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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獨家|雪平等地落在眾生肩頭 ——萬瑪才旦導演遺作《雪豹》映后談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杜 佳  2024年04月16日07:43

電影《雪豹》海報

電影《雪豹》海報

冬天,一只雪豹闖進了一戶牧民的羊圈,咬死了9只“小牛犢子”一樣的羯羊。牧民父子為此爭執(zhí)不下:大兒子金巴堅持等待賠償,否則將打死“入侵者”,父親卻執(zhí)意要將其放生。因熱衷拍攝雪豹而被稱作“雪豹喇嘛”的小兒子得知此事,通報新聞線索給在州電視臺工作的同學,并帶領記者一行前往報道,由此牽引出多方的意見角力。從信仰和法律角度出發(fā),眾人督促金巴釋放雪豹,一場生存與規(guī)則、執(zhí)念與放下的探討由此展開。在遙遠的、與現(xiàn)實互為鏡像的過去,一只還未成年的雪豹跳進羊圈里,咬死3只羊后被抓獲,遭到眾人“圍剿”之際被尚未出家的“雪豹喇嘛”放生;“雪豹喇嘛”出家后,在山里閉關修行,當他迷失在山林間將要死去,卻遇到了當年放生的雪豹……前世與今生,夢境與現(xiàn)實,沖突與救贖,雪豹與人的相遇恍若隔世,淵源已久……

4月3日,萬瑪才旦導演遺作《雪豹》正式與觀眾見面。近日,在一場電影放映后,萬瑪才旦之子、《雪豹》執(zhí)行導演久美成列和學者楊蕊以“電影和小說屬于自己的內心世界”為題展開對話,就《雪豹》和萬瑪才旦創(chuàng)作的諸多面向進行了交流與探討。

對談現(xiàn)場(杜佳 攝)

對談現(xiàn)場(杜佳 攝)

用信仰的力量與世界對話

《雪豹》于2023年二三月份完成了制作剪輯,因此久美成列認為,它是一次完整體現(xiàn)導演意圖的創(chuàng)作。與萬瑪才旦相識長達15年之久的楊蕊曾于2023年主持萬瑪才旦的個人影展,巧合的是,其中最后一場展映《氣球》,便是在這次觀看新片《雪豹》的場地放映。在她看來,《雪豹》在創(chuàng)作與剪輯風格等方面與萬瑪才旦此前的電影有著顯著的不同,她認為這部電影“對藏族文化及藏地的認知,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作為萬瑪才旦最親近的人,久美成列親身參與到這部影片的制作之中,耳濡目染之下,他試圖從信仰的層面理解這次創(chuàng)作較以往所呈現(xiàn)出的差異性。

觀照萬瑪才旦導演作品,《塔洛》也好,《尋找智美更登》也好,亦或更為人熟知的《氣球》,幾乎都擁有開放式結局。也就是說,影片中人物的命運將走向何方,事件將以怎樣的方式結局,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堆┍返牟煌幵谟冢环闯B(tài)地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而這一切的緣起和落腳點都指向信仰的力量。久美成列相信,“如果僅僅將注意力放在具體事件上,也許很多問題在現(xiàn)實層面是無解的。于是父親在《雪豹》中嘗試用愛和慈悲心去面對不斷升級的矛盾糾葛,借助信仰的力量完成了一次與世界的對話。”

《雪豹》劇照

《雪豹》劇照

放棄預設,抵達更加真實和立體的表達

第一遍觀看時由于頭腦中充斥著一種預設性的想象,勢必更關心故事的走向,關注點也更容易集中在“雪豹的行動是否有些過度擬人化,特效是否未能達到理想的標準”等方面,楊蕊坦言,對此她甚至曾在心中質疑,“為什么電影要花大篇幅拍攝那些看起來與主題無關的東西”,而這一次觀看《雪豹》,第一次觀影時被忽略的部分反而凸顯出來,“長期處在工業(yè)電影的氛圍里,對敘事的、特效的需求幾乎變得單一,當再一次觀看《雪豹》,身心沉浸在如同紀錄片一樣的細節(jié)和人物無比真實的反應中。此時此刻,對戲劇沖突和特效完成度的期待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你會發(fā)現(xiàn)導演無時不在消解中心化的敘事。他塑造了很多的人物,他們中的每一個都面臨不同的個人欲望和內心的困頓,他們中的每一個對于事件都有著不同角度的關注,電影的表達因而變得鮮活而且生動?!?/p>

在久美成列看來,父親選擇這樣一種去中心化的敘事策略符合一貫的創(chuàng)作思路,他認為影片最動人的地方就在于父親帶著飽滿的情感,耐心地描繪了那些可能跟事件無關的細節(jié),它們看起來似乎對事實的推進沒有什么作用,但“人物就活生生地立在那里了,這讓整個影像構造出的世界變得更加真實和立體?!?/p>

《雪豹》劇照

《雪豹》劇照

對藏地生活的一次祛魅

在楊蕊的印象里,萬瑪才旦永遠是態(tài)度平和的謙謙君子,因而,她對導演自身如何消化由文化差異產生的沖突與矛盾感到格外好奇。

《雪豹》劇本寫于2020年,拍攝完成于2023年。故事的起點只是一則社會新聞——一只雪豹咬死了牧民的羊并在羊圈中睡著了。電影便基于這一新聞事實,圍繞“雪豹咬死9只羯羊”的核心事件展開,牧民、喇嘛、記者、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各種不同身份的人物相繼登場,使得這件事不僅是人類與野獸之間的沖突,更成為價值觀、信仰、生活方式之間的復雜較量。

《雪豹》是萬瑪才旦的第8部藏地題材電影,與前一部《氣球》“最為有情”(戴錦華語)的特質截然相反,電影紀錄片式的敘述風格,讓導演更好地“隱身”,用幾乎可謂平淡的口吻將不同身份人物的立場逐一加以呈現(xiàn),繼而也引發(fā)了一系列的追問。由父親代表的老一輩牧民,以金巴為代表的新一輩牧民,懷抱信仰、與雪豹頗有淵源的喇嘛,代表媒體的州電視臺記者、前來處理事件的政府工作人員……一個又一個人物輪番登場,與矛盾的核心——雪豹產生了兩個層面上的鏈接:一方面是超現(xiàn)實意義上的,這個部分延續(xù)了萬瑪才旦鏡像式的、夢境般的詩意化表達;而另一方面則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沖突。事實上,無論是詩意化的表達,還是紀實般的筆觸,仍然共同引申出萬瑪才旦對藏地宗教文化和世俗生活的思考。記者扎登聯(lián)系遠在千里之外女友的微信視頻電話,雪豹喇嘛用于拍攝的相機、紅外監(jiān)控,BBC拍攝的高清紀錄片……種種我們在城市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現(xiàn)代化產物,無不共同指向一個事實,藏地生活不再是隔著面紗的、奇觀般的存在,而是藏族民眾經歷的種種新鮮的日常。從對桃源鄉(xiāng)的想象中醒來,藏地生活同樣是二十一世紀現(xiàn)代生活的一個樣本。正如萬瑪才旦所言,在現(xiàn)實生存當中,現(xiàn)代性始終是一種困擾、一種問題,是一個人必須不斷地在日常生活當中去面對的基本事實。

“傳統(tǒng)信仰和當代社會之間的差異”無疑是萬瑪才旦藏地電影的重要母題,而在久美成列的成長經歷當中,以雪豹為代表的事物不再附加有特別的宗教或文化意味,取而代之的是,“這個過去有著特殊意義的生靈,像這片土地上的其他任何一種動物一樣,富有靈性,與人類維持相互依存的關系。”

《雪豹》劇照

《雪豹》劇照

把故事講下去

雪豹喇嘛因迷路而陷入絕境時,他對神跡般出現(xiàn)的雪豹說道:“我已經太累了,你可以將我吃掉,當作我對世間的最后一點施舍?!睏钊锟吹竭@里不禁淚流滿面,她感到,無論是具有靈性的雪豹,還是懷抱信仰的喇嘛,仿佛都是萬瑪才旦的化身,“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個作家,一個電影導演,萬瑪才旦由精神世界生發(fā)而來的對自然的禮贊和對萬物的悲憫,在我看來是最動人的?!睏钊锝忉?,正因如此,她也對萬瑪與久美父子間在創(chuàng)作上的傳承有所期待,格外關注。

同樣在2023年,久美成列的導演處女作《一個和四個》上映,其堅硬而凜冽的風格與父親的創(chuàng)作差異十分明顯。談到父子間的傳承,久美成列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都不會去拍自己不相信的東西”,“這其中包含表達對象的真實,以及細節(jié)的真實”,他進一步解釋道。在父親身上,久美成列看到的是對文學、電影、藏文化的深厚積淀,以及與生俱來的慈悲之心,而受到成長經歷的影響,曾經的久美成列感到與故鄉(xiāng)“隔了一層”而缺少應有的歸屬感,但當真正親身“回到那個地方,發(fā)生與經歷了一些事情,執(zhí)念逐漸被消解了”,這種精神上的還鄉(xiāng),強大了他的內心,同時也促使他更加忠實于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愈加“不設限”。

電影結尾,在一場幕天席地的大雪中,眾人目送重獲自由的雪豹消失在雪山深處?!斑@是我們一直等待的一場雪,就在累到幾乎要拍不下去的最后一刻,它悄無聲息地來了……”靜靜聽完久美成列關于雪的回憶,楊蕊說,電影因為這場雪而完滿,而尊重、平等、溫柔、慈悲——是萬瑪才旦導演留給這個世界最大的一筆精神財富,他的故事也將因此而繼續(xù)。(文/中國作家網記者 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