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樓夢》中薛寶釵的鶴氅
來源:《文學與文化》 | 周嶺  2024年03月26日07:14

本文緣起于《紅樓夢大辭典》中一個關于“服飾”的條目:“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這個條目詮釋的難點是“番羓絲”。筆者是《紅樓夢大辭典》“服飾”部分的撰寫者。該辭典于1990年出版后不久,筆者有了新的資料發(fā)現(xiàn)。借著三十年后辭典修訂之機,對條目重新做了改寫。改寫的意義在于,一個條目的準確釋義,不僅可以幫助讀者獲得更多的相關知識,還可以對各種改編作品的誤讀予以匡正。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寫到,下雪了,大觀園里一眾宅膩了的“原住民”,加上史湘云,與遠道而來的薛寶琴、李紋、李綺、邢岫煙等小姐妹們,在如同“搓棉扯絮”一般的大雪中,興奮地走了一場讓人耳目一新的“時裝秀”。那些名色紛繁的材質(zhì)、工藝、花色、款式,不知道把多少“看官”給弄暈了。其中薛寶釵穿出來的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更是自有《紅樓夢》以來似乎就沒人弄明白過。

這件衣服讀起來實在拗口不說,就連該從哪兒停頓分個氣口都挺費琢磨的,更遑論“考鏡源流、辨章學術(shù)”了。所以,不止是一般讀者到此繞著走,便是專家們也只好在頻頻校訂、注疏的時候假裝看不見了。

一、繞過去的“番羓絲”

筆者曾經(jīng)在1987年參加了《紅樓夢大辭典》的編寫,其中“服飾”部分的全部詞條釋義,皆出自筆者之手。因為在更久遠的1976年至1979年,筆者就干過編寫《漢語大詞典》的活兒,算是略熟辭書編寫體例。后來在做央視版《紅樓夢》編劇的那幾年,又一直在給劇組的服化道部門講課,算是沒斷了“熱身”。所以,服飾器用一類的詞條寫作,對筆者而言,不算是太生分的差事。

但還是遇上難點了,這便是寶釵的這件勞什子“鶴氅”。既然是《紅樓夢大辭典》的詞條,那就躲不過去,無論如何也必須給個說法。“裝看不見”肯定不行,只能嘗試著掰開了解一解。

頭兩個字“蓮青”,說的是顏色。這沒有什么難的,“蓮青”就是“青蓮”,像名為“青蓮”的蓮花一樣,是一種略帶淺藍的淡紫色。接著的兩個字,也不難解,“斗紋”者,斗形紋也?!板\上添花”,則有點兒技術(shù)含量了。此處非成語也,乃是一種名為“妝花”的織法?!皧y花”是織造工藝中最復雜的品種。舊時兩個熟練工,一天下來也就織一寸半,相當于5厘米。織的時候還要用不同顏色的線配出彩色來。線的材質(zhì),包括但不限于棉、毛、麻等。棉,一定是精紡的棉線,在那個時代,主要是進口的精紡棉線。毛,就有各種鳥獸的毛,尤其是孔雀的毛。毛色越艷麗,織出來的織品越漂亮。絲,一般指的是蠶絲,當然也還有金線,銀線,即所謂的“二色金”是也。“妝花”工藝三千年以來只能使用木制的大型織機,一上一下兩個熟練織工配合,純手工操作,至今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的機器可以替代?!皧y花”技法久已存在,但名稱卻始見于明代。清·吳允嘉《天水冰山錄》記載,嚴嵩抄家的大批絲織物中就有很多“妝花”織品。[注1]

到了曹雪芹家世居江南的鼎盛時期,也就是自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祖父曹寅、父輩曹颙、曹頫三代四人“專差久任”江寧織造的六十年間,“妝花”作為曹家的代表作,已到了最成熟的階段。看來曹雪芹對“妝花”是有深厚感情的,在《紅樓夢》中,他給寶玉、寶釵、湘云等風格不同的幾位,不止一次地用“妝花”提份兒。諸如“水紅妝緞狐肷褶子”和“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等。這“妝緞”就是“妝花緞”。再往下說,“洋線”,是進口的精紡棉線,則又是曹家織機上常用的東西了。早年,凡自域外傳入的物件兒,都冠之以“洋”字或“番”字。后來,則將仿品也都順口歸了“洋”類,像《紅樓夢》里的“洋錦”、“洋線”、“洋罽”等等。下面,難點來了,“番羓絲”!先繞過去,把容易的說完,再回來慢慢地“拆這個魚頭”。先解釋最后一個詞兒——“鶴氅”?!都t樓夢》里,同一天,有兩個人穿過,即寶釵和黛玉。所謂“鶴氅”,名稱顯得高雅飄逸,其實就是一種有闊邊的寬松式無袖御寒外衣。像一床皮毛里兒的被子,往身上一披,疊出領子,有一種似衣非衣的感覺。一般人穿了未必好看,須得骨骼清奇之人,隨意著之,便有鶴立雞群之超脫品相。清·曹庭棟《養(yǎng)生隨筆》卷三“衣”類:“式如被幅,無兩袖,而總摺其上以為領,俗名‘一口總’,亦曰‘羅漢衣’。天寒氣肅時,出戶披之,可御風,靜坐亦可披以御寒?!妒勒f》:王恭披鶴氅行雪中,今制蓋本此,故又名氅衣,辦皮者為當?!盵注2]這位王恭,是東晉名士?!稌x書·王恭傳》說他“少有美譽,清操過人,自負才地高華,恒有宰輔之望?!盵注3]舉這樣的人做“鶴氅”的模特,可知這衣服的不一般。好,“鶴氅”說清楚了。

二、繞不過去的“番羓絲”

終于輪到“番羓絲”了。字數(shù)不多,三個字而已,竟使諸多大家未置一詞而終未能解更多讀者之惑。其實,真正要解詁的,只有一個“羓”字。

當年我在撰寫《紅樓夢大辭典》“服飾”詞條的時候,在這個字上躊躇最久?!傲j”有兩個義項可能關合本詞條:一曰“干肉條”,一曰“一種古代傳說中的珍貴的羊”。那時寫辭典詞條,非常辛苦,全靠搜書讀書。如果肚子里沒有一些日積月累的“底子”,再如果不會使用“類書”,諸如《太平御覽》、《初學記》、《北堂書鈔》、《藝文類聚》、《佩文韻府》、《淵鑒類函》之類,則萬不可攬這個瓷器活兒。20世紀80年代中期,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連計算機是什么都很少有人知道。不像今天可以上網(wǎng),谷歌一下,百度一下,一個冷僻字一個眼生的詞瞬時拎出。雖然不盡準確,甚至可能出現(xiàn)“魯魚豕亥”、“郢書燕說”的誤讀,但至少可以起到索引的作用,省卻了很多大海撈針式的麻煩。當然,即使能夠熟用類書,也還是要查證原書。因為“類書”屬于“分類抄存”之作,抄的過程中難免抄錯。更有一些抄書時還存在的典籍,后來損毀亡佚了。記得早年聽吳熊和先生講“類書”,將使用“類書”稱為“有限偷懶法”,就是這個意思了。然而,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并且,即使終日坐在圖書館,也得知道要查找的資料在哪本書里。實際上,還是多少要靠一些運氣了。所以,“古代傳說中的珍貴的羊”一時無解。當時《紅樓夢大辭典》的編寫事宜已經(jīng)進行了六年,到我入伙的當口,截稿時間只剩下六個月。也就是說,其他各部分的詞條,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寫了六年,而“服飾”“器用”一直無人認領。來了個整勞動力,焉有不用之理。于是,交給我了?!胺棥辈糠猪殢臒o到有發(fā)端撰寫;“器用”部分則在朱家溍、王湜華兩位的初稿基礎上“厘剔截補”。而且,交稿不可逾時。朱先生的學問極好,湜華兄出身名門,乃父王伯祥是史學大家。只是兩位不太熟悉辭典體例,所以要重寫以適應辭典要求,豈區(qū)區(qū)在下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的。所以,這個“羓”字,拖到最后一天,只好按以下文字交差。

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49·661·3) 蓮青:即青蓮,紫色。斗紋:斗形紋。由多條環(huán)形線、螺形線組成,形狀似斗。錦:用彩色經(jīng)緯織出各種圖案花紋的絲織品?!读鶗省罚骸翱椝貫槲脑痪_,織彩為文曰錦。”花洋線:一種進口花線。番羓絲:番指西藏。羓本意為干肉條。番羓絲是形同干肉條的花線綴飾。藏地之女衣多有綴者。鶴氅(chǎng廠):有寬邊的寬松式無袖御寒外衣。清·曹庭棟《養(yǎng)生隨筆》卷三“衣”類:“式如被幅,無兩袖,而總摺其上以為領,俗名‘一口總’,亦曰‘羅漢衣’。天寒氣肅時,出戶披之,可御風,靜坐亦可披以御寒?!妒勒f》:王恭披鶴氅行雪中,今制蓋本此,故又名氅衣,辦皮者為當?!盵注4]

我曾經(jīng)就以上對于“番羓絲”的釋義,請教過一位國家民委的藏族官員朋友。此公畢業(yè)于牛津大學,是個學者型官員。他肯定地說,你的解釋完全正確,藏地不只女衣,男衣也有類似的裝飾。但我還是覺得不甚踏實,“一種古代傳說中的珍貴的羊”是怎么回事呢?

三、再解“番羓絲”

《紅樓夢大辭典》于1990年刊印出版,我在之后便有了對于“番羓絲”的新解,可惜來不及改寫了。二十年后復行修訂的時候,我已遠離了那個圈子,不知道重訂的消息。后來,馮其庸先生跟我說,當時沒找到我,遂將“服飾”部分交由沈從文先生的嫡傳弟子黃能復審看。黃先生是古代服飾專家,據(jù)說他閱畢交稿時的意見是,周嶺先生的原稿毋庸改動,按照原貌再版可也。

前些時,承張慶善兄見告,《紅樓夢大辭典》又要重訂再版了。我很高興,終于有機會了卻夙愿了。于是,從負責編審的任少東兄處索來原稿的電子版,將三十三年前的所有不盡意處,批閱增刪至自己滿意。其中的重點,便是這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

從“番羓絲”的這個“番”字說起。狹義的“番”指的是藏地,如文成公主“和番”,就是這個去處。而廣義的“番”則指的是古代中國以西諸國。前述“羓”字可訓為“干肉條”,則“番羓絲”就應該是“形同干肉條的花線綴飾,藏地之女衣多有綴者?!倍绻傲j”是“一種古代傳說中的珍貴的羊”,則“番羓”應該指的是域外傳入之優(yōu)質(zhì)羊種。順推之,則“番羓絲”便應該是這種羊的優(yōu)質(zhì)如絲一般質(zhì)感的毳毛。這種羊以及這種如絲的優(yōu)質(zhì)毳毛,還真有記載,就在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里。

《天工開物》這部書命運多舛,在清代乾隆年間官修《四庫全書》的時候,被列為“奇技淫巧”一類,修書不收。不收就是不留,一把火全部燒光,片紙無存,整個中華大地就此絕跡。幸虧此書早年傳去過日本,多年以后又從日本傳回來,這才得以存續(xù)。《天工開物》于我的意義,便是解決了“番羓絲”的問題。

《天工開物》“乃服”章,是講治絲、織造的,其中“矞芀羊”條說:

矞芀羊,唐末始自西域傳來,外毛不甚蓑長,內(nèi)毳細軟,取織絨褐,秦人名曰山羊,以別于綿羊。此種先自西域傳入臨洮,今蘭州獨盛,故褐之細者皆出蘭州。一曰蘭絨,番語謂之孤古絨,從其初號也。山羊毳絨亦分兩等,一曰搊絨,用梳櫛搊下,打線織帛,曰褐子、把子諸名色。一曰拔絨,乃毳毛精細者,以兩指甲逐莖挦下,打線織絨褐。此褐織成,揩面如絲帛滑膩。每人窮日之力打線只得一錢重,費半載工夫方成匹帛之料。若搊絨打線,日多拔絨數(shù)倍。凡打褐絨線,冶鉛為錘,墜于緒端,兩手宛轉(zhuǎn)搓成。[注5]

請注意這幾個重點:一是“矞芀羊”是唐代從西域傳來,是一種“番”羊。二是“內(nèi)毳細軟”,可以拈成如“如絲帛滑膩”的毛線,即是“一種古代傳說中的珍貴的羊”。這種毛線搓拈起來很費功夫,要先用兩個手指甲小心地逐根逐絲地將毳毛挦下來,再用鉛錘墜著毳毛的一端,兩只手慢慢地搓拈。一個人工一整天“打線只得一錢重”,要打夠“匹帛之料”則要費半年的時間。

“番羓絲”終于得解。完整的意思,就是“用唐代自西域傳入的珍貴品種‘矞芀羊’的毳毛拈成的如絲樣滑膩的毛線”。而這種特殊的毛線,是用在“妝花”織錦上的絕好材料。用法是與“洋線”配套,具體說來,就是用事先染好色的“矞芀羊”的毳毛打成的如絲樣滑膩的毛線做經(jīng)線(俗稱“腳子絲”),用事先染好色的進口精紡棉線做緯線(俗稱“耳子線”),挑花結(jié)本(即通經(jīng)斷緯),織成花色正反如一的淺藍紫色斗形紋的妝花錦面料。天啊,總算繞完了!那么,詞條應該如何改寫,便只是技術(shù)問題了。于是,就有了我發(fā)給任少東兄的以下正式的定稿文字:

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49·661·3)用“矞芀羊”的毳毛搓成的如絲樣滑膩的毛線做經(jīng)線(俗稱“腳子絲”),用進口精紡棉線做緯線(俗稱“耳子線”),挑花結(jié)本(即通經(jīng)斷緯)所織成的淺藍紫色斗形紋妝花錦面料的有闊邊的寬松式無袖御寒外衣。蓮青:即青蓮,淺藍紫色。斗紋:斗形紋。由多條環(huán)形線、螺形線組成,形狀似斗。錦:用彩色經(jīng)緯織出各種圖案花紋的絲織品?!夺屆げ刹罚骸板\,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故惟尊者得服?!蹦纤巍ご鞫薄读鶗省罚骸翱椝貫槲脑痪_,織彩為文曰錦?!泵鳌だ顣r珍《本草綱目》:“錦以五色絲織成文章,故字從帛從金……”。錦上添花:用妝花工藝織造的妝花錦。洋線:舶來之精紡棉線。番羓絲:唐代自西域傳入的珍貴品種“矞芀羊”的毳毛搓成的如絲樣滑膩的毛線。番:域外。羓:古代傳說中珍貴的羊種。見于記載的毳毛如絲的域外傳入珍貴羊種只有“矞芀羊”。明·宋應星《天工開物》:“矞芀羊,唐末始自西域傳來,外毛不甚蓑長,內(nèi)毳細軟,取織絨褐,秦人名曰山羊,以別于綿羊。此種先自西域傳入臨洮,今蘭州獨盛,故褐之細者皆出蘭州。一曰蘭絨,番語謂之孤古絨,從其初號也。山羊毳絨亦分兩等,一曰搊絨,用梳櫛搊下,打線織帛,曰褐子、把子諸名色。一曰拔絨,乃毳毛精細者,以兩指甲逐莖挦下,打線織絨褐。此褐織成,揩面如絲帛滑膩。每人窮日之力打線只得一錢重,費半載工夫方成匹帛之料。若搊絨打線,日多拔絨數(shù)倍。凡打褐絨線,冶鉛為錘,墜于緒端,兩手宛轉(zhuǎn)搓成?!绷碚f,花洋線:舶來之精紡彩色棉線。番羓絲:番指西藏。羓本意為干肉條。番羓絲是形同干肉條的花線綴飾。藏地之女衣多有綴者。鶴氅(chǎng廠):有闊邊的寬松式無袖御寒外衣。清·曹庭棟《養(yǎng)生隨筆》卷三“衣”類:“式如被幅,無兩袖,而總摺其上以為領,俗名‘一口總’,亦曰‘羅漢衣’。天寒氣肅時,出戶披之,可御風,靜坐亦可披以御寒?!妒勒f》:王恭披鶴氅行雪中,今制蓋本此,故又名氅衣,辦皮者為當?!?/p>

上述文字中,還有一點需要說明。就是在改寫的同時,作為另一說,保留了原來對于“番羓絲”的解詁文字。理由是,新解固然有“渙然冰釋”的意義,而保留舊解,等待更有說服力的新資料予以證實或者證偽,不是更好嗎?何必著急宣布“自古華山一條路”呢?作為工具書,最基本的要求是確定性、合理性和可靠性。但有時也要兼顧啟發(fā)性和思路性,尤其對于有心的讀者和研究者應該是不無裨益的。

四、低調(diào)而奢華的“跳出”

說到這里,仍有一個問題要提出來。這件“鶴氅”,名稱一長串,復雜極了。但說了半天,也只是說了衣服的面子,里子呢?沒提。這可是天寒氣肅之時,又在戶外,不可能沒有里子。里子用什么材料?那位介紹“鶴氅”的曹庭棟說:“辦皮者為當?!闭f得對極了,應該用皮里,而且還應該是“大毛”。什么叫“大毛”呢?舊時穿著皮衣,按照時令氣溫,分為大毛、中毛、小毛。一般是冬季最冷的時候穿大毛衣服,諸如狐皮、貂皮、猞猁猻等。初冬和冬杪,則要穿中毛衣服,諸如深灰鼠、灰鼠、銀鼠等。晚秋和“乍暖還寒”時的早春,則要穿小毛衣服,叫做珍珠毛,即胎羊毛。所謂“胎羊”并不是小羊羔,而是“肚剝羔”。是將懷孕母羊的肚子剖開取出胎羔,直接剝皮熟制而成的皮料。每做一件這樣的衣服,要殺多只孕羊和胎羊,殘酷至極。這種“小毛”還有個很雅的名字,叫做“一斗珠”,是說幼毛卷曲如粒粒珍珠。乾隆皇帝少時的發(fā)妻富察氏,后來的孝純皇后,一生節(jié)儉之極,乃至金玉釵環(huán)一律蠲免,只用通草花作為飾品。然而,就是這位讓乾隆皇帝“每加敬服”的“恭儉”皇后,卻獨獨喜愛這“一斗珠”的皮料,從衣服到荷包,多多益善。見了“小毛”,就忘了“恭儉”,可見這種皮料的魅力。

至此,我們可以給寶釵的這件“鶴氅”吊上一個皮里了。鑒于人在大雪天的戶外活動,這個皮里一定是大毛。再者,能與淺藍紫色的“洋線番羓絲”的妝花錦面料配套的大毛,應該用紫貂皮最為合適。至此,寶釵的這件“鶴氅”終于可以完整地再現(xiàn)于我們的想象中了。

好了,現(xiàn)在我們把鏡頭從寶釵的身上緩緩拉開,一起來看一看這個服裝秀的全景。略去各自不同的款式、材質(zhì)和工藝,大概感覺一下曹雪芹給大家分配的色彩。首先,開始集合的時候,一眾姐妹“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史湘云雖然穿的是“里外發(fā)燒大褂子”,但頭上戴的也是“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只有兩個人的顏色不同,一個是李紈,穿了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黑色調(diào)。李紈因為是寡居,所以顏色受到限制。另一個便是寶釵,穿了件淺藍紫色的鶴氅。設想一下,如果此刻寶釵也是一裹大紅,獨一點李紈的黑色,這搭配成何章法?所以,曹雪芹舉重若輕,隨手給寶釵披上了一件低調(diào)奢華的淺藍紫色。再看這個色彩組合,白茫茫的天地之間,一片鮮艷的紅色,被一點黑色壓住了輕飄。特立獨行的一抹淺藍紫色,如同一株出水的青蓮,儀態(tài)萬方地矗立著、綽約著,是怎樣的景象?讀《紅樓夢》時,如果細味這個段落,是不是應該喝一聲彩、浮一大白呢?當然,除了色彩審美的需要,更見心思的,是這件衣服與人物身份、性格、旨趣的契合。寶釵這個小女子,平居穿衣從不事雕琢,“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整部書中,最搶眼的裝束,就是這件“番羓絲”了。這才是那個容貌、才具、氣質(zhì)過人的寶丫頭,才是那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姐姐。試問,自有《紅樓夢》以來,有哪一位畫家、哪一部舞臺劇、哪一部影視劇給內(nèi)斂而貴氣的寶卿穿對過一件衣服?

至于寶琴的那件“鳧靨裘”,其實也是一件“跳出來的”顏色,歷來的畫家們也從不曾畫對過。不過,這卻是另一個值得好好說一說的話題了。

注釋:

1:[清]吳允嘉:《天水冰山錄》,收于[清]毛奇齡《明武宗外紀》,上海書店,1982年,第113頁。

2:[清]曹庭棟:《養(yǎng)生隨筆》卷三“衣”類,上海書店,1981年。

3:[唐]房玄齡:《晉書·王恭傳》卷八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五史》,1986年,第2冊,第1499頁。

4:《紅樓夢大辭典》“服飾”,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0年,第121頁。

5:[明]宋應星:《天工開物》上卷“乃服“第二卷“褐氈”條,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部精要》,1993年,子部二,第13冊,第10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