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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撰文評論《圍城》的人是誰?
來源:文匯報 | 彭偉  2024年04月16日08:52

《圍城》是錢鍾書先生名作,一經(jīng)發(fā)表,如花引蝶,招來種種評述。那么誰是評論《圍城》第一人呢?四川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陳思廣撰有《〈圍城〉出版初期的臧否之聲》:

6月,僅看了前三章的鄒琪就在《小說世界》1946年第3期《佳作推薦》里對《圍城》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長篇小說往往不容半途讀起,但《文藝復(fù)興》里面的《圍城》,至少是一個例外。作者錢鍾書散文寫得字字珠璣,這些東西搬在小說里還是一樣燦爛可愛。這并不是說他喜歡掉書袋……拿中國小說來比,第六期的那一部分很像儒林外史。即使前面的沒有看,你還是愛看這一部分。看了這一部分,你就想看前面,等著后面。故事并不緊張,它是寫出來讓你慢慢看的?!边@是第一篇評介《圍城》的文字。

言下之意,鄒琪是評論《圍城》第一人。2012年,《〈圍城〉出版初期的臧否之聲》刊于《中華讀書報》《文學(xué)教育》《讀書文摘》《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流傳甚廣。《圍城》分作10期,連載于《文藝復(fù)興》第1卷第2期(1946年2月)至第2卷第6期(1947年1月)。我存有多冊《文藝復(fù)興》。鄒琪所述“第6期”,當指第1卷第6期《文藝復(fù)興》(1946年7月1日),所載《圍城》已是第4章。1946年第3期《小說世界》發(fā)行時間也是7月1日。準確地說,鄒琪是匆匆讀完第4章《圍城》,趕寫《佳作推薦》,刊于《小說世界》。匆匆的緣由,不僅僅是第6期《文藝復(fù)興》的面世時間。彼時,文藝繁榮,諸多期刊紛紛刊載小說。小說世界雜志社為了幫助讀者選擇佳作閱覽,臨時決定于此期雜志開辟新欄目《佳作推薦》,每期推介多部小說,像錢鍾書《圍城》、沈從文《虹橋》等。故而鄒琪有關(guān)《圍城》的文字,僅約200字,只占首期《佳作推薦》一小部分。

鄒琪的確出手很快,《圍城》連載還未過半,其文已見刊。不過,在此之前的6月13日,《辛報》就已發(fā)文《柬錢鍾書先生:戀愛的把戲》,作者署名“枚屋”。這才是評論《圍城》的第一文。此作有趣,茲已難見,摘錄如下:

……人生是戲劇,那么這類“言情小說”只是魔術(shù)師的把戲而已,吞火吐火,變雞變羊,只要作者的魔術(shù)棒隨心一指。

葉圣陶先生雖說:戀愛是屬于公子哥兒的,我想即使公子哥兒式“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巴金語),于這些死魚眼珠的戀愛也有一天會厭倦的。

讀了五期《文藝復(fù)興》,盡可能揀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先看,我對文才并茂《寫在人生邊緣》的作者有一層偏愛。直到如今,批評界對《圍城》還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也不是一個載道派,一定要到他人作品中去找教訓(xùn)。但讀了幾期《圍城》,有點茫然若失。失了些什么?

一時也說不上來,就像到戲院里看魔術(shù)表演那樣,變這個,變那個,而我左看右看只看見了魔術(shù)師一個人的聰明。這不是忌妒作者的博學(xué)聰明,他總是高高在上,打這個一下,刺這個一下,笑他一陣,揶揄他一陣……

我再合上了書本,打了個寒噤,人類有點寒冷。看《圍城》像赴闊人家的盛宴,去時高燒紅燭,珠光寶氣,花錦一團;曲終人散,獨自回家,回想到方才的熱鬧是套了面具的笑容,而我也是賠笑的一分子。這時的人生對你是多寒冷。

我不曉得是錢鍾書先生的錯,還是我們這個人生的錯?我也不曉得錢鍾書先生是不是在寫戀愛,如果戀愛是《圍城》那樣的把戲,它一定是一條顧影自憐的細流,流過去了,沒有回頭看一下大樹、田野、人家、遠山……

無論發(fā)表日期,還是文字體量,枚屋當是《圍城》最早的評論者。還有枚屋對于《圍城》的認知,也不像鄒琪一味揄揚,而是充分肯定錢先生語言才華的同時,也批評了《圍城》的內(nèi)容過于單一(戀愛言情),主題過于透徹(人生無奈)。《圍城》“只是魔術(shù)師的把戲”,有此縷析,作者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可見一斑。那么他是誰呢?

此文刊于《辛報》,可知作者枚屋就是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xué)的小說家東方蝃蝀,即李君維(1922—2015)。他暮年撰文見諸《文匯報》,溯其筆名來歷。爾時,好友董鼎山任《辛報》副刊編輯,向李君維約稿。他翻閱字典,看到“梅楣玫枚等”同音字,唯有枚字不含脂粉氣,遂名“枚屋”。

李君維終究是偏愛錢先生小說的。前五期《文藝復(fù)興》,除去四期《圍城》,還有創(chuàng)刊號的《貓》,他都一一搶讀。寫畢《柬錢鍾書先生:戀愛的把戲》,他繼續(xù)瀏覽了一期《文藝復(fù)興》,又寫下讀后感《圍城》,署名“白香樹”,刊于1946年7月31日《七日談》。此文筆調(diào)急轉(zhuǎn),開篇坦言:錢鍾書的《貓》,叫我對小說發(fā)生了興趣;隨后肯定兩篇小說俏皮諷刺的機智語言,及蘇小姐的人物個性。文末更是為《圍城》開脫不足:談《圍城》要忘卻了世俗對小說的概念,不必想到故事呼應(yīng),人物安插,一如金圣嘆的罵人,罵得不亦快哉?這篇短評論,與《柬錢鍾書先生:戀愛的把戲》,作者判若兩人。究其緣由,錢氏語言令他折服,正如他文中有言:那些“引經(jīng)據(jù)典,迂緩曲折,險些蒙過讀者”的罵人話太過精彩了。直到1949年,李君維還想起《圍城》,他于影評中贊賞新片《俏丫頭》很像《圍城》,“帶給了觀眾一點人的喜歡”。

說回李君維因《貓》愛小說,也易“蒙過讀者”。他愛上小說,不僅緣自《貓》《圍城》,更因他是張愛玲的“頭號粉絲”。他以“東方蝃蝀”名世。此名就取自張愛玲的散文《必也正名乎》。他的小說也師法張愛玲的作品,幾近亂真。為此有人寫過《東方蝃蝀確有其人》,為張愛玲辟謠。他卻贏得“男張愛玲”的美譽。李君維還寫過《跟在張愛玲后面》諸文,記錄下兩人交游瑣事。那么,他是否認識錢鍾書呢?我向李君維的生前好友嚴曉星老師請益,獲悉李君維認識楊絳,也說起過錢鍾書,興許是馮亦代介紹的。又閱李老文集《人書俱老》才知,他是徐燕謀光華附中的學(xué)生,唐大郎的好友。徐唐兩位文人都是錢鍾書的詩友。錢鍾書友人馮亦代又是李老舊雨,因此李君維一直關(guān)注錢鍾書、楊絳伉儷的著作。暮年李君維,還寫下多篇閱讀楊絳書文的佳作,順筆否定錢先生“吃雞蛋不用認識母雞”的妙論。我深有體悟。不是有些學(xué)者堅持“認識母雞”,挖出李君維其人其事,我也無法斷定:“男張愛玲”——東方蝃蝀,竟是評論《圍城》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