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夏天的時候到襄陽去，剛住進(jìn)古城墻外的賓館，就接到媒體電話下樓接受采訪，年輕的記者問我：“您第幾次來襄陽？”剛放下行李的我聽了一愣，真就是一個提醒。我想起上次，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末，準(zhǔn)確地說是1998年，那時我還在河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工作，山東的幾位學(xué)者與《作家報》主編魏緒玉老師一起，來河南碰面，我們再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南下，到三峽去參加一個會議，路過這個城市，只待了不到一天時間。記得下午到時只夠計劃去看一個地方，我們選擇去了古隆中，歸來時已是黃昏，奔到古城門照一張合影。暮色沉沉加之細(xì)雨霏霏，大家的面目并不清晰，但彼時彼刻的心情卻是晴朗的。

“第二次？”也不盡然。后來從三峽回來，印象中還是從這里轉(zhuǎn)車北上。那次是真正的“路過”，好像哪里都沒顧上去?！暗谌?？”也是有名無實。我突然想起來：那兩次來，這座城市叫“襄樊”?。〈蠹覔屩卮鹞遥骸?010年就改回‘襄陽’啦！”是啊，可見我2010年之后都沒有來過，而從1998年的一來一回算起，我已和這座城市“闊別”了足足二十三年，再有兩年，就趕上四分之一個世紀(jì)啦。這樣想的時候，我不禁吃了一驚。哦，作為一個過了二十三年才與一座城市重逢的人，我又能給出記者什么像樣的“印象”呢？我開始懷疑自己，直到——

“您是何老師吧？”一個溫婉的聲音傳過來。

怎么？難道在我二十三年的“怠慢”之下，在這里還有記得我的朋友嗎？

我扭過頭，看到一個溫婉的女子，長長的頭發(fā)綰起來，還有一雙彎彎的黑黑的眼睛。那眼睛里始終有溫和的笑意，還有深藏在笑意后的思考。她原本一直在和一位與我同行的女作家說話，看得出她們是要好的朋友，應(yīng)該見過不止一面。而我，搜索一下記憶，真的是第一次見她呢。

“我認(rèn)識您，何老師。”她輕輕地說道。大約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她笑了下，又接著解釋：“我也是第一次見您。但您前幾年生病時，我曾受一個朋友委托給您寄過些草藥?！卑?，我想起來了，一直都是與她的朋友聯(lián)系。我記起來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子打電話給我要寄草藥的地址——那應(yīng)該就是面前的她吧！而我，在幾年前就吃過這個女子給我配的草藥?。∥以撛趺凑f出我內(nèi)心的感激！我一直是個不擅長表達(dá)自己情感的人，只能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只曾在我生命的危急時刻向我慷慨伸出的救援的手。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它真實的溫?zé)帷?/p>

時間，又一次認(rèn)了輸?？v然有二十三年的隔斷，但我與襄陽的緣分，又豈是時間能夠衡量！

接下來的采風(fēng)安排兵分三路，“一方面軍”在團(tuán)長帶領(lǐng)下去老河口、谷城，“二方面軍”奔赴棗陽、宜城，最后計劃在南漳會合，而我選擇留在襄陽古城，一是想看看闊別已久又經(jīng)歷了國家高速發(fā)展期的一座中部城市的變化，二是為了彌補一下二十三年前只在城門外留影而未能實際進(jìn)城一探究竟的遺憾。也許，潛意識里還有和這位新認(rèn)識的“老”朋友待在一起加深了解的愿望吧？

說來慚愧，我對襄陽的認(rèn)知，只停留于二十三年前對于古城墻模糊而蒼白的記憶，或者止于地圖上的空間地理意義與經(jīng)濟(jì)交通意義上的襄陽，又或許還有三國文化史跡、歷代文人詩詞中的襄陽，對于今天的她我真的是一無所知。事后我意識到，在同行們紛紛奔赴周邊市、縣時，選擇“留守”襄陽，于我個人而言，是絕對正確的。在有限的時間里，我跑遍了襄陽所轄的襄城、樊城、襄州三個城區(qū)，再加上隨后與大家一起參觀的魚梁洲經(jīng)濟(jì)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峴山、習(xí)家池、古隆中、米公祠等地，大致對襄陽的地理有了一個認(rèn)識輪廓。

站在有“鐵打的襄陽”之喻的古城墻上，面前是漢江，隔江的對岸就是樊城。陪著我的那位女孩說：“樊城是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彼恢福骸斑觯业募揖驮谀瞧邩抢?。”兩相對照，的確，樊城的樓要更高一些，沿江挺立，而身后的襄陽區(qū)因?qū)俟懦蔷蜎]什么高樓，目測大約最高僅在六層左右。從文化保護(hù)的角度看，襄陽的整體規(guī)劃花了心思。我在城樓上看風(fēng)景，試圖找到歷次戰(zhàn)爭留下的遺跡，女孩卻將手又一指：“這個，再往那邊，就是你昨天去過的魚梁洲，那里不允許蓋樓，也不允許房地產(chǎn)開發(fā)，因為它是襄陽的‘肺’，所以只能綠化，種樹。早上你若去那里跑步，聽到的全是各式各樣鳥叫的聲音。”說這話時，她的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自豪。是啊，魚梁洲，它那個更像一顆心形的所在，四面環(huán)水，漢江旖旎，市民們有那樣一個休閑場所，真是再好不過了。

天有河漢，地有襄陽。望著湯湯的漢江水面，我想，這就是杜審言、宋之問、陳子昂、王維、孟浩然、岑參、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劉禹錫、李賀、賈島、杜牧、皮日休們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他們的書寫，使襄陽一時成為詩歌中的“高地”。在唐代，除了長安以外，很難再找到一座城市能夠得到如此多的詩人的不倦歌詠。

這樣走走停停，從城中的昭明臺，到臨水的甕城，再到蕭楚女講過課的學(xué)校，又從樊城的碼頭、會館到正待搬遷的襄陽博物館，對于襄陽的認(rèn)識時時都在更新?？粗d致勃勃地介紹著家鄉(xiāng)的女孩子，我想起了前幾天重返古隆中時，因熬夜寫作著涼，手臂忽然麻木抬不起來，就是她扶著我坐下來。古隆中供游人歇息的竹椅，面對一片綠色的樹林，她站在我背后，以一種緩急有序的手法在我后背揉了幾下，奇跡一般，我的手臂當(dāng)即就抬了起來。我感嘆她的中醫(yī)功力，她靦腆地笑了：“這只是一時好轉(zhuǎn)，回去后我給你用艾條灸一下，把里面的寒氣排一排。”第二天中午，她果然帶著艾條過來了，二十分鐘，我的后背一下子暖和起來。手臂已能舉到最高?！翱梢粤?！”她似乎比我更興奮，彎彎的眼睛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本書。啊，這是她寫的書，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是一部從《詩經(jīng)》中尋找本草的書。我表達(dá)了我的驚喜，她依然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這里的晚上有時候安靜到讓人寂寞，不累的時候翻翻吧?！?/p>

從這一刻起，我才開始了對她真正的“閱讀”。

“古人含蓄，不說愛，不說恨，也不說想念和憂傷，只是一個勁地說植物?！边@是她書里的話。

“古人用最原始的方法讓植物的寬厚、仁慈、堅韌和愛，滴水穿石般慢慢滲透進(jìn)華夏兒女的骨子里?！边@是她寫下的感悟。

從閱讀中得知，她出身中醫(yī)世家，太爺爺懸壺濟(jì)世，經(jīng)營著大元藥鋪，卻不收窮苦人家病人的費用?！案邿岚l(fā)燒的，他大手一揮，指著江灘，‘挖三棵蘆葦根，洗凈熬水喝’；渾身發(fā)癢出風(fēng)水疙瘩的，他又是大手一揮，指著江灘，‘半斤浮萍煮上，邊喝邊洗’；牙痛尿急的，他還是大手一揮，指著江灘，‘竹葉一把、荇菜三把’；產(chǎn)婦奶水不通的，他依然是大手一揮，‘打三斤青背鯽魚，加一把通草、三把無花果’……”他的慷慨，讓“老太祖把牙根咬得嘎巴響：‘這個浪子，把一條街都教成先生，讓他喝西北風(fēng)去！’”真是令人莞爾，這個女孩子太會寫了。

登鹿門山尋訪孟浩然相關(guān)古跡后回到住地，窗外已是萬家燈火。我坐下來，再次翻開女孩子的書，等從書中抬起頭來，已是萬籟俱寂的深夜。這次閱讀讓我忽略了時間的存在。那些可以療治人類病痛的植物和圍繞它們所展開的一段段人生記憶，帶我走入了襄陽的細(xì)部。那里也是百姓日常的深處，一個個鮮活展開的生命，也如一株株 我叫不上名字、認(rèn)不出形狀卻也葳蕤茂盛了不止幾千年的植物一樣，堅忍而生機勃勃地挺立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我們總是注目于一個城市的歷史文化和曾經(jīng)生活于斯的千百年前的名人，我們總是關(guān)注一座城市的宏大建制和屬于這座城市的英雄——的確，他們都非常重要，他們是與今天的歷史不可切斷的一部分，而我們，是他們的精神的繼承者，是他們文化意義上的傳人——但是，是不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方面，被我們不自覺地忽略掉了？一座城市中，更多的細(xì)民，那些也許并沒有留下具體的名姓，未來也不太可能被寫進(jìn)教科書中的人們，我們，也是他們血肉的延續(xù)，甚至，我們和他們，都不該用“我”與“他”這樣的詞語進(jìn)行隔離性的表述。

生活，的確是一部大書，它有時會憑借一本也許是必然來到我們手中的小書，改變和修正我們對生活、對世界的認(rèn)識。

第二天，這部書的著者來接我。我和她相對而坐，談到那篇最打動我的題為《酸棗仁》的文章。那是一篇寫她母親的作品，文章最后寫到為子女操勞了一生的母親病逝，她一個人跑到母親的墓前。那種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悔恨與遺憾，讓我心肺痛徹。我和她講起了我的母親，母親去世后相似的經(jīng)歷，在我們的對話中不斷深入，你一句我一句。說著說著，她竟流下了眼淚，而我也哽咽了。她說：“我沒想到您會讀我的書！”此后我的心里一直盤桓著這句話，我想我一定要一直記住這句話。這無疑是一個提醒：“我”與“我們”的心靈共同體的建立，不該只是一種止于紙上的理論或者概念。

我對暌違二十三年的襄陽充滿了感激。

離開的前一天傍晚，我們相約去她說的漢江大橋沿岸的小巷面館吃飯。一坐下來，她就開始興奮地介紹：“要吃襄陽的正宗牛肉面，就得到這種小館子來！”木桌、條凳，門臉不大，但熙熙攘攘，座無虛席，有人慕名而來，更多的是吃碗面就回家的當(dāng)?shù)厝?。我們兩人一人一海碗，就在我埋頭于讓我大汗淋漓的美食時，她卻不見了，再抬頭時，一枚鹵雞蛋緩緩落入了我的面湯之中。她說：“這幾天跑得辛苦，身體要補一下。”我埋下頭，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淚，不讓她看見?！皠P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棘”，說的就是酸棗樹啊。我們都是已經(jīng)失去了母親的人，母親在時，我們是有刺的孩子，有時倔強，有時頂撞，但我們從母親那里學(xué)到的對人的關(guān)照，仍然會不由自主地自然流露出來，只這一點，就讓我覺得母親尚在人間。

回到北京，我馬上在網(wǎng)店下單購買了她寫的第一本書。坐下來，心靜下來，我捧起她的這一本書，依然是一部關(guān)于植物的書。她彎彎的流轉(zhuǎn)著笑意的眼睛，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閱讀她，只是一段情感的開始。我要怎樣說出我的感謝呢？對這一位讓我的心靈與身體同時得到治愈的——襄陽的女兒！

何向陽，詩人，學(xué)者，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委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首批人選，“新世紀(jì)百千萬人才工程”國家級首批人選，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主任、研究員。出版有詩集《青衿》《錦瑟》《剎那》《如初》，散文集《思遠(yuǎn)道》《夢與馬》《肩上是風(fēng)》《被選中的人》《無盡山河》，長篇散文《自巴顏喀拉》《鏡中水未逝》《萬古丹山》《澡雪春秋》，理論集《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夏娃備案》《立虹為記》《彼黍》《似你所見》，專著《人格論》等。主編“知識女性文叢”“百年中篇小說名家經(jīng)典”等。作品入選《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被譯為英、俄、韓、西班牙文。獲魯迅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