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振兒童詩歌創(chuàng)作論
王宜振被兒童文學評論界譽為“西北的笛王”、“中國當代兒童詩的第三座藝術高峰”。他的兒童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70年代,迄今為止,已在國內(nèi)的《人民日報》《人民文學》《少年文藝》《兒童文學》等一百余家報刊發(fā)表詩歌二千余首、童話五十余萬字。先后獲得各類兒童文學重要獎項和圖書大獎,作品被收入多種版本的中小學語文教材。
王宜振是一位全能型詩人。從詩作體裁來看,有兒歌、童話詩、兒童抒情詩、兒童散文詩、校園朗誦詩;從受眾對象來看,貫穿廣義的兒童各個年齡段,從幼兒一直到青春期少年;從主題和風格來看,有的清新自然、活潑生動,有的激昂慷慨、鏗鏘堅定,有的深沉厚重、含蓄質(zhì)樸。譚旭東認為,王宜振的兒童詩是“詩歌的藝術與詩人的人生經(jīng)驗及詩人的現(xiàn)代兒童觀相結合的產(chǎn)物”。在兒童文學發(fā)展蓬勃日新、繁花似錦的今天,對于這樣一位優(yōu)秀童詩作家創(chuàng)作的整體關照和深入分析,將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沉淀對于兒童詩歌及其價值的認知。
一、“敬畏”童心
在那些終其一生為兒童寫作的作家身上,我們往往可以看到一種保持不變的童心和純粹。王宜振就是這樣一位一直在為孩子寫作的詩人,他始終傾心于孩子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用一顆童心捕捉詩意,并且沉浸其中。王宜振說:詩是生命自身閃耀著的光,這光的源頭恰恰是那顆活潑可愛的童心。
兒童認知與思維的表現(xiàn)就是賦予一切事物以自身的生命特征。這個過程就是以身體感知為坐標,在客觀世界形成映像,這也是物我同一的人類原始思維。王宜振的詩歌,充滿了這種屬于兒童的認知與思維特征。所有的意象前面都有一雙孩童的眼睛。因此,小花、小草、小樹、露珠、鳥兒、蝴蝶、日月星辰、風雨彩虹......都有了和孩子一樣活潑的生命。例如“炊煙升起來了/小村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小村困了/小村就要睡了”(《傍晚,一個小男孩》);“積雪積滿了/瘦瘦的小街/小街胖了/小街穿上了鴨絨服”(《黎明的小街》)。
像很多童詩作家一樣,王宜振最喜歡謳歌春天,他筆下的春天有和孩子一樣的形象。例如《初春》:“春天聽說比我們還小/春天赤著腳丫在大地奔跑/只有露珠給他拍了一張小照/瞧吧,春天在小小的露珠里微笑”。這個赤著腳丫在大地上奔跑的形象既是孩子,也是春天,二者是一體同構的。《春的感覺》中“春天捏捏我的手/我的手發(fā)芽了/春天拍拍我的肩/我的頭發(fā)開成花朵了/我在春天那里聊了一會兒/我的腳趾生根了”。“發(fā)芽”“開花”的不僅是“我的手”和“我的頭發(fā)”,還有蓬勃涌動的生命力和新奇靈動的想象力。這樣的句子不僅充滿了童心童趣,而且蘊含著兒童生命的特質(zhì)。金波在《笛王的故事》序言中曾說“只有全身心回歸童年的人,才會有這種‘春的感覺’”。
蔣風說:兒童詩的特征是詩的特征與兒童心理特征的結合,它富有故事性和形象性。例如《藍眼睛和長睫毛》:“小池塘真藍真亮/它是大地媽媽的一只眼睛/總是睜著//大地媽媽/想做一個漂亮的夢/可眼睛/總是閉不上//我們在它的周圍/栽了一圈小樹/小樹長粗了/小樹長高了/眼睛有了長長的睫毛//現(xiàn)在/它的睫毛可以輕輕關閉/大地媽媽/可以做一個甜甜的夢了”。從大地媽媽想做一個甜甜的夢,但她的藍眼睛一直閉不上,到我們栽樹——樹長大——小樹成了大地媽媽的睫毛,到最后大地媽媽可以閉上眼睛做夢了。短短的一首童詩呈現(xiàn)出起伏變化、情節(jié)完整的故事性。溫馨又美麗的想象,讓成人讀者也隨之進入童話的世界。
詩歌是想象力的藝術。而兒童的想象力有不同于成人的特點。兒童詩人與普通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因為擁有兒童一般純粹的心靈。因此王宜振的詩歌中到處流動著這種造物特意給予兒童的想象力。如《樹的苦惱》:“一只小鳥/給一棵樹講了許多飛翔的故事/樹聽著聽著流淚了/樹也是一只鳥/樹有許多翅膀//樹不能飛翔/樹的苦惱/是夜晚老做飛翔的夢”。樹不是靜止的、沉默的,它也是一只鳥,一身的樹葉是它的無數(shù)個翅膀,它扎根于泥土,卻有鳥兒一樣飛翔的夢想;因為無法飛翔,所以它的苦惱是夜晚老做飛翔的夢。在這里,樹是一個鮮明獨特的形象,這樣充滿童趣的想象與成人文學迥然有別,是詩歌的藝術性與兒童想象力的完美融合,形成兒童獨特的“詩性”,體現(xiàn)了當代童詩發(fā)展到成熟階段的特征。
如果說快樂天真、奇思妙想是兒童的詩性,那么少年的詩性則多了一分深沉的思索,多了少男少女憂郁卻又熱烈的情思?!稕]有你的日子》《遺落的相思》《你的目光》寫相思與愛戀;《四季見你》寫從相識、相知到分離;《夏天里的蘋果夢》寫14歲的男孩子進城讀中學的寂寞,媽媽的來信給他帶來快樂……這些情感,不同于兒歌中的快樂,是花季雨季的風景,是屬于青春的故事。王宜振用他的詩句告訴我們,詩心除了存在于童年的故事里,還存在于少男少女的羞澀和秘密中,存在于青春的變奏里?!霸娦囊彩莻€少年,也許就和你同歲”(《少年詩心》)。在小小少年的心里:“憂郁和歡樂/像兩條小河/匯合在一起/汩汩地/汩汩地向遠方流去”(《黎明的小街》)。詩人知道少年心中的秘密,輕聲告訴他們:“不要說了/你心中的秘密/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心中的秘密/會長成參天大樹/可如今,它還是一粒種子/春天還沒有來/還不到發(fā)芽的時候”(《不要說了,你心中的秘密)》。
面向不同年齡段的讀者,王宜振的詩有不同的境界和層次,想象力有不同的表現(xiàn),也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詩風。例如《小花朵的夢》和《風的自述》同樣寫風,卻是不一樣的風格。前者清新活潑、俏皮靈動,像可愛的孩童:“調(diào)皮的小風/把小花朵的夢/吹開一條縫//它想瞧一瞧/小花朵的夢里/有沒有會唱歌的星星//它想數(shù)一數(shù)/小花朵的夢里//由幾種漂亮的顏色組成//誰知從那條縫里/滴出幾滴彎彎曲曲的鳥聲”;后者自由不羈、自信灑脫,對應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也許我一落草/就誕生在山野的懷抱/從此,我便與山野為伍/在山野里流浪,在山野里奔跑//……自然有山有水,我就有起有伏/生活里有晴有雨,我就有哭有笑/天和地很大很大,我顯得十分渺小/白天和夜晚輪回,太陽和月亮同樣美妙//……地獄不想去也好,天堂不收留也好/滿世界都是路,我自有我的自在我的逍遙”。
詩人在不同的波段,都奏出了精美的樂章。他是如何做到的?王宜振自己曾經(jīng)說過:“我對詩歌創(chuàng)作只有一個體會,那就是對童心的敬畏?!彼谖恼轮袑懙剑骸熬屯妬碚f,從篇幅上來講,是不夠大,但它卻像一顆小小的露珠,里面藏著一個大太陽......小詩里藏著一個大世界?!彼J為“詩是內(nèi)視點文學,也可以說,詩是一個人內(nèi)心圖景的文字再現(xiàn)?!柚姼柽@一特點,走進孩子們的心門,同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對話?!苯Y合“敬畏”之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就是王宜振的童詩觀。我們知道,“兒童”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它內(nèi)部有不同的分段,不同階段的特征差異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大。不同年齡段的兒童有不一樣的童心,因此要再現(xiàn)不同年齡段的孩子內(nèi)心的所想所感,真誠地與不同年齡的兒童對話,需要“返回”童年的不同時期。因為“敬畏”,所以他的詩不是成年人對兒童的俯視,不是成人作家對童心的簡單想象,而是融入了自己對童年生活、兒童情感最細膩的體察。詩歌因時、因事、因情、因?qū)ο蠖?,唯一不變的是始終懷揣那個理想——要在小小的露珠里面折射出太陽的光芒。這是寫作兒童文學的成人作家一種難能可貴的共情能力,與藝術的才華、創(chuàng)作的自覺相結合,共同決定了作品的質(zhì)量。
二、“握住”泥土
王宜振在他的一首名為《樹》的詩歌中寫道:“你是一個作家/一個土生土長的作家/你用根的手指/握住泥土/握住生活//你為了寫一串故事/一串給小孩子讀的故事/你花掉了一生的時間。”這可謂詩人的自畫像?!巴辽灵L”就是一個精妙的雙關語,作者用“握住”泥土和生活,描繪了自己詩歌的生命之源——腳下沉默而厚重的黃土地,身后蜿蜒跌宕的八百里秦川。他在《21世紀校園抒情詩》中專門有一輯叫做“高原的守望”,陜北小米、陜北大棗、陜北秧歌、陜北嗩吶、陜北信天游、安塞腰鼓、安塞剪紙,以及黃土高原上的向日葵、瓦窯堡的炭等事像都進入了他的詩歌。它們都有著清晰的面目,獨特的個性。詩人祖籍山東,但長期生活在陜西,對于他而言,陜西就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對于當?shù)氐拿耧L民俗非常熟悉,于是飽蘸著深情和熱愛,把它們讀給孩子們聽,寫給孩子們看。他想把這份熱愛傳遞給孩子,讓他們也用心品味和感受故鄉(xiāng)獨特的滋味。例如《鄉(xiāng)村陽光》:“我們是故鄉(xiāng)的一株小麥、玉米或者高粱/我們汲取陽光的汁液、陽光的芬芳/每一顆飽滿的籽粒,都能掂出陽光的分量?!痹姼柚邪簱P的音韻和節(jié)奏,傳遞出源自心底的愛與自豪。
還有陳忠實很喜歡的一首《父親從鄉(xiāng)下來》:“父親從鄉(xiāng)下來/鄉(xiāng)下的父親/伸開粗糲的手/手里握著四個季節(jié)//父親從鄉(xiāng)下來/鄉(xiāng)下的父親/用草帽扇風/扇出一串串鳥鳴//鄉(xiāng)下的父親/跟我睡在一起//夜深人靜,父親的骨節(jié)在舒展//從骨節(jié)里蹦出一片蛙聲。”陳忠實認為這樣的詩不需要也不適宜解釋,任何高明的解釋都很難達到精微的語言之外的韻味和意蘊,只有在吟誦時才能充分感受它的美,才能陶醉在無盡的難以言說的情感里。這種難以言說的情感,其實來源于作者的人生閱歷。成年作家書寫兒童文學最大的特點是會有意無意地將自己人生的閱歷蘊含進簡單的詩句。這種閱歷是無形的,隱遁在作品背后的。但是借用王宜振在談創(chuàng)作時所用的比喻,它是對客觀世界的“釀造”過程,可以使米變成酒。而且這份閱歷越是深厚,釀出的酒就越是醇厚。例如他詩中“站了幾百年”的大槐樹(《大槐樹》)就折疊了童年的歡樂、成年的回憶和歷史的滄桑。將成人的情思與兒童的情趣融合為一體,具有時空的跨越和歷史的厚度,使得詩歌的層次變得豐富、立體起來。
王宜振還有很多詩歌也是這樣的,并不僅僅有歡樂、成長和希望,還有深情的懷戀、諄諄的教誨,藏在它們背后的,是愛的深沉與生命的厚重。以母親為主題的詩歌最有代表性。例如《母親的洗衣石》“搓洗”的是歲月;《母親的手》“扭住”的是日子,“攥住”的是命運;母親的信封里裝的是鄉(xiāng)村(《母親的來信(二)》)。
詩人還把母親的囑咐“曬干”:“臨走時/把母親水靈靈的囑咐/掐一段/放在陽光下/曬干/裝進小小的旅行袋/饑時/嚼一點/渴時/嚼一點/一小段曬干的話兒/嚼它/需要我一生的時間”(《母親的囑咐》)。這是個絕妙的想法,來自于那一代人的生活經(jīng)驗,在那個生活物資不那么豐富的時代,人們會把新鮮的蔬菜曬干保存,為漫長寒冷的冬季儲備營養(yǎng)和美味。如果說“曬干”帶著時代的印記,那么“用一生的時間”來咀嚼則是有著豐富生活閱歷的詩人在靈動俏皮的比擬背后想要傳達的韻味。母親是家鄉(xiāng)的化身,蛙聲、鳥鳴、民歌、花燈.....都是親情、鄉(xiāng)情的滋養(yǎng)與呼喚。詩人在其中深情歌唱,詩句中包含著孩子才有的清新甜美,和孩子們所沒有的醇厚悠長。
因為這樣的品格,王宜振的詩歌成為不同年齡段讀者跨界閱讀的對象。例如《媽媽走了》:“媽媽走了/可媽媽的眼睛還在小房間留著/它像兩顆閃閃爍爍的星星/靜靜地凝視/凝視我臉上甜蜜的笑窩//......媽媽走了/可媽媽的夢還在小房間留著/像一個個好玩的氣球/不小心被我吹破/我發(fā)現(xiàn)每個夢里/都有一個小小的我”。這個“媽媽走了”的情節(jié),在小孩子看來,是媽媽暫時離開家,童言童語,輕靈可愛。可是歷經(jīng)滄?;赝甑娜耍瑓s可以讀出讓人淚目的另一層含義,傳達出人類永恒的情感。湯銳在《現(xiàn)代兒童文學本體論》中寫到:由于作為成年人的作家將人生閱歷中積累的種種思索感悟注入到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便使兒童文學在具有童年情態(tài)審美表象系統(tǒng)的同時,也具有了成年思悟的深層美學內(nèi)涵,這就形成了兒童文學所獨有的以最單純明了的藝術形式來表達最深刻的人生內(nèi)涵的文體特征,這正是兒童文學這種文體特殊的美學魅力之所在。兒童文學這一創(chuàng)作文體吸引成年兒童文學作家的不僅僅是童年情態(tài)的天真可愛,更多還在于兒童文學獨具的那種審美表象系統(tǒng)與深層內(nèi)涵、藝術表現(xiàn)方式之間微妙的關系,童年與成年之間絕妙的結合疊印、矛盾統(tǒng)一,這恰恰非常適宜于那些“攜著童年的夢、少年的情、成年的悟在夏日的太陽下走向兒童文學”的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這首《相思》也同樣:“在異地他鄉(xiāng)/我在品味離愁/總覺得有你的唇膏升起的云朵/邀游我的天空/總覺得有你的淚珠化作的星星/亮在我的頭頂/總覺得有你的目光延伸的道路牽動我的魂靈……我在琢磨異地的感覺/會和家鄉(xiāng)有些什么不同/也許,我永遠是個旅人/即使走完一生/也難走出你的心境”。對于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來說,詩中的“你”是一日三秋的戀人,青春美麗;對于飽經(jīng)滄桑的異鄉(xiāng)游子,那讓“我”相思不已的“你”,則是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跋嗨肌边@種帶有普遍性的情感,由于成人作家創(chuàng)作的多層次性而展現(xiàn)出其內(nèi)在的豐富性。
三、“摸亮”語言
人們都說,詩是文學皇冠上璀璨的明珠,是文學中最高級的樣式。它對于情感的抒發(fā)、語言的運用、形式的把握都有更高的要求和更集中的體現(xiàn)。兒童詩歌也是詩歌,所有屬于詩歌的特點和要求都是完全適用的。除此之外,還要有符合兒童認知特點的意象選取、符合兒童年齡的情感表達,以及屬于兒童的豐富的想象力等等。當然,所有的情感和意象,所有的想象力,都需要語言和形式將他們呈現(xiàn)出來。好的詩人對于語言和形式都有精熟的把握,看似不經(jīng)意的信手拈來,背后卻有著“推敲”之功。王宜振有一首詩叫做《摸亮》:“我摸一個詞語/從嫩摸到老/我想把它摸亮/我摸一個句子/從青摸到黃/我想把它摸亮”。陳忠實為他的《21世紀校園抒情詩》所寫的序言中也提到了這首詩,還聯(lián)系到海明威的“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認為這是王宜振追求詩歌完美境界的寫照,從中可以體味他在詩歌的世界里如何上下求索。
在敬畏童心、放飛想象的基礎之上,在語言層面,王宜振的童詩創(chuàng)作是有“技巧”可以追尋和學習的。這個技巧首先表現(xiàn)在語言的運用。兒童擅長感性思維,是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來感知這個世界的,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存在于他們的感覺中。因此,王宜振就通過畫面、動感和聲音、味道等來描畫和創(chuàng)造意象,“摸亮”他的詩句。例如這首《秋天就要走了》:
“母親在田間拾穗/彎曲的腰畫出歲月的弧度/母親在田間撿柴/冬天就從母親的指尖起步//滿屋里頭憨頭憨腦的土豆/膀挨膀兒睡得又香又熟/滿簍的蘋果相互取暖相互芬芳/紅紅的臉像害羞的山姑//母親站在村口呼喚兒子的乳名/飛翔的乳名逗的小狗狗跑前跑后蹦跳追逐/進村的小牧童猛的甩響了幾聲牧鞭/把乳名抽碎了,碎成草葉上晶瑩的露珠//傍晚,通紅的太陽已經(jīng)沉進山谷/母親的油燈亮了,母親在燈下縫縫補補/唇邊的一支童謠不小心滴進民間的燈碗/亮亮的火苗兒像夜間盛開的一株花樹
母親彎腰的弧度,像一幅剪影,與憨頭憨腦的土豆、紅紅的蘋果,形成明暗相間、色彩鮮艷的靜態(tài)畫面;小狗蹦跳追逐,牧童猛地甩鞭,是活潑動態(tài)的畫面,夾著響亮的聲音。通紅的太陽落山,油燈下縫縫補補的母親,唇邊哼唱的童謠,燈碗中盛開的火苗......有顏色,有聲音,又是一幅寧靜溫馨的畫面,營造出一種令人動容的意境,帶著讀者去觀察體會生活中的愛與美好,使其獲得審美的愉悅和熏陶。
孩子們的聽覺、視覺、觸覺、味覺并非彼此孤立,互不干擾,而是模糊了界限,往來自如,在想象的世界中尤其如此。因此詩人會將不同感官相互借用,“飛翔”的乳名會被鞭子“抽碎”成晶瑩的露珠,母親唇邊的童謠會“滴”進燈碗。這種可稱為“通感”的修辭藝術,在王宜振的詩歌中比比皆是,已經(jīng)形成他詩歌的一種“訣竅”?!锻沓睢分性娙丝梢园选俺钏肌睂懗雎曇?,描繪出一幅聲情并茂的夏夜的圖畫,生動傳神,無比精妙:“愁思如卵/被一只蟋蟀揀去孵著/孵出一首淡淡的哀歌/它跳上圓圓的草葉/亮開嗓門兒唱著/唱來了星/唱出了月/星月一時慌亂/竟不知如何/安慰我”?!逗I蠚w來》中,心兒像大海一樣,“很藍很藍”;話兒像海水一樣,“很咸很咸”。《三個女孩在老桑樹上坐著》:“毛毛蟲用多足做手/輕盈盈/摘走笑聲三朵//三朵笑聲跌進小河/鴨兒鵝兒見了/用扁扁的嘴兒/快樂地啄著”。用“朵”來做笑聲的量詞,有了形狀和顏色;笑聲先是被毛毛蟲“摘”走,又“跌”進小河,又有了知覺和動作。充滿活力的靈動的生命形態(tài)躍然紙上。
在少男少女眼里、心中,微笑不僅可以“采一朵”,還可以“吸一口”:
“采一朵你的微笑/簪在發(fā)鬢/歲月不再光臨/青春永遠嫵媚//吸一口你的微笑/如飲薄酒一杯/肺葉鼓著芳芬/心境怡然自得……”(《你的微笑》)。再如《一個“大齡女”的沉思》:“月兒望著我/圓圓地笑著/忘記了一次次殘缺的痛苦/笑得很圓、很圓”。其中“笑得很圓很圓”借用月亮來寫愛情的回憶與沉思,一語雙關,令人不禁拍案叫絕。
王宜振一直提倡在兒童當中推行詩教,并且身體力行。他在《我們?yōu)槭裁匆_展詩教》一文中提到,開展詩教有利于傳承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有利于兒童學習祖國的母語。而對于母語的把握和學習是沒有終點沒有止境的。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本身就是語言運用的示范與探索。我們可以看到,王宜振在詩歌中,始終在探索漢語的張力與美感,并且達到了很高的境界,為母語的藝術化運用提供了范例。
詩歌與小說散文不同的一點還在于它的音樂性。詩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聲音的藝術。王宜振說,音樂性有內(nèi)在的音樂性和外在的音樂性,又可以稱為內(nèi)節(jié)奏和外節(jié)奏。他將詩歌情感的起伏律動、語言自身的音樂性與詩歌形式所帶來的韻律節(jié)拍融合起來,形成一種內(nèi)外兼具的樂感。例如《上學的小路》:“小樹亮著綠葉/綠葉托著露殊/露珠掉在林中/變成小小蘑菇//陽光濾著鳥聲/花香沁人肺腑/云朵溜進小溪/種子悄悄破土”。生機勃勃的意象被鑲嵌在響亮整齊的韻律節(jié)拍之中,跳躍著向我們走來。
在對詩教的提倡和推崇中,王宜振特別重視詩歌的朗誦。他自己也專門創(chuàng)作了《21世紀校園朗誦詩》。尹世霖在為這本詩集作序的時候提到:在沒有文字和書寫工具的時代,詩歌便靠著聲音口耳相傳,音樂性應該是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是詩歌生命存在的形式,因此詩歌應該“飛起來”,也就是帶著自己的韻律和節(jié)奏被朗誦出來。王宜振在時代的旋律中歌唱祖國、歌唱新世紀、歌唱明天、歌唱真誠、歌唱探索,歌唱母親河,歌唱志愿者。例如《我是大西北的一塊土地》:“我是大西北一塊土地/我的周身散發(fā)著誘人的神秘/我是漠風、我是沙丘、我是云絮/我是紅柳、我是胡揚、我是雪域/我是貧瘠、我是荒涼、我是孤寂/我呼喚所有的開拓者走進我的腹地”。和著整齊的節(jié)奏和鏗鏘的韻律,用真誠響亮的聲音,鼓舞著少年兒童,吟詠出了屬于少年兒童的時代強音。
其實,由于王宜振非常講究押韻,他的幾乎所有詩歌都朗朗上口,很適宜朗誦。只不過根據(jù)詩歌的內(nèi)容和風格,有的婉轉(zhuǎn)細膩,適合低吟淺唱;有的詩鏗鏘有力,適合高聲朗誦;有的則活潑歡快,介于兩者之間。
除此之外,在詩歌的形式方面,也有值得關注的獨特表現(xiàn)。例如《四季的郵票》:“春天的小花瓣/是一枚枚郵票/貼在大地媽媽身上/把大地媽媽寄給夏天//夏天的小雨點/是一枚枚郵票/貼在大地媽媽身上/把大地媽媽寄給秋天//秋天的小樹葉/是一枚枚郵票/貼在大地媽媽身上/把大地媽媽寄給冬天//冬天的小雪花/是一枚枚郵票/貼在大地媽媽身上/把大地媽媽寄給春天”。循環(huán)復沓的結構,首尾相接,是兒童喜聞樂見的形式。同時,符合大自然的規(guī)律和生命的節(jié)律,呈現(xiàn)出秩序的美感,內(nèi)容與形式相得益彰。
正如評論者所言:王宜振“將現(xiàn)代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與古典詩歌的精致凝練的語言結合起來”,他的藝術實踐“為當代兒童文學的詩歌創(chuàng)作樹立了一個典范”。在王宜振手中,童詩這種兒童文學中最凝練、最精微的樣式展現(xiàn)出它成熟美好的樣貌。
中國是詩的國度,詩歌在中國孩子的成長中曾經(jīng)發(fā)揮過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不可否認,在當代兒童文學中,詩歌相對童話、小說等體裁而言,是不太受重視的,甚至一度“式微”。令人慶幸的是,因為有像王宜振這樣一直堅持寫作童詩、并且倡導詩教的作家,當代童詩以其雋永、靈動的特質(zhì)在兒童文學的長廊中熠熠生輝,散發(fā)著獨特的光彩,具有其他文學體裁無法取代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