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師白深情憶舅家
1991年,周叔弢先生誕辰百周年紀念在國圖舉行,孫師白不克前往,是年八月寄表弟周艮良函。
1919年,弢翁已走出書齋,離津赴青島主持華新紗廠的建廠事宜。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下,難免有不順心處。這時,師白表伯在津常為許氏舅母代筆家信。
天津人民出版社組織編寫和刊印《閱讀天津》叢書,其《群星》編收有《實業(yè)興家國·周叔弢》一冊,付梓之前,承作者與責編厚誼,我得以先睹為快。本書以生動的筆調(diào),簡要描述了自揚州小盤谷走出的傳主(即我的祖父,以下稱弢翁)如何學習、成長,投身實業(yè),搜求古籍,又毫無保留獻諸人民的感人事跡。書中也談及其教子有方和外甥孫師白對舅家的回憶。由此,也使我想起了近三十年前即1995年對師白表伯的訪談。師白表伯是硫酸工業(yè)技術(shù)專家,曾長期擔任國營上海硫酸廠總工程師。那時,他雖已年近九旬,但精神矍鑠,思路清晰,十分健談。
孫師白(1907—1998),原名潯,安徽安慶人。曾祖孫云錦(1821—1892),字海岑,曾入曾國荃幕府,由相關(guān)資料可知,其擔任過南通州知州和江寧、淮安、開封等地知府。師白表伯說,他的曾祖與弢翁的祖父周馥(1837—1921)是“老交情”,“早年在安慶未發(fā)跡時即相識”。孫擅詩文,兼能測字,說周的八字“宜北不宜南”,“要投靠李鴻章(都是安徽人)”?!皩O家則是與曾家關(guān)系密切,家中有曾國荃題寫的‘致清和’匾額。孫為人散淡,不圖仕進,慈禧太后曾要他任上海道卻未應”,“一輩子清貧”,“玉山老人(按即周馥)很欽佩我的曾祖父”。
師白表伯的母親是周馥的孫女,也即周學海之女、弢翁的五姐,“讀過女子學堂,新式婦女,學問好”。弢翁姐弟情深,也曾多次到訪安慶孫家探望,惜天不假年,姐罹患傷寒早歿,并于臨終前向弢翁托孤。
師白表伯的父親雖然續(xù)弦,但為時不久也夫妻雙亡。師白表伯母親共生六胎,早有兩個夭折,所剩四人中,其兄也去世了,只馀其一姐一弟共三人。他清楚記得,是在十二歲時(1918年),弢翁親自到上海正式接其三人到天津共同生活。此后姐姐也去世,1926年,兄弟二人雙雙考入上海交大電機科,始離開舅家。
1911年辛亥革命后,弢翁離開揚州,移居青島。師白表伯回憶,早在1913年初,也即弢翁的蕭氏夫人去世不到兩個月時,他們姐弟三人就曾來到青島舅家,住在三樓,正是弢翁書房之上,曾因頑皮而被申斥。他還記得,這時也居青島的玉山老人周馥“舉步似鶴,下足有聲”,乘坐馬車來看望他們,還曾“帶我們?nèi)ベ徺I玩具,每人的名字記不住,就數(shù)數(shù)目,一、二、三……,看看進去幾個人再數(shù)出來幾個人,以免丟失”,“老公公對我們恩情似?!薄!袄瞎ナ篮髿w葬家鄉(xiāng)時,安慶家家擺出香案,測字攤給十元錢,其馀給二元”,“老公公很有鄉(xiāng)情”。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日軍侵占青島,人們不得不分別離去,孫氏姐弟返回安慶。
弢翁自青島遷往天津后,先在庚子之變后新辟的意大利租界內(nèi)(今屬河北區(qū))賃房居住。時隔七十多年之后,師白表伯對于當年居所依然記憶猶新,甚至畫出地圖加以說明。
弢翁摯友勞?。ㄗ趾V文)介紹學術(shù)造詣頗高的張潞雪先生,作為塾師來家教授我的父輩。師白表伯年長我父六歲,當時除在南開學校就讀外,課馀時間也同在家塾中隨張先生學習。他回憶“書房中掛有孔子像,還備有戒尺。張先生講授《漢書》《毛詩》”,“你父親作文章,我說他是‘小孟子’”?!拔覀冞€一起學習日語,我為他起名‘駱駝’(Lakuda),意為‘任重道遠’”,“我們親如手足”。
1930年代初,師白表伯曾任清華大學的電機工程師。他十分自豪地強調(diào):“我是自學成材?!钡拇_,他雖是學習電機出身,后來又通過自學成為知名的硫酸工業(yè)專家,不僅在上海主持建立了硫酸工廠,而且還經(jīng)常受邀到外地指導工作,為我國硫酸工業(yè)的發(fā)展奮斗終生。他不僅聰明好學并學有所成,而且興趣廣泛。他在交大讀書時,辦起了名為京劇會的票房。他自稱會演三十幾出戲,還練習了蹺功。
話題再回到他們在天津歷時八年的舅家生話。
1919年,弢翁已走出書齋,離津赴青島主持華新紗廠的建廠事宜,作為專務董事,從簽訂合同購買機器,到驗收安裝與投產(chǎn),都是親歷親為。當時國內(nèi)沒有關(guān)于紡織的書籍,而是需要依靠閱讀英文技術(shù)書籍,邊干邊學。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下,難免有不順心處。這時,師白表伯在津常為許氏舅母代筆家信,“在‘兩地書’中,舅母勸他不要發(fā)牢騷,說‘賣油的娘子水梳頭’,這話是很沉痛的”,“我勸他不要發(fā)牢騷,他罵我:‘你教訓我?’”“你爺爺很喜歡我,又常常罵我,因為我很調(diào)皮?!?/p>
師白表伯還回憶到,1925年底,許氏舅母在誕下第八個孩子治良后不幸去世,雖然請來了名醫(yī),也已回天無力?!皬|舅與許氏舅母感情甚篤,難以面對現(xiàn)實,在一段時間內(nèi)遷怒于孩子,使治良沒有得到父愛”,“當時沒有計劃生育,生孩子太多,像是燈油干枯,人死后還要打強心針,也是無濟于事了。”“為了安慰弢舅,四外婆(按指周學熙夫人)拿出了原為自己準備的壽材給逝者使用?!?/p>
這時,弢翁在歷經(jīng)青島和衛(wèi)輝兩地華新紗廠的工作后,又受命轉(zhuǎn)任唐山華新紗廠經(jīng)理。師白表伯回憶,他們從上海交大畢業(yè)那年(按應為1930年),弢翁曾接他們到唐山度暑假,得以再度歡聚。根據(jù)親眼所見與體察,他認為“青島(華新)是他(指弢翁)一手搞起的,不是現(xiàn)成的。創(chuàng)業(yè)困難?!碧粕饺A新則是“將相和”,領(lǐng)導層中“關(guān)系融洽,大家同心協(xié)力幫助他”,“在任十年中,即把一個單一的紡紗廠發(fā)展成為紡、織、染全能的企業(yè)”,“唐山所產(chǎn)洋布暢銷市場,每尺0.13元”?!靶难窃谇鄭u,成熟是在唐山。”唐廠被日本資本強行加股合辦后,奮然離職時,“工人們停車含淚送別”。
師白表伯說,“我一輩子看人是‘觀微知著’,即從小見大”,“你祖父一生辦過五個廠,四個紡織,一個水泥。最先是創(chuàng)辦青島華新紗廠,很成功”。在衛(wèi)輝華新紗廠工作的時間不長,“你爺爺是書生,衛(wèi)輝華新的棉花采購員是我兄弟奶母的兒子,說他是棉花大行家,采購來的棉花不用看,用手一摸,水份、韌性心中有數(shù),好壞立辨,我們買花的哪敢大意?”
師白表伯還說,“我在清華大學工作時,他派(天津華新)桂季桓(時任該廠工務長)找我,說工廠照明不好,工人的工作條件不好,要我去設(shè)計照明”,“舊企業(yè)家對工人死活不管。我很感動,他關(guān)心工人完全發(fā)自自然”。
抗戰(zhàn)勝利后,弢翁任職啟新洋灰公司。師白表伯說,“他到啟新后,又派人找我,說冒灰不得了,把附近居民衣服損壞,要我解決。”“這是近代的環(huán)保問題,我住了好幾天,局面可以改變,但是工程浩大,……與上海一些資本家亂排亂放,把蘇州河污染成為黑水河的現(xiàn)象相比,這也可見他是個進步的企業(yè)家”,“環(huán)保是世界大事,那個時代就注意及此,眼光遠得很吶!”“我后來注意環(huán)保,即與你爺爺有關(guān)?!薄拔艺劦倪@幾件小事不小,破壞環(huán)境,你爺爺是不肯干的!”
師白表伯引用“外甥像舅”的俗語,說“這句話有道理”,“你爺爺有童心,天真正直,樂觀達觀,我繼承下來,這也是我們長壽之道”。他多次提到,“你爺爺對我的恩德是報不盡的”,還說“周家(事)盡在我心中”,打算撰寫“兒時青島”“天津歲月”,終因忙于論文的寫作而未能實現(xiàn)。
回顧以往,我與師白表伯的接觸并不算多,可以說是先識其文,再見其人。幼年初識字時,曾在祖父案頭見到他的來信,信的上下款分別總是“三舅父母大人膝下敬稟者”和“甥潯叩”三個字,由此也得以初窺舊時書信的格式,對此印象深刻,至今歷歷在目。
1991年夏,師白表伯曾在來信中說,他原計劃要偕妻女北上看望舅母,并參加弢翁百年誕辰的紀念活動,還要和同窗摯友吳大任教授(著名數(shù)學家)同返南開中學。然而,由于“必須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國硫酸技術(shù)交流會而不得不作罷。
師白表伯還向我介紹了他退休后,設(shè)立“孫師白硫酸技術(shù)發(fā)展獎勵基金會”的緣起。他自奉甚儉,安居陋室,卻竭盡一己的財力與智力于鐘愛的事業(yè)。他的拳拳之心,令我肅然起敬,也浮想聯(lián)翩。如果性情相近、情同父子的甥舅二人歡聚于九泉,當會傳出更多啟人心智的妙語嘉言。
(作者為天津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