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唐玉虬
以“期成大儒”為目標的寄園教育,所培養(yǎng)的人才多為志道弘毅、經(jīng)時濟世的“國士”——其中的典型人物如謝玉岑、程滄波、鄭曼青、謝稚柳等之外,我所尤尊重的還有唐玉虬先生。雖然無緣識荊,但與他的公子蜀華教授還算是相識的,因此而獲贈了不少關(guān)于玉虬先生的資料。
玉虬先生是明代抗倭名將唐順之的后人。在寄園《春秋》義例的感召下,他一生引此自豪,同時也以此自勵。雖然他的家族早已淪于貧困,但他從小就志存高遠,發(fā)憤力學以經(jīng)世,庶幾無愧先人。除“求道德于經(jīng)史,求文章于史(記)、漢(書)、八家(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錢名山對唐的評語)之外,更精研醫(yī)學,矢志從精神、生理兩方面雙管齊下,拯溺起衰,以救世圖強、振興中華。
1922年直奉戰(zhàn)爭突發(fā),導致生民涂炭。時年29歲的玉虬先生慨然北上,先作“萬言書”致某將軍痛陳利害;又兩次上書吳佩孚勸其改組北洋政府以掃除污穢,并坦述投筆從戎的報國之志。雖不為所用,但頗為時任吳佩孚幕僚長的楊圻所驚奇,乃引為同志;影響至于吳,后來也相與訂交。
1934年后任浙江省建設廳文書科員。1937年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攜眷從浙西輾轉(zhuǎn)經(jīng)湖南入四川避難,在成都設診所行醫(yī)。不久,被中央國醫(yī)館學術(shù)整理委員會聘為名譽委員,并受聘為空軍參謀學校、軍事學校等國文教官及華西大學國文教授??箲?zhàn)勝利后還鄉(xiāng),于常州青果巷業(yè)醫(yī)。
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常州市中醫(yī)公會副主任、南京中醫(yī)學院圖書館館長、文獻研究室主任、文史教研組組長、醫(yī)古文教研室教授。
其一生的履歷,秉承了“達則周公(吏事),窮則孔子(教育或醫(yī)療)”的“士者事也”觀,盡力盡心盡責。余事“游于藝”,則尤精于詩。早在青年時代便已為并世詩壇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手筆之一,錢名山先生曾“欣喜”地評價自己的這位弟子:“古人云:‘乾坤清氣得來難?!髡咴姴艠O清,奚啻仙露明珠、松風水月,將來才力充足,必能追配古作者,不第主持陽湖風雅而已。”至日寇侵華、抗戰(zhàn)軍興期間,“國家不幸詩家幸”,玉虬先生的詩更力振唐音,直接“詩圣”杜甫“詩史”的傳統(tǒng),尤以1931~1945年間的《國聲集》和《入蜀稿》為代表,達到了其畢生詩作境界的巔峰,極英雄氣的慷慨激烈、豪情萬丈!
“國聲”者,蠻夷猾夏,“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是也!“入蜀”者,亂賊猖狂,詩圣“長使英雄淚滿襟”(《蜀相》)“司徒急為破幽燕”(《恨別》)的“詩史”是也!要在尊華夏、攘夷狄、達民隱、吁民痛、激揚士氣、伸張國威,所以能郁勃精湛、涵泳萬有,為20世紀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中所罕見。所以,1942年全國高等教育學術(shù)獎勵,各學科中的獲獎者有馮友蘭、王力、曹禺、費孝通、華羅庚、周培源、蘇步青等名聲顯赫的專家學者,玉虬先生作為唯一的一名“布衣”竟以“國聲”“入蜀”兩部詩集獲得文學獎!
試觀其自述:
余生平慕為才士,如司馬遷、韓愈、李白、杜甫;慕為良醫(yī),如華佗、張機;慕為大將,如韓信、衛(wèi)青、霍去病、李靖、郭子儀,鞭撻夷狄,再造華夏。嘗謂一世不能為,當分數(shù)世為之。(《詠大人詩夢中作小序》)
嗚呼!仆雖未克執(zhí)干戈上沙場,以與寇敵周旋,要當垂殺敵英雄之盛烈于無窮,以盡食毛踐土之義。(《國聲集自序三》)
嗚呼!孰謂詩歌之無關(guān)于民氣之盈縮、國運之隆污也哉!蓋方其盛也,由于一二人能以文任自責,真積力滿,振而不已,唱而愈高;既而天下從之,民氣國運,一時與之并臻其盛,而蒼生陰受其福;及其衰也,文壇無霸者之雄,斯道絕先知之覺,一任其綱弛紐解,頹敗崩散,至于不可拯救。(《大中華復興第一集自序》)
楊圻為《國聲集》作序則云:
嗟乎!此其浩劫(日寇侵華),誠有史之大亂也矣。士生不辰,遘此兇閔,文章之士,流離羈孤,怵于目而痛于心,蓋有營神九塞,俯仰今昔,而悲歌長嘯,一舒其憤激憂傷之氣,冀訴之天下后世者,當亦夥矣!當亦夥矣!雖然,其人何人哉?必也才高而學富,質(zhì)美而詞贍,有忠愛之思,雄奇之筆,乃能狀黎元流離之苦,戰(zhàn)士浴血破敵之精忠奇節(jié)。蓋三年于茲,以我所見而得一人焉……唐子蓋詩人,而此集則詩史也矣。嗟夫!辛亥以后,天下詩人落落數(shù)子耳,今復求學力氣骨,如唐子之致遠任巨,大力磅礴,彌綸國變,實未敢多許。今得唐子繼起,斯道不復寂寞。
兩部詩集凡800多首,以古體尤其是長篇歌行、五律、七律、排律的形式為主,且多有組詩。對抗戰(zhàn)時期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包括國土的淪失、倭寇的殘暴、漢奸的賣國、敗將的怯懦、蒼生的苦難、英雄的壯烈、勝利的歡欣……種種艱苦卓絕,或歌或泣、或斥或贊,規(guī)?;趾辏瑲鈩莅蹴?,正氣交響,構(gòu)成為一部自始至終、首尾連貫的愛國主義的抗戰(zhàn)詩史!“三軍齊唱滿江紅,壯聲浩氣凌高空”“萬死不堪無此戰(zhàn),五洲今識有中華”……讀詩集,如置身于槍林彈雨、炮火震天、硝煙遍地之間,“豪杰之士,可以聞聲而起矣”(《國聲集自序》)。這不是詩,這是數(shù)千年磨不滅的英雄氣!
家國一體,而以“齊家”為“治國”之本?!褒R家”,則以“孝弟為仁之本”,尤以“夫婦為禮之本”。
玉虬先生于1912年19歲時娶許曼華,1923年許氏因病去世,遺二女(淑卿、淑儀)。翌年,老師錢名山執(zhí)柯為他繼配錢珊若,系名山先生的侄女。一生未育,但視二女如己出。嗣子蜀華,為玉虬先生從弟的幼子,以體羸多病且家貧不堪撫養(yǎng),被送與張姓;玉虬先生得知后趕快贖回,瀕死之軀,全賴珊若夫人千辛萬苦的護理調(diào)養(yǎng),得以長大成人并成才。
珊若夫人出身名門,不僅知書達理,而且能詩擅畫,從她的陪嫁《史記》《漢書》《后漢書》《全唐詩》,足以看出她的修養(yǎng)絕不同于普通的家庭婦女。但嫁到唐家之后,她幾乎完全犧牲了自己的才情,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務,不憚辛勞。尤其陪伴玉虬先生跋山涉水、間關(guān)萬里地奔波,流寓成都、米珠薪桂時艱苦持家,簡直就是掙扎在人間的煉獄!她始終毫無怨言地“成婦禮,明婦順”,所謂“婦順備而后內(nèi)和理,內(nèi)和理而后家可長久也”。不料,苦盡甘來沒幾年,1955年,夫人突患中風(蜀華先生以現(xiàn)代醫(yī)學的眼光認為是“急性腦血管意外”癥)而去世!玉虬先生悲慟哀悼,情不能已。二十余年間,竟連續(xù)不斷地撰寫悼亡的詩文,輯為《懷珊集》,懷想與夫人結(jié)褵三十年來的種種甘苦尤其是苦中作樂的經(jīng)歷和感慨,庶幾“珊若不啻在前在后,如在左右,三十年間之珊若,生動紙上。夫向來悼亡之詩,悼其亡也;余此詩作,珊若為不亡矣”(《懷珊集自序》)。
這些悼亡詩中,1957年《金陵新詠懷珊若作》十八首尤為動人。這年玉虬先生任職江蘇省中醫(yī)學校,從此定居南京。流連風景,輒憶及乙丑、丙寅、丙戌歲與夫人三次游歷金陵,賦詩遣懷,得“春去春歸愁更厚,人亡人痛續(xù)無能”“我有解人攜不得,可憐黃土掩清容”“思君長望毘陵道,怎使征衫淚得收”“難起夜臺人共賞,盡教淚濕玉玲瓏”“祝君默領(lǐng)群芳國,長統(tǒng)花旛護玉欄”“永思提筆人何處,那禁傷心淚滿裳”“日月有光猶照我,江山隨地總思君”諸句,天長地久,此情無絕!
在作悼亡詩的同時,他還向海內(nèi)文壇詩國、書林畫苑的名流廣征詩文書畫,其中有15位碩果僅存的遜清翰林如錢崇威、陳云誥、孫智敏、陳叔通、商衍鎏、商衍瀛、高振霄、張元濟等,此外還有冒鶴亭、熊十力、俞平伯、葉恭綽、謝無量、吳宓、朱大可、馬一浮、汪辟疆、陳寅恪、王蘧常、夏承燾、豐子愷、唐圭璋等,達上百位名士,或以詩,或以文,或以畫,于玉虬先生的悼亡作積極的響應而于珊若夫人的婦德作高度的評價。如俞平伯的文章中說:
嘗謂婦人之美,非誄不顯。際茲創(chuàng)新宏遠,女子之有士行者,輒能以事功表暴于世,不待假寵于詞翰,豈前修之言匪實,抑今昔之情有殊耶?……然仆竊重有感焉,神州婦學,自昔薪傳數(shù)千載,實為華夏民族所托命。跡其茹茶嚙雪之艱貞,補屋牽蘿之憔悴,雖若毗于柔嘉,亦足以興頑立懦,發(fā)人慨慷于百世之下。今固運會遷流,有異疇曩,然移其篤于倫紀之庸行為兼善民生之大業(yè),直指顧之間耳。吾知錢夫人之德,將借唐先生之弘文,而為后之明達所欽遲矜式也。
作為忠孝所“托命”的傳統(tǒng)夫婦禮義,“海枯石爛,此情不渝”——這個情,不只是現(xiàn)代意義上你儂我儂的相悅之情,更是儒學意義上齊家有責的人倫之情。而婚姻,既可能是相悅之情的“墳墓”,更是人倫之情永遠而堅不可摧的堡壘,因此而有了中國所獨有的悼亡詩傳統(tǒng)。
而在中國的悼亡詩史上,一往而深,綿綿無盡,竊以為當推吳湖帆的《綠遍池塘草》、謝玉岑的《孤鸞詞》和唐玉虬的《懷珊集》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三大絕唱。進而,以百煉英雄氣壯如彼,轉(zhuǎn)一腔兒女情深如此,又當推玉虬先生為獨一無二!至于悼亡的重心,不在傷逝的哀痛,而在回憶夫婦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生活,更為傳統(tǒng)的悼亡詩開辟了一個“不亡”的新天地。
值此玉虬先生誕辰130周年,為響應楊圻先生“舒其憤激憂傷之氣,冀訴之天下后世者”和俞伯平先生“為后之明達所欽遲矜式”的呼吁,特撰此文,庶幾玉虬先生的英雄氣、兒女情,能對今天年輕人家國情懷的涵養(yǎng)有所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