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4年第5期|武歆:隆泰里(中篇小說·節(jié)選)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
——屈原《九歌》之《東君》
一
小短腿蹲在張記車行的房頂上,與一個戴巴拿馬草帽的男子,看著街道上的污水,有一搭無一搭說著閑話。過了一會兒,小短腿擺擺手要下來,抬頭看見一只小船從勸業(yè)場方向緩慢劃過來。小短腿一眼認出巡捕老胡。老胡站在船頭,一動不動,擋住了在船尾劃船的人。前幾天小短腿跟齊師傅去巡捕房辦理暫住證,就是老胡帶他們去的。老胡身材粗胖,一臉絡腮胡子,即使是在晚上,離幾十步遠也能一下子認出來。巴拿馬草帽男子順著小短腿的目光方向,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小船,朝小短腿齜牙一笑,提前下了房頂,因為站起來,沒有了草帽的遮擋,男人露出了兩頰上好看的酒窩。
街道兩旁的屋頂上,閑坐著幾十個男女老少,看風景一樣瞅著浸泡在污水中的街道。一股股的臭氣漫溢在空氣中。
小短腿看見老胡從平底小船下來,踩著街邊上的麻包,麻利地走到?jīng)]水的地方,順勢抬頭望了一下樓頂。小短腿低下頭,貓著腰,跑到房頂另一側,順著木梯子下來。
大水浸泡租界地一個月了,勸業(yè)場、西開教堂一帶水深,張記車行、中國大戲院這一帶因為臨近海河,地勢稍高,地上只有淺淺的一汪水。
小短腿遠遠地隨在老胡身后。幾個小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鬧,一邊跑一邊跺腳,街道上空發(fā)出啪啪的清脆聲響。老胡走到益友坊一帶,突然站住了,朝里面瞅。小短腿左右看看,一路小碎步,貼著墻根,超過了老胡。
小短腿氣喘吁吁地回到隆泰里裁縫鋪,齊師傅正忙著,他告訴師傅衣服送到了。背有些駝的齊師傅點點頭,頭也不抬地忙乎手里的活兒。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什么,問小短腿,這才幾步路呀?小短腿趕緊告訴師傅,學生放假了,坐小船到處玩,小船少,好半天才等來。齊師傅“哦”了一聲,接著做活兒。頭頂上的白熾燈光,照在齊師傅沒有頭發(fā)的腦瓜頂上,閃著晃晃悠悠的亮。來鋪子時間不長的小短腿,除了學手藝,鋪子里雜活他也攬下來。眼里總是有活兒的小短腿,瞅見地上碎布屑,拿起掃帚輕掃,隨后端起簸箕去了院里,又看見放垃圾的木箱子也滿了,馬上端起垃圾箱子奔向院外。
老胡正在巷子里溜達,目光掃過每個窗戶。老胡負責隆泰里、益友坊一帶治安,像條鲇魚一樣整日在街上游蕩,這段日子去益友坊少,來隆泰里多。老胡看見出來倒臟土的小短腿,眼睛看著別處,說,小小短腿,走得倒挺快呀。小短腿接話也快,憋泡尿。小短腿說完,自己倒樂了。老胡沒樂,轉過臉,看著小短腿把臟土倒在街口鐵桶里,仔細看小孩子高的薄皮鐵桶,能夠看清已經(jīng)模糊的外國字母,好像是MOBIL字樣。租界地識字人多,識外國字的人也不少。就說離孫記雜貨鋪不遠的告示欄,除了張貼工部局的各項告示,每天還會貼上當日的報紙,有中文的,也有英文和法文的。識中國字的人,看見字都會順口念出來;識外國字的人看了,不會念出來,矜持得很。
老胡穿著米色短袖短褲,黑色皮鞋;腰上別著半斤重、一尺半長的黑色警棍,揮舞起來的話,打在人的腦袋上,肯定發(fā)出一聲悶響,隨后就會血流滿面。老胡很少掏警棍,也從來沒打過人,掛在胯骨軸上,感覺特別礙事。
老胡繼續(xù)轉悠。小短腿也要轉身回院,突然一聲爆響,天上飛起來碎玻璃、斷裂的窗戶框子、茶杯茶碗,還有不知名的生活物品。怔在原地的小短腿,感覺脖子上熱了一下,順手一摸,滿手黏糊糊的血。燒餅小臉慘白,雙腿一軟,坐在地上?;艔堉?,小短腿看見老胡貼在墻根下面吹起了哨子,臉憋得像個蒸熟的大豬頭。周邊也有警哨響起來,不是一只哨子吹,是好多只哨子交叉吹。也不知道從哪兒又傳來小孩子哭聲,還有女人扎心扎肺的尖叫聲。
從地上爬起來的小短腿,看見兩個頭破血流的青年互相攙扶著,醉酒一樣跌出二號院。兩個青年在二號院租房子時間不長,很少出屋,說是利用暑假時間復習功課,有傳說是要考美國的大學。小短腿跟他倆見過兩次面,小短腿主動打招呼,兩個青年只是朝他笑了笑,沒說過話。
這時候,老胡和從其他街道趕過來的巡捕們,群狗搶食一般,把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兩個青年圍在中間,緊接著七手八腳地抬起來,向不遠處一輛黑色悶罐車跑過去。那是巡捕房專門運送囚犯的車輛。
兩個青年臉上身上的鮮血,飛濺到巡捕們的米色制服上,也落在到處都是水洼的地面上,瞬間沒有了原本的鮮艷顏色。
二
第二天早上,在報館上班的老宋,提著黃色牛皮包,走到齊裁縫的鋪子前,剛要進去,扭頭看見巡捕老胡挨家敲門。老胡動作比較大,敲得暗紅色的院門嗵嗵響。老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原地,他用手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帶,把牛皮包從右手倒到左手上。
陽光照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空氣中依舊蕩著一股臭味,自從鬧大水以來這股臭味就沒消散過。隆泰里一帶的住房都是兩層小樓,巷子窄,并排過去兩輛膠皮車,車夫必須縮緊肩膀,雙臂也要收緊,否則就會碰到對方的胳膊。
手里把玩著象牙煙嘴的嚴永康,第一個被老胡敲出來。他斜睨著老胡,然后彎下腰,動作夸大地查看院門,旁邊的人明白他的意思,責怪老胡敲門動靜太大。隨后被老胡“敲”出來的,是發(fā)生爆炸房屋的房東楊蘭孫。楊蘭孫細高挑,脖子長,穿著一身考究的淺色西裝,神情鎮(zhèn)定,昨天傍晚出租房的爆炸,好像與他沒有任何關系,野鶴閑云一樣神情輕松。脖子上掛著皮尺的齊裁縫,是最后一個被“敲”出來的,脖子上纏著白紗布的小短腿站在齊裁縫身后,不眨眼地看著師傅的后背。昨晚師傅親自把他送到診所,醫(yī)生看了,沒有大礙,脖子上劃了好幾個細碎的血口子。
齊裁縫用手指著隔壁二號院,問老胡,爆炸的事?
老胡板著臉,點點頭。
齊裁縫來天津十多年了,平日說些短話,沒人聽出他是寧波人。他住在一號院,緊鄰石教士路。裁縫鋪的牌子沒有掛在巷子里,掛在了臨街的墻上,遠遠就能看見,那個角度是隆泰里最招眼的地方,齊裁縫不但手藝好,腦子也轉得快。齊裁縫在樓下裁剪、做活,家眷住在二樓。新來的徒弟小短腿,晚上睡在一樓鋪子里,捎帶腳照看店鋪,齊裁縫只給一份工錢。有街坊說齊裁縫能算計,齊裁縫從來不回應,像是沒有聽見。
昨天傍晚的爆炸,周邊住戶不少人受了傷,大都是被震碎的玻璃碴子劃傷的。老胡也在現(xiàn)場,因為迅速貼住墻壁,所以安然無恙。爆炸時小短腿那個笨手笨腳的熊樣子,老胡看了個滿眼。這會兒看著小短腿脖子上滲出血跡的白紗布,嘴角抽起一絲安穩(wěn)的笑紋,轉過身子面對眾人,擺著雙手講,現(xiàn)在馬上到巡捕房接受調查。
齊裁縫師徒倆沒言語。二號院房東楊蘭孫不高興了,讓老胡解釋,他們有這個義務嗎?
你是房東,你不去,沒有道理。老胡給楊蘭孫解釋,隨后指著齊裁縫說,人家不是房東,不也去嗎?
楊蘭孫還沒回話,一旁的嚴永康上前一步,搶過話頭,瞪著老胡說,是呀,房東得去,我為啥要去?我又不是房東?我又不是裁縫?
嚴永康綽號“大背頭”,頭發(fā)烏黑锃亮,無論冬夏永遠梳理得一絲不茍。街坊們沒見他頭發(fā)蓬亂過。
老胡告訴嚴永康,叫上他們這幾戶居民,因為他們住在二號院兩邊,必須配合巡捕房調查,不配合的話,后果有多嚴重,你們自己掂量。
有了熱鬧事喜歡往前湊合的嚴永康,嘴上一百個不愿去,身子已經(jīng)做好馬上走的姿態(tài)。
老胡轉過身子,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老宋,問他一大早有何事?老宋說他去報館上班,順道找小短腿,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沓折疊整齊的廢報紙,遞給迎上前來的小短腿。小短腿滿臉恭敬,一個勁兒道謝。齊裁縫主動告訴老胡,宋先生把廢報紙給徒弟,讓徒弟練習裁剪。裁縫鋪子哪有那么多布匹糟蹋,拿報紙練習練習。小短腿抱著捆扎整齊的廢報紙,滿臉歡喜。
老宋說,謝啥?廢舊利用。說完,向眾人微笑,轉身走了。老宋在《京津泰晤士報》廣告部,天天跟廣告客戶打交道,說話做事總是彬彬有禮。老胡看了一眼老宋的背影,徑直向前走去。嚴永康、齊裁縫師徒倆還有楊蘭孫,慢吞吞地跟在老胡身后。
巡捕房倒是不遠,在大法國路,過了巴黎路就到了,走路也就七八分鐘。
三
在石教士路、狄總領事路和海大道交叉處,有一處“看三街”的雜貨店。隆泰里住戶從外面回來都會路過雜貨店。過日子缺了油鹽醬醋、針頭線腦、掃帚簸箕還有水果蔬菜,到了雜貨店都能解決。雜貨店店主,姓孫,大家喊他孫老板。孫老板瘦高個兒,寸頭,大手掌,大腳板,人特別和氣:對大人怎么說話,也會貓下腰對小孩兒怎么說。雜貨店門口,掛著一個微微晃動的小木板,刷著白漆,上面寫著八個黑字,是和藹溫暖的隸書——“童叟無欺,和氣生財”。
孫老板站在貨攤前,看見“大背頭”嚴永康邁著四方步,朝雜貨店這邊溜達過來。他用笑吟吟的目光迎著嚴永康,手也不閑著,舉著大蒲扇,趕著蚊子蒼蠅還有其他小蟲子。
天氣這么熱,嚴永康照舊穿著板正的西裝,里面是雪白的襯衫。踱到貨攤前,孫老板笑著問他買什么?嚴永康要買幾個大白梨,讓孫老板給挑水靈點的,接著又主動告訴孫老板,被巡捕房抓走的兩個學生兇多吉少,恐怕小命難保。
孫老板滿臉心疼地問嚴永康,學生何罪之有?怎么小命就難保了呢?
這時又有幾個買東西的街坊走過來,慢慢挑選著貨攤上面的瓜果梨桃,可是每個人的耳朵猶如兔子耳朵一樣豎立起來。隆泰里的街坊們嫌棄嚴永康,可又愛聽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盡管他每句話都有水分,有用的話沒幾句,人們還是愛聽。動蕩日子,人們堅信一個道理,腦袋放在家里,耳朵可要放到外面,不摸清街面上的行情,腦袋即使保存在家里,說不定哪天就得搬家。
嚴永康又要一包煙,抽出一根,插在象牙煙嘴里,點著了煙,神情興奮地說,兩個搞爆炸的學生住在馬大夫醫(yī)院。等治好病,法國人就會引渡給日本人。眼下除了大夫、護士,誰也不能靠前,爹媽也不能進病房。
孫老板把挑好的大白梨放在秤上,一邊稱重一邊問,傷得重嗎?
嚴永康撇一下嘴巴,說,住馬大夫醫(yī)院,你說呢?
孫老板稱完大白梨,放在紙兜里,又問,咱這是法國人地盤,怎么能引渡給日本人?
嚴永康嗔怪孫老板糊涂,撇著嘴巴講,兩個學生可是危險分子!他倆躲在屋里試驗炸藥,不小心出了事。如今法租界、英租界都有日本人的眼線,日本人能把危險分子放走?
學生還會制炸藥?孫老板把紙兜擺在嚴永康面前,直起身子又問,這里的事,日本人管不了呀?
制炸藥沒那么麻煩,過幾天我就能得來消息。嚴永康哼了一聲,接上孫老板后面話講道,管不了?那是過去!現(xiàn)在出入租界,你不得讓日本人搜身?日本人跟英國人、法國人早就談好了。這就像兩條褲腿,一條已經(jīng)穿上了,就差一條褲腿了。
談好了?孫老板問。
嚴永康看了看身邊挑買水果、耳朵豎立的街坊們,話里有話地說,我說的話你們誰要是還想聽就去找我。當然了,你們誰要是有線索也可以告訴我,我不是掙錢揣進自己兜里的人。日子都不好過,有錢大家一起掙。
孫老板的胖老婆領著胖兒子從屋里出來,看見嚴永康,問,那倆學生爹媽怎么沒來呀?
孫老板扭頭說,你搭什么腔呀?進屋!
嚴永康笑道,為啥不讓嫂夫人說話,不說話,人會得病的。
孫老板瞪了胖老婆一眼。胖老婆領著五歲的胖兒子,又回屋里去了。一明兩暗的三間屋子,看不清楚里面的擺設,但是里面能看清外面。
嚴永康眉飛色舞道,我為啥身體好?就是愛說話,說話能治病。說完,提著一兜大白梨,還是邁著四方步,走了。
自從嚴永康去巡捕房協(xié)助調查爆炸案,倒成了他炫耀的資本,逢人便說他有辦法救出受傷的學生。街坊們都知道嚴永康的毛病,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借機炫耀,多大的事到他手里都是芝麻小事。街坊們也都明白,真有事找到他,他就會想方設法斂財。錢沒到手,這家伙絕不出手相助。
爆炸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人們還在議論這件事。也難怪人們議論,這段時間不僅法租界發(fā)生爆炸,英租界也有爆炸發(fā)生。被炸傷的學生都說是試驗炸藥出的事。還聽說,學生們試驗出來的炸藥,炸死了好幾個在日本機構謀職的中國人,有被炸死在家里的,有被炸死在汽車里的。至于炸藥和炸死人,是不是都跟學生有關,眾說紛紜,始終沒有準確的消息。
隆泰里爆炸案發(fā)生后,巡捕房查戶口次數(shù)明顯增加。過去一個月核對一次戶口,如今兩三天就要查一次,問得特別細致。過去是老胡一個人查戶口,現(xiàn)在變成了兩個人,新來的那個人屁話不講,只是跟在老胡的身后,用一雙小眼睛仔細看著每個人。
四
剛吃過晚飯,天還亮著,嚴永康突然上門拜訪楊蘭孫。
隆泰里的住宅都是一個樣子,院門口六級石頭臺階,進到過道里面是暗紅色的木地板;樓道房頂?shù)踔鴰ЬG色鐵皮罩子的白熾燈,平日里要是沒太陽,白天過道里也得點燈;一樓左右兩邊是住房,正面是樓梯,樓梯下面是做飯的廚房,白天也得開燈;樓上也是兩間住房,住房中間是一個小露臺。隆泰里所有房型一樣,區(qū)別在于有的是住著一戶人家,有的是兩戶人家,還有的情況比較寒酸,樓上樓下住著四戶人家。
楊蘭孫有錢,樓上樓下只有他一家。除了自家房子,楊蘭孫還出租房子,錢從哪兒來的街坊們不太清楚,據(jù)說他家祖上有錢,家里有老底子,如今靠著“吃瓦片”生活,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楊蘭孫老婆是小腳,據(jù)說過門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如今年老色衰,但威勢還在,楊蘭孫不敢造次。老婆很少出門,只要出門,膠皮車必停在門口。平常出來進去買東西的人是楊家女傭劉媽,一個來自武清的中年婦女,胯骨寬,看著渾身帶勁兒。劉媽總是低頭干活兒,冬天夏天衣袖都是挽到胳膊肘上面,出來進去跟街坊們一句話不講。街坊們私下議論,這姓楊的給不了多少工錢呀,用人真是狠,往死里用劉媽。
楊蘭孫家,敞著院門,沒關。
嚴永康站在院門口,大聲嚷嚷,楊先生,出來呀!隨后,又抓住大門上的門環(huán),咣咣敲。
男人夏季不能隨便串門,即使大門敞著,多熟悉的關系也不能隨便進,遇上女眷衣衫不整,那就找大麻煩了,以后不光是女人躲著你,就是男人也要遠離你。愛說大話的嚴永康關鍵時候倒是懂得禮節(jié),知道在哪進又在哪退。
衣帽整齊的楊蘭孫走出來,看著嚴永康,不高興道,你怎么又喊又砸的?這可是光緒爺蓋的房子,禁不住你砸,也禁不住你喊。
嚴永康笑道,哪呀?這房子蓋好那年已經(jīng)民國三年了,你還惦記舊主呀,再說了,你也不像念叨舊主的人呀!
楊蘭孫說,你才來幾年?我住這多少年了,你有我清楚?
嚴永康松垮垮地笑道,兩碼事。
楊蘭孫走出院門,問嚴永康,有啥事?
嚴永康收起笑容,開門見山道,二號院爆炸你真有麻煩,你是房東,你有責任。
楊蘭孫看著他,不說話。
嚴永康接著說,那兩個試驗炸藥的學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你把房子租給危險分子,你可要小心。倒是不怕法國人,就怕日本人下黑手。
楊蘭孫明白嚴永康意圖,不管什么事,他都要嚇唬你,把你嚇唬住了,他再說事。楊蘭孫不買他賬,直接拿話頂他,說,只要租戶定時給我租金,我管不了那么多,是不是危險分子那是老胡的事,與我何干?
嚴永康冷笑道,沒那么簡單吧,日本人可不聽你這樣講!告訴你吧,你有麻煩了,你得求我?guī)兔?。你信不信?/p>
嚴永康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真是把楊蘭孫說得不住地眨眼睛,搞不清嚴永康下一步什么打算。最近姓嚴的這家伙在法租界、英租界、日租界竄來竄去,為了錢搞不準他會做出啥嚇人的動作。
楊蘭孫怔在原地,這時有人搭話了,不要亂講話,不能出了事都往警察身上推。楊蘭孫和嚴永康同時轉過身子,發(fā)現(xiàn)從拐角處走出來老胡。
楊蘭孫借機用手指著嚴永康,說,你們得管管他,他這是威脅我。
老胡對嚴永康說,每次查戶口,你們總是不愿意,一肚子埋怨,出了事怎么沒完沒了地責怪我們呢?
嚴永康連忙擺手,說,沒有呀,我可不敢呀,你們給洋人做事,誰敢惹你們?
老胡說,還有那個齊裁縫,只要晚上到他那,他就臉色不好看,還抱怨我不喊他齊先生,你就是個裁縫,非得要人家喊你先生,有這么不講道理的嗎?
嚴永康大笑起來,隨后便替老胡鳴不平,說,齊裁縫那里人來人往,一定要重點查他的裁縫鋪子。還有,一個裁縫想讓人喊他先生,偏不喊,就喊他裁縫。他還講不講理了?他還把招牌掛在街上,應該掛在巷子里。
老胡急忙擺手,攔住沒完沒了的嚴永康,詢問最近幾天隆泰里的情況,比如有沒有陌生人出現(xiàn),有沒有陌生人打聽爆炸的事。
嚴永康正要顯示自己的能耐,扭頭看見畢先生兩口子坐著膠皮車回來了,他倆沒有孩子,搬來隆泰里時間不長,也就兩個來月吧,住在八號院。
畢先生先下車,把皮包夾在腋下,小心地扶著太太下來,給了車夫錢,還彬彬有禮地說了聲“辛苦了”。畢先生永遠西裝革履,瘦瘦弱弱、文文靜靜的,一陣大風刮來,說不準就會把他刮跑了。畢太太燙著大波浪頭發(fā),身上永遠香氣撲鼻。自從他們搬來,她總穿著旗袍。街坊們搞不清楚,畢太太到底有多少件旗袍。兩個來月,畢太太旗袍沒有重樣過。隆泰里的女人們私下里全都承認,旗袍穿在畢太太身上才是真好看。
今天畢太太穿的是淡綠色旗袍,天剛擦黑,借著剛亮起的路燈,還能看清畢太太纖細的身材。細腰,薄臀,腿長,脖長。高跟鞋敲擊著地面,一下一下,間隔時間非常均勻。
嚴永康望著畢太太背影,自語道,要是……嗯,再大點,就好了。
老胡瞪了嚴永康一眼,不客氣道,想入非非,打一輩子光棍吧。
楊蘭孫雖然面容嚴肅,可是眼睛不正經(jīng),目光一直追著畢太太的背影。
老胡瞪了兩人一眼,又去別處溜達了。
五
這天早上,隆泰里來了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白色襯衫,灰色西褲。女人淡藍色旗袍,臉上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跡。女人挽著男人的胳膊,手里捏著幾張白紙,捏得特別緊,手背上青筋都凸起來了。這對舉止得體的夫婦,在孫老板的雜貨店前停下來,怯怯地說明來意,想要借助孫老板的地方,向買東西來的街坊們求助,能不能在他們寫好的請愿書上簽字。孫老板接過那幾張紙看了看,原來這對面容憔悴的夫婦與二號院爆炸案有關,他們是其中一個受傷學生的父母。孫老板立刻答應了夫婦倆的要求。
女人雙手舉著白紙,見人來雜貨店買東西,走上前去,在距離兩步遠的地方站定。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夫婦倆語調輕柔地說明意思,請求大家在他們夫婦寫好的請愿書上簽字,然后送到法租界巡捕房,證明兩個學生與案件無關,請求巡捕房不要把學生引渡給日本人。這對夫婦不斷解釋,來買東西的街坊們終于明白前因后果。原來這對夫婦在此租房,是為兒子和其要好同學在法租界的工商附中上學方便。兩個學生原在南開中學,兩年前日本人飛機把南開中學炸了,學生沒了上課的地方,有的學生隨學校遷移到重慶;有的學生轉學來到英、法租界里的其他學校。街坊們這才明白兩個學生不是先前流傳的那樣,他們不是要考取美國的大學,夫婦只是為了孩子上學方便,因為從外面進到租界地,必須經(jīng)過日本哨卡檢查搜身,每天上下學都要經(jīng)過這樣的盤查,時間長了搞不好會出事,在租界租間房子,可以免去路上的麻煩。哪里想到竟然出了事。
人們關心兩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為什么要在家里鼓搗炸藥。女人都要急哭了,解釋說哪兒是炸彈呀,他們喜歡化學,在家里做化學實驗,愣頭青的孩子不小心處理化學藥品發(fā)生了爆炸,不僅炸傷了自己,還牽扯到了周邊的鄰居。夫婦倆說著說著,又紅了眼圈,一個勁兒向街坊們鞠躬致歉。
看著滿臉淚痕的母親,看著憂傷不語的父親,街坊們一邊唏噓著一邊在請愿書上簽了字。這對夫婦對每個簽字的街坊們說完謝謝,還要后退兩步,再深深鞠上一躬。
一連兩天,這對夫婦都在孫老板的鋪子旁站立。孫老板拿了兩個小板凳讓他們坐著,還拿出兩個杯子讓他們喝水。起先夫婦倆婉拒,執(zhí)意站著,表示尊重大家。孫老板出主意,沒人的時候可以坐著,來人了,你們再站起來,一樣是心誠呀。夫婦倆千恩萬謝,接受了孫老板的建議。
孫老板的胖老婆不高興了,屋里屋外數(shù)落男人,你好心眼可以,不能有歪心思。孫老板生氣了,瞪起眼睛道,再廢話,我揍你。胖老婆甩下一句話,你敢,你要打我,我就打你兒子。孫老板氣得笑起來,揮揮手,讓她進屋。買東西的街坊們聽了,也不奇怪,因為孫老板兩口子天天打嘴仗,大家也都習慣了。
氣度不凡的學生家長,看見孫老板不忙的時候,近前客氣地搭話,請教如何加快簽字的時間。孫老板說你們在這兩天了,大家也都認識你們了,不妨試一試,挨家挨戶登門拜訪。男人覺得有道理,女人卻有些遲疑,擔心上門打擾,有些不妥當。女人這樣一講,男人也覺得有道理,可是看著請愿書上的簽名,還是覺得少了些,想要早些把請愿書遞上去,想要增加請愿書的力度,挨家拜訪可以又快又多,的確是個好辦法。
夫婦倆正要去巷子里,又忽然停住腳步,看得出來還是猶疑不定。
孫老板問,是不是擔心巡捕房干預?夫婦倆同時點頭。孫老板說,巡捕房不敢咋樣,啥事總要講個理,是不是?夫婦倆猶豫著點點頭。孫老板掰開揉碎地講,請愿書上簽字的人還是越多越好,嘴邊上掛著“上帝”的法國人,對于簽字人數(shù)是有考量的,人越多,上帝越不好意思拒絕,是不是?
看到夫婦倆終于鼓足勇氣去了巷子里,孫老板的胖老婆走出來說,你還是聽我話了,我不打你兒子屁股了。孫老板認真道,我不是趕他們走,是真心給他們想辦法。胖老婆眨巴著眼睛,不再多話了。
為了救孩子,院門打開后,夫婦倆九十度鞠躬,然后柔聲細語地解釋,最后才拿出請愿書??粗驄D倆真誠的面容還有禮貌的談吐,再加上這兩天大多數(shù)的人家也知道了情況,如今找上門來也沒有拒絕的,有的人家簽了字后,還要說上幾句安慰的話語。
這一天,快到中午時,夫婦倆敲了老滿家院門。老滿年歲大,又拖著一條傷腿,平日足不出戶,很少與鄰居來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尤其是場面上的事都由小媳婦去做。老滿的小媳婦三十多歲,雖然穿著舊衣服但是人好看,眉眼俊俏,也就遮蓋了衣服帶來的短板。家里無論遇上多難的事,只要小媳婦出面,基本上都能辦成。
老滿聽了夫婦倆的請求,嘆口氣,讓小媳婦快點在請愿書上簽字。小媳婦待人熱情,簽完老滿的名字,想了想,又把自己名字簽上去,然后還把夫婦倆送到巷子口。
小媳婦回屋后,對老滿說,咱們要是遇上這樣的事,你肯定愁白頭,睡覺還不都得唉聲嘆氣,可看人家兩口子,兒子還被法國人扣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送給日本人,是死是活不知道,可人家兩口子還是那么體面,說話有條有理,也沒有要死要活的樣子。
老滿斜睨著小媳婦,氣惱道,你說這話啥意思?
小媳婦手拿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說,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發(fā)愁有什么用?我嫁給你六年了,沒見你笑過,總是愁愁愁愁的,不想辦法總是躲屋里發(fā)愁有用嗎?
老滿拉長了臉,說,我笑得出來嗎?一天到晚靠我那點老貨,總有個掏空的時候,你說咋辦?
小媳婦說,你是男人,總得你想辦法吧?你問我有用嗎?
老滿憤恨道,剛才你不是也把你名字簽上去了嗎?你也可以當家了。將來家里的事,你就做主吧。
小媳婦詫異道,多簽上個名字,法國人多一份重視。
老滿雙手扶著椅子扶手,突然來了一句,多一份重視?那你怎么不重視這個家?
小媳婦好看的黑眼睛瞪大了,問,你讓我怎么辦……
老滿梗著脖子,賭氣道,你那本事得用上呀……
你……你……小媳婦怔了怔,忽然紅了眼圈,瞬間滿臉淚水。
老滿怔了一下,扭過臉說,我不就是……隨便說說嗎?
小媳婦把抹布扔在桌子上,又把桌子往前使勁兒推了下,桌上的泥壺抖了抖,差點掉地上,漲紅了臉,高聲說,你臉面要是掛得住,我就回去。我在門口敲鑼,讓隆泰里大人孩子都知道我林銀花又干老本行了……是自家的男人讓我去的……小媳婦說著說著,忽然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雙臂中間,嗚嗚地哭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看著讓人揪心,渾身的骨頭好像馬上就會碎了。
老滿雙手抓住圈椅的扶手,想要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要是遇上陰天下雨,那就更難受了,骨頭縫里就像是有無數(shù)的細針在飛舞,疼倒是疼不死,可比死還要難受,折磨得老滿總想找茬兒罵人,可他誰也罵不了,只是想盡辦法惹惱小媳婦,讓小媳婦哭起來,似乎只有看著小媳婦痛哭流涕,他渾身上下才會舒服才會舒坦。
屋子里終于安靜下來,忽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老滿講出傷人的話,除了心里壓抑,還跟他前幾天剛剛出手的老物件有關。那是一個老翡掛件,正宗的“老坑”,暗綠色的。這些年老滿靠著變賣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過日子,出手一件,日子就會過下去,可日子過下去了,卻又是滿心的委屈。要是小媳婦給他生個一兒半女,老滿也還能說服自己,可是沒孩子又不能怪人家小媳婦。小媳婦能生孩子,不是給老滿生的,給別人生過,等到老滿娶她進門時,小媳婦有言在先,自己懷不了孩子了。小媳婦在給別的男人生孩子之前,也曾有過一段被逼無奈的不光彩的歷史,這些情況老滿都知道。老滿看上小媳婦,也是看上了她年輕能干,大事小事都能有條不紊地處理妥當。這些年來,每當出手一個老物件,老滿心里就有豁出去的念頭,撒手閉眼想讓小媳婦出去掙些快錢。娶過來小媳婦這些年,他倆也沒有過實質性的肌膚之親。老滿一遍遍在心里勸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可當真兩個人吵架小媳婦氣得準備豁出去時,老滿心里又邁不過這個坎兒。
老滿垂頭喪氣,小媳婦呆坐發(fā)愣。屋里死氣沉沉,有只老鼠順著墻角悄悄跑過去,刺溜刺溜的聲音兩個人聽得一清二楚。老滿又出神兒了,又想起他早年的無限風光。
再說那對穿著體面的夫婦倆,在拿到老滿兩口子簽字后,又敲了鄰院人家的門,敲了幾下,沒人應。男人說,剛才好像看見這家有人。女人說,我也看見了,一個穿著背帶西褲的男人,好像就是這戶人家。
女人看了看腕上手表,已經(jīng)中午了,趕緊拉著男人又回到雜貨店,想著午飯午休過后,下午四點來鐘時再走一走,再努把力,看看還能不能再簽幾戶人家??吹贸鰜?,夫婦倆現(xiàn)在是硬挺著滿身的疲憊。
夫婦倆剛在孫老板雜貨店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女人扭臉,一眼看見一個穿著背帶西褲的老年男人來買西瓜。女人悄悄拽了拽男人的衣袖,指了指西褲男人。
男人跟女人的小動作被孫老板看見了,立刻走過來,問他們是想找沈先生簽字嗎?男人和女人趕緊點點頭。孫老板故意大聲說,沈先生可是大忙人,平日很少在家,你們今天算是趕上了,真是不容易。
穿背帶西褲被孫老板喚作沈先生的男人聽見孫老板的話,看了看坐在小板凳上的疲憊夫婦,友好地笑了笑,夫婦倆見狀,立刻站起來,雙雙向沈先生微微鞠躬。
沈先生名叫沈國卿,額頭閃亮,胡須干凈,雙唇紅潤。他在國立北洋工學院教授機械工程,兩年前學校西遷西安,組建了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沈先生沒走,去了英國人獨占全部股份的開灤礦務局。沈國卿住在隆泰里快兩年了,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初次見面的人,不認為沈國卿老,常把他的年齡少說十歲。沈國卿也不糾正,笑吟吟地接納。最近這段日子,沈國卿不?;芈√├铮巯陆?jīng)過孫老板細心介紹,明白了眼前這對中年夫婦的情況,主動要夫婦倆手中的鋼筆,毫不猶豫地在請愿書上簽了字,而且字體簽得大,簽得清楚。還說,剛才聽見老滿家院子里有人說話,原來是你們呀。隨后,沈國卿囑咐這對夫婦,要想盡辦法快點把孩子救出來,夜長夢多,不知道會出什么岔子。夫婦倆千恩萬謝,沈先生不住地擺手說,不要客氣。隨后,沈國卿又和孫老板聊了幾句,沒有買大個的西瓜,買了兩個小打瓜,走了。孫老板看著沈國卿背影,對夫婦倆說,這位沈先生掙錢不少,可不舍得花錢。夫婦倆附和道,看著就是大好人。孫老板笑呵呵道,是呀,是呀,大好人呀。
沈國卿前腳剛走,不一會兒工夫,楊蘭孫突然出現(xiàn)在孫老板面前,把孫老板嚇一跳,不知道楊蘭孫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壓根兒沒看見他從哪個方向過來的。最近楊蘭孫走路總是躡手躡腳地,或是悄然出現(xiàn),或是悄然離開。
楊蘭孫說,孫老板呀,你不覺得沈國卿這個人有意思嗎?
孫老板說,不明白楊先生的話,怎么個有意思?
楊蘭孫意味深長地說,姓沈的總是提出問題,他自己不回答,等著別人回答,然后他再附和別人的看法,是不是?
孫老板笑道,楊先生,您這是在說繞口令呀?
楊蘭孫還要再說什么,畢先生兩口子挽著手臂走過來,楊蘭孫非常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畢先生儒雅地含笑點頭問好,畢夫人臉色微紅,趕緊低頭,下意識挽住畢先生胳膊。
細長脖頸的楊蘭孫轉過身子,拿著買好的蘋果走了,從側面和后面看,楊蘭孫猶如一個縮小的長頸鹿,高高在上的小腦袋,靈活地把周圍景致看得真切。
孫老板轉身看著面容憔悴的夫婦倆,得知他們想要等住戶們午休之后再去敲門打擾,摸著下巴想了一下,出了一個主意,說,除了隆泰里,周邊的住戶也可以走一走,爆炸這事周邊街上的住戶全都知道,要是周邊的住戶也簽了字,人多勢眾,這請愿書不是更有勁兒嗎?
夫婦倆相互看了看,兩個人眼睛同時亮了起來。
……
(節(jié)選自《天津文學》2024年第5期)
【武歆,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xiāng)》《密語者》《陜北紅事》《延安愛情》《重慶愛情》《四人行》等多部,長篇非虛構《三條石》《托卡馬克之謎》《平原森林》,另有作品集《諾言》《習慣塵囂》《印象閱讀》等,有作品改編為電視劇、廣播劇。中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小說和散文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