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清晨升起
一
這個城市所有急診科夜班的醫(yī)生大概都知道他了。幾個男人拖著他，連抬帶架，和所有深夜闖進(jìn)急診大門的人一樣驚慌失措，醫(yī)生！醫(yī)生！救命！熊大同記得自己是倒在了幾句歌詞里，那個年輕男孩遠(yuǎn)遠(yuǎn)的歌聲將他擊倒了。
這天的凌晨，和平時幾乎一樣。宏達(dá)廣場前的星空夜市，人流從晚上六點(diǎn)鐘開始，像沖浪一般到了頂峰后，慢慢進(jìn)入了退潮后的寧靜。廣場后面的建筑群如同夜空中一排排已經(jīng)合攏的牙。幾個男人蹲坐在小椅上，散坐成一圈。豐富的食物擺滿了滿身油膩的矮條桌，如同一個小吃展示臺。他們從不缺少談資，從國際到國內(nèi)，從市場到民生，有時則是夜市里的事。一百多個攤位，一個月十萬以上利潤的竟有差不多十家。這以前誰能想到呢！大家一起倒上啤酒，給熊大同舉起杯。加州牛排店的謝老板頂著一頭金黃色羊毛小卷，對熊大同說，熊幫主，說真的，是你帶領(lǐng)我們這幫人，從黑暗中沖出了一條陽光大道。
在夜市的東邊，有十幾家集裝箱改造而成的門面，它也是星空夜色的一部分，屬于可以擁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少數(shù)人。謝老板在那里有一個迷你牛排店，他在游動攤位老板的眼中，是夜市里更為體面的一部分人。不過，他在入駐這間不到二十平米的鐵屋之前，曾經(jīng)擁有步行街二百多平米的西餐廳。市里稍微時髦一些的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因?yàn)槟抢镩L年蟄伏著一支樂隊(duì)，每個周末都會奉獻(xiàn)表演。謝老板是一個活躍的人，是組建宵夜團(tuán)隊(duì)的積極分子，每次快到收攤的時候，他就會組局，今天晚上喝不喝幾杯？
這種聚會，熊大同參加過幾次之后，便與他們經(jīng)常泡在了一起。今晚，謝老板興致頗高。他說，熊幫主，我們要不要在夜市組建一個樂隊(duì)啊，就叫星空樂隊(duì)。他的話，讓大家哄然大笑。在夜市的外圍與商場之間那塊空地上，經(jīng)常有年輕孩子支著手機(jī)架，彈著吉他，唱著歌。打開的琴盒里有薄薄幾張紙幣，地下放著收款的二維碼。他們閉著眼，唱得陶醉，任憑聲音高高飛起來或者低低落下去。男孩年輕的聲音在唱，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熊大同聽懂了那幾句，只覺得傷感。他們繼續(xù)喝酒，坐在小馬凳上穩(wěn)如泰山的熊大同突然毫無預(yù)兆地捶打著前胸，嚷著胸口灌滿了水泥，呼吸困難，被酒精刺激的臉迅速褪去潮紅，變得青紫，一改斯文的大哥風(fēng)度，而變成了面目猙獰的垂死掙扎。他沉重的身子撲上前，桌子倒向一邊，食物翻倒在地，踩成了一地殘?jiān)?。大家手忙腳亂地將他架上車。
最近的醫(yī)院是中醫(yī)院。熊大同很快被護(hù)送到了急救室，整個身軀暴露在強(qiáng)光之下，堆滿藥品和器具的搶救車就到了他的身邊。戴眼鏡的男醫(yī)生將手伸向他的眼瞼，從他挺起的肚子、浮腫而發(fā)黑的眼眶特征認(rèn)出了他。眼鏡醫(yī)生問道，他是不是姓熊？眾聲附和，是的，姓熊，熊大同。眼鏡醫(yī)生動作很快緩慢了下來，他將聽診器放在他的胸口，這是他們第三次以這種方式見面。熊大同已經(jīng)緩了過來。他向醫(yī)生和護(hù)士訴說，試圖還原自己是怎樣突然觸碰死亡線，又是怎樣折身而回。
實(shí)習(xí)男醫(yī)生將紙上那條長長的心電圖曲線從頭捋到尾，對眼鏡醫(yī)生說，正常的。眼鏡醫(yī)生一邊將心電圖的鉗子和圓扣從熊大同身上拿下來，一邊問道，熊大同，你要不要在這里住一晚？熊大同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問旁邊的唐鴨頭，你有沒有給方琴打電話？唐鴨頭說，打了，上車的時候，你要我打的時候，我就打了。熊大同說，那你再打一個電話，要她不要過來了。唐鴨頭順從地拿出手機(jī)撥了出去，如實(shí)地向他匯報(bào)，打不通，關(guān)機(jī)了，我給劉奇打電話了。熊大同坐了起來，要上廁所，到處尋找他的鞋子，才發(fā)現(xiàn)在緊急搬運(yùn)過程中丟失了一只黑色的皮鞋。他們都看著熊大同那只金雞獨(dú)立的腿好笑，它套著一只破了洞的藍(lán)色襪子，獨(dú)自跨過了另一個世界的邊界，到了醫(yī)院，聞到那股熟悉的氣味，見到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就嚇得縮了回來。熊大同將腳放回到瓷磚地面上，說道，沒事了，我們回去吧！男人們架起他的胳膊阻擋道，醫(yī)生，就這樣可以回去了嗎？他剛才差點(diǎn)死了。醫(yī)生扶了扶自己的鏡框，對著那張恢復(fù)了生機(jī)的臉說，住下來也行，明天去神經(jīng)內(nèi)科看一下。上次就跟你說過，你極有可能是焦慮癥，心神經(jīng)官能癥。
熊大同聽了此話，從近乎綁架的姿勢中掙脫出來，幾步就躥到了門外，對陪同的人喊道，回去！幾個人站著不敢動，只有唐鴨頭跟了上去。三個月前，他曾經(jīng)陪著熊大同經(jīng)歷過相同的一幕。只是不在這家醫(yī)院，而是在市人民醫(yī)院。唐鴨頭在一條老街經(jīng)營鹵菜，豬頭肉、豬口條、鴨翅膀、雞爪、麻辣藕，南方小夜市受歡迎的一眾菜品都有。生意前幾年都還可以，隨著那條老街漸漸破敗，人也慢慢遷了出去，做到最后只能算作勉強(qiáng)維持。沒想到，今年開了春，離著店面不到三十米的翻彈舊棉胎的老店子關(guān)張之后，另一個老板接了手，竟然也是賣鹵菜，連菜品都一模一樣。生意越做越淡，他只得在門面上貼了轉(zhuǎn)讓的告示。熊大同就在這時主動找上門來，問他想不想在宏達(dá)前面做生意。他們談著談著，坐在對面的熊大同突然就不行了。唐鴨頭叫了輛救護(hù)車，一路呼嘯著把熊大同送進(jìn)了一街之隔的市人民醫(yī)院。他們最后談成了合作，唐鴨頭簽了合同，在星空夜市有了自己的位置。大家都夸他的鴨頭做得最為地道。剛好他腦袋小，頭發(fā)只剩下頭頂周圍稀稀拉拉的一圈，中間一大塊空地唯剩幾根軟毛隨風(fēng)飄蕩。夜市的人就給他送了一個雅號——唐鴨頭，他索性就將這當(dāng)成了自己在夜市里的鹵菜品牌。市場里的人往往記不清人名，但是說起攤名卻無人不知。
唐鴨頭有了經(jīng)驗(yàn)，比上次淡定多了，跟在了熊大同后面，對另外的人揮了揮手，走吧，沒事了！一行人正要走出急診大廳，一陣突如其來的夜風(fēng)和著騷動橫掃進(jìn)來，讓他們停住了腳。一群小伙子簇?fù)碇粋€滿頭是血的男孩進(jìn)了走廊。幾個人自覺地給他們讓了道，也看到中間那個被扶著的孩子，十七八歲的樣子，整個人像是被血潑了似的。陪同過來的，皆是衣衫不整的少年。熊大同目送著他們往急診室走去，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個穿著黑色T恤衫的清瘦身影粘住，他快步朝那伙人走過去。人群中的男孩大概敏感地察覺到那個身軀龐大的中年人正是朝自己走過來的。他回頭瞟了一下熊大同，看到他一臉陰沉憤怒，本能地覺得不妙，扭頭就朝走廊另一側(cè)的出口跑去。熊大同本來還在遲疑，見這情形，撒開步子就追了上去。
熊大同攆著他出了急診病房的側(cè)門，來到了門診樓外的空地上，又跑了幾步，到底支持不住，兩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對著還在疾行的背影吼道，熊沐晨，你到這里來干什么？你給老子站??！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一伙人不明所以，只得跟在他們身后。唐鴨頭不解地問道，怎么啦？這又是怎么啦？對方陣營里跟著跑出來一個男孩，看到熊大同和幾個男人站在那兒，路燈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巍峨的一排，而他的身影像一片單薄的葉子。他挺了挺胸，粗著嗓子問，你為什么追我兄弟？你們是來替他們報(bào)仇的？熊大同指了指遠(yuǎn)處站在一棵樹下的身影說道，他是我兒子，熊沐晨。小伙聽了這話，對著那團(tuán)影子叫道，馬修，你來了一個爹！那團(tuán)黑色的影子從樹下挪了出來，丟過來一句話，老子冒得爹！老子的爹早死了！
熊大同朝他走近，那張因?yàn)檫^于清瘦而泛著青色的臉讓熊大同確定，真是自己認(rèn)錯了。熊大同笑了，你不是熊沐晨，你慌什么？你跑什么呀？被喚作馬修的男孩說，那你追我干什么？熊大同說，我本來不想追你，你為什么見到我就跑？馬修說，你追我，我當(dāng)然跑啊。熊大同過去拍了拍馬修的肩膀，小兄弟，今天讓你受驚了。哪天去宏達(dá)星空夜市，我請你夜宵。
一行人找到了車，在車的后座上又尋到了熊大同那只黑皮鞋。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已是快四點(diǎn)。唐鴨頭打了一個帶著酒味和肉臭味的呵欠，其他人也開始接二連三地打呵欠。嘴里的酒氣慢慢淡了下去，被從體內(nèi)游離上來食物消化之后腐爛的氣味替代，身體也顯出一種處在深夜中的疲態(tài)。他們在等他的助理劉奇過來接人，劉奇把車停在醫(yī)院外面，唐鴨頭在電話里指揮著，怎么將車開進(jìn)醫(yī)院來。在這等的過程中，謝老板問熊大同，熊幫主啊，你這是什么病？來得快，去得也快，醫(yī)生是不是懷疑精神病?。?/p>
一句話惹得大家都笑了。熊大同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沉香手串取下來，放在手掌之間來回摩挲，不緊不慢地回答道，他們不是懷疑精神病，他們說是神經(jīng)病。這兩種病是不一樣的啊。謝老板說，這個醫(yī)生不狠，自己看不出病，就瞎說。熊大同說，不是一個醫(yī)生這樣說了，是所有的醫(yī)生都這樣說。他們不懂，不怪他們。這個世界上能被診斷出來的病，其實(shí)不到百分之十。謝老板說，那你還是得去大醫(yī)院啊！這里看不出，總有能看出病的地方。一輛黑色的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劉奇從車上下來。他們說，劉奇，你負(fù)責(zé)把你師父送回去，我們就先回了啊！
熊大同坐在后座，劉奇從后視鏡里打量著他，問道，師父，去哪里？劉奇以前是“熊幫江湖菜”的廚師，現(xiàn)在是熊大同的助理兼司機(jī)。十年前，當(dāng)他看到熊大同在自己面前一手拿著大勺，一手自如地顛著鍋的時候，他就沒有叫熊大同為老板，而是尊稱為師父，這個稱呼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熊大同閉著眼睛說道，隨便吧，哪里都行。前不久，熊大同在宏達(dá)商場旁的公寓樓里租了一間單間。劉奇便問，要不，回公寓睡一覺？熊大同沒有拒絕，而是自言自語道，我真是神經(jīng)有了問題。我怎么會想到那孩子是熊沐晨呢？如果是他，我還高興了呢。劉奇不知道前面的插曲，有些不解地問，熊二在哪？好久沒有看到他了。
劉奇剛到餐廳上班的時候，熊沐晨才十歲。那個小男孩端著一把塑料鋸子沖到他面前說，我是熊二，我爸是熊大。一晃，時間過去好幾年，他應(yīng)該十六七歲了吧。熊大同沒有回答他，后座驚天動地的鼾聲已經(jīng)響了起來。
二
丁老二是一個期盼夜晚降臨的人。他總是第一個將攤位擺好，愛珍則裹上了她的薄紗巾。她被絳紅色紗巾裹著的腦袋，就像一個摻了堿粉的肉粽子。丁老二把平底鍋架好，抬手拭了一下從頭上流到額角的汗珠。這一抬頭，就看到不遠(yuǎn)處隔壁攤位的田螺姑娘蹲在攤車旁，一臉焦急地在對他招手。他不用過去看就知道，那是她的二手?jǐn)傑嚨妮喿涌ㄗ×恕锩娴妮S承老化生銹，攤位上灑下來的殘湯剩羹，掉下來的長發(fā)，都能讓它失靈。丁老二上前去，將束縛在車輪上的雜物扯下來一團(tuán)，對著輪子踢了一腳。推了幾步，又舉腳踢了它一下，這下可以了。田螺向他道謝，他說，哪天你買四個輪子過來，我?guī)湍銚Q了。田螺臉蛋圓圓的，身材也是圓圓的。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堆起一疊細(xì)細(xì)的褶子。不過，她的臉有時會紅得像一個蘋果。那是不到三十歲的人才會有的旺盛氣色。
田螺將攤車支好，跟愛珍打了招呼。她問道，你們和劉總簽合同了沒？我昨日簽了。丁老二說，還沒有簽?zāi)亍Ｋ儐柷宄稽c(diǎn)，一個穿著工服，戴著安全帽的男人站在了攤位前說，兩張餅。丁老二認(rèn)得他，幾乎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穿著一身灰色的、沾滿水泥印跡的衣服出現(xiàn)在攤前。這兩塊餅，大概就是他的晚餐。他告訴丁老二，他七十一歲了，在工地上拌水泥。一天烈日下的勞動，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站立在地面上的身體軟綿綿地歪到一邊，就像一個抽掉了鋼筋水泥的框架，隨時都可以倒下來。有一次，他快兩周沒來，再來時狀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他一邊看著愛珍在平底鍋中翻動著餅，一邊高興地說，這兩周劃得來，在室內(nèi)刮膩?zhàn)?，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的，賺得也不會少。
老人接過餅啃了一口，將十元錢鈔票放在一個專收紙幣的盒子里，然后穿過人流，朝對面的馬路走去。夜色和人群逐漸變得稠密，丁老二將圍在脖子上的汗巾取下來，擰出一條線的水。趁著這個時候，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是高大的商場，被標(biāo)了號的門如同人的嘴一般，全部張開著，里面亮如白晝，繁華得令人無端生出畏懼之心。人就像魚一樣，從嘴里進(jìn)進(jìn)出出。商場如同高大的巨人，夜市的攤位就在它的腳底下依次排開。烤肉、牛排攤上傳來的香味和音響的聲音，同時通過鼻子、眼睛、耳朵灌進(jìn)人的腦子，愛珍將餅攤了滿滿一鍋底，它們馬上就會分到排著隊(duì)的人手中。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恍惚，這一切多么像一場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么多人買他的餅。
一個熟悉的小腦袋出現(xiàn)在玻璃框的那里，緊接著就是孩子脆生生的聲音，爺爺，我要兩塊餅。愛珍說，耀耀，你等會啊！愛珍將餅先用黃紙包住，再裝進(jìn)塑料袋里，遞給他。孩子道了聲謝謝，轉(zhuǎn)頭就走。孩子說，我爸爸來付錢的啊。丁老二和愛珍一齊笑著說，好的。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劉奇的孩子，沒人會要他的錢。孩子在夜市里轉(zhuǎn)了一個遍，兩只手提滿了東西。星空夜市在宏達(dá)廣場地下室有一個辦公室，還有一個供大家使用的公共倉庫，大家的攤車和食材都儲放在那里。這個孩子提著東西會去那里，這些帶著不同包裝的食品來自于哪個攤位，什么價(jià)位，沒有比劉奇更清楚的人。丁老二想著，當(dāng)劉奇看到耀耀手中燒餅的時候，應(yīng)該就會記起，三個月試用期滿，該是和他簽合同的時候了。
三個月前，丁老二和婆娘愛珍還在一個由巷子和馬路組成的丁字路口賣燒餅。賣的和現(xiàn)在一樣，一種帶餡的餅。面粉發(fā)酵揉好，里面塞上榨菜肉泥或者韭菜肉泥，平底鍋上刷上一層油，文火慢煎得金黃，讓餅又酥又有嚼勁。做餅不需要高超的手藝，只是需要良心和耐心。肉泥和榨菜都是當(dāng)天現(xiàn)剁現(xiàn)切，包括剁辣椒、小麥醬、豌豆醬等一眾調(diào)料，都是愛珍自己在家制好，比市場上買來的更有余味。她將礦泉水的瓶蓋部分剪掉，只留下一截瓶底。將咸菜、加了蒜泥的豆豉放在里面，放一雙筷子，供客人自取。巷口深處，有一家幼兒園，來來往往的人也還算熱鬧，不過，不出兩月，那路口很快又來了一對夫妻，做的是同樣賣餅的生意。競爭暫且不說，游動小攤有自己上不了臺面的苦惱，被城管警告過幾次，就已經(jīng)自己先熄了氣焰，活成了一只在大街上游竄的老鼠。
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雨，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孩子走進(jìn)攤位支撐的傘下面，給自己和孩子各買一張餅。他跟孩子說，咱們吃完了再走。男人拿著餅一口咬下去，直夸好吃，說要比那些早餐店的味道強(qiáng)上幾倍。他向丁老二提供了一個消息，宏達(dá)廣場前面會開一個星空夜市，專門經(jīng)營各類特色小吃，要他去那里擺攤。丁老二聽到宏達(dá)兩個字就直搖頭，那里可是市里最高檔的廣場。男人說，你哪天晚上去看看，只要有人流，是坨狗屎都能賣出去的。
那個男人就是來接孩子放學(xué)的劉奇。過了幾天，丁老二真去了宏達(dá)廣場。因?yàn)樽鲂l(wèi)生的張姐告訴他們，市里馬上要搞文明創(chuàng)建，這條路上不能擺攤了。張姐已經(jīng)打掃那條街好幾年，是一個熱心腸并且消息靈通的人。所以，丁老二和愛珍思來想去，還是去了宏達(dá)廣場。劉奇嘴中馬上就要成為星空夜市的地方，在二號門前面，還是一塊空地。他們本來無甚信心，但是他們走到七號門拐角的地方，看見一個兒童游樂區(qū)。恰逢周末，那里鬧哄哄的，空中彈跳的和地下挪動的人就像在波浪中浮動的球。丁老二動了心，正式結(jié)識了劉奇。劉奇帶著丁老二他們在地下一層的辦公室里見到了熊大同。劉奇向他介紹，這是熊總。那個皮膚油黑、個子高大的男人同他握了一下手。
劉奇以總經(jīng)理助理的身份接待了他們，詳細(xì)介紹了夜市的前景和規(guī)則。劉奇向他們保證，每一個類似的品種，最多只會入駐兩個商家。也就是整個夜市，除了丁二郎家的燒餅，只會有一家賣餅的，或許不是燒餅，是醬餅、烤餅之類的，只要是賣餅的，絕不會出現(xiàn)第三家。這是對商家的保障，可以寫在合同里。丁老二和愛珍聽到租金的數(shù)字時，不約而同瞪大了眼睛，這比租一個普通的門面要貴得多。他們不是去簡單地?cái)[個攤，而是在做平生最大的一次買賣。他們這大半輩子都在做生意，以前將自己種的菜、屋前屋后的水果挑到集市上去賣。他們還在新開的菜市場租過一個攤位。沒有哪一次需要花費(fèi)這么多租金去獲取一個兩平方米的地方，說白了，那只是一塊露天的地！他們差不多就要退縮了，一旁的熊大同接了話，你們可以先試營業(yè)三個月，不行，隨時可以撤出來。如果三個月后你們覺得可以，再跟我們簽合同。當(dāng)然，那時簽了合同就不能反悔了，一簽就得兩年。人生嘛，有機(jī)會還是要抓住。
熊大同那種平靜而包容的口氣，讓丁老二心中升騰起一團(tuán)陌生的火。這團(tuán)火讓他坐立不安，一直到他回家，也沒有熄滅下來。當(dāng)晚，他們夫妻坐在出租房的院子里討論這件事。丁小胖送貨的三輪車停在他們身后，小胖在給它“洗澡”，堂屋的燈和大門都洞開著，燈光爬到三輪車的身上，讓它棗紅色的身體干凈得發(fā)光。小胖一直把它當(dāng)作家里的成員，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作“大寶馬”。小胖一邊擦，一邊說，這事搞得，那些人逛商場累了，不得吃幾張餅啊。愛珍卻不無擔(dān)心，逛那個地方的都是有錢人，他們會吃這種土貨？一直沉默的丁老二說，只要是人，肚子都會餓。夜市里那些東西吃得再多，肚子里面也沒有壓坨的，能行嗎？
答案是，不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勇敢邁出的這一步，足夠嚇到他們自己。這三個月來，每一個月的收入，都超出了他們往年一年的進(jìn)項(xiàng)。這不是一團(tuán)火，而是一場烈火，就像每年歲末田野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將天空和村莊都要吞噬的熊熊大火一樣。
三
熊大同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會拍拍口袋，確定兩個藥瓶是否在身上。他坐在副駕駛上，將它們攤在劉奇面前說，如果我哪天倒在地上，沒有了心跳，他晃了晃手中棕色如葫蘆樣的小瓶子，記住了，這是救心丸，在這里面取十粒。又指了指另一個小藥瓶，這是硝酸甘油，只需要放一片放到我的舌頭下面。劉奇覺得好笑。熊大同正色道，不是開玩笑的，把量記住了。劉奇?zhèn)冗^臉，看了它們一眼，說道，記住了。
劉奇每天接到熊大同出門的時候，都到了中午的邊緣，早點(diǎn)或晚點(diǎn)，他都無所謂。在熊大同手下干活，就像躺在自家的棉沙發(fā)上，充滿了松弛感。熊大同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萬事不宜深思，做人不能太苛刻了。十年光陰，從江湖菜里的廚師到星空夜市的劉總，劉奇一直沒有離開過熊大同。包括星空夜市之前的三年多，兩人都無所事事的時光。熊大同租他車的時候，他就是熊大同的司機(jī)、酒友、茶友。熊大同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就是跑滴滴的司機(jī)。這些經(jīng)歷，足夠證明劉奇的忠心。一年多前，熊大同看出了宏達(dá)廣場那塊空地的價(jià)值，他告訴劉奇，夜市經(jīng)濟(jì)在別的城市已經(jīng)做起來了。他去外地夜市，不管賣什么的攤位前都有排隊(duì)的人，如同掛著一截?fù)頂D蠕動的腸子。星空夜市的籌劃到落實(shí)，經(jīng)歷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劉奇跟著熊大同在不同的辦公桌前和飯桌上見了很多人，說了很多話。每一次酒局，劉奇都會在座位下墊上一層塑料布，因?yàn)樾艽笸茸砭频臅r候，就睡在后座上，成了一個只會嘔吐的沙包。
也不是每一次都會喝醉，如果熊大同上車之后，還保持著聊興，那就說明，他正在醉酒的邊緣徘徊。他愛給劉奇講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或者一段離奇的歷史軼事。酒興剛好的時候，甚至?xí)鎰倧木谱郎险J(rèn)識的人看相，說某人的嘴薄，說話愛抿嘴，牙齒發(fā)黑，判斷那人性格謹(jǐn)慎，童年時家境不好，雙親中肯定有一個早逝。劉奇聽得好奇，問道，你怎么看出來的？熊大同一臉神秘莫測，我快到五十知天命的年紀(jì)了，人生基本算是失敗了。沒有別的本事，就是看了太多的人。劉奇沒有反駁，卻并不認(rèn)同這個說法，活到一百歲的人，也不會因?yàn)橐娏硕嗌偃?，而擁有這種識臉的本事。熊大同的這些奇談怪論不是來自于生活，而是來自于他熱愛的書。熊大同的江湖菜館是他的私宅改造而成的，設(shè)在十三樓一個兩百多個平方的大平層里。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淡黃色的，如同魚湯在爐中翻滾的沅江和往返的輪船?？腿四菚r每天都有，多是互相介紹的熟客，為了精挑細(xì)選的食材和主人仗義的名聲而來。生意好的時候，席位往往不夠?？v是這樣，熊大同卻依然在大堂內(nèi)讓出整整一面墻，做了墻上書架，用布簾隔開，上面擺滿了書。如果哪位客人將畫著翠竹、小溪、奇石的簾子拉開，都會驚嘆，那一面書墻簡直就是異類，與整個餐廳的喧鬧格格不入?？腿舜笮?，沒想到，熊幫主還是一個讀書人。熊大同不緊不慢將簾子復(fù)又拉上，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我給兒子留的一墻黃金。
江湖菜館是在熊大同離婚之后解散的，房子給了方琴和兒子。方琴在一家整形醫(yī)院上班，并不常去餐館。她比熊大同小七八歲，有一張看起來很年輕的娃娃臉。和人說話，聲音又低又軟，如同一團(tuán)棉花飄過來。她并不管店子里的事，更像一個偶爾光臨的客人。不過，劉奇在一天晚上見識了她的厲害，她將一伙從飯桌上撤下來，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擋在了門口。劉奇聽到吵鬧聲音出來后，看到方琴像一只炸了毛的貓。她尖著嗓音叫，你們必須要給錢！不給，今天休要出這道門。我們這個餐廳都被你們這群人給吃垮了！熊大同一邊將嬌小的她拉到一邊，一邊對那些人說，見笑了，你們別管！方琴拼命掙扎出熊大同的臂膀，一邊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咆哮著，快兩年了！你們都沒有給過錢！你們配當(dāng)他什么哥們？你們以為他很有錢嗎？他沒有一分錢了！連孩子報(bào)培訓(xùn)班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劉奇記得，熊大同將她甩在了進(jìn)門的那個沙發(fā)上，那群人趁這機(jī)會，訕訕笑著，溜出了門外。大概兩個月后，店子里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方琴那天過來，要來盤點(diǎn)賬目，卻發(fā)現(xiàn)一直鎖在抽屜里的賬本不見了，確切地說，是那本白條本不見了。賬本上寫著客人或者單位的名頭，每頁都貼著菜單，單尾爬著龍飛鳳舞的簽名。以前是手寫單，后來是機(jī)打單。有些名頭下，貼得重重疊疊。熊大同問，你們哪個看到了沒？一直負(fù)責(zé)收銀和端菜的張姐哭著發(fā)誓，她前一天下班前，確定是將賬本鎖在抽屜里。鑰匙放在酒柜的一個空禮盒底下，這幾年，一直這樣放著。做事的幾個人，都搖頭，我們從來不知道有這么一個本子。我們要這個不能吃、不能喝的本子干什么呢？設(shè)在餐廳的攝像頭早就成了擺設(shè)，這事也就成了無頭公案。熊大同一直在抽煙，黑著臉，沉默不語。方琴站在柜臺旁，表情譏諷地說，有沒有賬，你那些兄弟都會來給你還錢的，對吧？熊大同沒有爭辯，過了一會兒，才悶聲說，不開了就不開了吧。
一個月之后，在距離發(fā)薪水還差七天的日子，劉奇他們就拿到了當(dāng)月工資。熊大同告訴他們，餐廳因?yàn)閺N房油煙的問題又被投訴了，江湖菜館要解散了。大家心知肚明，廚房油煙系統(tǒng)的改造已經(jīng)花過一筆不小的錢，這絕不是原因。散伙那天，熊大同親自燒了一桌子菜，請他們吃飯。飯席上，他向大家抱拳，江湖高遠(yuǎn)，自有再相見的那一天。你們信不信？大家齊聲道，相信！熊幫主說什么，就是什么！幾天后，劉奇接到了熊大同的電話，要他幫忙搬家。劉奇又給餐廳的幾個老員工去了電話，大家都來了。到了才知道沒有什么需要搬的，熊大同只是想搬走墻上那些書。他拉開布簾說道，方琴要重新裝修，這里面的東西也不會要了。這房子里，如果有看得上的東西，都可以拿走。那時，劉奇才知道，熊大同和方琴的婚姻解了體，房子留給了她和兒子熊沐晨。
從江湖菜館出來后，劉奇去了幾家餐廳面試，最長的一次只做了兩個多月。最后一家是家新店，五十多歲的老板反復(fù)摸著嶄新的，幾乎沒有被煙火侵蝕過的桌椅。他的手指掠過每一張桌面之后，站在還散發(fā)著新漆味的收銀臺里，對劉奇和其他兩個服務(wù)員懇求道，等錢到位了，這兩個月的工資，我都會轉(zhuǎn)給你們的。劉奇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等到那筆錢，在微信上問過兩次之后，第三次，信息就發(fā)不出去了。他到這時才明白，熊大同作為老板的可貴。他們的工資每月十五號的下午準(zhǔn)時發(fā)放，正是因?yàn)檫@樣，他們才從未感受到江湖菜館的危機(jī)。后來，劉奇和熊大同見面的時候，由衷地說，你還是有先見之明，那個時候關(guān)門比熬到現(xiàn)在還是強(qiáng)多了。熊大同只是笑，劉奇問他在干什么，他都說，在考察，等待機(jī)會。劉奇見他，一如往常地氣定神閑。胖了些，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心中有數(shù)的樣子。疫情一年之后，連面試機(jī)會都沒有了。劉奇斷斷續(xù)續(xù)跑著滴滴。有時，熊大同找他過來，也不是非要聊些什么。倆人找個常去的茶樓，叫一份商務(wù)餐。簡單吃完后，面前擺著茶或者酒，說了幾句話便陷入沉默。熊大同會拿出手機(jī)，基本都是看小說。武俠、歷史、盜墓、易經(jīng)類的都有涉獵。劉奇也無話可說，他就刷短視頻，時間總是能輕易打發(fā)過去。
劉奇陪著他為了夜市而到處輾轉(zhuǎn)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確實(shí)認(rèn)識很多人。每個人都與他稱兄道弟。他在飯桌上，依然保持著以往的豪氣，每一頓都是他買單。有一次，劉奇從洗手間出來，剛好見他指著收款二維碼，低聲詢問服務(wù)員，為什么這里買單，不能使用信用卡呢？服務(wù)員說，是的，收不了。那一頓飯，是劉奇買的單。不過幾天，熊大同便在微信上將錢還了過來。與宏達(dá)廣場簽下合同之前，熊大同將他父母在市中心的那套房子進(jìn)行了抵押，但那個數(shù)額是不夠的。劉奇知道他那時每天的工作就是借錢。有一天，他向一個關(guān)系最好的戰(zhàn)友開口借錢，但是沒有成功。他心情不好，叫了劉奇過來陪他喝酒。那頓飯，熊大同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句話也沒有說。不過，幾天后，那個戰(zhàn)友又打電話過來，愿意借錢給他了。熊大同向他保證，如果賺到錢，不僅連本帶息，外加百分之十的分成都不會少他的，而萬一虧損，與這個戰(zhàn)友卻毫無關(guān)系。熊大同的經(jīng)歷，逼退了劉奇本來想去做點(diǎn)小生意的想法，做點(diǎn)事，太難了。
車經(jīng)過愛美麗醫(yī)學(xué)整形醫(yī)院的時候，熊大同和往常一樣，將車窗搖了下來。
這里是方琴工作的地方，是熊大同每天上班的必經(jīng)之路。前面幾次熊大同發(fā)病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方琴都會氣喘吁吁地趕到醫(yī)院。醫(yī)生問道，誰是家屬？方琴總是舉起自己瘦弱、白得像蓮藕一樣的手臂應(yīng)道，在這里呢。他們叫她嫂子，她雖然不應(yīng)，卻也不煩。他們一直以為，這兩個人只是辦了離婚手續(xù)，并沒有真正離開彼此?，F(xiàn)在很多人都這樣，甚至還能在一個屋檐下住下來，似乎一張離婚證給了彼此重新相愛的理由。只是這幾次熊大同發(fā)病，她都沒有出現(xiàn)。熊大同拍了拍劉奇的肩，示意他將車停在了醫(yī)院的臺階前。
熊大同上了臺階，走進(jìn)了接待大廳。坐在前臺的女孩，正照著一面小鏡。熊大同上前說道，我找方琴。女孩問道，你和方院長有預(yù)約嗎？他對著女孩精致得如白瓷的臉，說道，我是她愛人。
方琴戴著墨鏡出現(xiàn)在熊大同面前的時候，如果不是因?yàn)槟鞘煜さ穆曇簦艽笸瑹o法把面前這個下巴尖細(xì)的女人和以前一臉?gòu)雰悍实姆角俾?lián)系在一起。他仔細(xì)打量著她，變化太明顯，那塊曾被她嫌棄過無數(shù)次的下頜骨，被她切掉了。熊大同突然動了氣，你有病吧？誰的下頜骨不是方的?。糠角傩Φ?，我沒有病，有病的是你。上個月又去醫(yī)院了？狼來了，說得沒有人信了。熊大同發(fā)現(xiàn)她不僅看起來瘦了，連聲音也瘦了，多了些凌厲。他上前一步，拿掉她臉上的墨鏡，讓我看看，成什么鬼樣了？方琴猝不及防，一聲尖叫，你干什么？
熊大同被她的眼睛嚇得往后倒退一步。方琴捂著腫脹如同兩瓣橘子的能看見黑色線頭的眼睛，將眼鏡重新戴在臉上。熊大同說，這就是你一直想做的？方琴說，對。熊大同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熊大同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十多年前穿著潔白護(hù)士服的女孩，她端著治療盤，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笑得如燈籠一樣的眼睛。就是那雙可愛的泡泡眼，讓三十多歲的熊大同有了結(jié)婚的想法。熊大同嘆息一聲，何必受這種苦，弄成這個樣子。你以前那樣子，很好。方琴說，我不喜歡。過去的，我都不喜歡。再說，我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熊大同不再多說。結(jié)婚后，因?yàn)樾奶鬯卺t(yī)院倒班辛苦，熊大同找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家整形醫(yī)院的工作。在那種地方，不想改頭換面都難。熊大同問道，熊二放假在家干什么？讓他去我的夜市轉(zhuǎn)轉(zhuǎn)，體驗(yàn)一下人間煙火。方琴說，他不得去，他剛做完手術(shù)在家休息，再過兩周就開學(xué)了。熊大同一驚，什么手術(shù)？方琴說，雙眼皮，我們一天做的。熊大同瞪大眼睛，你瘋了！一個男孩，你讓他切雙眼皮？方琴說，早晚都要做的，早做早自然。熊大同頗有些憤慨，簡直是胡搞！當(dāng)初，我就不該讓他跟著你。方琴扯動著嘴角，露出不屑，跟著你，混江湖，當(dāng)大哥？說完，她又正色道，聽說你的夜市生意還不錯，多為兒子存點(diǎn)錢，他想去國外讀書。熊大同說，國內(nèi)沒有書讀嗎？
方琴“哼”了一聲，掉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我以后就算結(jié)婚，也不會和別人再生孩子了。而你年紀(jì)一把了，更加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這是我們倆唯一的孩子。讓他有出息一點(diǎn)吧，別和你一樣。
方琴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電梯門里。電梯左邊門上貼著一張宣傳畫，一個女人穿著一件白大褂，一張精心涂描過的臉蛋似曾相識。是不是方琴？他不太確定。他再環(huán)視接待室周圍，從墻壁上，一直到樓梯間，都陳列著女人們的改造圖，似乎個個都像方琴。他心中頗覺失落，這種厲害的易容之術(shù)，已經(jīng)徹底讓他失去了她。
四
愛珍翻動著已經(jīng)烤得黃澄澄的餅，丁老二正要將手中的蔥花撒上去。愛珍擋住了他，這個老板不吃蔥的。攤位前等餅的男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愛珍說，上次，你就交代過啊。男人更覺震驚，我上次來這里，那是兩個月前了呀！每天來來往往那么多人，未必你都記住了？愛珍淡淡笑了一下。丁老二在一旁說，做生意的，有這點(diǎn)本事不算什么。男人又問丁老二，你也能記??？丁老二笑著搖頭，那我記不住。男人說，我就說嘛，這不可能??！這是什么人，這是神仙。
田螺已經(jīng)開始收攤，她笑著說，珍姨，你看那人還在回頭看你。愛珍笑，我其實(shí)是記住了他的頭發(fā)，像個鍋鏟。兩人都笑了起來。愛珍將鍋里剩下的餅全盛在盤子里之后，終于能坐在椅子上喘口氣了。一個人影突然從后方閃了出來，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愛珍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那雙手順勢幫她揉捏，她痛得“哎呀，哎呀”兩聲，就是這里，就是這里，你這個傻兒子，一身的蠻勁。她享受地瞇上眼睛，到底沒忍住，對田螺說，老家人給小胖介紹了一個對象，以前在廠里打工的。田螺也挺高興，真的?。繍壅湫?，那家人還好，只要八萬。田螺比較驚訝，這么多？愛珍說，這算很實(shí)在的了。你那時結(jié)婚，家里要了多少錢？田螺笑，我們那時傻，一分錢沒要。愛珍說，那是你好，誰娶了你就是福氣，只可惜，你家男人太沒有福氣。話說到這里，愛珍突然剎住。就如同田螺紅潤的臉色呈現(xiàn)的那樣，她其實(shí)只比小胖大兩歲，才二十九。她十幾歲就出去打工，和男人是在工廠認(rèn)識的。兩人本來攢了一筆錢，結(jié)了婚，準(zhǔn)備在老家蓋新房。最后，房子沒蓋，全給了醫(yī)院。不到半年，男人就沒有了。那時，孩子還在肚子里。田螺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愛珍看著她，她的頭發(fā)全部擰成一團(tuán)綁在腦后，露出一張滿月般的臉，愛珍嘆息一聲，問道，你為什么要生下這個孩子呢？田螺說，會在肚子里踢來踢去了，狠不下心來了。愛珍說，你以后會有好日子的。田螺笑而不語，攏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愛珍喜歡她的瓷實(shí)，如果不是因?yàn)橛幸粋€孩子，她這樣的女孩多么招人愛啊。每每想到這里，愛珍就會覺得可惜，田螺那如同搟面杖一樣結(jié)實(shí)的胳膊，看起來是多么可親啊。
熊大同每個晚上都會在夜市轉(zhuǎn)上幾圈。他清楚地記得每個攤位的銷售額，對那些生意弱一些的，總是格外關(guān)注。他從一片耀眼的燈火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慢慢穿過去，走到哪里，都會有忙中偷閑打招呼的聲音，幫主，熊幫主。熊大同格外享受這樣的夜晚，世界都已經(jīng)安息，獨(dú)有這里燈火通明。世人皆已渾濁，唯他和他的夜市如此清醒。他今天出來晚了些，一整天都在陪從漢來縣來的老板，他想和熊大同合作，將星空夜市克隆到縣城最大的商超前面。自從報(bào)社的融媒進(jìn)行了報(bào)道，還有一些網(wǎng)紅將直播鏡頭也架到這里之后，人群就越來越沸騰。從縣城和外地慕名而來的一撥又一撥的人，如同朝圣一般，向他取經(jīng)。
熊大同來到丁二郎燒餅攤的時候，感覺到了餓意。攤位前，丁老二的兒子在給她母親按背。女人的臉蛋很小，腦袋上總是圍著一條絳紅色的薄紗巾。熊大同說，幫我來兩塊餅。愛珍慌忙站了起來，好，我來煎。熊大同指了指堆在煎鍋旁邊摞成一疊的燒餅，這里不是有弄好了的嗎？愛珍說，現(xiàn)煎的好吃些。小胖將椅子抽出來，繞過攤位，放到他面前，熊總，您坐。熊大同見他笑得一臉憨厚，像個孩子似的，就想起了市場里那些傳聞。丁家小子開一輛絳紅色的三輪車，一天到晚在笑。夜市的人都說他可能有些傻，但還不至于是蠢寶。叫他的車，他幫忙上貨下貨一點(diǎn)不惜力氣，有時叫車的人因?yàn)槭虑榈⒄`了，讓他在那里空等一兩個小時，他也毫無脾氣。如果是貨拉拉司機(jī)，不僅要加空等費(fèi)，還得看他們的冷臉。不過，小胖也有讓人煩的時候，讓他幫忙到物流站去收貨或者發(fā)貨，必須將信息記在他隨身攜帶著的一個小本子上，要不然他就搞不清。所以，他又遠(yuǎn)不如別人那樣靈活。
熊大同卻喜歡他的本分，上次辦公室從地下搬到四樓，就是叫的他。同時叫了幾個搬運(yùn)工，他來往的趟數(shù)是最多的。熊大同一邊等餅，一邊同他聊，小胖，你的三輪車生意怎么樣？小胖說，每天都有事做。熊大同又問道，你讀高中了沒？小胖說，成績不好，讀的職高。正講著，丁老二從地下車庫里上來，講了一嘴，我家小胖讀書還可以的，只差一點(diǎn)就考起高中了。小胖說，不是差一點(diǎn)，是還差好大一截。幾個人都笑。
丁老二將燒餅遞給熊大同。熊大同將手機(jī)對準(zhǔn)付款的二維碼，傳來了收款十元的提示音。丁老二說，熊幫主，你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們？熊大同笑道，不能天天白吃。小胖在一旁說，只要你喜歡吃，天天吃，我們也請得起。熊大同說，好，下次請我。熊大同走了幾步，丁老二小聲問道，幫主，我們的合同什么時候可以簽？
熊大同回頭，還沒有簽嗎？丁老二說，我們今天去找了劉總，他說還要過幾天，要等你在。熊大同又是一愣，劉奇說的嗎？丁老二說，是的。熊大同發(fā)現(xiàn)這一家人都站著，笑吟吟地看著他，心中一暖，說道，你們什么時候去都行。你的攤位在這里，沒有人會搶的。
熊大同突然想起上午在車上的時候，劉奇跟他說，阿蓉也想在夜市擺個攤。熊大同當(dāng)時并沒在意，他正為出門時母親說的話煩惱。他昨晚睡在了父母家里。母親告訴他，老頭子心里煩悶，出氣不贏，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而且脾氣大得嚇人。熊大同見到父親，想跟他聊幾句，他卻黑著一張臉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自己中年離婚，游手好閑幾年，失去了房子，又失去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老頭子對他一貫就是這種態(tài)度。心臟病其實(shí)是父親的老毛病，以前就住過院。這正是熊大同堅(jiān)信自己心臟也有問題的原因。他那刻猶豫的是，這兩天，要不要將父親送到醫(yī)院住院，畢竟快八十歲的人了。如果住院，母親身體遠(yuǎn)不如前幾年，陪床估計(jì)也不行了，那就得請人照顧。所以，劉奇和他說這話的時候，他就順嘴一說，為什么？你老婆不是在藥店做得好好的嗎？劉奇說，那條街三個藥店了。老板不做了，已經(jīng)轉(zhuǎn)給一個開水果店的了。熊大同說，水果店？我看這兩年，滿大街都是水果店。
熊大同說，那去漢來縣占個攤位？劉奇說，好不容易才從縣里上來。話題應(yīng)該是到這里就沒有繼續(xù)下去了。熊大同隱隱覺得這事奇怪，簽合同這事，一直是劉奇負(fù)責(zé)的。他從夜市里出來，就看到幾個年輕人站在面前。最前面的是上次被誤認(rèn)為是熊沐晨的男孩，熊大同笑了，找我來吃宵夜了？馬修說，嗯，還有幾個兄弟。熊大同的目光掃過他們的臉，問道，那一個呢？馬修說，被她媽捉到私立學(xué)校復(fù)讀去了。
熊大同笑道，好！趕緊去，快收攤了，這里的東西隨便點(diǎn)，馬修朝同伴手一揮，臉上頗有得色。幾個人在夜市一轉(zhuǎn)，擺滿了一桌的吃食。熊大同又去叫了啤酒，很快大家就圍成了一圈。熊大同問馬修，你今年十幾。馬修說，二十了。熊大同說，我以為你才十五六歲。我像你這個年紀(jì)，正在部隊(duì)當(dāng)兵。幾個小伙子都挺驚訝，你當(dāng)過兵嗎？熊大同用嘴咬開一瓶啤酒，講起自己是如何在部隊(duì)當(dāng)兵，因?yàn)樵诖妒掳喽囵B(yǎng)起對美食的興趣，講起在部隊(duì)的一些趣事時，把幾個孩子都逗笑了。這些故事，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從熊大同的嘴里講出來過，誰會去聽這些又土又老的往事？但是他們笑得那么真誠，那些在明明暗暗光影中晃動的紅色青春痘，讓他們的臉看起來是多么年輕啊。這讓熊大同有些動容，曾幾何時，他也擁有一張這樣的臉。熊大同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長痘子，如同野草一般，長完一茬又一茬，他臉上的皮膚一直凹凸不平，正是青春曾不斷盛開凋零的見證。這幾年，在焦慮癥的折磨下，有幾個朋友講他的臉色黑中帶黃，想來它們也變得老了，成了一片散發(fā)著黑黃氣的沼澤地。
熊大同接著講起自己退伍后，去了街道辦事處上班，有一次去處理一起糾紛。事情沒辦好，還幫別人打架，把工作丟了。他的經(jīng)歷讓男孩們哄笑起來，啤酒讓他們滿臉通紅。熊大同意味深長地說，所以不要為一時意氣去打架，要冷靜。每個人都會付出代價(jià)，要不就是生命，要不就是命運(yùn)。男孩們沒有在意這句話，他們中的一個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一個傷疤說，這是去年替朋友打架，別人用扳手砸的。熊大同突然就在一片年輕而張揚(yáng)的笑聲中沉默了。他本來還想告訴他們，如果沒有那一架，他的人生會完全不一樣，他走的就是一條平穩(wěn)而從容的路，他不會離開街道辦，不會去餐廳當(dāng)了幾年廚師之后，去開廣告公司，接著還是開了餐館?，F(xiàn)在，他似乎成了一個勵志的榜樣，他們會認(rèn)為，如果不是那一架，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星空夜市。這些孩子不會懂，沒有熊大同，星空夜市也會有。它不是在他手上誕生的，是這個時代生出來的。
熊大同想起了熊沐晨，他成績不錯，會按照方琴一直期待的那樣，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找一個穩(wěn)定的好工作。只是，熊大同一想起他那白嫩得如同牛奶般的皮膚，瘦瘦的身板，就覺得那不是他的兒子。一個兒子帶給父親的感覺，就在分開的這幾年慢慢變得陌生。不知是哪一次去看他開始，熊大同親熱地叫他，熊二，似乎兒子還是那個端著一支槍在家里橫沖直撞的孩子。熊沐晨沒有再叫他熊大，他禮貌地叫他，爸。熊大同故意找出一些話題，比如最近正火的網(wǎng)絡(luò)小說，想和兒子聊幾句。熊沐晨淡淡地說，我沒有看過。他沒有死心，又故作親近低聲問，告訴老爸，你有沒有暗戀的女孩子？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喜歡一個女孩，每天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都會故意碰到她的胳膊。熊沐晨勉強(qiáng)笑了笑，沒有理他。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劉奇從樓里出來，一眼就看到了熊大同的后背。他背著大門坐在矮凳上，如同一個黑色的沙袋栽在那兒，幾個陌生的腦袋圍著他。劉奇感到深深的倦意，卻不得不走上去。一百多個攤位，包括那些集成箱組成的門面，那些人每天要制造出多少事情需要他去處理。熊大同還準(zhǔn)備在那些集成箱門面旁邊，搭一個兩層的露天平臺。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平臺的一側(cè)要空出來，不要設(shè)計(jì)條椅，因?yàn)槟抢镆艚o一支唱歌的樂隊(duì)。在夜市入口做一面精致的門，寫上“星空夜市”四個大字。他說，有了門，就有了規(guī)矩。在入口處，會有一輪圓圓的月亮……有了這些，夜市就有了情調(diào)和文化。這些都是熊大同自己掏錢，劉奇勸他省下這些無謂的開支，一個夜市，何須這樣的錦上添花？就像他的餐廳，根本不需要他的那面書墻一樣。只是，熊大同沒有接受他的建議。這并不奇怪，熊大同骨子里如果不是那么固執(zhí)，他就不會生出那么奇怪的病。
劉奇朝他們走了過去，從遠(yuǎn)處建筑群墻面光影屏幕上出逃的光線，落在他們身上，變成一個個五彩的光斑，真像幾朵蘑菇。這幾朵蘑菇一直綻放到明天清晨，也沒有人管。而他不行，他必須要回家了。老婆失去工作之后，每天都在客廳等著他回家。岳母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幫他們帶孩子，聽到他和老婆在客廳里悄悄說話，也會起來上廁所，然后問他，怎么這么晚才回家呢？劉奇站在熊大同身旁說，我先回去了。
熊大同沒有聽見，他正在接一個電話。那些五彩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成了一個大花臉。他的聲音聽起來驚慌失措，趕緊打120，我馬上過去。他對劉奇說，你陪他們，我得趕緊回家了。我爸剛上廁所，溜下去了。
夜市那邊，攤位車的輪子集體碾壓著地面，發(fā)出一陣又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這里馬上又會變成一片空地，就像深夜街頭的魔術(shù)表演。劉奇看到丁老二將一摞燒餅用碟子裝著送到桌前。他對劉奇說，劉總你們趁熱吃吧！劉奇看到一張如同核桃般的笑臉，皺紋里盛著滿滿的討好，就要從夜色中溢出來。
五
手機(jī)在洗臉架上叫喚的時候，愛珍正在揉面，她說，你去接下，莫不是他們到了。丁老二正揭開一鍋熱氣騰騰的雞，選了一小坨肉，準(zhǔn)備嘗下咸淡。聽了這話，又把那坨肉丟進(jìn)鍋里，跑著去接電話。
那個女孩昨天已經(jīng)住到了城里，介紹人其實(shí)是她的遠(yuǎn)房姨媽，在位于市區(qū)邊緣的安置小區(qū)有一套房子。他們在電話里約好上午十點(diǎn)多到這里來吃飯。這個院子住了兩家人，東西各有兩間房。丁老二一家住東面，西面還住了一對夫妻，在街上開了一個炒貨店，他們一早就會出門。廚房雖是共用的，卻架了兩個灶臺，各用各的煤氣罐，各不相干。丁老二去了夜市之后，一個白天做生意，一個晚上擺攤，往往連面都難得見到。所以，這個時間點(diǎn)讓女孩過來，倒顯得出租房寬敞得很。一家人一早起來就在搞衛(wèi)生，將堂屋里那些不要的東西全部清在了后院，暫且先放著。小胖也被趕去村頭的理發(fā)店理發(fā)。
電話卻是劉奇打過來的。他的口氣不太好，丁老板，昨天晚上你送過來的餅，是新鮮的嗎？丁老二忙回答，是的啊。劉奇說，那你現(xiàn)在過來一趟，市場監(jiān)督管理所的來了。丁老二聲音開始打顫，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劉奇說，有人吃壞肚子了，來了再說。丁老二掛斷了電話，心事重重地回到廚房。他將身上印著某雞精字樣的工作服脫下來掛在墻上，對愛珍說，昨天那餅，能有什么問題呢？丁老二的這句話，讓愛珍迅速察覺出了異樣。這么多年如同游擊般的生意，讓他們像草叢中的兔子，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警覺。他們一起回想端給劉奇的燒餅，一共是八個，雖然是當(dāng)日賣剩下的，可那也是晚上煎好的。平時，這些賣不完的餅，他們就打包回家，當(dāng)作第二天的早餐吃。對面夫妻也沒有少吃。兩人心情忐忑地分析了一圈，最后只落在了一個問題上面。丁老二昨天上午去市場買的豬肉，買回來時，肉質(zhì)似乎比往日粗糙一些，顏色比平時看起來紅，他曾有些疑惑，是不是買到了母豬娘肉？可是，那種肉只是味道差些，不至于產(chǎn)生什么后果吧。愛珍說，既然要你去，你就先去一趟。丁老二回頭看著愛珍，看起來很是為難。愛珍知道老頭子的膽子小，這么多年過去，也沒有鍛煉出來。她說，去吧，還不知道什么情況呢。丁老二又說，如果要罰我款呢？愛珍說，那就罰點(diǎn)。丁老二又說，要是不讓我們賣餅了呢？愛珍說，你就是這樣，還不知道什么事情，每次都把事情想那么壞。
丁老二出門之后，愛珍內(nèi)心變得慌亂。菜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她將幾個火鍋爐子一字?jǐn)[開，坐在桌前等著。電話再次響起來的時候，愛珍一下子跳了起來。她以為是丁老二的電話，沒想到卻是介紹人的。她將不安的情緒壓下去，裝出歡喜的語氣問，你們到村口了嗎？小胖就在路邊那個理發(fā)店理頭呢，你去找他。介紹人卻在電話那邊支吾道，出了點(diǎn)狀況，估計(jì)來不了了。愛珍急道，這是怎么啦？介紹人說，她不得來了……我們都被她騙了，連她的家里人都被她騙了。愛珍聽到不是車禍之類的，心中先舒了一口氣。只聽得介紹人在電話里說，愛珍的心又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原來那個女子在廠里有了一個對象，不過那人老婆來到廠里，她才知道那人在老家孩子都一歲多了。女孩很傷心，就辭工回了家。沒想到，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有了孩子。介紹人嘆道，這不是害人嗎？她剛開始又不說，到今天早上才偷偷和我講。愛珍仿佛在聽一個人在耳邊絮叨哪部電視劇的狗血劇情，她只得忍下心中的失望，木木地說，哦。介紹人又說，人家畢竟沒結(jié)婚，這事情，你們家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訴別人了。愛珍應(yīng)道，好，這是自然的。
愛珍看著一大桌子菜，燉缽上的裊裊熱氣已經(jīng)散了，只剩下一桌沉寂。她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被小胖進(jìn)屋的動靜弄得回過神來。一看時間都到了十二點(diǎn)，愛珍問道，你怎么才回來呢？去了一上午。小胖答道，有個女人燙頭發(fā)，上了一腦殼小夾子，老板沒有時間。愛珍說，那你不曉得換一家店啊。小胖見桌上擺滿了菜，屋內(nèi)卻空空蕩蕩，問道，人呢？愛珍不想對他說真話，只說那邊有急事，來不了了。小胖也不見失望，進(jìn)了廚房，在里面問道，爸呢？
這時候丁老二剛從夜市的辦公室里出來，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才找到電梯間。那兩個工作人員問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他腦子里面裝著一桶糨糊，不大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反復(fù)辯解，我們家的人都吃了，都冒得事的。雖然從地下車庫出來，忘記洗手了。但是，他堅(jiān)定地告訴對方，他上了廁所出來，洗了手。他還說了，我每天要賣出幾百張餅，為什么只有他吃了拉肚子呢？那個瘦弱的年輕男孩坐在椅子上，臉色虛白地倚在靠背上，一聲不響地玩著手機(jī)。他是昨晚和劉奇一起宵夜的男孩中的一個，聽說昨晚又吐又拉，在醫(yī)院急診輸了液才回來。劉奇給他倒了一杯熱水，他捧著杯子的手指像柴火棍子似的。丁老二幾乎是低三下四地問他，你怎么知道是吃了我的餅?zāi)?？昨天桌子上可是有一桌子菜。男孩不看他，只盯著手機(jī)屏幕說，我中午沒吃飯，晚上我只吃了燒餅。
夜市的攤位并沒有要求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和衛(wèi)生許可證。出了衛(wèi)生問題和糾紛，都由熊大同出面協(xié)調(diào)解決。很多時候，都是劉奇先處理。劉奇一直在旁邊幫腔，這里面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尤其是丁老二是出了名的老實(shí)人，更不可能去做黑心的生意。但是，這事情既然發(fā)生了，就要負(fù)責(zé)任，以后好好改進(jìn)。丁老二雖然覺得委屈，但嘴里也吐不出什么新詞了。兩個工作人員態(tài)度一直還算溫和，說了一句，他們會酌情考慮，罰款還是要意思一下。丁老二問，意思一下是多少呢？劉奇對他一個勁使眼色。他會意，不再作聲。最后，談到了孩子醫(yī)藥費(fèi)的問題。兩個工作人員的意思，是把那孩子晚上的醫(yī)藥費(fèi)出了，再給幾百元營養(yǎng)費(fèi)。丁老二如釋重負(fù)說道，好，好。就在丁老二以為事情差不多就這樣解決的時候，聽到劉奇問道，停業(yè)整頓需要多少天？丁老二脫口而出，還要停業(yè)嗎？其中的一個工作人員先是一怔，回答道，一般是半個月。丁老二急了，站了起來。劉奇拉住了他，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如果不服，你就拿著你家里的食材去鑒定，你那些發(fā)了霉的壇壇菜有沒有問題，哪個曉得?。慷±隙聊?，活了大半輩子的他，也知道很多事情較起真來，并無勝算可言。他聽了劉奇的勸告，這種事可大可小，我們見好就收。
電梯門開了，出來的是加州牛排店的謝老板。兩人平時并不相熟，做西餐牛排的和烤大餅的完全不搭界，再說人家還有店，距離是自然生成的。謝老板先和他打了招呼，大郎燒餅，你也是被投訴了嗎？丁老二也不去糾正他的口誤，老實(shí)回答，是的。謝老板拉住他在窗邊站著，問道，怎么說？丁老二便把這事一五一十說了，謝老板罵了一句，一群王八蛋，我們一定是碰到專業(yè)騙子了。謝老板在被投訴前，其實(shí)就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要與他進(jìn)行交易。男人在外賣平臺點(diǎn)了一份他的牛排和一份意面，在包裝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他問謝老板，你應(yīng)該知道上面寫的什么吧？謝老板說，當(dāng)然知道，你是不是寫了好評，沒有收到現(xiàn)金？你加我們客服的微信，把好評的截圖發(fā)過來，就給你返五元錢過去。男人嘿嘿一笑，那就不是五元啊，你要給我轉(zhuǎn)五千才行。你發(fā)這種好評返現(xiàn)卡，知道意味著什么嗎？謝老板問丁老二，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丁老二搖頭，他在自家的地上，撿到過那種卡，那是小胖拆包裹時掉下來的，他還前后翻看著問小胖，上面說可以返錢呢，丟了干嗎？小胖說，沒什么用，丟了就行了。丁老二不以為然地說，一張卡片能有什么？他又沒有吃壞肚子。謝老板說，我以為他是一個瘋子，掛了他電話，結(jié)果他轉(zhuǎn)頭就把我投訴了。丁老二說，這有什么好投訴的？未必他把那張卡吃了？謝老板聽了這話，笑了起來，說道，好評返現(xiàn)卡屬于惡意競爭，虛假宣傳，我也才知道，這是要重罰的，人家都可以這樣做，輪到我就不行了。謝老板這一通牢騷讓丁老二心情更加沉重，那么一個精明的人，也能犯上事，現(xiàn)在干點(diǎn)什么事容易呢？他從樓道里走出來，白光一片，刺得他又差點(diǎn)失去了方向。
丁老二回到家中，愛珍還坐在桌前等著他。見他臉色不好，反而不急著催問。丁老二不見小胖，也不見那幾個本應(yīng)出現(xiàn)在桌上的人，他也沒有追問。愛珍只說，小胖吃了飯，有人叫他送趟貨到漢來縣，估計(jì)要蠻晚回來了。丁老二看到擺在桌上的幾個爐子說，放到冰箱里吧，一天吃一個就行了。這么多都動了筷子，就浪費(fèi)了。愛珍應(yīng)道，好。兩人不聲不響把飯吃完了，丁老二才把事情講了。愛珍聽了事情原委，卻長舒了口氣說，比想象的還好點(diǎn)，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她想了想又問道，那歇業(yè)的半個月收不收租金的？這句話一出口，兩人才想起，三個月已經(jīng)過去幾天，合同還一直沒簽。心里更覺得不踏實(shí)，卻又無計(jì)可施。兩人坐了半晌，丁老二才問，那邊是怎么回事？愛珍說，那女孩又不愿意了，在廠里有了對象的。丁老二頗為失望地“哦”了一聲，問道，今日，你看掛歷了吧？他們把目光投向墻壁的黃掛歷上。這種掛歷已經(jīng)難買了，是他們在一個老批發(fā)市場里淘來的。每一天，他們都習(xí)慣看一眼上面標(biāo)注的禁忌。日歷薄了一半，露出層層疊疊的撕痕。愛珍說，你也看了的呀，諸事皆宜的日子。
晚上的時候，夫妻早早地便上了床，卻又睡不著。愛珍說，要不我們?nèi)フ艺倚軒椭鳎U愿意幫忙的。上次賣蝦子的那家，不是有人說吃了拉肚子，熊幫主出面解決的，人家一天業(yè)也沒有停。丁老二說，那不一樣，人家又沒有驚動上面。昨晚那小孩都沒有找我們，直接就投訴了。愛珍說，他為什么不找我們先商量呢。丁老二說，誰知道呢？
小胖開著三輪車進(jìn)院了，頂燈的光亮，從院子地面挪到窗戶上，將他們都晃得坐了起來。小胖進(jìn)屋的時候，電話剛好也響了起來。田螺在電話里面焦急地問愛珍，珍姨，你們?nèi)ツ睦锪?，怎么換人擺攤了？愛珍腦袋一蒙，你說什么？是有人在我們的攤位上擺了嗎？田螺說，是的，也是賣的燒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胖問，是田螺打來的嗎？愛珍看著小胖不明所以的笑臉，木然地回答，是的。轉(zhuǎn)過身，又帶著哭腔對丁老二說，我們的攤真的被搶了。
六
熊大同看著病床上的老人，發(fā)現(xiàn)他變短了，也薄了。這樣衰老的身體，集中了所有精力去折騰人。一個晚上，他都像一個溺水后急著逃上岸的人。從床上不斷爬起，被扶到床上后，很快又起來，似乎躺下去，他就會被淹沒。起來并沒有事情可做，嚷著上廁所，一滴尿也沒有。又要將床單扯下來掛在床頭，他說，那里應(yīng)該有個窗簾，明晃晃的窗子要關(guān)上。熊大同反復(fù)和他解釋，這是墻！這不是窗戶！那一跤，似乎把他摔糊涂了?；蛘撸鋵?shí)早就開始糊涂了。只是這次的病，加速了他的不清白而已。父親七十九歲了，就算按照醫(yī)生的建議，接受風(fēng)險(xiǎn)上心臟支架，他也不可能逆轉(zhuǎn)回到從前了。醫(yī)生說，做了，也許能多活幾年。不做，隨時可以走。
這個隨時等待召喚的老人現(xiàn)在爬不動了，微張著嘴，胸廓一起一伏。熊大同陪著游了一晚上，坐在陪護(hù)椅上，如同癱在了沙灘上。有一次，那種熟悉的沉悶感——意識即將從身體里抽離的感覺差點(diǎn)也要統(tǒng)治他，讓他驚慌失措，差點(diǎn)就要倒下去?？删驮谀且豢蹋项^突然發(fā)起脾氣，將手中的留置針如同拔蘿卜般連根帶出，因?yàn)槟z布捆得緊，針頭只抽出來一半，血和藥水很快就涌了出來，他不得不一步上前按住針眼，叫來護(hù)士，握著他的手一邊安撫，一邊重新注射。等一切結(jié)束，那排山倒海的感覺竟然也隨著結(jié)束了。這種新奇的感覺，讓他對自己有了嶄新的發(fā)現(xiàn)。他想起醫(yī)生跟他說過的話，你不要怕，你心中要堅(jiān)定一個信念，反正不會死的，不會死的，你哪天戰(zhàn)勝了它，它就不會來了。
熊大同現(xiàn)在開始懷疑，如果醫(yī)生的診斷是對的，可那種瀕死的感覺卻又如此真實(shí)，難道它只是身體制造出來誘惑他的假象？他記得這種感覺第一次找上他的時候，是在電梯間，方琴也在。他們剛離婚，離婚是方琴提出來的。幾年來，她對他越來越不滿意，不管哪方面都是，甚至夜間每況愈下的體力都會被她嘲笑。所幸只是這些，并沒有夫妻間原則性的問題。所以，他還能回家看看，像個知心而又大度的朋友一樣，幫忙看看施工進(jìn)度。眼看著過去的餐廳，變成了現(xiàn)代簡約風(fēng)格的居家住房，熊大同走進(jìn)去總有誤入別人家的感覺。那天，他們一起驗(yàn)完新家裝修，因?yàn)樾茔宄啃屡淞搜坨R聊了幾句，又為他使用洗面奶和面霜吵了幾句。熊大同說，他是一個男孩，不要用這些東西。方琴說，這是什么酸腐道理，你那些無用的價(jià)值觀，不要影響兒子。熊大不想同她爭論，選擇了沉默。方琴按下一樓鍵，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他聽到她說，以前餐館里還剩下的煙，換成一些便宜的品牌，多抽些時間不行嗎？都沒有收入了，為什么還愛面子呢？他沒有理她，靠著電梯，看著電子按鍵上的數(shù)字一層層減少，跳動著的數(shù)字突然就模糊了，他站立不穩(wěn)，心口發(fā)悶，呼吸也變得飄忽起來。他只聽得到方琴的驚呼，她扶著他的身體，叫他的名字。那一刻，他覺得她離自己那么遙遠(yuǎn)，可是，她手臂的溫暖又讓他覺得她無比親近，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他最后被救護(hù)車送到了急診室。那是一次開端，接下來的這幾年，他隔一段時間就會發(fā)作。
熊大同對醫(yī)生說，我并不焦慮??！我這人一直看得開啊，我一直活得很佛系。醫(yī)生回答他，大部分焦慮癥的人都不會承認(rèn)自己的心結(jié)，而且它的表現(xiàn)，每個人不一樣。熊大同對自己也質(zhì)疑起來，難道這一切都是自己導(dǎo)演的一場具有欺騙性質(zhì)的表演？他其實(shí)討厭那些言而無信的人，為什么不能撕破臉去要錢呢？他為什么不能像幾年沒有工作，也沒有收入的人那樣，抽他該抽的煙？沒有人知道，在失去了收入的那幾年，他是怎么熬過來的，那段抓心撓肺的日子，他竟然把煙給戒掉了，對，他寧可戒煙，也不能露怯。在他心中，世界就是一個江湖，總會有一個俠客的生存之道?？墒?，這個世界還有沒有俠客呢？熊大同靠在椅子上，睡意淹沒了他，也淹沒了他對自己的追問。
早上醫(yī)生查完房時告訴熊大同，手術(shù)如果決定做，就去簽字盡早做了。護(hù)士好心提醒道，你一個人看護(hù)肯定是不行的，要輪班。母親一早也來了醫(yī)院，才坐下就緊緊抓著椅子，頭暈得要栽倒。熊大同只得給劉奇打電話，讓他過來把母親送回家。母親看著已經(jīng)睡熟的老頭埋怨，你倒是睡得好，我心里急，兩個晚上都沒有睡著了。
劉奇到醫(yī)院的時候，熊大同正在接電話。電話一個接一個，都在問他父親住在哪家醫(yī)院，哪間病房，要過來看看。熊大同一一謝絕。見到劉奇，他特別交代，叫你不要告訴他們，你看，我哪里有時間接待他們呢，醫(yī)院也不許。劉奇說，他們不來，錢來就行了。熊大同擺手，錢也不要湊。劉奇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們?nèi)绻o，我就收，正是需要錢的時候。熊大同將他們送到門口，順便問了些夜市的事情。劉奇說，你一直要我再招兩個人，那個馬修想試試。熊大同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臉色蒼白、身材單薄的男孩，行，那就好好帶著。劉奇說，師父，還跟你說件事，我讓阿蓉和我丈母娘到我們那里賣燒餅了。熊大同一驚，哪里來的位置？劉奇說，丁老二被人投訴，歇業(yè)半個月。閑著也是閑著，我讓她們先練下手。熊大同說，我才兩天不在，就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劉奇說，知道你沒時間，就沒有告訴你。熊大同問道，半個月后呢？劉奇攙扶著老人，聲音已到了電梯里，丁老二沒有簽合同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下午的時候，手術(shù)的時間定了下來。該談話的，該簽字的，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就是差個陪護(hù)，熊大同在醫(yī)院和熟人之間問了圈，也沒有馬上能上崗的。最后，他打電話給方琴。方琴說，我們這里又不是家政公司，怎么可能有照顧老人的。熊大同被她的話噎了下，才驚覺，這個人和自己家早已無關(guān)。方琴問道，什么情況了？要不要熊沐晨去見一面？熊大同覺察出她話里的意思，說道，還沒有到那步，現(xiàn)在來了，也沒有用。他又補(bǔ)充一句，你也不用來。
熊大同在傍晚接到了丁老二的電話，差不多一樣客氣的說辭，熊大同自然又是一番推辭。那邊講完后，吞吞吐吐地，還不肯掛電話。熊大同明白他是因?yàn)橥I(yè)的事情，突然有些心虛。電話那頭又換成了愛珍的聲音，老人家如果要請陪護(hù)，我們家有個親戚一直照顧老人，很耐得煩。熊大同急切地問，幾時可以過來？愛珍說，晚上就可以過來試試。
晚上，當(dāng)熊大同看到休整了一天的父親，不斷撕扯著身上的尿不濕，嚷著上廁所時，他所剩無幾的耐心也被全部消耗，他握著父親的手，對他吼道，你能不能安靜點(diǎn)！父親轉(zhuǎn)過臉看向他，帶著小孩般的懵懂倔強(qiáng)。熊大同死死鉗著他的手，父親死命掙脫，兩人正自對峙著，身后一個聲音響起，熊幫主。熊大同一扭頭，見是丁老二夫妻，不覺松了一口氣，將握著父親的手松開。又見只有他們兩個，便問道，你說的那位親戚呢？愛珍推了丁老二一把，笑著說，就是他呀。我爹在床上癱了兩年多，端屎端尿的，都是他照顧的。對老人，沒有比他更精心的。熊大同很快明白了這對夫妻的意圖，正要推辭，丁老二已經(jīng)走到病床前，頗有經(jīng)驗(yàn)地扶著老人的手，拍了拍他的背，慢慢將他扶到床上，將被子疊在他身后，將床頭搖起來一些，讓他半坐著。熊大同說，你還真有點(diǎn)辦法。丁老二笑道，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樣，你不能和他對著干，你得哄著。再說，他這樣，其實(shí)是心臟不舒服，心里煩躁得如同貓抓一樣。熊大同見他這個專業(yè)的架勢，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一個能讓自己放得下心的人。丁老二說，我來了，你就抓緊回去休息，白天就你過來輪班。要是沒什么事，愛珍接班也可以。熊大同忙擺手，白天我來。他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項(xiàng)，沒有再同他們客氣，準(zhǔn)備回家休息。他對愛珍說，我們一起走，我先送你回去。愛珍說，我不急，我等會再走。
熊大同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想先去趟夜市。他在夜市的馬路對面下車。晚上的星空夜市，一片燈火闌珊，那個本來屬于丁老二夫婦的攤位上，站著另外兩個女人。攤位前有幾個顧客，劉奇的老婆阿蓉頭發(fā)束成馬尾，嘴上套著一個透明的保護(hù)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衣，似乎在她面前的不是煎餅攤，而是一個柜臺。她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戴著一雙白色的手套，把燒餅攤的檔次一下提高了不少。旁邊那位，應(yīng)該是劉奇的丈母娘，也是一個忙碌得看不清面目的女人。一個小男孩正站在田螺的攤位前，田螺遞給他一碗冰粉。孩子一扭頭的時候，熊大同認(rèn)出他是耀耀。在田螺的攤位前，晃動著一個人影，他站了起來，又很快蹲了下去。他莫名覺得眼熟，定睛一看，竟是丁家的小胖，他應(yīng)該在幫田螺修車輪。
熊大同站立良久。不過離開幾日，覺得夜市一切都是老樣子，卻又覺得哪里都不一樣了。
七
那人將書攤設(shè)在進(jìn)小區(qū)大門的甬道上，幾張條凳擺成一排，凳上全是書，設(shè)在路的一邊。地下鋪著一張藍(lán)布，上面也堆滿了書。熊大同留意到，這些天的晚上，他都會過來擺攤賣書。這些書的排列并無什么規(guī)律，高矮厚薄，參差不齊。武俠、易經(jīng)、棋局、軼事、教輔，種類亦是五花八門。攤主是個與熊大同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見有人來，也沒有招呼，自顧捧著一本舊書慢慢翻看著。一直到感覺到熊大同走近，頭也未抬地說，隨便選，選好了到這邊過秤，八元一斤。熊大同看到了他腳下的臺秤，感嘆道，現(xiàn)在的書原來論斤賣了。攤主說，嗯，別的地方賣十五，我的價(jià)格比廢品價(jià)高點(diǎn)就行了。熊大同問，我家里有書，你收不收？攤主放下書說，有多少？要我收可以，只能做廢品收。熊大同說，不要錢，送你。不過，我只有一個要求。攤主笑著將書擱下，問道，什么要求？熊大同說，賣了就行，不要送到廢品站。攤主說，我以前就是開書店的，書店開不下去了，一屋的書舍不得交給廢品站，自己沒事就來擺擺攤，能賣多少賣多少。經(jīng)常碰到你這樣的人，一分錢不要就把書送給我了。熊大同心中一熱說，那就是同道中人，我那書都珍藏了好多年了，只是實(shí)在沒有地方放了。
那些書確實(shí)沒有地方可去了，它們從餐廳搬出來之后，就放在了父母的家里，占據(jù)了整整一個房間。窗臺上，床墊上，地板上，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幾年，熊大同偶爾進(jìn)去一次，就如同逛了一次布滿灰塵的庫房一樣?，F(xiàn)在，這個房間必須要清理出來了，父親的手術(shù)還算順利，馬上就可以出院。母親身體本來就不好，又受了這次驚嚇，跟自己得了一場重病差不多。倆人都到了需要照顧的年紀(jì)，丁老二介紹了一個老鄉(xiāng)做住家保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熊大同沒有看到人，便同意了。他覺得這兩口子介紹的人，應(yīng)該就是和他們一樣可靠的。父親一出院，這間房子就必須騰給保姆。熊大同打電話給熊沐晨，熊二，老爸還替你珍藏了一些書，你要嗎？熊沐晨說，什么書？熊大同說，金庸、古龍、梁羽生全集都在，珍藏版呢。電話里面沒有聲音，他“喂”了一聲，兒子，你要嗎？熊沐晨說，謝謝，不要。兒子聲音既禮貌，又疏遠(yuǎn)?，F(xiàn)在將它們送給一個賣書之人，或許是最好的歸宿了。
晚上，熊大同將一個裝著錢的信封放到愛珍手中說，這些天辛苦你們了。愛珍掂量了一下說，太多了。熊大同說，按照兩個人的工資結(jié)算的。那晚，他以為是丁老二一人留在病房，沒想到愛珍并沒有走，他們一直一起照顧著父親，算得上盡心盡力。丁老二也從不在他面前提起攤位的事情。越是這樣，熊大同認(rèn)為越不能虧待了別人。愛珍慌忙將錢塞了回去，其實(shí)，我們只是打算過來幫忙，不要錢的。老丁跟我說，就算收錢，也只能要一份錢。熊大同還要堅(jiān)持，丁老二端著沖洗好的便盆從廁所出來，我不要她來，她非要來。這么多年了，我們習(xí)慣了什么事都在一起。熊大同做出生氣的樣子，這錢，你們一定得收下。愛珍說，我知道我們的事讓你為難了。如果不是你，我們連那三個月的錢也賺不到。
熊大同見他們主動提起這事，便說，擺攤的事，我會再想想辦法。他心中其實(shí)早已經(jīng)盤算過了，等著有人退出，馬上讓丁老二替補(bǔ)。可是夜市正火，這也不過是給出的一個口頭安慰罷了。沒承想丁老二卻說，熊幫主，在我攤位上賣餅的，是劉總的老婆。熊大同說，你知道了？轉(zhuǎn)念一想，丁老二早該知道了，夜市是什么地方，無風(fēng)都要刮起幾尺浪的地方。丁老二說，我們想過了，不和她爭了，讓她們繼續(xù)做。熊大同問道，這又是為什么？丁老二說，那時就是劉總讓我們到星空夜市來的。沒有他，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地方。愛珍幫腔道，我們就當(dāng)從來沒有碰到過他。這么想，就沒有什么想不開的了。
夫妻倆這樣一唱一和，應(yīng)該是背后商量過，互相安慰過無數(shù)遍之后的默契。
聽到他們這般表態(tài)，熊大同一直懸著心放了下來。他問道，如果去外地?cái)[攤，你們?nèi)ゲ蝗?？丁老二忙問，去，有人流沒？熊大同笑了，不過幾月，丁老二的膽子也變大了。丁老二又追問，在哪兒呢？熊大同想到事情要辦妥當(dāng)，不能再讓他們失望，便說道，我那邊定好再說。他眼看著丁老二眼中瞬間燃起的光亮熄滅下去，心中不忍，便說道，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老實(shí)人。丁老二說，只要可以擺攤，到哪里擺都可以的。
熊大同從家中帶了一套黑色的西服給馬修，這還是結(jié)婚時買的。沒有穿過兩次，一直掛在衣柜里。他讓馬修理了一個小寸頭，再穿上這么一套行頭，雖然穿在他身上依舊有些大，卻讓他一改平日頹廢的模樣。他每天跟在劉奇后面，學(xué)著處理各種事情，從宏達(dá)廣場的辦公樓進(jìn)進(jìn)出出，頗有了些小白領(lǐng)的樣子。他見了熊大同，沒有了以前的輕松，變得有些拘謹(jǐn)。熊大同買了套新茶具，沒事的時候，就讓馬修學(xué)著泡茶，在他的眼皮底下將動作一一做到位，熊大同說，不能像以前那樣毛糙了，學(xué)會給客人倒茶，就是學(xué)會尊重客人。這日上午，漢來縣那個投資商又來到辦公室，馬修在一旁安靜地給他們泡茶。熊大同看著他的頭頂，突然明白自己那天為什么會認(rèn)錯人了，他的后腦勺與身形和熊沐晨太像了，就連頭頂?shù)膬蓚€發(fā)旋都一樣。這就是命運(yùn)和緣分，讓自己一眼看到游離在人群之外的他，拉了他一把，將他從那群人里帶了出來。
熊大同笑著問那人，我們這個小伙子怎么樣？那人笑著打量馬修，就是瘦了點(diǎn)，到了我那里，我負(fù)責(zé)把他養(yǎng)胖。我會把他當(dāng)作親侄子。熊大同將桌上一個信封交還到男人手中，男人說，你既然不和我們?nèi)牍?，這個顧問費(fèi)是必須要收的。熊大同說，這是我?guī)陀H戚預(yù)定的攤位租金，我要最好的攤位。那人問，賣什么？熊大同說，燒餅。那人端起茶抿了一口，熊幫主，依你看，這夜市能紅多久呢？熊大同端起茶，一飲而盡，凡事都有高低起伏。海浪有潮漲，就有潮退，潮漲時趁勢而動，潮退時順勢而為。
待那人離開，馬修問道，師父，你是讓我去漢來縣嗎？熊大同說，那個夜市是新開的，一切可以從零開始學(xué)。師父，馬修欲言又止。熊大同有些不耐，男子漢說話不要吞吞吐吐。馬修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熊大同擺擺手，我知道那事。馬修張大了嘴，你早就知道啦？熊大同說，你師父是一個老江湖了。江湖上總有好人、壞人，還有不好不壞的人。你去了新地方，要交些好朋友，要遠(yuǎn)離那些壞人。馬修低著頭“嗯”了一聲，熊大同看著他說，舍得吃苦，踏踏實(shí)實(shí)的。以后，會有個自己的攤位，自己的門面，自己的事業(yè)。馬修正視著熊大同的眼睛，淚意閃爍，少年的眼睛如同星星一般。熊大同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就算沒有什么錢，像丁伯伯那一家，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也沒有什么不好。
八
立秋之前的一場雨，讓天氣一下子變涼了。夏日人流制造的那種喧囂似乎也沉寂了下來。這晚的宵夜是謝老板約的，比平時早了很多，人也沒有往日多，燈光就變得暗了，整個夜市看起來如同暗影婆娑的海灘，人也有一種從大海中返回時濕漉漉的疲憊感。
大家自然講起了謝老板被投訴的事情，都頗為氣憤。熊大同說，弄清楚了，是一個所謂的職業(yè)打假人舉報(bào)的。住在一個老小區(qū)，還是一個半身癱瘓的殘疾人。謝老板說，什么打假人，就是專門尋小商家空子的小人，敲詐不成就舉報(bào)。這種人，身體殘廢了，心也廢了。熊大同勸慰道，這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要被那數(shù)字嚇到了?，F(xiàn)在我們這種小生意人，上面也是以支持和勸誡為主，不會真罰得多重的。謝老板說，我現(xiàn)在只后悔那天沒有錄音，非得把這種人揪出來。熊大同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犯不著和小人斗。謝老板舉起一杯酒說，今天和你們出來喝酒，是準(zhǔn)備和你們告別。
一陣風(fēng)卷起灰塵和幾片碎屑，朝他們身上蓋過來，他們不覺都瞇上了眼睛。謝老板說，不搞了，和唐鴨頭談好了，店子轉(zhuǎn)給他，裝修費(fèi)只收了一半。其他的，算是朋友一場送他了。熊大同其實(shí)已經(jīng)提前知道這個消息，就在上午，唐鴨頭還去找過他。他請熊大同看一塊設(shè)計(jì)好的店面招牌。是一只鴨子的圖案，那鴨子腦袋圓圓的，頭上長著三根毛。熟悉這家店的人都會知道，這只鴨子長得真像店老板。
易老板問道，謝老板這是到哪里找了發(fā)財(cái)?shù)穆?？謝老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道，我算哪門子老板，從此以后，我都不當(dāng)老板了。我叫謝勝利，以后到東莞了和我聯(lián)系。我大哥在那邊有一個工廠，管理工廠的那個人突然走了，要我過去幫忙。大家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以前那些又稠又密、反復(fù)說的囫圇話，突然覺得講著、聽著都沒有了意思。熊大同指了指夜市里已經(jīng)初具雛形的兩層平臺說，別走了！你看，那里馬上就要修起來了，天氣冷了，哥幾個可以伸直腿在那里喝酒了。對了，還有樂隊(duì)！我給咱們樂隊(duì)留了一塊地方。他拍了拍謝老板的肩膀，你別以為我忘記了！謝老板笑著說，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和幾個同學(xué)組建了一個樂隊(duì)，我是主唱。你們信嗎？大家笑，原來你還會唱歌，來一首??！謝老板說，我在步行街的西餐廳一直撐著，就是想那個樂隊(duì)還有可以唱歌的地方。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將杯底對著熊大同說，只有傻子，才會這么理想地活著，對吧？他看著遠(yuǎn)處抱著吉他，在路燈下低聲吟唱的身影，年輕男孩的影子斜躺在地面之上，顯得那么孤寂。謝老板的目光掃了一圈，將它落在熊大同的臉上說，不過，比起一些人，我們總算年輕過。
熊大同從矮凳上站起來，指著剛立起來的拱形大門。他大聲說，我還要在那里裝一個月亮，一到晚上，它就發(fā)亮。他加重語氣，不是普通的月亮，是和真月亮一樣的月亮。大家都被這句話逗笑了。熊大同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門口站著。
熊大同走過去，見方琴的臉恢復(fù)得不錯，似乎將以前那層老去的皮膚剝?nèi)チ耍兊糜中∮帜?。他問道，你們怎么來了？方琴說，我和兒子過來看看。熊大同看了看兒子，眼睛確實(shí)變大了。他壓住心中的不滿，說道，你去那邊挑東西吃，隨便選。熊沐晨朝著夜市走去，卻只是尋了一個無人的桌子坐了下來。熊大同說，走啊，我請你們。方琴站著沒動，我要去北京了，我替兒子賺幾年錢再說。這兩年，就辛苦你陪兒子去那邊住。消息太過突然，熊大同譏諷著說，你都帶成這樣了，我怎么帶？方琴笑，帶成什么樣？他這次月考成績?nèi)昙壍诹?。你帶得好，跟你一起擺夜攤？熊大同打量著她，問道，難怪將自己整成這樣，是因?yàn)橛腥肆藛幔糠角兕┝怂谎?，有沒有人，也跟你沒有關(guān)系。我跟兒子說了，兩年后，我在北京等他。
兩人沒有再說話，方琴的目光掃過夜市里那些連綿的商鋪，問道，做這個夜市，你賺了多少錢？熊大同不知怎么回答。方琴說，外人都認(rèn)為你賺了錢，我卻知道的，再大的排場，你也只是一個空架子。她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遞了過去，老密碼。熊大同狐疑地接過去，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記得自己還有一張這樣的卡。方琴說，除了那些哥們，你記得什么呢？這張卡上，是我這幾年討回來的錢。熊大同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那個賬本是你收了？錢也是你去討的？方琴說，我可沒有時間，請的以前給我們收銀的張姐，她對這些人都熟悉。什么時候打了電話，上了門，要回來多少，都記在本子上的。熊大同心中如臨大震，一時竟開不了口。方琴又說，第一年疫情，我沒有要，我就想等著，有沒有主動還錢的。熊大同顫聲問道，有沒有？方琴說，有，兩個。她看著似乎沒有緩過勁來的熊大同說道，你那個戰(zhàn)友肯借你錢，是因?yàn)樗伊宋?，我承諾，如果你還不起，那套房子可以抵給他。
其實(shí)，熊大同找過她，她那時果斷拒絕了他將房子抵押的請求。熊大同應(yīng)該伸出手去，抱抱面前這個曾經(jīng)熟悉的人?？墒?，他失去了向前的力氣，方琴的話已經(jīng)像刀一樣地刺穿了他。方琴說，你爸媽的房子，你兒子的房子，都在你手里，都在這夜市里了。
他們站著，不再說話。他看著方琴轉(zhuǎn)過身，對著兒子招了一下手。兒子朝他們走來的時候，熊大同有一種感覺，似乎時光回到了幾年前，他們還是一家三口。當(dāng)兒子走到他們中間，他馬上發(fā)現(xiàn)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他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樣子。熊大同跟著他們走到大門的右側(cè)，墻壁上鑲嵌著一個灰色球體樣的東西。熊大同笑著問兒子，知道這是什么嗎？熊沐晨搖了搖頭。熊大同說，你摸一摸。熊沐晨將手放到上面，凹凸不平的顆粒，還有遍布表面的大大小小的坑。熊大同說，這是月球，你小時候最喜歡的。里面的線路還沒有裝好，如果裝好了，特別像真的。熊沐晨笑了一下。方琴說，我們走吧。熊大同看著母子倆的身影從燈光下和一片高樓的巨大陰影中走過，然后不見。他久久站立著，重新回到桌前的時候，那幾個喝酒吃宵夜的男人沒有等他，早早散了。他呆呆坐在那里，桌上的那些食物披著一身冷光，原封未動的樣子。
一個老人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戴著一頂黃色的帽子，站在燒餅攤前，要了兩張餅。他問道，換老板了嗎？以前的那個老板呢？阿蓉笑著說，家里有事，沒搞了。老人有些失落，他過來就是想和那兩個老的聊聊。他沒在工地上了，幫人挑早熟的橘子。從橘園挑下來，按斤收費(fèi)，一天能賺兩百多。今晚，是特地過來看他們的。那天，他問愛珍，你怎么大熱天的還圍個紗巾呢，是學(xué)城里人的時髦??？愛珍把圍巾解下來給他看，脖子上、胳膊肘子那里都是貼的四方形的膏藥，像皮膚上的一塊塊補(bǔ)巴。她說，老毛病，哪里都痛，頭也暈。如果我不包起來，別人看了，哪個還敢吃我的餅？
餅煎好了，阿蓉將餅遞到老人手中。他咬了一口，說道，味道還是有點(diǎn)不同，煎嫩了些。那口餅還沒有吞下去，他突然感覺胸口一陣劇痛，他往前踉蹌幾步之后，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就在他的對面，就在剛才，熊大同也感覺到那種瀕死的體驗(yàn)感再次造訪，它太像真的，或許這次它就是真的。他感覺自己就要倒下去的時候，一個穿灰衣的老人倒在了他的前面。他趁著殘留的意識，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藥還在，左邊是硝酸甘油，右邊是救心丸。他支撐著站穩(wěn)，朝老人走了過去……
丁老二和愛珍推著攤車從家里出來，準(zhǔn)備去漢來縣陽明街的某個十字路口。天色如麻，但是到達(dá)那里的時候，就會亮起來。夜市還在籌備，他們不能無所事事，攤要先在街上支起來。丁老二問，田螺家是漢來縣哪個鄉(xiāng)的？愛珍說，她叫田愛君，星星嘴的。丁老二又說，要是沒有孩子就好了。愛珍扭過頭白了他一眼，帶著孩子，也比有些姑娘好。我們勤快點(diǎn)，多養(yǎng)個孩子還養(yǎng)不起嗎？只要他們倆好?？煲竭_(dá)路口的時候，丁老二習(xí)慣性地看了看天，幾點(diǎn)鐘了？空中一輪圓盤狀的東西掛在微藍(lán)的天幕中，被幾片浮云遮住，如同隱沒在水中的鏡子。愛珍見他昂著頭，也跟著朝上看。此時，浮云隱去，它變成了一盞明亮的燈，頂著一團(tuán)柔和閃耀的光。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噢！這是月亮，竟像剛升起的太陽一般，立于一片建筑的叢林之上。他們推著攤車?yán)^續(xù)朝前走，在這樣的清晨，有節(jié)奏的車輪聲從地面滾過，就像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正叩響一座城市的大門。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