自覺和能力,將史料研究與理論研究相結合。學者黃發(fā)有在探討當代文學期刊研究存在的問題時寫道:“目前的當代文學期刊研究缺乏自覺的理論支撐,大多數(shù)成果僅僅滿足于對期刊材料的梳理,對刊載的作家作品進行文化透視與藝術分析,對期刊現(xiàn)象進行表淺的描述,對編輯團隊的構成進行簡單的介紹?!敶膶W期刊研究當然需要史料方面的長期積累,還需要研究主體有獨立的思考和見解,而且這種思考和見解不是隨意的、零碎的,應當對當代文學期刊的內(nèi)部結構和整體狀況都有準確的把握?!盵31]現(xiàn)代文學檔案研究同樣不能僅僅滿足于史料的簡單呈現(xiàn),研究者要在多元維度下審視檔案文獻,在文本之外,也重視它在文學組織、文學制度、文學生態(tài)乃至文學“故事”方面的多重呈現(xiàn),力圖形成一套具有自身特色和代表性的“獨門絕技”。
具體到操作層面,需要注意的問題也有不少。從制度層面來說,中央和地方各級檔案館應該在制度許可的范圍內(nèi)盡量放開閱讀權限,組織人力物力對原始檔案進行電子化作業(yè),允許對部分檔案進行復印。在實際的查檔過程中,研究者遇到的困難實在太多。樊駿在《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一文中就認為中國現(xiàn)行檔案制度的“思想觀念、方式方法、體制、作用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重藏輕用’的偏向”,而這種制度帶來的結果無疑是讓人痛心的:“檔案館誠然承擔著在一定期限和范圍內(nèi),為一部分檔案保密的職責,但畢竟不同于機要機構,保管不等于保密,即使尚未開放的檔案,經(jīng)過一定手續(xù),也仍然可以供人使用,決不是保密得越嚴格越好?!c一些檔案事業(yè)發(fā)達的國家相比,我國檔案館的業(yè)務是相當冷清的,遠遠沒有發(fā)揮它在社會生活各領域所應有的積極作用?!盵32]從國家資助層面來說,檔案文獻的發(fā)掘和整理是一個類似于“田野作業(yè)”的工作,再加上前文提到的檔案管理中的種種約束,研究者在這個過程中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精力乃至財力,交通費、住宿費、復印費等都是一大筆支出。而留存在檔案庫的不少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正處于消亡的過程中,有鑒于此,建議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等各類基金對此進行傾斜,以利于研究者在相關項目經(jīng)費支持下,抱著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將深藏在檔案館里的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整理出版。從研究者層面來說,最好是由團隊來進行分工合作,一方面,各類檔案館檔案文獻眾多,窮一人之力不可能完成;另一方面,也要盡量避免研究者扎堆在同一個檔案系統(tǒng)進行重復挖掘和作業(yè),帶來不必要的損失。在這方面,南京大學沈衛(wèi)威教授帶領的“二史館”檔案整理與研究團隊做得較好,團隊分別對國民政府教育部、宣傳部、軍委會政治部、國史館、禮樂館、國立編譯館等部門檔案進行挖掘,已找到大量新文學作家手札及手稿,定期在檔案文獻的發(fā)掘與整理方面進行交流討論并撰文發(fā)表,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已產(chǎn)生一定影響力。如果學界能夠多一些這樣“田野式”作業(yè)的團隊,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研究前景將會更加光明。
余 論
近年來,有高校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設置為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并列的二級學科[33],學界在致力于發(fā)掘和整理多元、豐富史料的同時,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相關理論形態(tài)建構和標準制定也成為熱議話題。基于此,筆者在這里初步提出一個“現(xiàn)代文學檔案學”的動議,旨在呼吁研究者們身體力行地去關注和挖掘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打開新的視野,開拓新的路徑和研究領域。一般而言,先做大量的實際研究工作,再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理論建構和論證,最后提出建立新的學問才符合學術倫理。但考慮到目前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對檔案文獻的發(fā)掘和關注實在太少,同行者頗為寂寥,筆者也就不揣淺薄做此動議,權當呼吁。具體來說,“現(xiàn)代文學檔案學”主要以國內(nèi)外各檔案館館藏的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為關注對象,致力于發(fā)掘檔案里隱藏著的大量的作家信息和文本信息,進而豐富和完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如果說歷史學界對檔案的利用首先在于呈現(xiàn)重要歷史人物或事件的史實,“文學檔案學”則橫跨文學和檔案學兩門學科,將視域放在檔案館里的文學作品、手稿、版本、目錄、書信、作家本事等跟文學密切相關的文獻上,借鑒檔案學相關規(guī)范對這些文學文獻進行分類處理;在實際研究過程中則需要由文入史,參照其他文獻史料,最后通過文史互證的方式得出自己的結論。此外,“文學檔案學”不僅關注作家作品,文學組織、文學制度、文學生態(tài)等都是它的題中應有之義,可以說“檔案”路徑為打通文學內(nèi)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提供了重要契機,同時也為新世紀以來學界對“大文學”的倡導展開了新的研究圖景。
注釋:
[1]如鐘桂松對茅盾檔案、李斌對郭沫若檔案、易彬對穆旦檔案、席云舒對胡適檔案、孔劉輝對陳銓檔案的使用等。
[2]當代文學檔案文獻有其特有屬性,獲取難度也更大,本文將討論范圍限定在現(xiàn)代文學??陀^上來說,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的管理相對寬松,這也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檔案”路徑的實踐提供了便利。
[3]王國維:《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王國維文集》第4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33頁。
[4]樊駿:《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下)——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整體考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4期。
[5]趙惠玲、張輯哲主編:《檔案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頁。
[6]王秀濤:《地方性史料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文藝爭鳴》2016年第8期。
[7][8]趙越:《檔案學概論》,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1、51頁。
[9]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于2019年10月21日至26日在北京舉行,會議審議檔案法修訂草案?!吨腥A人民共和國檔案法(修訂草案)》規(guī)定,檔案開放期限由三十年縮短為二十五年。
[10]參見《國家檔案四成公開》,《人民日報》2011年6月11日,第11版。
[11]張春田:《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傳統(tǒng)》,《書城》2022年第1期。
[12]參見曾祥金《郭沫若與電影放映隊關系考——以“二史館”藏檔案為中心》,《郭沫若學刊》2021年第3期。
[13]龔靜染:《李劼人往事(1925—1952)》,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1頁。
[14]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頁。
[15]《“思想改造”中的知識分子》,《老年生活報》2013年9月11日。
[16]學者古遠清、秋石等對此有部分關注,但沒有涉及檔案材料。
[17]《國民參政員胡秋原等提議取消庚子賠款辦理教育辦法案及外交與教育等部商辦往來函件》,《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 第五輯 第二編 教育(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46~147頁。
[18]慕津鋒:《師陀長篇小說〈爭斗〉:從“未完稿”到“完成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爭斗〉檔案的發(fā)現(xiàn)與考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7期。
[19]這里要感謝徐自豪老師的指教。他提醒我注意海外檔案館藏現(xiàn)代文學檔案文獻。
[20]李怡:《“大文學”需要“大史料”》,《當代文壇》2016年第5期。
[21]馬克·布洛克:《歷史學家的技藝》,黃艷紅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頁。
[22]王秀濤:《當代文學史料的等級問題》,《文藝爭鳴》2020年第1期。
[23]《梅光迪出國留學有關文書》,南京大學檔案館藏,案卷號:399。
[24]參見楊揚《海外新見梅光迪未刊史料》,《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眉睫《梅光迪在哈佛大學的學位與職稱》,《中華讀書報》2012年6月20日。
[25]王海光:《回憶錄的寫作和當代人的存史責任》,《炎黃春秋》2007年第5期。
[26]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
[27]《教育部訓令:高字第五四九九八號》,《教育部公報》1948年第20卷第10期。
[28]具體參見曾祥金《民國教育部學術評獎活動及其文學史料價值》,《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18年第1期。
[29]沈衛(wèi)威:《新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初期〈對日煽動宣傳之意見書〉及鹿地亙手書稿本》,《魯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11期。
[30]徐進:《地方檔案的解讀與中國當代史研究的新進展》,《青年黨史學者論壇》(第一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頁。
[31]黃發(fā)有:《論中國當代文學期刊研究的進展與路徑》,《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8期。
[32]樊駿:《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下)——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整體考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4期。
[33]四川大學文學院于2019年首次獲準設立“中國現(xiàn)代文獻學”二級學科,隸屬于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并開始招收“中國現(xiàn)代文獻學”方向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