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哪怕生命始終沉默他們都有回響,我相信愛是醫(yī)治一切傷口的良藥
王蕓,生于湖北,現(xiàn)居南昌。一級作家,南昌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對花》《江風烈》,小說集《請叫她天鵝》《薇薇安曾來過》《與孔雀說話》《羽毛》,散文集《紙上萬物浮現(xiàn)如初》《此生》《穿越歷史的楚風》《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經(jīng)歷著異常美麗》等。三百余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上海文學》《江南》《芙蓉》《長城》《天涯》《美文》《散文》《長江文藝》《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收入五十多種選本。曾獲第三屆湖北文學獎、第七屆屈原文藝獎、第一屆江西省文藝創(chuàng)作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大獎等。獲評江西省思想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
青少年時代的王蕓,常常坐在長江邊,看那種開闊,看不竭的流淌,看大大小小的漩渦,讓她體會到了滋養(yǎng)萬物、吞噬萬物的驚人力量,覺得內在的小情緒、小的彎彎繞繞都不值一提。所以,看似柔弱溫順的她,卻有著內在的寬闊,以“安放身心”系列小說為代表的優(yōu)秀作品,意在為我們解答人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應該怎么度過和完成自己的一生。王蕓原來在報社工作過,這段經(jīng)歷培養(yǎng)了她的平民視角和悲憫之心。在如何看待溫暖、善意,及其對于文學的意義時,王蕓表示:“愛是醫(yī)治一切傷口,縫合所有隔閡的那味良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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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是無比日常的,就像我熟悉的一位長者、朋友,然后成為親切的故人。
陳倉:你有沒有想過起一個筆名? 我在網(wǎng)上一搜,叫王蕓的還不止一個,有主持人,有書法家,有演員,你在現(xiàn)實中有沒有遇到過“自己”?
王蕓:早年寫散文時取過個筆名:亦蕓?!耙彩鞘|”的意思,所謂“寫作的分身”吧。寫得多了,決定做回“自己”,沒有再取過筆名。雖然現(xiàn)實中沒遇見過,但我知道有很多“王蕓”,身份最接近的,是一位編劇。我總覺得認真讀我的作品、喜歡我作品的人,自然會將我從眾多的“王蕓”中分離出來,讓我不至于泯然于眾。
陳倉:你是湖北荊州人,請介紹一下你的故鄉(xiāng)吧。荊州是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劉備借荊州,關羽大意失荊州,呂蒙偷襲荊州,這里誕生過很多歷史故事和文化名人。你青少年時代與這片土地最具文學性的故事是什么?
王蕓:我的出生地其實是位于長江邊的沙市,上世紀90年代中期與荊州地區(qū)合并為荊州市。荊州,可說的太多了,你提到的僅僅是三國時的荊州,有專家考證《三國演義》中提到荊州的有八十多處。楚國曾在這里定都四百年,二十代楚王從這里縱馬出征,包括“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楚莊王。這里還是屈原駐足吟詠之地,是誕生過“性靈派”公安三袁的地方?!俺o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江陵”,就是這里,歷史上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在這里留下足跡,亦寫下詩詞文章。我的散文集《穿越歷史的楚風》就是“遠眺”這些與荊楚大地有過交集的古人。
這片歷史悠久、人文底蘊深厚的土地,給予我的文學滋養(yǎng)是豐贍長足的,和這里天然豐沃的廣袤平原、密集豐盈的河湖水澤一樣,都融入了我的骨血,構成我的精神根脈。這一點,是在我離開家鄉(xiāng)生活之后才慢慢明晰的。
少年時代、青年時代,我常常去長江邊坐,看江。那種開闊,不竭的流淌,會讓你覺得內在的小情緒、小的彎彎繞繞都不值一提,相比之下是那么清淺。我踩過江水,即便是酷暑時節(jié),她依然帶著奔騰自雪山的那一種凜冽冰寒。我也見過漫上碼頭臺階的江水,濁黃綿厚,翻卷著大大小小的漩渦,這時的江流有吞噬、摧毀萬物的驚人力量。1998年長江特大洪水,在報社工作的我也親歷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南岸分洪區(qū)的群眾全部撤出,準備開閘泄洪。最終,荊江大堤平安扛住了一波波洪峰的沖擊,那年沒有開閘。解放軍離開時,沙市的主街北京路上全是人,群眾自發(fā)前來送行,淚水和呼喊齊飛,那種巨大的情感沖擊力,只有親歷的人才能體會,并刻骨銘心。我也曾在江邊看到一個流浪的女人,她用江水洗長發(fā)、衣服,將隨身攜帶的不多的東西,攤放在水泥防護堤上曬太陽……對于我來說,這條大江是無比日常的,就像我熟悉的一位長者、朋友,然后成為親切的故人。
陳倉:現(xiàn)在是一個大移民時代,很多人都全國各地到處跑,在北京的叫北漂,在上海的叫滬漂。你從湖北來到了江西,這種選擇有特別的原因嗎?
王蕓:足夠的情感作底,才能讓你有離開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生活圈的勇氣吧。
我曾經(jīng)是一個非常戀家的人,記得上大學一年級時,第一次離家那么長時間,頭一個月常常躲在蚊帳里哭,“十一”放假迫不及待地連夜坐車回家??墒呛芷婀郑髮W期間我在家鄉(xiāng)報紙副刊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題目竟然是《想走出去》。可見人就是一個矛盾體。“想走出去”的勇氣,我覺得是閱讀給我的,閱讀早早地為我打開了一個精彩、豐富、無垠的世界,仿佛無形的召喚。
來到異鄉(xiāng)生活,不適應肯定有的,可是因為有情感墊底,就覺得那些都可以忽略。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類似于鄉(xiāng)愁的情緒才慢慢浮現(xiàn)而出,有時上下班坐在公交車上,聽一首歌,比如李健的《異鄉(xiāng)人》,樂聲流淌,窗外紛亂的街景也在流淌,頓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一種潮濕的、黏稠的情緒在心里緩慢地涌動。
陳倉:雖然湖北和江西山水相連,但畢竟還是兩個地域,你覺得人物性格、生活習慣、文化習俗有哪些差異?你到江西已經(jīng)幾年了,我看到你新小說集《請叫她天鵝》的第一篇《寄》,就寫到了南昌的?;韬钅沟陌l(fā)現(xiàn),這是否說明你已經(jīng)適應了新環(huán)境,完成了文學故鄉(xiāng)從湖北向江西的遷移?
王蕓:就大的范疇來說,江西在古代也屬于“荊楚”,與湖北是有親緣的。且歷史上的幾次大遷徙和戰(zhàn)亂,導致湖北地域人口銳減,于是有“江西填湖廣”。不少現(xiàn)在的湖北人,若是上溯幾代尋根,就會發(fā)現(xiàn)祖輩是從江西遷過去的。往細里說,其實沙市人與原來荊州地區(qū)的人,大致的性情、生活習慣、文化風俗也是有區(qū)別的,更不用說沙市與武漢,以及兩個地方的人的差異。江西也一樣,贛南與贛北、贛東與贛西,細究起來也有明顯的差異??傮w來說,我覺得湖北人剛毅勇猛外露;江西人相對內斂、持重,但骨子里也有剛硬的一面。
湖北在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的十字交匯處,古有長江大動脈及其眾多支流,近代有鐵路線貫通,這里一直是流動的、開放的。江西三面多山,一面朝向長江和鄱陽湖大澤,有相對封閉期,也有開放期,但這開放是有節(jié)度的,受到諸多條件限制,所以江西人重守成,而靈活度和創(chuàng)新意識不是那么鮮明。
作家多是有好奇心的人,且敏感、善于發(fā)現(xiàn),來到生疏之地,往往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就可能觸發(fā)創(chuàng)作的靈感。也因為江西確實歷史文化底蘊深厚,且文化遺跡保存豐富,文脈根深葉茂,也契合我的創(chuàng)作關注點、興趣點,等于我的創(chuàng)作資源得到了進一步拓展和豐富。對我來說,湖北和江西都是我創(chuàng)作的“厚土”。
陳倉:根據(jù)資料顯示,你在《沙市日報》《荊州晚報》工作過很長時間,雖然都是進行文字工作,但是畢竟形態(tài)不同。這段經(jīng)歷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王蕓:我常說,在報社這種媒體平臺工作過的人,抗壓能力一定是超強的。雖然我在報社很多年是編副刊,但也在幾個采編合一的部門工作過,做過“情感講述”欄目,寫過各種深度報道,后來又做過要聞版編輯。這個職業(yè)讓我有了面對生活和社會萬象的機會與可能,也在無形中積累了許多素材。更重要的,讓我有平民視角、悲憫之心,看到眾生的不易與平凡生命內在的堅韌,也看到情感和人性的種種復雜。早期,也包括現(xiàn)在的一些作品中,我還會植入記者的角色,我覺得這一身份擁有可以探觸到社會各層面的“觸角”,相當于在文本中部分地實現(xiàn)了“上帝視角”,盡管也有其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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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生命始終沉默,哪怕身份卑微不值得言說,他們都是有聲響的。
陳倉:你第一次發(fā)表的作品是什么? 你最近一次發(fā)表的作品是什么?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對比一下,變與不變的是什么?
王蕓:我最開始是看到家鄉(xiāng)的一張報紙上有個征文,就投了一首詩歌,詩歌登在報上,還得了個二等獎。接著在《沙市日報》副刊上發(fā)“豆腐塊”,《想走出去》應該是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最近的作品是去年發(fā)在《當代》上的小說《禮物》,也被《小說選刊》轉載了。
一晃都三十年了。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自覺純度還是很高。變的太多了,文筆的純熟度,對生活、社會、歷史、文化的認知與思考,對紛繁素材提煉和把握的能力。而且,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會在這條路上走多久,走多遠,但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會一直走下去,直到再無法寫作。
陳倉:我們先談談你的兩本小說集《請叫她天鵝》《薇薇安曾來過》。我注意到,兩本書封面上的介紹文字里,都有一個關鍵詞“回聲”。你能結合一下內容,解讀一下這個關鍵詞嗎?
王蕓:我覺得生命是有聲響的,哪怕一個生命始終沉默,哪怕身份卑微,看似微渺不值得言說,哪怕緊緊地蜷縮自身,但他們的生命一定是有聲響的,甚至可能是靜默中的無比喧囂。而我可以聽見,并在我的小說中試圖將之捕捉、描摹、留存。我也相信這聲響會穿透時間的層幕、生活的千重山萬道水、空間的紛紜轉換,還有字與字的間距、心與心的隔膜、情與情的不同軌道、思與思的無數(shù)道分岔,在未來的某一時刻,引發(fā)“嘹亮”的回響,在另一個生命那里,或者在許許多多生命那里。這“嘹亮”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可能是精神層面的。所以在這兩本書中,我寫下了那么多微渺的人物,寫出他們生命的聲響,以及我渴望賦予他們的“回聲”。
陳倉:兩本書中各收入中短篇小說7部,你把其中的《寄》《請叫她天鵝》《異向折疊》《薇薇安曾來過》《綠鴕鳥行動》等小說,統(tǒng)一命名為“安放身心”系列小說。請問一下,這么命名有什么特別的思考嗎?
王蕓:每個小說作者,在小說里都埋入了一條他試圖去解釋和把握這個世界、進入其深處的曲徑。讀者也許可以找到,又或者開辟出另外的小徑。我寫這個系列有些年了,到現(xiàn)在也有十來篇小說了。
“安放身心”就大的方面來說,一個是物質層面,關乎我們的生存,關乎我們的一飯一蔬、一衣一裳、一屋一室、一冷一熱這些最基本的生活日常;一個是精神層面,涉及教育、審美、世界觀、價值觀、人際交往、審美創(chuàng)造等。“安放身心”是每個人都繞不開的人生命題,自然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社會問題。這個系列放進了我的一些思考。
中國原本是農耕文明社會,人們與土地的關系是相對固定的,社會基于倫理關系的結構也是相對穩(wěn)定的。但進入現(xiàn)代社會,一切都在變化,我們國家的城鎮(zhèn)化進程帶來越來越高頻率的流動、遷徙,工業(yè)發(fā)展帶來分工逐漸細化,國際化程度越深帶來的影響因素就越多、越復雜,網(wǎng)絡普及和高科技的飛速發(fā)展,更是帶來溝通、聯(lián)絡、交流和傳播方式的巨大改變,甚至生活方式也有了很多變化。在時代巨變中,身體的安放和心理層面的安穩(wěn)都成為疑難。而更多的未知等在前路,面對飛奔而至的“新”,人將何去何從? 我正是敏感于這一“現(xiàn)實”,基于這方面的認知、疑惑和思考,嘗試從不同的路徑朝向同一“核心”——身心安放,于是有了這一系列小說。到現(xiàn)在,我的疑慮還在,而且還在增加,AI時代已然到來,會給人類社會帶來什么改變,我們依靠想象可以抵達和解答嗎?
陳倉:你的作品主要關注城市中的特殊人群,比如自閉癥患者、患病老人等,書寫他們面對人生的種種困境,同時也傳遞著人間的溫暖。溫暖,或是善意,對于文學的意義是什么?
王蕓:在關于《禮物》的創(chuàng)作談中,我寫過:“以深情寫無情,或者因為無情而執(zhí)著于深情……這個小說不僅僅關乎情感——微妙的無法一語定義的情感,小說還關系我們每個人必將到來的老年,關系我們身心的自我安頓與相互倚靠。是的,倚靠,我寫了親人間的倚靠,也寫了陌生人之間的倚靠,在主動或被動的倚靠中,滋生的情感汁液,有朝一日會凝結成晶瑩眼淚般的珍珠……末尾那封信,是來自生活的饋贈,一次溫情的抱擁?!?/p>
《薇薇安曾來過》《禮物》都關于老年題材。我經(jīng)歷了父親的去世,面臨母親老年生活的安頓,在寫這兩個小說之前,我看了很多關于老年人生活狀態(tài)的資料,不少是紀實的,我發(fā)現(xiàn)那些老人,不論他們經(jīng)歷過什么,面臨著什么,在其內心深處依然渴望擁抱與被擁抱。由之擴展開來,不只老年人,其他年齡段的人也是如此。這是人作為生命存在的心理需求之一,可以說是與生俱來、藏于生命密碼中的。
我也相信,仇恨不會化解仇恨,冷漠不會柔軟冷漠,暴力不會帶來安全,到最后還是需要愛,愛是醫(yī)治一切傷口、縫合所有隔閡的那味良藥,即便沒有足夠的愛,人性中的柔軟和悲憫也可以。
陳倉:自閉癥、養(yǎng)老,其實都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你寫這些人的時候是有原型還是完全虛構出來的?
王蕓:我是構思時間很長,寫起來反而較快。如果我決定寫某一類題材,我會張開觀察的觸須,收集與題材有關的故事、細節(jié),也會閱讀大量資料,然后將這些素材進行化合、提煉、構思。我的人物有原型的,比例很少。
陳倉:有很多現(xiàn)實主義作品,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遷,文學價值有可能隨之消退。你能否結合一下自己的作品說說,那種永不過時的東西是什么? 文學作品的價值在于高出現(xiàn)實的那一部分,你認為高出的這一部分指什么?
王蕓:有作家說“在哲學結束的地方文學開始”,這句話可以多重解讀,正如經(jīng)典文學作品也是經(jīng)得起反復閱讀與解讀的。就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驗來說,我個人覺得那種永不過時的東西,既有對日常生活細微而精妙的呈現(xiàn),也有對人物情感潮汐涌動的捕捉,還有對人性微妙的敏銳洞察,對生命密碼中隱秘與未知(相對大眾認知而言)部分的揭示,將人物的選擇與命運跌宕置于時代與社會背景之中,而非全然脫離、架空,并能以有著獨特氣息的文字將之落實于紙面。讀來能帶著人飛行,高飛或者低飛都是美妙的體驗,重要的是飛行。我個人喜歡這樣的作品。
還有一類永不過時的文學作品,我覺得是帶有寓言或預言色彩的,借助想象和智慧來實現(xiàn)飛翔,鼓起浩蕩的奇異的風。這一類作品,我心向往之,卻沒能寫出來。
文學作品高出現(xiàn)實的部分,我覺得不是寫出“是然”,而是寫出“應然”“或然”,嘗試用獨特的方式來解答我們?yōu)槭裁磥淼竭@個世界,怎么度過和完成自己的一生,能不能在自己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造點什么……而這些永遠沒有標準答案,只有無數(shù)種可能,這就是文學的魅力所在,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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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解答我們?yōu)槭裁磥淼绞澜?,能不能在短暫的一生中?chuàng)造點什么。
陳倉:根據(jù)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你開始是寫散文的,從2001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經(jīng)歷著異常美麗》以后,又陸續(xù)出版了《穿越歷史的楚風》《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紙上萬物浮現(xiàn)如初》等,而且獲得了不少的文學獎項。你的散文成就已經(jīng)很高了,為什么要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 你認為小說和散文最主要的差別是什么?
王蕓:我在2003年左右開始寫小說,那時覺得在報社工作積累的一些素材,無法全然消化在散文中,而且小說為想象留出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對我也是吸引。
“真”是散文的最大屬性。我覺得散文的所謂“真”,應該是情感的真實,是面向個人內心的真實,換一個詞可能更準確——真誠。求“真”的散文是坦露,而“藏”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征,好的小說隱匿的部分遠大于呈現(xiàn)的部分,即使篇幅短小,內里卻有宏闊空間。
在我看來,散文像是平面鏡,而小說是多棱鏡的組合。散文的鏡面可能布滿銹漬、水汽、雜質、污痕、輕霧或濃霧、苔蘚、枯葉、雨滴、手指涂抹的痕跡、不明來源的紋路、明亮或幽暗的光斑……這些讓鏡像模糊、漫漶不清。但它是平面鏡,有魔力的平面鏡,“我”映現(xiàn)其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小說不同,多棱鏡面的組合會讓光線發(fā)生折射,讓實像發(fā)生輕微或強烈的變形,光線在其中折射,反射,再折射,反射,左沖右突,形成錯綜復雜的鏡像。
陳倉:現(xiàn)在的跨文體作家很流行,詩歌散文化,散文小說化,小說詩歌散文化,你是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的?
王蕓:我覺得跨文體寫作很好,文學本身就應該是遼闊、豐富、無邊界的藝術創(chuàng)作,文體與文體之間不該存在壁壘。但有一點,就是在散文“真”的問題上,我覺得運用小說化的筆法可以,比如我們試圖呈現(xiàn)古代的某一事件、場景、人物狀態(tài),必須依靠想象之筆,但不能虛構出莫須有的人或事,也不是為感動而虛構出感動,為天真而虛構出天真,為宏大而虛構出宏大,為卑微而虛構出卑微,而是借助想象與共情嘗試進入他物,感知萬物深邃的內心世界。借助想象,契合與抵達更本質的真實,我覺得這不僅僅是能力,也是散文寫作的一種境界。
陳倉:從語言的角度來說,你的散文,委婉,安靜,具有江南女子的腔調,讀起來特別有味道?,F(xiàn)在是普通話時代,大家從小都學普通話,平時又都說著普通話,大多數(shù)作家現(xiàn)在都是用普通話寫作,但是用普通話寫作似乎少了點味道。你在文學作品中是怎么運用方言的? 地方語態(tài)(方言)對文學作品意味著什么?
王蕓:因為我家鄉(xiāng)屬于“官話區(qū)”,即便是外地人也能聽懂七八成,和四川話的音有點像,但沒有ang的后鼻音,沒有n、l之別。我寫文章時,會很自然地轉換為普通話,非常順暢,反而是寫得多了,有時為了突出地域性,會采用方言,比如寫短篇小說《羽毛》,還有長篇小說《對花》,因為涉及南昌采茶戲,戲音中會吸收方言,本土人物也會講方言,我還專門找到一本《南昌方言詞典》。南昌方言有些挺有意思的,表達顏色的:急綠個(深綠顏色)、宣紅個(鮮紅)、咩烏個(黑色)、雪白個(白色)……有些帶有古音。當?shù)厝苏f方言時,會自然而然地展露出某種地方性格與特點,可以恰切地表達情緒和想法,武漢人有他們的“口頭禪”,南昌人有南昌人的“口頭禪”,有些人一開口,你就可以判斷出他(她)的來處,這可以“以一當十”。
陳倉:李浩在《請叫她天鵝》的序中說:“我們愿意更多地關注那些具有實力和未來可能的沉潛著的小說家們?!崩畈i在《薇薇安曾來過》的序中說:“這套書的作者或者有一部分是讀者尚不熟悉的小說家,我誠懇地告訴您,他就是您忽視了的一頭巨鯨?!比~梅在評論散文集《接近風的深情表達》時說:“面對王蕓不斷捧出的散文新作,真實地感到她帶給了當年期待的人們諸多驚喜?!蔽易⒁獾剑~梅用了“驚喜”一詞,李浩用了“沉潛”一詞,李昌鵬用了“忽視”一詞。你無論在質和量上,都應該達到了一定高度,但似乎并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請問一下,你覺得自己的作品有沒有被低估?
王蕓:讓自己來評價自己,多少有些尷尬。我想說的是,每一部作品,我都盡量保持了自己的審美追求和水準,用心對待自己的每一部作品。我也期待著屬于自己作品的“理想讀者”,能讀出、讀懂我放入作品中的深意、深情與深思。
陳倉:那么,你自己最喜歡哪一部? 你覺得最具有經(jīng)典品質的是哪一部? 能夠經(jīng)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才是經(jīng)典,你覺得成為經(jīng)典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
王蕓:好像自己喜歡的不只一部,是具有不同面貌、氣息和特點的。如果一定要挑出一部,那就《寄》吧,但其實《薇薇安曾來過》《沙漠》《羽毛》《禮物》,我都蠻喜歡的(笑),還有早期的《黑色的蚯蚓》《日近黃昏》《第六指》《T字路口》也喜歡。
關于經(jīng)典文學作品,我在前邊已經(jīng)回答了,再補充一點:所謂經(jīng)得起一讀再讀、廣泛閱讀的作品,一定是豐富的、深有意味的作品,在不同讀者那里可以生發(fā)不同解讀,猶如一個有著無數(shù)分岔的迷宮,吸引無數(shù)人走進去,興味盎然地走進去,不由自主地走進去,每個人都試圖找到通向“核心”的路徑,卻可能在過程中開辟出屬于他自己的路徑。
陳倉: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沉迷于網(wǎng)絡,樂于碎片化的輕松的閱讀。你覺得讀書對年輕人的人生有何影響?
王蕓:只求輕松的閱讀,無疑是不利于自身成長的。但電子閱讀已經(jīng)以無法阻擋之勢到來,如同AI的出現(xiàn)與不斷更新?lián)Q代、層層升級,同樣無法阻擋,唯愿電子閱讀也能有越來越多的“深閱讀”,閱讀的形式在其次,內容還是最關鍵的。
陳倉:你業(yè)余生活是怎么樣的?還有其他的興趣愛好嗎?
王蕓:我的生活很簡單,但又常常覺得一天的時間不夠用。看書、看電影、旅游,都是喜歡的。近年,喜歡上了香云紗、桑蠶絲,偶爾自己買喜歡的花色布料,手工做些小物件,只是入門級別。也會自己串玉石手串、項鏈,同樣入門級別……不知這些算不算興趣愛好,反正是很喜歡,有沉浸于中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