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4年第3期|東紫:伴生
男人進門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不由得皺了眉頭,嘟嘟囔囔地說:“再三再四地叮囑你,你怎么就不聽呢?”女人看見男人去洗手,趕緊說:“衣服脫下來扔洗衣機里吧。”
男人擦干手,來到女人面前,隔著茶幾低頭看女人的眼。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只看對方的眼,一天天這么看過來,不管是面對面還是視頻里。女人仰頭回看,把手機往男人眼前遞。男人搖頭又嘆氣。
二十年來的習慣,當男人想阻攔女人的時候,女人就溫和地直勾勾地看男人,用眼神跟男人打申請。
男人垂了眼皮,再搖頭,走到窗戶前背對女人說:“你干了大半輩子會計,最知道人遇事需要在心里劃定止損線。”女人說:“我知道,我知道?!闭f著想起這個理論是她在二十年前發(fā)現(xiàn)并教給男人的。
二十年前的他們,都還年輕,有吵架的鼎沸熱情。男人永遠不是女人的對手,但男人永遠都不長記性,總是勇敢地去戳女人擅長回擊的開關(guān)。那些傾倒而出的話,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的鋒芒和溫度,把他們曾經(jīng)的柔情蜜意消解得蕩然無存。
最后的那場爭吵,基于多年的經(jīng)驗和事情的平常,女人吵得得心應手。腦筋松弛,另一個自己跳至空中,俯視二人為了雞毛蒜皮而展開的戰(zhàn)爭,情緒如成束通電的銅絲相互撞擊,話語似波浪拍岸……天天在工作中使用的名詞“虧損”,像老鼠從洞口探頭。女人窺見了專業(yè)名詞和世間萬事萬物相通連的奧秘,如老鼠闖進放滿玻璃器皿的物架,腦子里一陣乒乒乓乓響動。女人果斷停嘴罷戰(zhàn),搞得男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追問:“咋了?”
男人說:“你知道,你還任由我們虧損?。俊薄鞍 弊值恼Z氣很重,女人知道男人真生氣了。女人剛要張嘴,男人又說:“醫(yī)院里那么多病人……”男人突然止住了話,緊急落閘讓自己的身子微微晃動。
女人拿起背包,說:“那就把虧損控制在最小范圍,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從醫(yī)院直接回省城?!?/p>
“她真值得你這么做嗎?”男人轉(zhuǎn)回身,眼里的光透過鏡片嗖地竄向女人,“我都告訴過你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她就躺在你坐的位置,腿叉開著,旗袍的下擺都擠游到腰上了,你自己想吧?!?/p>
女人說:“我相信你?!?/p>
“你相信我,那你還去看望勾引你老公的女人,你這不是腦子有病嗎?”
“你不是沒被勾引走嘛?!迸伺Φ匦π?,想把男人正在聚集的憤怒化解開。
“沒被勾引走,那勾引就等于沒發(fā)生?她都明目張膽地勾引你老公了,她還算得上你朋友?沒被勾引走,那是因為我有原則,是我好不容易堅守住了底線。早知道……”男人果斷地住了嘴。
女人心里咯噔一下,品咂“好不容易”四個字的隱含之意,猜想被男人截斷并咽下的話:“早知道什么?”女人還是把猜測說出了口。
男人瞪一眼女人說:“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我剛發(fā)現(xiàn)我表錯了忠心。你是不是覺得我就不應該告訴你,不應該把你和她的美好友誼破壞掉?我是真看不過你被蒙在鼓里,每次回來都給她帶這帶那,和她親親熱熱……我不忍心你當冤大頭。”
女人捂住了臉,曾經(jīng)碎裂的痕跡又重新出現(xiàn),如冰崩裂似的在腦子里回響。這是他四個月前告訴她時她就體驗過的。那時她還以為他和她開玩笑,緊接著以為他在復述她們曾經(jīng)的玩笑,但剎那間,他的目光和神情就告訴她,他說的是真實發(fā)生的——她最好的朋友趁她不在家的時候勾引他,試圖破壞他的忠誠,破壞她和他的婚姻。待錯愕和驚訝盤旋著過去,她捂住了臉,指頭緊緊地在臉和頭發(fā)里摳搓,仿佛它們能成釘子,把碎裂的一切鋦住。
男人擰了熱毛巾在女人的手指上蹭蹭,女人閉眼接過毛巾捂在臉上。遮光的溫熱毛巾像一個小小的足夠容納她的心痛和委屈的樹洞,讓她失聲嗚咽。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把男人心里的怨怒化解開,他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肩膀,下巴蹭揉著她的頭頂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都替你難過……算了,算了,別想這事了,咱倆好好過周末?!?/p>
刀切在菜板上的聲音把女人從“樹洞”里拉回,她抬起頭說:“別做我的飯,看病人忌諱下午去,我一會兒就走,還得去趟花店?!?/p>
男人停住手,拄拐棍一樣拄著刀把說:“你怎么這么擰???”“啊”字音特別重。女人知道男人在發(fā)火的邊沿,趕緊解釋說:“我知道你盼我回來,咱們安心過周末,畢竟現(xiàn)在能一起過周末是很奢侈的事。可……可我都發(fā)微信告訴她我回來看她了,我不能說話不算話啊。她的確病得很重,朋友們都說她沒多長時間了?!迸苏f著又用毛巾捂住了臉。
男人的肩膀隨著嘆氣聲落下,繼續(xù)切土豆絲,他憤憤地說:“你去你去,趕緊去,我不攔你。再攔,好像我說了謊話怕你們對證似的。你去當你的活菩薩。就是別一廂情愿好心再辦了壞事,畢竟人家本來就羨慕嫉妒你,你再在人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去表演寬容,其實是更大的殘酷?!?/p>
男人的刻薄比刀刃還鋒利,讓女人怒火中燒的同時又覺得有道理,她在心里對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止損!止損??!止損?。?!閉嘴!閉嘴??!閉嘴?。?!
男人聽不見女人的還擊,他停下手上的活兒回頭看。女人說:“即使寬容是表演,有錯嗎?那臨終禱告臨終關(guān)懷不也是一種表演嗎?還不是為了寬解人心?她是讓我非常傷心,可我和她做了三十六年的朋友啊,哪件大事沒有她的陪伴?能因為一件錯事蓋住三十六年的情誼嗎?她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她想見我,我怎么可能不見她最后一面?”
“她想見你?”男人的眼珠轉(zhuǎn)了半圈,把提醒的話語猶豫著掐斷。女人抓著背包帶子,起身說:“沒明說,但跟每個朋友都拐彎抹角地提起我,說我太忙?!?/p>
女人打開門,男人用圍裙擦著手,跟過來說:“你也不吃飯,哎,不說你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小心她倒打一耙,說我勾引她,給你嘴里塞屎?!?/p>
女人說:“她不是那種人?!?/p>
男人冷笑道:“好好好,你們是好朋友,我不挑撥離間了?!遍T被男人使勁關(guān)上,氣流和響聲讓女人身體一顫。
小區(qū)里靜悄悄的,女人四下里看著。曾經(jīng)和她一起散過的步、遛過的彎兒、說過的話,都仿佛寄存在樹梢間,此時被夏風翻出送過來,頂?shù)盟撬釡I流。女人曾經(jīng)和她一起來看房、一起裝修、一起溫鍋,她豪情萬丈地揮動著鏟子對女人和兩個男人說:“大家從現(xiàn)在開始要團結(jié)友愛,紅紅火火地把日子過起來。”后來她們每天都見面,那日子幾乎是合伙過下來的。男人和女人曾經(jīng)被家務和生活磨得精疲力竭又暴跳如雷時,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相互安慰。她去她的家里拉過架,她也去她家里又哭又笑。好吃的分著吃,好用的一起用。不管誰家里有事,永遠不用擔心上學的孩子無人照顧。她經(jīng)常對朋友們炫耀,說女人比親生的姐妹還親。
女人擦著紅紅的眼,走到小區(qū)門口。她腳跨過側(cè)門的鐵門檻時,突然想起她和她第一次進小區(qū)時說過的話:“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都是檻內(nèi)人啦!”她倆對視一眼,笑著一起朝遠處的小山坳里張望,那里有幾座不知什么年代的古墳。二人都知道對方想起了《紅樓夢》里的妙玉自稱檻外人,想起范成大的“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想起她轉(zhuǎn)述的風水先生的話:“墳地在宅子的南方不要緊,陽宅講究背有靠山,但北有墳地會不吉?!焙髞硎聦嵶C明鐵門檻很不方便,物業(yè)在兩側(cè)加了斜面墊板。
女人的眼第一次刻意回避南面的山坳,她匆匆地過馬路,朝著等客的出租車走去。突然一輛自行車從小岔路上飛馳而來,她本能地躲避,騎車的小伙子也躲她,竟同了方向,二人又往相反的方向躲,亦同了頻。小伙子腳著地,捏手剎,把人定在原地,自行車頭卻蹭著她的膝蓋在他手中抬起,像狂奔的馬兒被猛地拽住。小伙子紅著臉道歉,她腦子里卻如被看不見的手猛地揭去了蓋子,三十六年前的一幕噴泉似的竄出來。她怔怔地說:“謝謝,謝謝。”小伙子不安地瞅她一眼,猛地把腳蹬子踩下去。她扭身看他的背影,依然怔在自己的往昔里。
那時,也是這樣大的太陽,也有風呼呼地刮,著急回辦公室拿資料的女人也像小伙子一樣慌張,撞上了寶鏡。寶鏡也騎著自行車,兩個人相互躲對方,來回三次都同向,最終兩個車轱轆對在一塊,朝天架起三四秒鐘的工夫,連人帶車轟然倒地。自己的錯,太著急了,為了抄近道逆向騎行。剛參加工作的女人又驚又怕又疼,她知道如果被對方拉扯住就會耽誤領(lǐng)導在大會上的發(fā)言,后果不堪設(shè)想。女人一時緊張得滿臉漲紅,嘴唇直哆嗦卻發(fā)不出聲。
對面的人卻哈哈笑說:“一看就知道你有急事,趕緊走吧?!?/p>
她呆呆地點頭,慌張地扶起自行車卻發(fā)現(xiàn)車頭扭成了九十度,就意識到對方的車頭也可能出了問題。剛抬頭看過去,只見對方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握住她的車把再用兩腿夾住前輪,手臂一轉(zhuǎn)把車頭扭正了,說:“沒壞,就是歪了,趕緊走吧?!?/p>
她連聲說著“謝謝”,匆匆騎上車,只聽背后又傳來嘹亮的笑聲伴著話語:“哈哈哈,我還謝謝你呢,否則我咋知道自行車能上天,會跳舞。哈哈哈……”
當她趕到會場交付了資料,帶著放松后的疲憊和快意找靠邊的空位坐下,扭頭卻發(fā)現(xiàn)撞車的女孩就在眼前。她一下怔在那里,氣都忘了喘。
女孩哈哈笑說:“你是不是覺得見到討債鬼了?哈哈哈,咱們一天撞見兩次,還真是踩了猴子大便呢,哈哈哈……”
她問她猴子大便是啥意思。主持人已號令大家安靜。女孩貼近她耳朵解釋說:“猴子大便就是猿糞嘛,一天踩兩回。”
被人夸贊嫻靜的女人禁不住嘎嘎笑出聲,在眾目睽睽下慌忙捂緊嘴巴,伏在膝蓋上,被笑憋得渾身顫抖。女孩則輕揪著她胳膊上的肉,學著主持人的腔調(diào)說:“我們的大會是嚴肅認真的大會,別以為你踩了猴子大便就有資格笑,你就是踩了大熊貓的大便也不準笑?!?/p>
整整一場會,二人在紙上交談,正面寫滿寫反面,密密麻麻的。會議結(jié)束時,她倆友誼的小船已加滿了足夠消耗一生的油,昂首挺胸地出發(fā)了。
女人一拉開出租車門,就對司機說:“師傅,麻煩您先帶我去銀杏大道的好運來鮮花店,然后再去城東縣醫(yī)院新區(qū)。”
司機扭頭看她,說:“不是本地的?”
女人說:“是本地的呀,就住這小區(qū)呢?!?/p>
司機好奇地瞅她一眼說:“你肯定不是這里的人,最起碼不是天天在這里?!?/p>
女人不想跟他爭辯,只懇切地說:“您天天跑車,最知道哪里有鮮花賣,麻煩您帶我去。”
司機說:“這種時候,弄這不頂吃喝的玩意兒還真難。不過呢,辦法還是有,一是去公園偷,再就是到西郊無影山采野花?!?/p>
《野花》。女人想起那正是寶鏡最愛的歌曲名,流行卡拉OK時,那是逢唱必點。他們兩家聚會時,寶鏡也會自告奮勇獻唱。
寶鏡離婚前,她男人時飛會酸不溜秋地說:“這歌一聽就不正經(jīng),就是希望女人找野漢子的歌?!睂氱R通常會回擊:“你懂個屁?!彪x婚后,寶鏡唱《野花》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女人只要聽見樓道里有歌聲,就知道寶鏡又喝大了,總是打開門攔住她,讓她進家里坐一會兒,陪她喝點糖水或喝點茶解酒,聽聽她的牢騷。寶鏡對這個世界總是有牢騷的,但她的牢騷并不讓人生厭,只是讓人清醒。
過度的清醒,是很難活得好的。女人深知這個道理,她用“止損線”的理論勸寶鏡:“情緒也要止損啊,我們改變不了的問題,就閉眼不看吧。別把自己氣病了,得不償失?!睂氱R會很認真地點頭,嘴里仍舊不停地哼唱,唱得自己哽咽,唱得女人也跟著鼻子酸。
男人會打趣她倆:“你們女人真是不可思議,唱歌能把自己唱哭。服了,真是服了……找個能依靠能撫慰你的男人不就解決了嗎?多大年紀了還挑肥揀瘦!”
寶鏡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理會男人,有時會更大聲地唱,把男人的話壓住。有時她對女人說:“他不理解,他們都不理解。這歌并不是單純想野漢子的問題,這歌只有咱懂,對吧,親愛的?!迸嗣H坏攸c頭,安慰地看著她。寶鏡會命令她:“別說你也不懂啊,別說啊,千萬別說。”
司機開了一段路,催促說:“拿定主意了嗎?到底是去偷,還是去采野花?”說著就笑出聲來,哼了句,“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女人收攏了心思,嘆息道:“什么時候也不能偷啊,采野花吧。”
司機從后視鏡里瞟了她一眼說:“可不一定,得看啥情況。要是沒得吃喝,不偷的話白等著死就對?”司機雖然這么說著,但還是打了轉(zhuǎn)向燈朝著無影山開去。
七月的無影山并無明顯的花影,漫山遍野的荒草高達人腰。司機自言自語地說:“邪了門兒,前些日子路過還看見好多花呢?!?/p>
女人卻沒有責怪的意思,指著遠處的大斜坡說:“我們二十歲那年,我這個生病的朋友為了拍飛翔的照片,從山坡頂上騎自行車沖下來,雙手撒把,門牙摔掉了兩顆。”
司機笑說:“你這朋友夠愣的啊,男的女的?”
“女的。”女人說著扒拉著荒草,遠遠近近地尋看。
司機說:“一猜就是女的,男人才不在意什么花啊草啊這些不頂吃不頂喝的東西呢。上車,我?guī)氵M山找?!?/p>
女人看看手機說:“我得趕在十二點前到醫(yī)院。”
司機說:“耽誤不了,整座山也就腚大個地方?!迸寺犓緳C話說得粗鄙,語氣又跋扈,心里起了警覺。司機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說:“那你在這里等著,我去遛一圈?!?/p>
女人走回大路上,在樹蔭里站著等。七八分鐘的工夫,出租車停在女人的身邊。司機看女人可勁地瞅他卻不肯上車,遂放下車窗玻璃喊:“上車啊,我?guī)湍悴傻揭盎??!?/p>
女人打開車門,看見后座上放著三株金黃色的花,有二三十個花苞,有一朵展瓣盛放,狀如細微版的百合,似曾相識卻不知花名。她心里很是欣喜,連聲道謝:“哎呀,還連土帶根的,太好了?!?/p>
司機笑說:“澆了我一瓶子水才摳出來的,好不好還另說,栽活了呢是個永久的念想,栽不活可別怪?!迸私刈≡拞枺骸斑@是什么花?看著像小型的百合?!彼緳C說:“有沒有別的名我不知道,就知道它是黃花菜。”
女人想到自己和寶鏡都喜歡吃黃花菜,第一次看見它鮮活的樣子,竟如此艷美。
司機從后視鏡里觀察著女人的神情,說:“雖然叫菜但也開花,總比沒有強吧?”
女人說:“是花是花,能吃的花,它還叫萱草,也叫忘憂草。”她邊說邊在手機里搜索相關(guān)的詩詞。蘇軾、孟郊、梅堯臣、高啟、徐渭、劉過、王冕、石延年、王十朋、蘇轍。一一讀罷,她最喜蘇軾的詩:“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亂葉中,一一勞心插。”
女人復制粘貼在自己的微信里,留著和寶鏡見面時用。卻莫名地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有點不舍,好似它是個寶貴的獎杯,想發(fā)給寶鏡又因那件事,覺得寶鏡欠缺了一點資格。女人想起男人的諷刺——表演寬容,不由得皺眉咬唇。
司機從后視鏡里一再端詳女人,看女人神情起了變化,心里忐忑,瞅一眼計價器,后悔沒有趁著女人高興時提出讓她多付些錢。畢竟她買花也要錢啊,自己不但提供線索,還親自去挖,眼下青菜、雞蛋、肉都翻著跟頭漲價。他反復給自己理由,轉(zhuǎn)了方向,并琢磨著轉(zhuǎn)路的借口——是說幫忙找賣彩紙包裝好,還是說買花盆好呢。
女人并沒有察覺,她剛看見縣教育局的牌子,不由得想起時飛。
時飛和寶鏡離婚的導火索,是他因提科長而請局長吃的那頓飯。據(jù)說那頓飯是局長提出的,還特地說,想認識時飛那美名遠揚的對象。局長的花花腸子是盡人皆知的,寶鏡自然是一頓冷嘲熱諷。無奈時飛苦苦哀求,又讓女人去做說客。寶鏡說:“以我的脾氣,要是被老鬼惹得炸了毛,你又得埋怨我壞了你的事。”
時飛的最后方案是拜托女人陪寶鏡一起參加。的確,寶鏡的炸毛大都需要女人幫著捋順。
果真像傳說中的一樣,局長對入眼的女人,初見握手就有了小動作。寶鏡悄聲地跟女人嘀咕:“什么玩意兒???用小指撓我手心呢,惡心得我差點吐出來。奶奶的,老天也不打雷劈了他?!?/p>
女人說:“吃飯的時候你離他遠點,我挨著你坐。他靠近你我就拿眼瞪他,估計他就不會忒放肆了?!?/p>
酒至半酣,局長還是趁時飛兩口子單獨敬酒的空當,一面笑瞇瞇地聽時飛的恭維,一面摸著寶鏡的后背。女人看見寶鏡的背收緊、躲閃,趕忙上前打岔。局長雖收了手,一對混濁的老眼卻把女人也收了進去,伴著唾沫星兒對時飛笑嘻嘻地說:“你今天帶來的這倆娘們兒都很有味兒。”
女人看見寶鏡眉毛高挑,知道已有龍卷風在旋轉(zhuǎn),立馬拽著寶鏡坐下來。局長的臉拉了下來。時飛趕緊提議讓寶鏡獻唱最拿手的《紅樓夢》插曲《閬苑仙葩》,這也是桌上其他七八個男士最期待的。哪知寶鏡并未聽時飛的提議,也未接眾男士的目光,她說出了日后在縣城久傳不衰的名言:“我發(fā)現(xiàn)你們對某些詞也不太理解。今天我解釋一下娘們兒這個詞。娘,大家都懂,生你們養(yǎng)你們的人。們呢,就是和娘站在一堆的人。老娘們兒,就是和嬸子大娘站在一堆的人。小娘們兒,就是你們的娘和嬸子大娘生的女人,也就是你們的姐妹。”
車停在縣醫(yī)院門口,女人早已掃了收款碼,道謝下車。司機喊住她:“怎么也得多給點吧?”
女人把手機往司機眼前一遞說:“這些還不夠嗎?”
司機瞅見付款二百元,登時紅了臉,說:“我,我從來都是按表收的,一天拉不了倆活兒,我……”
女人不忍看司機尷尬的臉色,幾乎是小跑著往醫(yī)院里走,手里的花有了萎靡的態(tài)勢,也是讓她小跑的原因。至腫瘤科樓下,女人給寶鏡的姐姐打電話,很快姐姐就下來了。姐姐把看護牌遞給女人說:“寶鏡幾乎每天都念叨你呢,昨晚還讓我回了一趟家,找了套裙子,今兒一大早就折騰著換?,F(xiàn)在她換衣服跟爬山似的,累得氣喘吁吁的?!?/p>
姐姐等女人把牌子掛好在脖子上,把花遞給女人說:“床頭柜里有個圓形的塑料桶,你可以把花放進去。守門的護士要問就給她看牌子。醫(yī)院要求每個病人從頭至尾都不能換陪護人,誰能受得了啊?天天悶在病房里睡小椅子。哎,好在最近幾天管得松了……哎,她聽你的,你勸勸她,別有點精神就操閑心,你說這些關(guān)她屁事??!你不知道,她一生氣,心電圖就亂,血壓也往上竄,嚇死個人,咱小老百姓把飯吃好就得了。你來得太是時候了,我可得到太陽底下好好曬曬后背,這兩天一直疼,空調(diào)風針似的往里扎?!?/p>
女人在樓道里走著,不由得弓背含胸,生怕被別人注意到。守門的護士看了看她的牌子,揮下手允許她進入。她竟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的,像做賊似的。女人在走廊盡頭找到房號,病房門半開著,里面只有一個陌生的病人在睡覺。
女人退回身,重新確認了房號,踮著腳走近床尾伏身看了看病人的信息卡,仍無法把記憶里的寶鏡和床上的人重合,但理性告訴她:這就是寶鏡。
看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均勻,女人輕輕拉開床頭柜拿出塑料桶,小心地把花放進去,再把花放在床頭柜的外沿,把盛開得最好的那朵朝向?qū)氱R。做完這些,無所適從的女人只能端詳睡中人。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寶鏡,寶鏡的骨頭上罩著寶鏡的皮。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熟悉的寶鏡已隨著寶鏡的肉體消失了。寶鏡的額頭更寬,發(fā)際線也高了許多,稀疏的頭發(fā)在枕頭上如亂草,眉骨和顴骨凸顯著,只有左邊眉頭的那顆綠豆大的黑痣像個永久不變的記號。女人第一次對肌肉和脂肪有了感恩的意識,原來天天把它們當敵人一樣對待,卻不知它們竟然像土壤,沒有它們生命的根就扎不牢靠。
隨著一聲呻吟,寶鏡睜開了眼睛。
女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寶鏡的眼,因凹陷而突兀,如水落石出,變得從未見過的大,且已變了顏色。原先那股自帶笑的俏黑沒了,眼珠變灰,水泥色的目光像兩道吸力強勁的隧道。女人禁不住用手抓住了陪護椅的邊沿。
誰都明白這是此生見的最后一面,誰都不知該如何開口。女人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聲音被驚詫和悲傷的眼淚泡啞。寶鏡那水泥色的隧道被模糊,被擴展。
寶鏡掙扎著去抽床頭柜上的面巾紙,看見了花,明白了花是專門去野地里尋的,一把攥住了女人幫拿紙巾的手。這一攥,是手扒懸崖的力道,是一世情誼才能凝聚的分量。
女人隔在心里數(shù)月的痛惜和怨怒轟然倒塌。心電監(jiān)護儀的鳴叫讓她恐慌,抬眼見寶鏡的心率飆到149,她慌著起身想按鈴,想跑出去喊大夫,手卻被寶鏡緊攥著。寶鏡不停地搖頭,眼淚在搖動中被改變流向,左右左右,彎彎曲曲。
女人意識到只有自己靜下來,寶鏡才能靜下來。兩雙手默默地握著。女人不知如何開口,俯下額抵在寶鏡的手上。良久,寶鏡笑著哽咽道:“你能來看串者,串者很高興?!?/p>
女人含淚笑說:“串者一定不能氣妥啊!”
二人一起笑,像以前的笑一樣默契、歡暢。只是這次二人都格外豎著耳朵,像在沙中撿金粒子似的,把它們收起,帶向不同的方向?;貞洝=Y(jié)尾。
“串者”和“氣妥”,都是醫(yī)院前任老院長的笑話,也是給寶鏡帶來困境的根由。寶鏡的職稱和前途,都被這兩個詞給定了格,再無進步。
那是二十多年前。新調(diào)來的院長在大會上強調(diào):“所有的串者,都是因為不聽話才成為串者的。都成串者了還不聽話,不在自己屋里待著到處瞎串。我們老祖宗是很有學問的,串者就是因為亂串,才成串者?!?/p>
所有人都憋著笑和驚訝面面相覷——堂堂大院長竟然連“患者”的“患”都不認識。只有寶鏡哈哈地笑出了聲。那笑因為前期的憋壓,符合了所有事物憋壓的規(guī)律,一旦沖開堤壩,躥得格外高、格外猛,嘹亮地領(lǐng)出了眾人的哄笑。
寶鏡當時就被請出了會場,新院長用了一個沒有錯音的成語:“擒賊先擒王,抓搗亂分子先抓頭兒是肯定沒錯的?!?/p>
之后沒隔多久,院長又在會議上鼓勵大家面對困難千萬不要氣餒時,把“餒”念成了“妥”。
分享快樂的寶鏡,笑倒在女人家的沙發(fā)上,如歡樂的嬰孩四肢舞動,逗引得女人一家狂笑不止。最后寶鏡在女人憂慮的嘆息聲里說:“你別批評我啊。我原本是硬憋著的,但是他先氣勢磅礴地拍了下桌子,把胳膊和氣都提得高高的,然后猛地拖下來,拖得長長的。我是在他的長音里失控的,實在憋不住,啊哈哈哈。”
寶鏡在自己快意的決堤中,熬掉了老院長,等來了一任又一任的新院長。但沒有人樂于重用前任領(lǐng)導的刺頭。寶鏡也曾在酒后不唱《野花》的時候,抱怨,感慨。每每女人都勸她止損,別因這個評不了職稱提不了級,再煩惱出病來。
也正是因為寶鏡的工作總原地踏步,女人步步高升最終向省城沖刺的事前和事中,都怕寶鏡受刺激而沒有告訴她,只在事成后慶祝時才相告。那晚,寶鏡好半天咽不下東西,哭著反復說:“你太無情了,怎么舍得我們?。磕氵@一走,我馮寶鏡的心不就囫圇了啊,這個縣城不就空蕩蕩了啊。”
男人對女人的要強和拼搏也是不情愿的,隨著寶鏡一起指責。寶鏡笑著安慰男人說:“沒事,不是還有我嘛。咱們兩個是被她拋棄的,以后相互照顧相互安慰?!?/p>
也就是在這個夜晚,寶鏡提醒女人:“你不守著,他就沒了屏障,等于留他在狼堆里,你知道有很多人惦記他吧?她們覺得他又帥又有才華,還有教養(yǎng)和前途?!?/p>
女人笑說:“有你幫我看著,我放心?!?/p>
寶鏡垂眼瞅了瞅盤里的殘渣,抬眼問:“你不怕我勾引他?”
女人笑說:“你要勾引他也不用等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一萬多天,天天都有機會?!?/p>
寶鏡指著盤子里的蝦皮、魚骨笑說:“那倒是?,F(xiàn)在這年齡,那點事最多也只能算殘羹剩飯,吃不出興頭兒了,倒還惹一身騷,這也是我不再想的原因。老男人們都油膩得不堪,要情懷沒情懷,要風骨沒風骨,肉身呢,除了嘴硬啥都軟。年輕人咱又不能禍害,此生就這么按下這朵云不表也罷。”
女人趴在寶鏡耳朵上開玩笑說:“如果真有人勾引,我倒寧愿勾引的人是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哈哈?!?/p>
“肥嗎?哪天取樣去我們化驗室測一測?!睂氱R笑著扭頭問在沙發(fā)上刷手機的男人,搞得男人低頭瞅自己的肚皮,下意識地吸肚子。
男人像個巨大的土堆突然墜落在兩人之間,尷尬如核彈的蘑菇云騰空而起。
時間在尷尬里被抻成蛛絲,纏裹,女人撫臉,才意識到她和寶鏡的手已松開。似乎過了一年那么久,寶鏡閉了下眼,緩緩地說:“他不肥,也沒流到任何人的田里,你放心好了。”女人干澀著嗓子說:“我放心。”寶鏡長吸一口氣,捉住女人的目光說:“我不想帶著遺憾死,我必須把歉給你道了?!?/p>
女人說:“別這么說話沒忌諱!我知道你那是開玩笑的。”
寶鏡又閉眼喘息,片刻,像鉚足了開口的力量似的,猛地睜開眼說:“不是開玩笑,我確實是做了,但不是他以為的那種,也不是你以為的。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活死人,躺在棺材里聽釘蓋板……我站在窗戶前,看著樓下的路,竟然覺得那么稀罕,有種控制不住想撲上去的念頭……我知道自己要出問題了……我穿上裙子,化了妝,在屋子里逛悠,假裝在外面逛街。我打開衣櫥假裝和你一起在商店買衣服,把原來買衣服時咱倆對衣服的評頭論足都想了起來,自說自道……可越假裝心里那念想就越強,憋得整個人都快炸了……我站在窗戶前喊——啥時候是個頭兒?。偤耙痪?,就見對面頂層那家,有人飄飄搖搖地落下,撲通一聲,跟砸在我眼上似的……你不知那滋味……真就覺得那人是替我跳的……我一個見慣死亡的人,竟然直接篩糠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車來收尸的時候,我已哭得干癟了,覺得身子里啥都沒了,跟爛樹葉似的,隨時都會飄下去……我知道自己沒有飄下去的資格,我不停地對自己說——馮寶鏡你不能讓兒子有一個跳樓的媽,你得熬住……親愛的,我得活著啊,得找個活人拉著我、拽著我,和我抱頭大哭一場,和我一塊喘氣、一塊罵娘、一塊熬……他不開門,我瘋了似的敲,他才開的……一點也不怪他……親愛的,對不起,你原諒我??!你原諒了我,我才能原諒自己……”
女人點著頭,長舒一口氣問:“你說他不肥是啥意思?”
寶鏡閉了下眼說:“他膽兒不肥。一說這些我就來氣。”寶鏡說至此,已累得全身顫抖,緩緩閉上了眼。
女人先是跟著寶鏡難過、流淚,到后來聽到對男人的指責,心里有些不悅。女人說:“你太天真了,他一個小小的縣委辦公室主任,人微言輕?!?/p>
寶鏡喘息說:“我現(xiàn)在好想長命百歲?。 ?/p>
女人趕緊安慰說:“哎呀呀,怎么越說越生氣?你得愛惜自己呀,不說這些咱無法左右又干生氣的事,說點能讓心情輕松的?!?/p>
寶鏡拍了下床,說:“得有詩和遠方心情才能輕松啊。這兩年多來,我才真正體會到詩和遠方的重要性,哪怕你永遠去不了,你也擁有不了,但它們在和不在,它們好與不好,真是不一樣……最近總是控制不住掉淚,為跳樓的哭,為吃不上飯的哭,為被扇耳光的哭,為我自己可能見不上兒子最后一面哭……哎,這世界太撕裂了啊親愛的,咋會變成這樣啊?!”
女人搖著寶鏡的手說:“不想這些啊,別把心情想壞了。”寶鏡累了,額頭上沁出一層汗珠,嘴唇和手臂都顫抖不止。女人幫她輕輕拭汗。
寶鏡閉目沉默了一會兒,疲倦地笑說:“你肯定在心里批評我不知道止損,我這輩子是學不會了。有時候想想,我能風平浪靜地活到今天,多虧有你幫我把持著,如果由著我愣頭青的性子,可能早吃上燒雞了……哎,你還記得我這身衣服吧?”寶鏡說著顫巍巍地拽開了身上的被單。
三十六年前的衣裙,她們一起騎自行車時穿的衣裙;寶鏡借了相機,約她拍飛翔照片時穿的衣裙;她們一起卡拉OK一起跳舞時穿的衣裙。杏色的小尖領(lǐng)短袖衫,亂花蓬勃的大擺長裙,腰扎巴掌寬的黑色人造革皮帶。在二人的記憶里,也在二人的相冊里,后來翻拍到二人的手機里。女人腦子里突然閃出她和寶鏡都喜歡的那句詩——“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睂氱R苦笑道:“裙子的松緊帶壞了,多虧壞了,否則還套不上我這大肚皮?!迸诉@才發(fā)現(xiàn)寶鏡出現(xiàn)了腹水,腿腳也腫了。女人知道寶鏡特意穿這套衣服,是在和她做回憶和告別,不由得眼淚奪眶而出。女人不想和寶鏡談論病情,又不知該說些什么。沒想到寶鏡卻攥著她的手,笑說:“朝云說蘇東坡的大肚皮里裝了一肚子不合時宜,我這也差不多吧?”
提到蘇東坡,女人突然有了靈感,她點頭說:“別看這野花,蘇東坡也寫過詩呢。花店都關(guān)門了,出租車司機帶我去無影山挖的,想你本來就喜歡野花,倒也合適?!?/p>
寶鏡接口說:“我看花帶著土,猜到了。別人我指望不上,日后你一定監(jiān)督著兒子把我的骨灰撒在無影山的犄角旮旯里。我最愿意滋養(yǎng)野花去,成為野花的一部分,被不被人看見無所謂。原來啊,喜歡唱《野花》,總渴望有美好、堅強的依靠……走到末尾兒,也沒得到……唉,一切都會煙消云散的……人啊,總是自作聰明,竟然認為野花希望被采,被插進花瓶或被獻給某種東西才是花的價值和光榮。其實啊,除了被洗腦的人,這世間的萬物啥都不希望被獻祭,你說對嗎?只要有合適的土壤和氣候,別被碾壓和糟蹋,自在地活,開自己的花,才是它們最想要的……”
護士拿著長紙條走進來說:“馮大夫,住院處又催款了,再不交就可能給您停藥了。”
寶鏡伸手接過紙條說:“我跟你們主任說過了,讓他給住院處打招呼?!?/p>
護士說:“住院處說那樣會有紛爭,到時候不好處理?!?/p>
女人在寶鏡的阻攔聲里跟護士走出來。護士解釋說:“我們也不忍心催她,可住院處老是催我們。她跟我們主任說到時候從她的喪葬費里扣除,住院處不同意?!迸巳ソo寶鏡交完錢,回到病房。
寶鏡紅著眼哽咽說:“我知道說謝謝實在太輕了,你這是給我續(xù)命啊……說也奇怪,前面沒病的時候那么想死,病得起不了床了反而又特別想活,特別想再見見我兒……”
提到兒子,寶鏡水泥色的眼里一下就蓄滿了淚。女人自責地說:“怪我好幾個月沒和你聯(lián)系,可住院費這種事,你跟哪個朋友張張嘴都能幫忙啊?!?/p>
寶鏡說:“我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現(xiàn)在大家都不容易。唉,我本來還有些家底的,兒子有個在外國的同學,家里發(fā)生大的變故,兒子在電話里哭了,說想幫幫好哥們兒……難得我兒慈悲為懷,我一激動就把現(xiàn)錢換外匯給他了,哪曾想自己的屋漏了?!?/p>
寶鏡嗆咳一陣,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紅暈和笑容。
女人說:“你這人啊永遠都沒個算計,心腸一熱起來就管頭不顧尾,都勸你三十多年了也改不了,兒子后面的學費、生活費咋辦?時飛能全管嗎?”
寶鏡盯著胳膊上的蚊子,呆呆地瞅。女人抬掌要拍,寶鏡阻攔說:“別,別,你看看它多有能耐啊,竟然能毫不費力地穿透人皮,比針頭還厲害……它大白天里冒險咬人肯定也是餓極了……你仔細看過蚊子吸人血嗎?我看過,它還知道把吸管捋直呢。”
女人揮手趕走蚊子,寶鏡的思緒回到女人的問題上,她哆嗦了幾下眼皮說:“這科室主任是時飛的表弟,時飛能不知道我病了嗎?但他從沒踏進一步。你說他對我有啥好恨的啊,我是瞧不起他那軟骨頭……不說他了,我和他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至于我,這回你批評得不對,我有算計,我房子可以賣,夠兒子后面用的,他也節(jié)儉,每周都到中餐館里打一天工。原來我總遺憾我爹娘走得太早,現(xiàn)在倒慶幸他們不在了,避免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苦。我姐,車送給她,我的書和音碟送給你?!?/p>
女人說:“別說這種喪氣話,你得好好活著。我們說好要一輩子做好朋友的,你不能半路上扔下我逃走。你總說咱倆九十歲還要一起喝茶,吃你做的蔥油餅,吃我包的大餡餛飩……”
女人說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話都是虛飄的廢話,死神正在拖拉寶鏡,而人的語言千萬句也擰不成拉拽的絲線。女人頹敗地仰靠在墻上,知道后面的日子不會再有寶鏡的陪伴,她家的沙發(fā)上再也沒有笑得像嬰孩一樣的人,走廊里再也不會有哼著歌爬樓的人,聚餐的時候再也沒有《野花》聽了。
似是心靈感應,寶鏡突然睜開眼說:“我現(xiàn)在不喜歡唱《野花》了?!?/p>
女人一激靈,回想著寶鏡喜歡的歌曲,挑揀著問:“黃綺珊的《燈塔》?田震的《干杯朋友》?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王菲的《傳奇》?陳奕迅的《孤勇者》?”
寶鏡一一搖頭,說:“你猜不著,我現(xiàn)在喜歡的是電影《無名之輩》里任素汐唱的《等一等》。等一等,再等等,烏云背后的月亮,等著風,等著風……”
寶鏡哼唱,女人無法像往日那樣與她合唱,她沒有看過《無名之輩》,更沒聽過這首歌曲,她翻手機搜歌詞。寶鏡的精神卻用盡了,說:“親愛的,你別走,我閉一會兒眼,養(yǎng)養(yǎng)精神,再和你說話,真想跟你說上三天三夜。唉,我也只能和你說說話了,想去外面看看、轉(zhuǎn)轉(zhuǎn),是不能了。大自然那么好,你以后替我多看啊……”
女人頻點著頭,見寶鏡嘴唇干得起了皮,方意識到要給寶鏡喂水。寶鏡閉眼噙住吸管,喝了兩小口。女人看她鎖骨凸起,脖頸凹陷處能盛得下半碗水,心里又一陣悲哀。她低頭看了看掛在床邊的尿袋,無師自通地在床頭柜的記錄紙上寫下了時間和數(shù)量。放下筆,女人想到應該陪伴寶鏡走完最后這一小截路程,每天給她喂喂水和飯,記錄她的生命體征,陪她聊天,讓三十六年的友誼在她們的唇齒間再回歸、復現(xiàn)。
女人走出病房和寶鏡的姐姐商量自己過來陪護的事。寶鏡姐姐特別痛快甚至是欣喜地答應了,她說:“我終于能歇歇了,我可得回家看看我孫子去。”
女人提醒她:“寶鏡隨時可能會走,離遠了怕不能見最后一面?!?/p>
寶鏡的姐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都兩個月沒出醫(yī)院門了,再待下去我也得垮,我得回家抱抱孫子,讓自己也蘇醒蘇醒。你不知道天天看著寶鏡干枯下去,我這心難受啊,就特別想抱抱胖嘟嘟的孩子。”
女人說:“那我先回趟家拿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睂氱R姐姐歉意地說:“好在她同屋的病人昨晚走了,要是今天沒新病號來,晚上你就有床躺?!?/p>
司機隔老遠看見女人走近,趕緊打開車門迎接她,連聲說:“免費!免費??!”
女人開門的聲音驚動了男人,女人說:“我拿了東西就走,我跟單位請了假,陪寶鏡幾天?!?/p>
男人驚訝地皺了眉,冷笑一聲說:“哦,看來這破鏡重圓還圓得沒裂縫了?!迸讼粗终f:“你別連諷帶刺的,寶鏡不是你想的那樣?!迸穗S后把寶鏡的話轉(zhuǎn)述給他。
男人坐到沙發(fā)上,搓著下巴頦上的胡茬,用越來越柔和的眼神瞅女人,回想平日里寶鏡的言行。他堅信寶鏡對他是有想法的,寶鏡那眼神那語氣那眼淚,都讓他堅信女人只看見了此事的一面。他第一次堅信女人也有不如他看得深遠和全面的時候,心里不由得升騰出縹緲的得意,想起寶鏡每次大咧咧地猛敲他的門,給他送上新烙的香脆得讓人不禁閉目深嗅的蔥油餅,看他大快朵頤時眼里那亮得讓他想躲避的目光……他突然覺得不該再戳破女人費力縫補的友誼。原來生怕寶鏡給他的生活惹出亂子,忽略了作為一個男人被人愛慕時該有的風度。他停止了搓弄胡茬說:“看來是我誤解她了,那段時間的確挺難熬?!?/p>
女人說:“你也找時間去看看她吧。我們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別讓她心里帶著遺憾走?!?/p>
男人說:“那就今天吧,和你一塊去更好些。”女人往塑料袋里塞睡衣,突然手機響起來,寶鏡姐姐在電話里嗚嗚痛哭:“寶鏡不行了……”
女人驚得怔在原地,反復說:“剛才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男人騰地站起,空攥著兩個拳頭,無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了片刻,才意識到要拿車鑰匙。二人一起往樓下跑,男人突然想起快三個月沒動過車了,不知能否打著火。
出租車司機在抽煙,見女人跑出來,趕緊招呼他們上車。男人和女人同時舒了口氣,緊攥著彼此的手坐在后座上。女人哽咽說:“我覺得樓梯上好像有寶鏡,她在笑著看咱倆慌里慌張?!蹦腥苏f:“我也有這感覺?!彼緳C已明白,腳底的油門踩下去,他說:“記下我的電話,我一直等在車里,隨叫隨到?!迸苏f:“太感謝了,多虧您,她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有花陪伴著?!?/p>
司機長嘆一聲說:“客氣啥?也是緣分。人啊說不定誰能碰到誰,誰能用到誰。人活著總需要彼此幫扶,你吃我種的糧,我吃你種的菜,我上坡你推我一下,你腳底打滑我扶你一把。”
女人哽咽難言,司機揚手遞過抽紙盒。她擦干手,開始寫微信。男人以為是寫給時飛的,說:“還是給時飛打電話吧?!?/p>
女人說:“你打吧,我是給寶鏡寫的,有兩句詩還沒告訴她?!?/p>
男人翻找時飛的號碼,說:“你難過得都糊涂了,人都不行了還能看微信嗎?”
女人哭說:“靈魂脫離肉體的束縛,應該就萬能了吧?!?/p>
時飛的電話設(shè)置的彩鈴竟然是《閬苑仙葩》,男人和女人驚訝地對望。無人接聽,那歌曲就一遍遍悠悠地唱,像時光倒流機,把寶鏡年輕美好的歲月,把他們年輕美好的歲月,拉回來。打到第五遍終于傳來時飛干啞的聲音。男人說:“時飛,寶鏡不行了,我們正往縣醫(yī)院趕,你也趕緊去吧?!?/p>
沒有任何回音。男人“喂喂喂”地喊。良久,時飛濕答答的聲音傳來:“我?guī)Ю掀藕⒆映鰜砺糜?,被堵在景區(qū)了。你們和她姐商量著辦吧。先別告訴我兒,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否則孩子知道了又回不來,再急出個好歹。”
男人掛斷電話說:“時飛聽起來也很難過呢?!?/p>
女人說:“寶鏡也沒啥可讓他記恨的。他倆都有些極端了,一個太入世,一個太出世,中和一下也許就不會分開。老祖宗主張執(zhí)中,是有道理的。”
男人說:“時飛遇上那樣的領(lǐng)導,不入世就被永遠出世了。他那大學可是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合伙供出來的,一大家子大眼瞪小眼地等著他反哺,他不去死命地掙扎著出人頭地,咋辦?拿西北風反哺?他離婚后跟我哭訴過兩回呢。”
女人驚訝地瞅著男人,說:“啊,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他跟你哭訴?離婚是他提出來的!看來真如寶鏡說的,他這是拿著離婚來打腫臉充胖子了?!?/p>
男人說:“他不讓說,怕你告訴寶鏡。就寶鏡那脾氣,知道了還不一個電話就打過去?時飛能有好話聽?他倆本來就不是一道的,寶鏡又堅決地在自己的道上跑?!?/p>
女人問:“如果換作你,你會和時飛做同樣的選擇嗎?”
男人咂吧了幾下嘴,忖度了一會兒說:“不知道?!?/p>
寶鏡也有寶鏡的問題,成年人凡是有點上進心的,都懂得看破不說破,偏她執(zhí)著于說破,還鄙視不肯隨她一起說破的人。也有人好說破,但人家分場合。她可好,家里家外都一個調(diào)調(diào),這就忒不成熟了??纯此炎约赫?,到死還是個中級職稱,以她的工作能力、才貌,只要肯成熟些,哪至于啊?!人,能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就是給自己鋪墊臺階。隨時隨地把心里那個說真話的小孩放出來,就是給自己挖坑……
女人說:“職稱這事主要不是壞在她嘴巴上,因為職稱跟大夫的水平關(guān)系不大,要的是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的論文,還要論著和發(fā)明專利。社會上都形成專門的買賣鏈條了,評一個副高職稱二十萬元打不住。寶鏡不肯花錢,她說不能因為這個高級職稱,干不高級的事,將來教育她孫子誠實做人的時候,被孫子反問的話臉沒地擱?!?/p>
男人哼鼻子說:“大家都這樣,臉也都沒掉下來啊,我早聽說就這一件事她得罪人了。聰明人是自己清自己的,不會指責別人的濁,她可好……唉,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啊?!蹦腥擞美献孀诘闹晾砻越Y(jié)束了談話。
寶鏡姐姐淚眼婆娑地等在病區(qū)門口。一看見女人和男人,登時涕淚交加,哭癱在地,說:“你們可來了,我都麻爪了。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扭動了幾下身子,很大聲地嘆了口氣。我以為她需要翻身,但怎么喚也不應,機器上嘀嘀地報警,拉了直線。大夫按啊按啊,心才開始又跳了,老半天才跳一下,大夫說沒救了?!彼f著把手里緊攥的一封信交給女人,“寶鏡一個星期前寫的,再三囑咐到她閉眼的那天,再交給你倆。”
女人把信封撕開,寶鏡那種龍飛鳳舞的字在紙上和他們告別,交代后事。筆跡略顯衰弱,但一如她往日里灑脫的風格。
“但愿這封信你們看不到,但愿我能熬過這一關(guān),熬到世界正常。地球真像個村一樣,鄰居和和睦睦,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如果你們看到這封信,那就拜托你倆幫我做如下事情……”
女人不停地擦淚,這些內(nèi)容大都是和寶鏡聊過的,只是多了一條把貓送給男人,卻少了條把她的骨灰拿到無影山陪野花。女人把信遞給男人,進屋走到寶鏡床前。
兩個大夫和催交住院費的護士都在,他們滿面哀傷地跟她點頭。女人問:“沒有辦法了嗎?怎么就……是不是和我聊天累著了?兩個小時前她還蠻有精神的。”
老大夫說:“強心針打過了,呼吸三聯(lián)也打了。馮大夫是我們本院的同事,咱自己人不說虛套的,她這種情況早走早解脫。你們家屬和朋友也別太難過了。從她的情況來看,昨天突然有了胃口,排尿也多,還有了大便,精神大有改善,我就考慮她回光返照了。寶鏡一直想見你倆,好在你倆都來了!”
“妹,你安心走吧——”寶鏡的姐姐哭著抓住床尾的擋板蹲下了身。
老大夫?qū)ε苏f:“她能撐到今天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人走之前心愿能了了是最好的。”
女人知道寶鏡真正的心愿未了,她哽咽道:“寶鏡,我知道你不想走的。你再等等啊,等兒子回來啊。”
寶鏡的身體一動不動,氣若游絲,如同已飛升至天際的風箏,只留一根細細的尾線遙遙地縹緲地在人的眼里道再見。女人想拽住她,想喊住她。似乎真需要奔跑、追趕。女人邁出大大的一步,膝蓋猛地碰到床沿,護士趕緊攙扶她,安慰說:“應該還有聽覺和觸覺,想說什么趕緊說吧,有的病人摸手還能有回應呢?!?/p>
女人和男人各握住寶鏡一只手,喚她。三五聲之后,男人激動地說:“哎哎哎,手指動了,她能聽見?!迸说皖^看寶鏡的手,枯樹枝一樣,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她定定地看,期待著能看到寶鏡的回應。她想也許自己攥得太緊了,影響了自己的感受,可她又怕稍稍松開的話,從此就和寶鏡走散了。
仿佛動動手指就耗盡了寶鏡的生命能量,仿佛寶鏡心臟疲倦至極的緩動是和她飛升的靈魂在努力搏斗,堅持著只為做最后的告別。心電監(jiān)護儀的屏幕上拉出了毫無波瀾的直線,如跨越了千山萬谷的細水流入了風平浪靜的大湖大川。只剩一顆不太圓潤的淚珠,逃生出這場大融匯,孤獨地掛在寶鏡的眼角,給她在人世間五十六年的生命畫上了遺憾的句號。
生命如水,無法拿控。女人和男人的手在直線的閃動下,不約而同地慢慢松開。女人跌跌撞撞地出了病房,男人緊追出來。女人在太陽下失聲痛哭,男人也淚眼蒙眬地擁抱著女人,拍著她的后背。良久,男人說:“寶鏡應該是知道我對她的誤會解開了,否則不會動手指回應我?!迸藳]有回答,她呆呆地看著天、地,遠遠近近的建筑、花草,撫著自己胳膊上站立的汗毛。她知道自己無論再活多少年也不會忘記這個下午,又冷又熱地看著和自己生命互補的人、伴生三十六年的人,那充滿激情的人生記錄儀,遠離了,消逝了……她耳朵里突地響起寶鏡曾經(jīng)的淚語:“你這一走,我心里就空落落了,這座城就空蕩蕩了?。 ?/p>
寶鏡的遺體火化被安排在三天以后的下午。在這里,每個人的一生都被收縮在裹尸袋里,像個用粗筆寫下的無法生三生萬物的一,進入歷史的塵埃。女人和男人還有寶鏡的姐姐、姐夫以及醫(yī)院的兩個同事和一個工會干部,組成了小小的送行隊伍。他們擠站在告別廳的廊沿下,躲避著雨。
雨直直地砸下,在積水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王冠。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瞅雨。雨如寶鏡,不讓他們冷場。有雨的存在,他們的目光得以落腳,摒棄虛套,各自傷懷。三個小時后,突然一陣旋風裹著雨滴朝他們襲來。就在他們相互擠著躲避時,大喇叭里開始吆喝:“馮寶鏡的親屬請到三號告別廳門口和逝者告別。”
廳門只開了一條三十厘米左右的縫,兩個捂得嚴嚴實實的工作人員推出寶鏡。寶鏡的臉被涂了俗艷而夸張的妝。女人責備道:“你們怎么不征求親屬的意見???她從來不化妝的,你們給她弄得這么虛假難看?!?/p>
工作人員不屑一顧地白了女人一眼,把寶鏡推走。九十分鐘后,寶鏡的名字在喇叭里再度出現(xiàn):“請馮寶鏡的親屬到骨灰領(lǐng)取處領(lǐng)取骨灰?!迸搜鲱^看喇叭,這世上最響亮地喊寶鏡的器物,像張不知廉恥的大嘴得意地張著。別家的親屬用羨慕的眼神看他們,有人嘟囔說:“太慢了,都等半天了。”有人說:“耐心等吧,這里慢了是好事。四五個給摞一起燒,倒是快,得到的那點骨灰還不知道是誰的,讓你抱回去給子孫后代祭拜,你愿意?”
他們把寶鏡的骨灰抱回家,等寶鏡兒子回國后再做最后的安置。一切安排停當,寶鏡姐姐鎖了門,把鑰匙和手機塞到女人手里說:“麻煩你倆幫忙保管,你們有共同的朋友,如果有人聯(lián)系她,幫著說一聲。家里也拜托你們常上去照看照看?!?/p>
男人和女人疲憊至極地進了家門,支撐著勉強地洗了澡,就虛飄飄地睡下。寶鏡來了,身材依然是前凸后翹、豐滿性感,穿著旗袍坐在窗臺上對女人語氣歡欣地說:“親愛的,我會飛了,我能滿地球飛,也能飛到銀河系呢!你等我去探索探索,看看到底有沒有上帝,有沒有天堂和地獄,有了答案,第一個告訴你?!?/p>
女人哭著說:“寶鏡你做夢了,你已經(jīng)死了,是我把你的骨灰盒抱回來的,我抱著它怎么也無法相信你變成灰了?!睂氱R哈哈笑說:“是你做夢了,我已經(jīng)找到寶鏡了,我要帶著它去飛?!迸说菚r歡喜起來,說:“你真有寶鏡啊,快來照照我們?!睂氱R從懷里掏出寶鏡,開玩笑說:“放心啊,不是跛足道人的風月寶鏡哈。”寶鏡說著,就將圓月一樣的銅鏡正對著女人和男人。只見兩條黑黃色的土狗夾著尾巴在努力爬一座泥濘的土山,滿目疲倦又專注努力。女人大驚,一把抓住鏡子失聲喊:“這不是我們!”寶鏡大笑,從女人手里奪過鏡子穿墻而去。女人清楚地看見寶鏡亂花蓬勃的裙尾在墻壁上迎風飄動了眨巴三四下眼的工夫,才過了墻。
女人一骨碌爬起身,四處張望。男人原本拿著寶鏡的手機在專注地翻看,聽見女人的動靜慌忙撂下手機裝睡。女人推醒男人說:“快開燈!我剛夢見寶鏡了,真真的,就坐在窗臺上。”男人打著哈欠按開床頭燈說:“你是太傷心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焖桑哿撕脦滋炝??!?/p>
女人看寶鏡手機在男人枕邊,伸手拿了道:“每個人的手機都像自己的臥室,別人不能隨便看?!蹦腥擞樣樀卣f:“我翻找了幾張貓的照片,你也找找咱倆的照片吧。她喜歡拍照,很多照片她拍了沒發(fā)給咱?!?/p>
提起貓,女人想起寶鏡的委托,問:“她那貓呢?她住院這么多天,不會餓死了吧?”
男人說:“可能是她住院的那天放咱家門口了。我那天晚上有應酬,在酒桌上接到對門老張的電話,說貓在咱家門口叫喚一天了。我回來就看見貓被裝在籠子里,旁邊放著貓糧貓碗貓砂盆啥的,一大兜子東西,上面貼著便利貼,寫著她有事外出,讓幫忙照看。哎哎哎,你別拿這眼神看我啊,天地良心,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是從她發(fā)瘋那次起就一直躲著她。貓又不像物件可以扔了,我……我就放地下室養(yǎng)了。不告訴你,是怕你心里添堵。你那么堅決反對養(yǎng)貓?!?/p>
女人說:“它見不著人也見不著光,別給弄病了?!?/p>
男人說:“那我趕緊抱上來吧?!辈灰粫耗腥舜蟀“崃锏剡M了門。剛把貓放到地上,它就噌地躍上沙發(fā),弓了弓背,舒坦地撅腚低頭伸了伸前腿,又扒著沙發(fā)靠背伸了伸腰和后腿。一系列瑜伽動作做完,蹲坐著瞅女人。女人已隨著它的動作,看見貓蹲著的地方色澤比別處深,布藝靠背上有許多被它抓出來的小洞,猜到男人只是在她可能回來的時候,把貓放到地下室。她想揭穿,轉(zhuǎn)念覺得無益,便改口說:“它第一次見我竟然不躲呢,一般貓不都是怕見生人嗎?”
男人說:“寶鏡說貓是人品檢測器,第一次見你不躲,證明你是大好人。我想肯定是因為它曾經(jīng)流浪過,一是見識過各種人,再就是過夠了沒人照顧的日子,有人陪著就格外放松?!?/p>
女人瞅著貓,對男人說:“寶鏡的托孤,就留下吧,你好好照顧它?!?/p>
男人說:“是彼此照顧呢,貓也會照顧人。我有一天晚上酒喝大了,進門就倒在沙發(fā)上。半夜被貓用小爪子啪啪地拍臉拍醒了,小爪子勁兒可大呢,我才起來喝了水上床蓋被子睡的,否則肯定會感冒?!?/p>
女人緊盯著男人的眼,說:“你的意思是貓比你老婆還強唄?”
男人回盯著說:“我的意思是我很孤獨,孤獨的人需要陪伴,煙、酒、茶……它們都頂不上貓狗。煙酒要么讓人越發(fā)清醒地意識到孤獨,要么就是麻醉幾小時,醒了仍舊孤獨。花草嘛,也不能和人對話?!?/p>
“貓狗能和你對話?”女人譏笑道。
男人說:“它們會喘氣啊,和人一樣活著啊。它們喜歡挨著人,還不惹人生氣,更不會讓人失望,等你親自養(yǎng)就知道了?!?/p>
女人說:“不笑話寶鏡為貓狗哭了?”
男人說:“其實寶鏡笑話咱們因噎廢食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對待生活也確實是有點畏手畏腳的?!?/p>
女人警惕地問:“你想對生活放手放腳,還是動手動腳?你也知道我去省城不全為了我自己,也是為這個家,幾經(jīng)斟酌才做出的決定,你也是同意了的。何況我在那里也是孤獨的。我喝大了酒也沒人照顧,生活的孤獨和委屈咱倆扯平,不存在我占便宜你吃虧。你要是不把人生的止損線把持好,我就讓你一虧到底?!迸说穆曇舨桓?,卻帶著牙齒的撞擊聲。
男人打哈哈說:“你看你又多想了,我就是說養(yǎng)狗養(yǎng)貓這一件事。我這也是因為親自養(yǎng)了兩個月,感覺到動物陪伴的重要性才和你交流的嘛。馮寶鏡笑話咱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寶鏡一直養(yǎng)狗養(yǎng)貓。每當它們丟失或死亡,寶鏡都會大哭一場、小哭多場,甚至數(shù)年后提起還會淚眼婆娑。他們親眼見她一遍遍重復傷痛,也見她重新覓得小狗小貓時的歡天喜地。女人和男人都以她為鏡,為避免重蹈她的覆轍而堅決拒養(yǎng)。即使他們的女兒小時候哭著鼻子再三哀求,他們也只允許她去寶鏡家里和貓狗玩玩。
這只貓,女人沒見過,是她調(diào)去省城后寶鏡才收養(yǎng)的。寶鏡在送走了相伴十二年的那只老貍花貓后曾跟男人和女人哭著發(fā)誓:“再也不養(yǎng)了,年齡大了,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钡珱]出倆月,她又在路邊撿了一只流浪小貓,她在電話里歡快地對女人說:“嗨,調(diào)走了一口,咱們再添一口嘍。”
一次,三人到餐館聚餐,寶鏡挑揀了盤里的剩雞肉,剔著骨頭說:“我得給咱們寶鏡帶回去改善改善生活?!?/p>
女人不解地問:“你現(xiàn)在生活有困難?”寶鏡哈哈笑說:“咱們那貓改名叫‘馮寶鏡’了,本來想叫你的名,怕你們兩口子生氣,哈哈。”
女人說:“你問我取啥名,我建議叫‘地球’。你當時還都夸我取的名好呢?!迸苏f著拿眼去剜男人。
男人笑說:“我是同意啊,天天擼地球,讓地球舒坦坦的多好,是寶鏡不同意?!?/p>
寶鏡接男人的話說:“是你說貓和我一個熊樣,都嚴重缺乏奴性,不順心意就炸毛齜牙。我想想也對,既然像我就叫我的名字唄,我自己孤單單一個人在家里,沒人招呼我,我也沒得人招呼,白浪費了我的好名好姓。兩個馮寶鏡在一起,總比一個好。嗨,我發(fā)現(xiàn)人就得學貓,擼我可以,讓我不舒坦沒門兒。我不舒坦就哇嗚一口,誰也不怕,哈哈哈……”
女人在認識寶鏡的第一天就感嘆她好名好姓,不像當時很多女孩子叫梅、菊、蘭、麗、云、香、紅、英等。在紙上交談時,寶鏡就告訴了她名字的來源。原來寶鏡老家有座山,名曰浮山,東西窄,南北則綿延三四十公里,像面巨大的屏風立在兩縣交界處,歷史上曾是兵家必爭之地。傳說三千年前在中間隘口處,曾有一名大將把守,他不僅百戰(zhàn)百勝,還行俠仗義,從不錯殺無辜。因為他有一面寶鏡,不但能辨人和妖,還能辨人好壞,知人前世和未來。大將在照見自己未來時倒地而死,寶鏡也墜地消失不見,人們馬上掘地三尺也未尋見。寶鏡的鄉(xiāng)親,祖祖輩輩都有尋寶鏡的。據(jù)說寶鏡村里曾有一個老人在拾柴火時撿到了,他對著鏡子一照,見里面是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驢。老人又驚又怕,腦子沒來得及和寶鏡的傳說搭線,就把寶鏡死命一摔,那鏡子一碰土就消失不見了,待老人意識到那就是尋了三千年的寶鏡時,后悔晚矣。寶鏡小時候也常和伙伴去尋,像夏天里尋知了猴,挖來挖去。年歲稍長,其他孩子都放下了這個幻想,只有寶鏡堅持著。直到上小學四年級,她自作主張把大名馮梅英改成了馮寶鏡,方斷了尋覓的癡念。
多年后的某個初夏,男人、女人和寶鏡、時飛曾帶著兩家的娃一起去爬浮山。寶鏡專門帶大家去看大將把關(guān)處。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在巨石上鑿下的幾個大字,被紅漆涂抹,在陽光下鮮艷奪目,禁不住使人恍惚——一切的久遠都如新生。倆娃很是興奮,爭先恐后地念著字。故事早已講過,懵懂的孩子們還是追問:“大將在哪里?寶鏡在哪里?”
寶鏡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倆孩子,大將就在我們周圍,因為很大很大,所以看不見他,但他看得見誰最努力,就會獎勵最努力的孩子找到寶鏡。兩個喜歡挖土挖沙的小兒童,滿懷尋寶的熱情和被神注視的自覺,在天地間花草中挖啊挖。
四個大人在樹蔭下談天說地,聽寶鏡講家鄉(xiāng)的故事。待意識到需要讓孩子休息時,禁不住感慨孩子尋寶的專注。時飛說:“寶鏡最會糊弄小孩?!睂氱R大眼往上一翻,叫時飛快看自己。時飛笑說:“小孩子的把戲,跟喝了農(nóng)藥半死似的。”
女人笑倒在地,她知道寶鏡在學阮籍的白眼。因為二人相識不久寶鏡就和她探討過阮籍那白眼到底是斜視還是上翻。寶鏡對著鏡子可以看見斜眼的效果,卻看不見上翻的,遂叫女人幫她,最后確定上翻白得最明顯,眼仁幾乎全白。寶鏡琢磨許久,說:“阮籍的白眼肯定是斜出來的,上翻太累人啦?!迸藝L試著做,無奈眼睛小,青白眼效果都不明顯。
寶鏡笑捶時飛道:“你明明知道我馮寶鏡是坐老虎凳都不招供的人,還胡說我!這輩子估計沒啥事能讓我崩潰得喝農(nóng)藥了?!?/p>
時飛喊孩子們來樹蔭下乘涼,孩子們沒回應,他去扯了兒子的臟胳膊說:“傻瓜孩兒,看曬得這一頭一身的汗,別聽你媽胡咧咧,哪來的寶鏡?就是神話傳說?!?/p>
兒子說:“不,我要挖寶鏡,我相信媽媽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會在五年后,父母離婚時他選擇了爸爸,因為爸爸許諾給他買游戲機。
寶鏡失去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沒有大哭,癡傻了似的,臉蒼白著緊抱著沙發(fā)靠墊,成天成宿地坐在女人家的沙發(fā)上,眼睛追著女人或男人,反復地問:“兒子和我那么好,怎么會不選我呢?我養(yǎng)了他十一年,怎么就抵不過一臺游戲機呢?那玩意兒是電子鴉片啊,我怎么能答應他……時飛他知道我?guī)鹤颖人麕У酶?,他為什么非跟我爭撫養(yǎng)權(quán)???他平時都不管孩子的,他是想報復我讓我難受嗎?我倆再不合適,畢竟也是夫妻一場啊,曾經(jīng)是最親近的人啊,他怎么這么狠心……”女人和男人溫言細語地勸慰,變著法子給她做好吃的,周末硬拽著她去爬山逛街。他們被她的安靜嚇壞了,畢竟是丟了貓狗都會大哭的人啊。
清晨六點,女人悄悄起身準備趕動車回省城。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聽男人的呼嚕聲依舊均勻,回頭卻見貓靜靜地蹲坐在窗臺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倆。待她的腳一踩進拖鞋,貓嗖地跳下,先她到達衛(wèi)生間門口。等她小解結(jié)束,貓調(diào)頭就跑到餐桌前,一躍而上,蹲坐著用爪子輕輕地推水杯。女人腦子里響起寶鏡的話:“醒了一定先喝上一杯溫水,睡了一夜體液蒸發(fā),血稠,喝水能防止心腦血管病發(fā)生?!迸苏。埖哪X袋,不由得低聲問它:“你是寶鏡?寶鏡……”一語未了,淚已滿眼。
女人喝了水,開始收拾行李,她每一走動,貓就在后面抱她的腿,一步一抱。女人心里又驚又酸,蹲下身叉著貓的腋窩,提溜起來,問:“寶鏡,你愿意跟我去省城嗎?你說過等你退休了,就經(jīng)常去陪我,幫我做飯吃,你還記得嗎?”
男人往衛(wèi)生間走去,說:“你魔怔了啊,還指望貓給你做飯。你經(jīng)常出差,沒法養(yǎng)它。”貓掙脫了女人的手,又給男人當起向?qū)怼?/p>
女人說:“你好好照顧寶鏡,我趕車去了。”
男人問:“寶鏡還要照顧?除了五七那天給她供上水果、鮮花,還有別的項目嗎?”
女人說:“嗯,不說花我還忘了,我把這萱草帶回去養(yǎng)。我剛才的意思是你好好照顧貓?!?/p>
男人笑瞇瞇地問:“你同意不改名了?”
女人說:“剛決定不改了。等這貓老了,以后再養(yǎng)別的貓,也叫寶鏡?!?/p>
女人提著萱草走出家門,聽見男人歡快地喊:“寶鏡,馮寶鏡來吃飯嘍……”
東紫,女,本名戚慧貞,青島市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二〇〇四年始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作品。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刊及多家年度選本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好日子就要來了》,長篇兒童文學《隱形的父親》,中短篇小說集《天涯近》《被復習的愛情》《白貓》《在樓群中歌唱》《紅領(lǐng)巾》《穿堂風》《珍珠樹上》等。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好小說、名家推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排行榜。曾榮獲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泰山文藝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獎、山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