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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刻經(jīng)》:空間之小反激起的時間永生
來源:《天涯》 | 金暉  2024年05月14日09:29

想象一下,當你人到中年時,突然遭遇了生意場上的滑鐵盧,陷入彈盡糧絕的境地,你殫精竭慮想要東山再起,一次偶然的機會你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商機,但你覺得,這樣做雖合理合規(guī),卻會讓自己的內(nèi)心有一絲不安,你會作何抉擇?

我相信,所有人都會在剎那間陷入內(nèi)心的思想斗爭?;蚣ち遥蚱骄?,或長久,或短暫。但這些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在面對巨大的利益誘惑與捕捉到內(nèi)心嗷嗷待哺的饑餓感后,絕大部分人最終會“克服心魔”,“迎難而上”。既然合規(guī),義而富且貴,自然不能苛責,但做與不做之間,卻體現(xiàn)出人對自我價值的定位與抉擇。

湯成難的小說《刻經(jīng)》即書寫了這樣的故事,不同的是,小說的主人公老馬最終選擇的是遵從內(nèi)心。老馬原是一個商人,日常以“儒商”自居,因投資失敗,日漸頹廢,在突然嗅到商機之后,卻受到內(nèi)心的感召,心甘情愿成為一個心無旁騖、不求回報的刻經(jīng)人。人物的前后形象變化如此巨大,無疑對小說的完成度帶來挑戰(zhàn),但小說通過翔實的邏輯和細膩的筆調(diào),很自然地將讀者引入敘事場域之中,沒有設(shè)置炫技般的情節(jié)迷宮與閱讀障礙,雖然采用的是有限視角,但多角度的透視,令人物隱秘而復雜的精神世界纖毫畢現(xiàn),與此同時,還穿插了洪總、老余、丁老師、旻空等人物群像的刻畫,既是一部主人公性格成長的心靈史,也是作者試圖提供給時代的一幅精神畫卷。

小說在敘事技藝上最大的匠心在于它的空間營造。開篇部分,作者將老馬東奔西跑的學藝,放置在紛繁復雜的社會場域中,但很快,敘事便轉(zhuǎn)向于在一個狹小而封閉的刻經(jīng)房中推進,可以說,小說人物主要性格的最終完成,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刻經(jīng)房這一小小的空間場域,在這里,空間之逼仄與人物心靈之豐贍,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臻g之小是觀測效應,時間之豐則是實際效應,這體現(xiàn)了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時空敘事魅力,這里的時間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而是一種心理時間,即敘事的空間場域越狹小,人物的心理時間越漫長,而對于這種漫長的人物心理時間的雕琢,則往往能夠反映出一部作品在何種程度上提供了超越現(xiàn)實的藝術(shù)性。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指出:世界在時間上和空間上是無限的。這種時空的無限伸縮性衍生出的二律背反,其實在很多經(jīng)典作品的敘事中都有所呈現(xiàn)。比如在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主人公在時隔多年后回憶起當年與自己惺惺相惜的米考伯先生入獄后,自己郁郁寡歡地住在米考伯先生的居所中,幾不外出,人物棲身于狹小而封閉的居所空間中時,大量的時間點突然涌入敘事,諸如“就在那天上午”“在他入獄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清楚地知道”等等,這些本極易被遺忘的過往片段卻如此清晰地被打撈起,極盡綿密地刻畫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中也有類似話語,如“在滿院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這里,狹小空間的限制反而造就了時間之“幻”,空間之小反而激起了心理時間的永生,讓作家得以在想象的世界里策馬馳騁、盡享遼闊?!犊探?jīng)》完美運用了這一技藝,老馬在小小的刻經(jīng)房中,多次與夢中的文邑對話,與偶然飛入的燕子對話,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用幾年的時間不慌不忙做一件事,作者限制了人物的活動區(qū)域,從而將人物的心理時間無限延長,敘寫了大量的內(nèi)心活動,將夢境與現(xiàn)實交織,在虛實交錯中呈現(xiàn)自我與真我之間的極限拉扯、掙扎,為讀者描繪出人物豐富的內(nèi)心畫像。

《刻經(jīng)》的旨歸無疑是深刻的,它深入揭示了在新消費主義盛行和經(jīng)濟全球化的語境下,人面對世界和自己內(nèi)心的方式,寄寓了作者深沉的人性理想和精神烏托邦。題材上,選用刻經(jīng)這一內(nèi)斂靜觀的傳統(tǒng)文化方式,融入大量有關(guān)雕版印刷、民間文化、建筑等方面的描寫,使篇幅不算太長的小說顯得氣象萬千。小說中振聾發(fā)聵的一句話是:說是刻經(jīng),實則是刀在刻我。這令人想起米開朗基羅的那句著名的夫子自道——我去采石場,看見一塊巨大的大理石,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大衛(wèi),我要做的只是鑿去多余的石頭,《大衛(wèi)》就誕生了。其實,人生而有天性,只是在漫長的時光中逐漸被世俗遮蔽,如何學會斷舍離,去除多余欲念,是每個現(xiàn)代人都要面對的人生課題。

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極具匠心地安排了一次行路。暮色涌起,主人公一路經(jīng)過曾經(jīng)熟悉的場景,最終在一個三岔口停下,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每條路的前方又有分叉,那一刻,他意識到,一個人只能同時走一條路。世事紛俗亂耳,萬物惑人心神,這條通往淮左刻經(jīng)的路,既是塵路,亦是一條通往靜謐安寧的心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