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4期｜陳村：這之后一切將變
有本書叫做《中國網(wǎng)絡文學編年簡史》（邵燕君、李強主編，北大出版社二○二三年八月初版一?。?，是一本非常好的工具書，記錄了網(wǎng)絡文學的大事年表和網(wǎng)站簡史。
網(wǎng)絡的歷史盡管年頭不長，已很撲朔迷離。那些往事沒人可以全都講清楚。那么多的網(wǎng)站自生自滅，再轟轟烈烈，亡了之后骨灰都很難找。我曾建議在網(wǎng)上設立“e先烈堂”，當作墳場墓園，收容掛了的網(wǎng)站?？上б仓皇钦f一說，其中沒有商業(yè)利益，沒人來打理?，F(xiàn)存的互聯(lián)網(wǎng)檔案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資料被僥幸保存。
北大的邵燕君老師和她的博士碩士生們，做了基礎性的偉大的工作。記錄網(wǎng)絡的變遷，網(wǎng)站的生死，網(wǎng)上術語的釋義，各種小說類型的觀察和分析。為找尋榕樹下網(wǎng)站的歷史，他們來過我家，問了一長串問題。我盡自己所能如實相告。我這里有MC保存的資料，他是榕樹最早的員工，最早的運營總監(jiān)，他友愛朋輩，對榕樹忠心耿耿。
翻閱此書，我想起當年常去瀏覽的那些網(wǎng)站，如：華夏文摘、新語絲、橄欖樹、太陽升、元元、ptt、水木清華、四通利方的體育沙龍、西祠胡同、黃金書屋等。除了下載一些古代詩詞之類的文件，站上還有用OCR技術獲得的電子文本，當年的文字識別不太高明，錯字多多，只能看個大概。之所以不直接上圖片，最大的障礙是圖片的字節(jié)數(shù)大得多，將耗費許多上網(wǎng)費，而且速度很慢。
最先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只能是文字，它最便宜、快捷、重要。圖片、聲音和活動圖像很奢侈，即便技術上沒問題，但笨重，占著很大空間，傳送不容易。想想中國大陸總共才多少出去的帶寬，一張圖片傳送一半往往會死在那里。那時的上網(wǎng)是按時間計費的，再想看美女也只能忍痛舍棄。
那些在網(wǎng)下很熱門的經(jīng)典，除了魯迅和各站必備的金庸古龍梁羽生等人所寫的武俠小說，在網(wǎng)上并不很受歡迎。人們從古代的唐詩宋詞直接跳到今天，將現(xiàn)當代的許多作品、將諾貝爾獎的作品都跳過了。
原創(chuàng)作品更受青睞。我視為中文網(wǎng)絡文學開創(chuàng)性的標志是圖雅的文字。圖雅很神秘，不知他的名姓和來處。據(jù)說是個北京人，留學到北美。他時不時在網(wǎng)上來一篇，寫的多半是小事，養(yǎng)雞、菜譜、撲克、民歌、方言等，最早可追溯到一九九一年。無論是編了書請他來取稿費還是請他領獎，或者網(wǎng)民將他的文字轉來轉去，他都不出現(xiàn)。從草根開始，不為名利，心情放松，寫個高興。他來去自由，不求稿費，不計較版權，沒人比他更能代表最早的互聯(lián)網(wǎng)精神。
引起人們極大興趣的是原創(chuàng)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作者蔡智恒，網(wǎng)名痞子蔡。它首次出現(xiàn)是在一九九八年三月，臺灣成功大學BBS上連載。后來被認為是華語世界網(wǎng)絡小說的起點。記得《新民周刊》刊登過很大的一張合影，拍了痞子蔡和寫《告別薇安》《七月與安生》的安妮寶貝。安妮受到網(wǎng)民的追捧，有最忠實的粉絲群。蔡的那個小說在網(wǎng)上簡直家喻戶曉，上網(wǎng)而不知道輕舞飛揚是不可思議的。以至于我在后面幾年的文學大賽當評委的時候，最常讀到的就是它的仿作。女孩死了，女孩又死了，女孩還是死了。死得昏天黑地，令人深惡痛絕。
文章有許多跟帖。作者們第一次可以那么迅速而直接地看到許多讀者的反饋，要能耐受正反兩極的折騰。那時的基調是熱情到興高采烈，舍得給作者很高的贊美。搗亂者會被訓斥?？垂倥碌氖亲髡咭慌聰喔恕?/p>
中國大陸網(wǎng)上的非虛構作品從一九九八年世界杯預選賽開始。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中國隊坐鎮(zhèn)大連金州迎戰(zhàn)卡塔爾隊，結果以2：3輸球。大象輸給老鼠，球迷被中國隊氣昏了。其中有個叫王俊濤的男人帶著九歲的球迷兒子從福州飛到大連看球，兒子的衣服上還縫了一面小國旗。場內熱氣騰騰，球迷展開一幅巨大的“精忠報國”的條幅繞場一周。輸球了。老榕寫下《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今天讀來還是令人心潮澎湃。
兩天里有數(shù)萬人點看了此文。兩周后，《大連金州沒有眼淚》被《南方周末》全文刊登。
網(wǎng)絡有一種即時共振的能量，在以后的歲月中一次次被證實。你不必知道金州，知道老榕，甚至知道足球，你就淪陷了。
榕樹下網(wǎng)站成立之后，首屆網(wǎng)文大賽發(fā)獎之前，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我們繼續(xù)當著作家，甚至將作家當?shù)焦适缕小?/p>
有個不著名的故事片，集中了電影發(fā)明以來中國最多的小說家出鏡。將這么多作家弄到一起拍故事片，外國有沒有不知道，中國之前不曾有過。很有趣的電影，話題也很接地氣，可惜拍好了沒能及時上映，當然更沒人叫好。后來它公映了兩天，再后來有盜版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看過的人依然不多。
影片的片名最初稱《詩意的年代》，后來改為《小說》。
影片的男女主角王志文和王彤是正經(jīng)演員，其他人都是來打醬油的作家們。王和王有個隱隱約約的愛情故事，作為電影的情節(jié)主線。其他人在開會，空談詩意。演員表上的余華沒來，是去他那里補拍的。直到我們走，王志文還沒來。王彤則是大家都喜歡的姑娘。
時間是一九九九年，地點是四川郫縣。制片人劉儀偉，導演是非常敬業(yè)十分有想法但不太走運的呂樂。
我們住在桃園賓館的一個小樓里。我一進門，王朔就搬樓上去了，將底樓的房間讓給我，免得我爬樓梯。社會上的王朔頂著一個“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大帽子，但在這種事情上，他是最君子最紳士的?？茨腥撕車绤柕哪硞€大姐，一眼看出他的靦腆。
像是來開筆會，會議不重要，每晚上的聊天很吸引人。我們在客廳靠墻圍成一圈，中間桌上放著酒水和水果。說話最多的是王朔，他喉嚨啞了，一邊吃著“金嗓子”，一邊手舞足蹈講故事。因為有他最崇拜的阿城在，他的表演就格外精彩。他表演船要是沉了如何叫救命。我們向呂樂提議，王志文就別來了，改王朔來演男一號更好。我這里還有兩段當年錄的片段，一看就會開心笑一會兒。
王朔的喉嚨是說話太多說壞的。那時，他因評論老舍、魯迅和金庸而成大熱門。記者追到我們住地，拉著他說兩句。我們剛吃過飯，他們又拉他去喝酒，反復懇求：“您今天不說兩句，我回去我們老總要開了我?！焙鹊妙^重腳輕的王朔回來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反正第二天的報紙上會看到的，配上歪歪斜斜的肖像照。大家有個共識，既然你可以這樣說我們金庸大師，我們當然可以揍你。
王朔寫魯迅的原稿我見過?！妒斋@》雜志的編輯要我?guī)兔ο瓤匆幌?，看它是否妥當。我寫過《我愛魯迅》，但我知道魯迅見過太多的攻擊，這種言論不算出格。何況，當了大師都不讓質疑，不讓說兩句不恭維的話，那還是大師嗎？民國大師不怕攻擊。《我看魯迅》請王朔改過一稿，大概是削去最尖銳的提法，然后在《收獲》發(fā)表。
成為大師，門下門外追隨者多多，想必良莠不齊。他們見不得對大師不恭。喜歡魯迅的人自認為很有文化，很有文氣，盡管不滿意王朔，基本是跟他講理，少謾罵多嘲諷，酸腐或許有點，但不真的動了肝氣。說來王朔也是受過考驗的，一九九三年有人扛著“人文精神”大旗，殺氣騰騰，活活將他祭旗，陪祭的還有從張藝謀導出的蘇童、莫言、劉恒以及馬原等一干先鋒作家。自我感覺很好的文壇被說成是“曠野上的廢墟”。在我看，若將這些作家干掉，倒是離廢墟不遠了。連王蒙都看不過去，寫了《躲避崇高》。我覺得各人將詭秘心思說出來，將暗器耍出來都挺好的，文壇是非地，誰更可恥都被記下了，后人自有評說。
喜歡金庸的讀者人山人海。熱愛武俠者是很欣賞動手動腳的，恨不得教訓一下王朔。當然也沒真的動手，網(wǎng)上嚇唬他一下，就看他老實不老實。
王朔的戰(zhàn)術堪稱一絕，說是他們人多，我打不了他們，我打他爸。
我一向公開表示欣賞不來金庸先生的大作。小時候我很喜歡《三俠五義》，那些殺來殺去的故事令我心癢難熬。順便也喜歡看《說岳全傳》一類手舞足蹈的書。但那時手邊的書少，只看過一點點，缺乏深厚的根基。
我對金庸大作的說法是，如果在機場等飛機，航班延誤了，那個小說挺好的，難怪機場火車站都在賣。平常就不看了。我只看過韋小寶那本《鹿鼎記》和半部《射雕英雄傳》。故事都忘記了，只記得有大被同床和將現(xiàn)殺的羊腿黏在雪壁上當梯子的情節(jié)。那些男人們是否因為羨慕韋小寶而熱愛金庸，我不知道。我自己并非反對韋小寶而不愛金庸小說。
跟王朔不同的是，我不反對其他人去熱愛。我認識大胡子導演張紀中，他拍金庸，我從沒諷刺過他。我在臺北邂逅金庸先生，在一個上海書展的開幕式上。記者云集，相機成陣。我擠進人堆也拍了幾張，記下他儒雅的笑容。跟金庸一個電梯時我沒乘機搭訕兩句或求個簽名。
我的這種態(tài)度，讓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是個另類。上網(wǎng)的多半是年輕人，基本的立場是要當王小波門下走狗，要當金庸古龍的粉絲，要當張愛玲的知己。我都不是。那么多人一談起武俠就眉飛色舞，正像另外一些人一說到炒股就唾沫橫飛。這些放在之后說論壇的時候再說。
那時的文學界尚未受到網(wǎng)絡的驚擾。
在郫縣的聚會上，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除了我?guī)б槐菊劸W(wǎng)絡的書當休閑讀物，其他人和其他時候談的不是網(wǎng)絡，更沒人談起網(wǎng)絡文學。大家還是用電話和書信在聯(lián)絡。我?guī)У南鄼C和攝像機都不是數(shù)碼的。其中一部分人可能用了電腦，但他們唯一的選擇還是在網(wǎng)下首發(fā)作品。網(wǎng)上也有他們的文字，那是被盜版上去的。
《南方周末》有篇報道《〈小說〉這八年》這樣寫：
先到的作家們晃了一個星期，玩青城山、逛成都、各自找熟人，晚上再約好了吃飯、海聊。呂樂的意思是，先把筆會的氣氛給挑出來。開拍前，給每人發(fā)張紙，上邊就三個問題，頭兩個分別是：這個時代還有沒有詩意；對眼下媒體包括電影、電視的看法。
針對這兩個問題，作家們在會議室里聊了三天，兩臺攝影機同時拍著，跟紀錄片一樣。阿城從中國怎么打孔子的時候有了詩聊起，聊到基督教文明進入中國，到詩怎么就在現(xiàn)代沒落了。陳村上來就說，你們討論這個問題，就是“文人一種酸性的表現(xiàn)”。方方認為詩意的東西從來不在當下，只在過去。丁天、馬原聊到了有錢沒錢的問題……
阿城還記得呂樂一邊拍一邊皺眉頭，有時候插話：真的是這樣么？“好像我們說的都不太符合他的預設。他是想說沒詩意了，我們說的都是有?！?/span>
作家們來自各地，可能很久沒見，可能之前不曾相識，但見面都挺好的，有說有笑。王朔所講的更多是有趣而不是攻擊誰。阿老越是夜深越有精神。眾所周知，聽他講故事是最有趣的。他有講不完的故事，有各種聽起來毫無關聯(lián)最后被他串一起的故事。他喜歡的常識，對缺乏常識的人就是怪異的。他什么都懂，曾向朱威廉科普，雄性的那東西的構造，為的是吸出前一個的精液。
眾人去了次成都。著名的白夜酒吧和它美好的女主人翟永明。她請我們喝點什么，我用黑白膠卷，拍下后來在網(wǎng)上廣泛流傳的端著煙斗的阿城。翟永明笑起來很好看，她請我們吃隔壁店家買來的麻辣兔頭。我拍了她和林白。她的店有許多詩人來過，許多畫家來過。現(xiàn)在，我們也來了。
《小說》中列出參與影片的作家（按出場順序）：阿城、林白、陳村、徐星、須蘭、趙玫、方方、丁天、王朔、馬原、棉棉、余華。電影也是“史冊”之一種吧，這些人的形象很難從歷史中完全抹去了。
我們是沒有臺詞的，也沒見過劇本，不安排出場次序，沒有席卡，就這么隨便坐，隨便說。誰想說了可以插話。臉上沒有油彩，不做發(fā)型。服裝就是自己平時穿的那件。似乎提醒過一句盡量別說粗口，其他就沒了。我們只顧說話，不去看他們拍電影。導演并沒走過來拉著女演員的手說戲。王彤有時會走過來給我們添茶加水，換個干凈的煙灰缸。電影公映前，王朔在他的《無知者無畏》一書里附錄了幾段戲，“《詩意的年代》中的幾本聲音”?？茨切┝奶旌芸蓸罚?/p>
關于這部電影，我所知甚少，只知道這影片中有一個筆會，導演決定用紀錄片手法拍，于是請我們一干人等去開這個會，我們在那里聊，他們在一邊拍，話題是這個年代還有沒有詩意？你怎么看電影電視和流行雜志？這是根據(jù)現(xiàn)場錄音進行的整理，因為是很隨意地聊天，機器停了話不停，有很多半截話，很多語焉不詳和語無倫次，但讀上去還是比正兒八經(jīng)寫的文章多口活氣兒。我喜歡這種口語的感覺，看來過去那種所謂的口語式寫作跟真正的口語相比還是有很大區(qū)別，還是真口語新鮮意外，另有一番滋味，早晚我要用這種純口語寫本小說試試。
王朔：所以這是我覺得我現(xiàn)在要，要先把俗人做好，然后到歲數(shù)，就，玩那個……誰不會呀？拿自個兒不當東西，毀自個兒。而且，而且我對一句話特別不服氣，他(們)說中國凈詩人自殺了，作家沒一個自殺的。我想我，我挺不服氣，我想我給你們丫破個這說法……我想這搭的東西太大了。
陳村：上了他們的當了。
王朔：對，我成全他們了。
馬原：這口氣不斗也罷。
王朔：不斗也罷。但是我準備我八十歲的時候，我我，我一頭撞死，我這算不算自殺呀？我最后給自個兒一下。
須蘭：然后(大家)說王朔變成詩人了。
王朔：他們那么說？那他們太孫子了。我那時候要有膽兒，我就豁出去給大家添一大堵，我挑一高樓，當街跳下來，拍死在這兒，讓你們丫的惡心好多天也行。我我我，那會兒，因為我覺得，我不知道那個怎么脫離現(xiàn)實，但……
王朔至今活得好好的，深居簡出，在寫他的長篇巨著，已完成《起初·紀年》《起初·竹書》。可見“小說家言”不能當真，也可見寫小說的確實沒有詩人狠。
在去成都時，我已介入榕樹下網(wǎng)站的運營。網(wǎng)站的定位是做網(wǎng)絡文學，將文學青年的原創(chuàng)作品收集起來，經(jīng)編輯部簡單的處理放到網(wǎng)上的各個版塊。網(wǎng)站自己做一部分內容。網(wǎng)站開設論壇，供網(wǎng)友自由發(fā)帖。
注冊會員是開放的，瀏覽和在BBS發(fā)言都是免費的。投稿用的是間接方法，不同于BBS的自己上帖。被棄用的稿子不多。寫得稍微像回事，編輯都會放入相應的版塊。來稿量日益增高。編輯部的姑娘們非常辛苦。那時的軟件有問題，不能自動換行，要數(shù)好字數(shù)后用硬回車打斷，這樣排出來才整齊。
網(wǎng)站二十四小時在線。半夜發(fā)現(xiàn)網(wǎng)站掛了，我會打電話叫醒工程師去處理。網(wǎng)站不見了，那是大的事故。網(wǎng)友點兩次點不開就不會再來。沒人氣，網(wǎng)站就廢了。
經(jīng)常的活動是去大學宣傳網(wǎng)站，去接受媒體采訪。臺下聽眾總是很多很多，激情澎湃?？炊嗔宋膶W界的慵懶樣子，再看文學青年有點感動。網(wǎng)站跟電臺合作，有自己的專欄，“今夜不太晚，相約榕樹下”。趙青和地主磁性的聲音是另一個受歡迎的存在。
做過一些線下的活動。參與者最多的一次是去千島湖。三輛大巴載著網(wǎng)友和編輯。我搭乘Will的紅色敞篷跑車，我倆可以抽煙。獲獎作者尚愛蘭帶女兒前來。小姑娘買了個彈弓，在船上漫無目標地朝島上擊發(fā)。她叫蔣方舟，那時已寫長長的小說《正在發(fā)育》。她十歲就出版了《打開天窗》。
在這樣的網(wǎng)絡文學網(wǎng)站，最熱的并不是純粹的文學問題。人生的痛點和癢點很難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媒體，但有了網(wǎng)絡，它們就顯形了。
有的熱點，參與者眾多，爭論激烈。例如關于艾滋病的討論。一年輕男子嫖娼染病，化名黎家明寫下《最后的宣戰(zhàn)——一個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記》。經(jīng)與編輯飛樂聯(lián)系，于二○○一年七月在榕樹下網(wǎng)站發(fā)表。一發(fā)出來，論壇里馬上炸了。是不是有這個人，是不是有這個事，在網(wǎng)上都會成問題。網(wǎng)民要他站出來，向社會道歉。從網(wǎng)站的立場看，這樣的討論，至少讓網(wǎng)友關注自身的健康，意識到偶然的放浪有可能變成永恒的麻煩。這討論和資助壯士走羅布泊一樣，有它的公益性。當然，走羅布泊的爭議小，影響力也就小多了。
最大的一個事情是陸幼青的“死亡日記”。陸幼青，生于一九六三年，畢業(yè)于華東師大中文系。曾當教師，曾下海經(jīng)商。一九九四年胃癌開刀，一九九八年癌癥復發(fā)。眼見著已經(jīng)沒有康復的希望，那時還沒有博客，他選擇在榕樹下網(wǎng)站連載自己的日記。跟他聯(lián)系的是編輯瘦馬。
陸幼青說：
經(jīng)過長考之后，我終于有了如下的決定：
A、我將以日記的形式記載這100天（天定，或短或長直至END）的經(jīng)歷和生理、心理的變化；
B、以我的行動呼吁這個社會對數(shù)百萬的腫瘤患者給予更多的關愛，以自我的經(jīng)歷鼓勵他們生存的勇氣。
C、以一個即將辭世的人的公正和冷靜，以及尊嚴，借此談一些我悟出的人生之道和講一些個人的經(jīng)歷。
D、給家人的安慰和給孩子的一份禮物。
二○○○年七月起，“死亡日記”在榕樹下連載。
這樣的事情在網(wǎng)上不會風平浪靜。有人同情地推薦藥物和療法，有人表示支持，也有人認為是在沽名釣譽，自我包裝。說他自殘自虐，拿生命當賭注，是“展覽死亡”。
二○○○年九月五日，電視主持人和晶小姐開車載我去揚州，央視“實話實話”節(jié)目將在揚州西園賓館的草地上實拍。我下車，見小崔很憔悴，臉色發(fā)黑。他說嚴重失眠。
已從無錫調來轉播車，還有節(jié)目里的現(xiàn)場樂隊。
做節(jié)目的那天，老天在下雨。我在酒店的大堂等著，小崔過來跟我說，不能讓陸幼青在風雨中做節(jié)目，實在不行我們就放棄，晚上你我一起去他房間說一會兒。我說好。非常神奇的是，就在陸幼青由夫人和女兒陪伴著下樓來的那一刻，雨居然停了。
節(jié)目很順利，像是朋友間的聊天。陸幼青的脖子纏著紗布。他說得坦然、幽默、聰慧，中途還請求暫停抽一支煙。在場的人為他的妙語鼓掌。
但心情畢竟是沉重的。和晶說，她在一旁看，陸先生似乎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覺得，他還是孤獨的。是啊，我們這等還眼巴巴盤算著明天的人，其實走不進他的天地。
陸幼青的日記結集為《生命的留言》由華藝出版社出版，趕在最后的日子送到他手里，網(wǎng)上現(xiàn)在還能找到他捧著書的照片。陸幼青此外的創(chuàng)作定名為《歡城》和《維維咖啡屋》，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我申請當了這兩本書的責任編輯。
離開揚州前，我送給陸幼青自己的散文集《生之歌》，這書是由他熱愛的母校華東師大出版社做的。
二○○○年十二月十一日，陸幼青先生如“預言”地病逝。所有榕樹下員工去為他送行。之后，我寫了一篇短文，《懷念陸幼青》：
陸幼青先生去世已有三個多月了，我上網(wǎng)去他的主頁，有種此地空余黃鶴樓的感嘆。榕樹下網(wǎng)站的BBS上，關于死亡日記的討論還時有繼續(xù)。他們只能自問自答了。上帖的多半是年輕人，生氣勃勃離死亡甚遠，他們彼此間的想法太不相同。
《死亡日記》走下網(wǎng)絡，成為紙質的書本，改名為《生命的留言》。一死一生說的是同樣的內涵。死本來是潛伏著的，人們繞它而行，權當它是不存在的。冷不防被陸先生提起話頭，許多人不習慣了。說來也是，人怎么會習慣死亡呢？它一次就要了人的命，沒機會習慣。但是，縱然我們無法習慣感覺無奈，有的時候想一想生死還是值得的。那掛在每人頭上的一刀早晚會落下，斬斷一切欲望和牽掛。這也不是壞事。人類如果沒有死亡墊底，天曉得會活成什么德行。
中國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陸幼青也未能免俗，他留給人們的就是善言。但中國人還有一種認識，以為不久于人世者都是弱者，只能領受人們的同情和憐憫，在他那里就改了過來。他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專心地咀嚼生命最后的甘苦。在大限到來之前，他沒有失態(tài)，理性一直主宰著他的思維，他用幽默感化解了很多的無奈。那時，他顯然不可能自尊地活很久了，他選擇了自尊的死法。說到這里，我想多說幾句，死亡不是他選擇的，他選擇的只是自尊。因為一些人的有意無意的誤解，流傳著一種說法，陸幼青一旦寫了那份日記就只能去死了，他拒絕醫(yī)療用死來成全日記。且不說這離真相太遠，就一個人的感覺來說，也因自己還有活頭而太輕佻了。生命豈是一本日記可以替換的。日記只是用來盤點一生，憑借網(wǎng)絡，把感受到的告訴大家。他做得很有個性。有人以為泡泡酒吧在褲子上剪個洞再加上和洋人云雨一番就是可以驕傲的另類（如果真是這樣，性工作者比他們驕傲多了），在我看，陸先生才“另類”得很。
相對中國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讀到陸先生日記的人是很小的一部分。能認真讀下來并思索一番的人就更少了。每個人有自己的經(jīng)歷和處境，時辰不到，水潑不進針插不入的。佛教有當頭棒喝一說。能棒喝我們的經(jīng)常是生活是現(xiàn)實而不是語言。那么說，很多人還有機會重新翻一翻那本書，看看自己錯過了什么。很多人還有機會把陸幼青認作朋友和知己，相見恨晚。當然，不翻也沒關系。時辰到了，不要別人說，自己也會參悟到許多東西。只是，錯過了一次踏踏實實的生活。
一個人要影響和改造別人是極困難的。他在水里，你在火里。你在晴天預報下雨，至少是掃了人家的興。所以，大多數(shù)的時候，人所能做的也就是獨善其身?？墒侨伺c人之間，畢竟要有幾句話說說吧，畢竟要一點共同的話題和認識，否則，人生不是太寂寞了嗎？更可能的情況是一圈人黑，一圈人紅，一圈人白。任何聲音都有它的界限。有些話，被圈外的人聽去，很可能以為胡說。人是很容易認同小圈而忘記大家生活在一個更大的圈里。人常常不明白，被逐出一個圈子，不因為別人，就因為自己。
《生命的留言》是陸幼青先生面對公眾的談話。但這書更適合一個人靜靜地閱讀。像和朋友聊天，談一點家常，談一點理想價值一類的話題。書也就那么厚，談著談著說完了?，F(xiàn)在，只能自己和自己談了。
榕樹下網(wǎng)站之所以被人記得，是因為那些活動和事件，是因為不少人在榕樹的論壇玩過。BBS的事情以后再說，更牽動當時人們心思的是網(wǎng)文大賽。
Will是受到其他網(wǎng)站的提醒，作為最大的網(wǎng)絡文學網(wǎng)站不能落人之后，于是提出舉辦榕樹下首屆網(wǎng)文大賽。他愿意掏錢，大家都沒意見，很快就定下了。我按照商量的名單找傳統(tǒng)作家當評委，網(wǎng)站去找網(wǎng)絡作家。為方便比較，我將三屆評委陣容列在一起：
首屆評委會
主任：賈平凹，李尋歡
評委
傳統(tǒng)：王安憶，王朔，阿城，余華，陳村，酈國義，郝銘鑒
網(wǎng)絡：寧財神，邢育森，安妮寶貝，吳過，柳五，SIEG
網(wǎng)友：全景，殘劍，溫柔
第二屆評委會
主任：陳村
小說組：馬原，王安憶，王朔，安妮寶貝，李尋歡，蘇童
散文組：老榕，阿城，余華，余秋雨，陳村，邢育森，俞白眉，吳過
劇本組：寧財神，劉恒，趙耀民，梁左
詩歌組：韓東，廖天，翟永明，韓博
第三屆評委會
主任：陳村
王安憶、王朔、池莉、余華、余秋雨、蘇童、阿城、莫言、韓東
今何在、王小山、王峻濤（老榕）、寧財神、安妮寶貝、李尋歡、痞子蔡
盡管文壇被說成“曠野上的廢墟”，二十多年前的這份名單還是出奇地難得。
跟有些人想象的相反，中國大陸的網(wǎng)絡文學一開始就獲得傳統(tǒng)作家的聲援和幫助。我聯(lián)系的作家，也許未必讀過多少網(wǎng)絡文學，但都表示支持。除個別評委因個人原因請假，絕大多數(shù)評委也都親臨前兩屆評獎和頒獎典禮（第三屆因故未舉辦頒獎大會）。討論作品時，各抒己見，并未看到傳統(tǒng)和網(wǎng)絡有絕對的陣營分歧。記得余華喜歡一篇寫小鎮(zhèn)生活的作品，他對小鎮(zhèn)很有感情。寧財神喜歡王朔，王朔險些當他是北京人。安妮寶貝跟她喜歡的蘇童見面。會場內外有節(jié)日的氣氛。
二○○○年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上海商城劇場?！笆讓镁W(wǎng)絡原創(chuàng)文學作品獎”的頒獎典禮。講話都很簡短，節(jié)目也不長，沒有抽獎環(huán)節(jié)。網(wǎng)友們?yōu)樽约旱淖骷耀@獎而熱烈鼓掌。
回北京后，王朔寫了篇平淡而振聾發(fā)聵的文字：《這之后一切將變》。沒人比他說得更好。多年后，我主編網(wǎng)刊《網(wǎng)文新觀察》時，將此文代發(fā)刊詞：
第二天正式發(fā)獎，照例是記者云集，照例是音樂飄飄，照例是油頭粉面的主持人，照例是不尷不尬發(fā)獎者和領獎者，中間穿插著不三不四的歌舞，博人一笑的戲劇小品，是司空見慣的場面，連大吼一聲將我等逐一揪上臺去示眾雖心生驚恐也不十分意外，來了，吃人家喝人家，總要給人家看一看。何止我，阿城王安憶余華這樣一向莊重自強的人士，被人吼到名字，也只好撅著嘴上臺，轉回頭，一臉干笑。陳村怎么樣，也拄著拐棍老老實實走進我們行列，大家站作一排，面對會眾一笑再笑，就差招手了。接著，是“網(wǎng)絡作家”登場，喊到安妮寶貝時，全場掌聲雷動，以下依次登場的人士莫不如此，于是我領教了，這些面孔稚嫩的小男生小女生莫不是網(wǎng)上紅人。據(jù)在場人士后稱，當時臺上涇渭分明，一邊是我們這些“傳統(tǒng)作家”，一邊是“網(wǎng)絡作家”，老的老，小的小，“連穿的衣服都不一樣”?！皞鹘y(tǒng)作家”是大會主持人喊我們上臺時所用的稱呼，當時我就覺得被他一聲喊老了。
到了臺下，重新坐好，看最后一個節(jié)目，“榕樹下”編輯部全體編輯合唱，我才感到自己所受的心理沖擊有多大——他們那么年輕，那么自信，而且自成一體——活活是我們之外的一股強大勢力。
有記者問：你對網(wǎng)絡文學和這些網(wǎng)絡作家怎么看？我說他們年輕，有年輕人的所有優(yōu)點和缺點，說網(wǎng)絡為他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表達自我的機會，使每一個才子都不會被體制埋沒，今后的偉大(傳統(tǒng))作家就將出在這其中。說這證明文學并沒有陷入低谷，正在以另一種方式繁榮 (“榕樹下”此次評獎征文有數(shù)千來稿 )，網(wǎng)絡文學代表著文學的未來，一種真正的文學，即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創(chuàng)作任意發(fā)表的文字活動。這任意發(fā)表無比重要，是文學本來，原初時的天真模樣。說了這么些冠冕堂皇的狡猾話，我沒說我的恐懼，過去我們作家是一代取代一代，江山代有才人出，起碼到我這一代，走的路是同一條路，只是各自走法不用，姿態(tài)不同，還是有章可循的，還是沒脫了一小撮經(jīng)過特殊訓練，反復挑選過的人被特別授權發(fā)言。這之后一切將變，再也不會有人有權利挑選別人了，不管他叫編輯叫評論家還是叫出版商。我們面對的不是更年輕的作家，而是全體有書寫能力的人民。什么叫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這就是了。
再過一些年，再也沒有人因為會寫字而被人格外另眼相看就可以混碗飯吃，因為這已經(jīng)成了生理現(xiàn)象，就像大家都會說話一樣，想當大師的人，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