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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文“擺渡者”的情深根由
來源:文匯報 | 江勝信  2024年04月28日09:45

春光瀲滟的南開大學馬蹄湖,浮現(xiàn)出一層新生的荷葉小團團。待到入夏吐蕊綻放,住在馬蹄湖邊“迦陵學舍”、小名為“荷”的女先生,將正好走過整整百年。她就是詩詞的女兒葉嘉瑩先生,“迦陵”是其別號。

“擺渡者”

從生命彼岸到此岸的“擺渡”

“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全球華僑華人年度人物”“感動中國年度人物”……這些光環(huán)并非主人最驕傲的事。葉先生說:我平生最驕傲的事,是幫助整理出版了《顧隨文集》和《駝庵詩話》。

葉嘉瑩是顧隨的得意門生。師徒間的當面點化、師道傳承持續(xù)6年之久,直到1948年葉嘉瑩南下結(jié)婚,隨夫渡臺,在臺灣白色恐怖時期與恩師斷了聯(lián)系。

從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到臺灣、到美國、到加拿大……幾十年顛沛流離,葉嘉瑩始終將顧隨先生授業(yè)的8大本聽課筆記隨身攜帶,被珍視為萬不可弄丟的“宇宙之唯一”。

葉嘉瑩后來把聽課筆記交給了顧隨先生的女兒顧之京,整理出了《駝庵詩話》,駝庵是顧隨先生的別號。

《駝庵詩話》在出單行本之前,是《顧隨文集》的附錄?!额欕S文集》也是由葉嘉瑩先生推動并搜集顧先生逸散的文稿,于1984年編訂完成的。此時,距離顧隨先生1960年去世已經(jīng)過去整整24年。

試想一下,如果沒有葉嘉瑩先生一腔癡念,擔荷起生命彼岸到此岸的“擺渡”,那么,此岸人間還會有《駝庵詩話》和《顧隨文集》嗎?

古典詩詞從中到西的“擺渡”

1946年7月13日,顧隨先生給大學畢業(yè)后還常回到他課堂聽講的葉嘉瑩寫了一封信。信中有時年22歲的葉嘉瑩無法體認的句子;時隔20年,也就是1966年等她漂泊到北美之后她才明白。

信中這樣說:

……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并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然而“欲達到此目的”,則除取徑于蟹行文字外,無他途也……

“苦水”是顧先生的筆名。“蟹行文字”,即與傳統(tǒng)豎排漢語寫法相反的橫排外語文字。

彼時,葉嘉瑩剛剛當了一年中學語文教師,教學中用不到“蟹行文字”,對顧先生的建議難有共鳴。1966年,葉先生被臺灣大學交換到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后又來到哈佛大學和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葉先生突然發(fā)現(xiàn),她原來那一套師承顧隨先生的講課方法,不完全適用于西方文化背景的學生。比如,評價不同的詩詞“高逸”“清遠”“有神韻”“有境界”“有志趣”“有情韻”,西方學生會一頭霧水。

如何突破?對西方文學理論的研讀,讓葉先生豁然開朗?,F(xiàn)象學、符號學、接受美學、詮釋學……以這些理論為佐證,葉先生尋到了中國古典詩詞在西方世界的悟詩之法、解詩之法、弘詩之法。

現(xiàn)象學研究的是主體向客體投射的意向性活動中主客體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而中國古老的比興之說,所講的正是心與物的關(guān)系,“比”是由心及物,“興”是由物及心。

符號學認為,作品中存在一個具有相同歷史文化背景的符號體系,這個體系中的某些“語碼”能夠使人產(chǎn)生某種固定方向的聯(lián)想,這個“語碼”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用典”和“出處”。

接受美學將沒有讀者的文學作品僅僅看做“藝術(shù)的成品”,只有在讀者對它有了感受、得到啟發(fā)之后,它才有了生命、意義和價值,成為“美學的客體”,這正好印證了詩詞的感發(fā)生命。

詮釋學認為,任何一個人的解釋都帶有自己的色彩和文化背景,以此為依據(jù),則可拓寬對中國古典詩詞的詮釋邊界,即所謂“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有了對西方文學理論的領(lǐng)會和借鑒,葉先生在異國的詩詞講授在興發(fā)感動之外又注入了邏輯和思辨的色彩。她講通了,聽得人懂了,甚至聽得津津有味。葉先生完成了另外一種擺渡:古典詩詞從中到西的擺渡。

這將葉先生推至新的學術(shù)高度。2008年“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的頒獎詞說,葉嘉瑩先生“是將西方文論引入古典文學從事比較研究的杰出學者”;2013年“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的頒獎詞說,葉先生“在世界文化之大坐標下,定位中國傳統(tǒng)詩學”。葉先生如顧隨先生期待的那樣成了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的南岳馬祖。

傳統(tǒng)詞學從古到今的“擺渡”

葉先生參考西方文論中伊澤爾的“接受美學”,為小詞的微妙境界起了個名字,即potential effect,譯成中文是“潛在影響”。1993年,葉先生在一篇對詞之美感闡釋的論文里,第一次提出了“弱德之美”。2020年底,葉先生將《何為弱德之美》賜文我們文匯報(刊2021年1月11日“文匯學人”)。

一般認為,張惠言的《詞選》和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對后人影響最為深遠的兩種詞說。

兩者都認同詞有言外之意的美感特質(zhì)。張惠言認為,詞可以道出“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王國維說,“詞之言長”“要眇宜修”。但到底是什么美,卻都沒有說清楚,正如張惠言的繼起者周濟所言:“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p>

葉嘉瑩先生并不滿足于這樣的模棱兩可。她結(jié)合中西方文論,對詞的美感特質(zhì)進行了更細微的辨識,將其提煉為“弱德之美”。

葉先生認為,沒有顯意識的言志載道,這個最初讓詞比詩文卑微的原因,恰恰也是詞最大的優(yōu)勢。寫詞時不需要戴面具,反而把詞人最真誠的本質(zhì)流露出來了。在詩文里不能表達的情感,都可以借詞委婉表達?!叭醯隆?,是賢人君子處在強大壓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種品德,這種品德自有它獨特的美。

在“弱德之美”提出之前,詞之河流仿佛是一條混沌之河,渡口不明,暗礁不明,航線不明。是葉先生滌清濁流,為詞正名。葉先生對小詞“弱德之美”的系統(tǒng)闡述,完成了對中國傳統(tǒng)詞學從古到今的擺渡。

以“弱德之美”反觀葉先生一生,經(jīng)歷了國破之哀、親亡之痛、牢獄之災、喪女之禍,卻能夠遇挫不折,遇折不斷,瘦弱之軀裹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自療自愈,同時傳遞出向上之精神意志,這正是“弱德之美”的最好詮釋。

根由:詩詞的力量

當然還有更廣義的從古到今的擺渡、接引。葉先生品詩、賞詩、講詩、評詩,讓詩人的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得以再生,仿佛就是讓古人從歷史深處擺渡過來,葉先生又把原本不懂詩的人們接引過去。正如葉先生《詩馨篇》序言里提到的,“在中國的詩詞中,確實存在有一條綿延不已的、感發(fā)之生命的長流”“一同沐泳和享受”“才能使這條生命之長流永不枯竭”。

長流之中,葉先生既是渡引者,也是被渡引者。正是從古典詩詞長流中汲取了力量,她才能走過一次次憂患。

葉先生一生曾遭遇三次重創(chuàng)——

第一次:1941年,母親去世,陷入孤露之哀的17歲的葉嘉瑩,寫下了《哭母詩八首》和小詞《憶蘿月》。第二年,葉嘉瑩讀大二,顧隨先生教她唐宋詩課程。同樣慈母早逝的顧先生,在講課中傳遞的卻是大氣象和大關(guān)懷。他說,偉大的詩人必須有把“小我”轉(zhuǎn)化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胸襟擴大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對廣大人世的關(guān)懷,比如杜甫的“窮年憂黎元”“路有凍死骨”;另一種是對大自然的融入,比如辛棄疾的“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顧先生常與葉嘉瑩詩詞唱和,受顧先生的精神引領(lǐng),葉嘉瑩一改此前悲愁善感的詩風,寫出“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的詩句,表達了直面苦難、不求逃避的決心。

第二次:1949年及1950年,夫婦倆在臺灣“白色恐怖”中連遭幽禁,出獄后,丈夫動輒暴怒。那時候,她喜歡那種把人生寫到絕望的作品,比如王國維的《水龍吟》《浣溪沙》。后來讀到王安石《擬寒山拾得》的詩偈: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造眾業(yè),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此詩句恍如一聲棒喝,她的丈夫不正是那片把她砸得頭破血流,而他自己也粉身碎骨的瓦么!她默默要求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對郁郁不得志的丈夫要寬容忍讓。

第三次:1976年,結(jié)婚不滿3年的長女與女婿外出旅游時,不幸發(fā)生車禍雙雙殞命。料理完后事,葉先生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以詩歌來療治傷痛。她寫下多首《哭女詩》,如:“萬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撫養(yǎng)付飄風?;厮捡唏賾阎腥?,二十七年一夢中?!薄捌缴鷰锥扔蓄侀_,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p>

葉先生說,“盡管寫的時候,心情是痛苦的,但當你用詩來表達不幸的時候,你的悲哀就成了一個美感的客體,就可以借詩消解了……”

正是這最沉重的打擊,讓葉先生對老師顧隨所實踐的“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態(tài)過樂觀之生活”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葉先生說:“痛苦到極點的時候,你反而有了一種覺悟,才真正會把自己投向更廣大、更高遠的人生境界。”這才有了后面的申請回國教書。

如梭日月拋下曾經(jīng)的災難,梳理著百歲葉先生的銀發(fā)滿頭。她眼神清澈,像一尊發(fā)光體,發(fā)散著祥和的光暈和欣欣的生命力。

更多的“擺渡者”

從1979年走入南開課堂,到今天正好是葉先生歸國教書的第45個年頭。教書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老師接來又送走一茬又一茬學生;可到了葉先生這里,卻變成了“鐵打的營盤鐵打的兵”。

從跨時間來說,安易、徐曉莉等應該算最長的了,她們從1979年起至今已追隨了葉先生45年。安易后來成了葉先生秘書,徐曉莉后來也走上了古典文學的講臺。

從跨地域來說,遠涉重洋追隨葉先生的學生里,張元昕是值得一提的。2009年4月,時年11歲和9歲的美籍華裔姐妹張元昕和張元明在媽媽鄧路的陪伴下,利用春假從美國紐約來到加拿大溫哥華的UBC大學,跟著葉先生學習古典詩詞。后來,母女三人又追隨先生來到南開。張元昕在這里完成了本科、碩士,并旁聽了博士課程,又經(jīng)葉先生推薦,去哈佛大學跟漢學家宇文所安讀博士,今年將博士畢業(yè)。

她們都在自覺與不自覺中也成了“擺渡者”。

“擺渡者”許淵沖

許淵沖先生可以用中、英、法三種語言互譯,偏愛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他在名片上高調(diào)地印上“遺歐贈美千首詩,詩譯英法惟一人,不是院士勝院士”。有人笑他王婆賣瓜,自賣自夸。許淵沖一臉不屑:“那也要看我的瓜甜不甜!”

許先生提倡音美、形美、意美“三美翻譯理論”,又外號“許大炮”,和很多人發(fā)生過筆戰(zhàn)。他和趙瑞蕻辯論《紅與黑》“誰紅誰黑”;同許鈞爭論等值翻譯和再創(chuàng)翻譯;對韓石山回擊自信與自負的問題;和王佐良等激起“形似”與“神似”的論戰(zhàn);還將筆槍墨箭投射給了大洋彼岸的宇文所安。

宇文所安有個觀點:“中國正在花錢把中文典籍翻譯成英語,但這項工作絕不可能奏效,沒有人會讀這些英文譯本……譯者始終都應該把外語翻譯成自己的母語,絕不該把母語翻譯成外語?!痹S淵沖先生“搬出”了他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馮友蘭所說的“了解越多,意義越大”,對中國古典詩詞的了解,中國人自然比外國人多得多,許淵沖因而認為,中國人的譯本要比外國人的譯本強。

許先生爭論起來氣咻咻的,不過一旦噴完寫完,他便用馮友蘭的“以理化情”成功疏解情緒。這時,他就天真到心無芥蒂以至“敵友”不分了。這樣的心態(tài)讓許先生很長壽,活到了101歲。他幾十年如一日,從晚上10點到次日凌晨4點,每天伏案工作,聚沙成塔把詩經(jīng)、楚辭,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等從中國擺渡到歐美,又把莎士比亞悲劇和喜劇等擺渡回來。

“擺渡者”柳鳴九

與許先生的張揚、高調(diào)成對比,同樣研究法國文學的柳鳴九先生則內(nèi)斂、低調(diào)得過分。

他自稱“矮個子”,既指個頭矮,也借喻他自己“智商水平中等偏下”,只是留下了一些“勞績”,不敢奢談含金量有多高,不過,“幾根火柴棍綁在一起,多少有了一點硬度”。

柳先生在他放藥的柜門上貼了一張字條,上面是他用顫抖的手抄錄的陶淵明的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比~嘉瑩先生講解陶詩時,將這四句總結(jié)為“對人生徹底的覺悟”。葉先生曾說,“我在極痛之余,有了一種徹底的覺悟”;柳先生也說自己有著徹悟意識。

這種徹悟不是躺平,而是“聽天命盡人事”。柳先生自謙為“擺渡者”和“搬運工”。他說:“我一生的時間,幾乎都忙乎在兩岸隔洋相望的渡口,迎來送往那些絡繹不絕的特殊客人——文化使者;或者是忙乎在文化橋梁的兩端,搬運著有巨大分量、深邃意義的文化產(chǎn)品……”

柳鳴九很推崇加繆的《西西弗神話》。像開悟后的西西弗一樣,柳鳴九在“推石上山”的過程中,也享受著每一步進展帶來的樂趣。他曾在《柳鳴九文集》首發(fā)式上流著熱淚致答謝辭:“但愿我所推動的石塊,若干年過去,經(jīng)過時光無情的磨損,最后還能留下一顆小石粒,甚至只留下一顆小沙粒,若能如此,也是最大的幸事?!?/p>

推石上山的精神,和顧隨、葉嘉瑩師生一起遵循的“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態(tài),過樂觀之生活”,似是相通的。

“擺渡者”王蒙

柳先生逝世一周年之后的2023年12月14日,一本散發(fā)著墨香的新書放入了柳先生的書柜,那是他的遺著《麥場上的遺穗》。這本書是柳先生起好書名之后,交給我來整理的。

我請作家王蒙為柳先生的遺著寫了序。兩人本來就熟識,我只是又為他們的交往添了一把柴火。2018年9月2日,我以柳先生的名義,邀王蒙夫婦前來一聚。地點在北京的金橋公寓,柳先生因老房子換水管和電梯而暫時移租到了這里。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相會。

王蒙先生最鮮明的一個標簽是“文壇常青樹”,他始終保持著驚人的創(chuàng)作活力。他的《這邊風景》,這部70萬字的長篇巨制摘得了2015年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這部作品擔起了和葉嘉瑩先生同樣的角色——擺渡者。

《這邊風景》展現(xiàn)的是一幅現(xiàn)代西域生活的全景圖。

1963年,被錯劃為“右派”的王蒙來到新疆。王蒙先生跟葉嘉瑩先生一樣,“生活把我拋向哪里,我就把根深深扎進去”。王蒙學通學精維族語言,以語言為擺渡之舟,和當?shù)厝罕姶虺梢黄?/p>

這16年被他形容為“人生的一場漫游”。他在《這邊風景》序言中寫道:“是瑣細得切膚的百姓的日子,是美麗得令人癡迷的土地,是活潑的熱騰騰的男女,是被雨雨風風撥動了的琴弦,還有雖九死而未悔的當年好夢?!蓖趺筛锌荷畋旧硎遣豢纱輾У模膶W是我給生活留下的情書。

深情的“擺渡者”王蒙,把故事從西域擺渡給各民族的讀者們,從“不能發(fā)表”的年代擺渡到今天的陽光下,把他“真實的、激動人心的青年和壯年”擺渡給今天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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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先生,許淵沖先生,柳鳴九先生,王蒙先生,他們共享“擺渡者”身份,共懷“擺渡者”深情,讓我們沐浴詩文河流、蕩滌兩岸風光、澎湃生命之力。讓我們相約,一起登上擺渡者之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