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5期|黃風:入夢的芨芨草
也就那一刻,我知道了它的大名,竟是老早就在書中認識的芨芨草。一頁一頁翻過去,字里行間刮著風,名字的身影飄飄的。它們有的就長在路邊,要搭車似的,更像是表示友好,向我們招手致意。
知道的時候,正經(jīng)過大西北一處戈壁灘,朋友指著車窗外說。早在他說之前,四個轱轆一踏進戈壁灘,我腦中就闖入“茫?!倍?,很快成群結隊,像野駱駝在車前方奔走,把天顛得一晃一晃。朋友大概是見我眼苦旱了,目光干喇喇的,高粱葉卷邊了一樣,想給我找點綠色解渴,便大聲指給我看。
但季節(jié)“老氣橫秋”,芨芨草綠已慘淡,眼睛不鉆出車窗去,扒到它們身上,幾乎是看不到綠的。從公路邊往遠處,一叢叢一簇簇,反倒明顯的黑,尤其是抱團的根部。再往遠處,就給天與地隱沒了。那黑也許就是老掉的綠,在夏天該是生機勃勃。
在我老家雁門風沙里,芨芨草叫竹秸草,但在朋友告訴我之前,我在書中認識的僅是芨芨草這個名字,與草本身對不上號。也曾在河套的黃河畔上見過,當時并不知道叫芨芨草,只覺得很像竹秸草,可又懷疑不是同一種植物。那天,在手機上一查,還叫積機草、席箕草,而竹秸草也查過,卻是查不出來的。于是對照照片,征詢過朋友,老家的竹秸草,就是積機草、席箕草,也就是芨芨草。
一種久違的親切感便生出,我焦灼的目光舒展了,那路邊要搭車似的芨芨草,就像老家結伴外出打工的鄉(xiāng)親。之后的日子里,再途經(jīng)戈壁灘,涌窗而入的荒涼,依舊一群一群,但不再令我懨懨欲睡,我從中看到了被擄掠的生動。
那“生動”,完全是“移情別戀”,來自我千里外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村里村外可見的芨芨草,也算是春天趕早的野草之一。它們從冬窩里鉆出,樣子嫩嫩怯怯,迎著亮晃晃的春光,像太陽爬三竿子高了,以為自己睡過了頭。小心打量周圍的世界,是似曾相識的陌生??梢坏┤嗳嘌鄹C,揉掉那一冬生出的陌生眼亮了,便一如往年蓬勃起來。
村中的芨芨草,多長在街頭被人冷落的地方,還有冬天干涸了春天又爛濕的水坑邊。最先光顧的是羊們,怕芨芨草去年的舊茬子扎嘴,吃得挑挑揀揀,但腮幫鼓動得十分夸張。接著而來的是豬,它們很少像羊那么認真地吃,而是埋了頭拱,把芨芨草的根拱出來,拱得嘴頭泥乎乎的,不知在找什么。拱上一陣停下來,嘴吧唧吧唧的,也不知在吃什么。拱累了就橫躺豎臥,像隔壁老王睡在伙計炕頭上,一邊耍著臟兮兮的尾巴,一邊“哼哼哼”的,肚皮一鼓一塌。
芨芨草的蓬勃之處,再就是那些死掉的院落,在斷壁殘垣中,最初或許是一叢一簇,但很快就連綿起來,蓋過其他的野草。即使是石階或磚地,也能從嚴密的縫中鉆出,把階石撐得齜牙裂嘴,把磚干脆擠破了,密密叢叢地生長開了。
塌陷的土路或甬道,被掩蓋得隱隱綽綽,一有風吹草動,就驚擾起腐敗的氣息。如有老井,轆轤散了架的井臺上,一定長著茂盛的芨芨草,把井遮避得幽深幽深,常有蛇蛻與鳥毛掛在井口邊的草尖上。冬天黃了的芨芨草,就像老井剛扎扎的胡子,早晨白氣從中冒出,有的被絆住了,一團一縷地揪扯,或一根半根地飄。
荒寂寂的院落里,也自是狐兔出沒,兩只耳朵在草叢中直豎了,一雙眼睛觀望著。與人眼相撞時,打個立愣消失了。在盛夏的月夜,大人們說用竹秸草編個草帽,戴上作掩護,然后爬到附近的屋頂上,等蟲蟲豸豸唱乏了,還能聽到歡笑聲,特別是曾經(jīng)的深宅大院。那歡笑聲像來自廢墟下,或是守候廢墟的老樹上,三片五片響葉似的。在狐兔經(jīng)常出沒之處,偶爾還能看到人影,有的手中挑著綠燈籠。
小時候相信大人們講的是真的,只是聽了害怕得不行,晚上從別人家回家時,膽子藏到汗黏黏的腋窩里,總感到有什么跟著。但害怕歸害怕,直到現(xiàn)在我似乎也不懷疑,每次回想起來就像翻閱《聊齋》。
村外的芨芨草,一般生長在天欲雨雪時,云頭壓得很低的荒野上,如我在戈壁灘上看到的,一叢叢一簇簇。與茫茫戈壁灘相比,遠不及戈壁灘遼闊無際,卻遠比戈壁灘富有生機。
春天芨芨草睡起來,大眼賊也出蟄了,有的就住在芨芨草下面。它們時常坐在窩口,兩只前爪抱著食物,鼓鼓囊囊地吃個不停,吃完了要么去遛彎兒,東眺眺西望望,像巡視自己的領地,要么守在窩邊曬太陽,看遠處農(nóng)人耕田:揚起的鞭花像放鞭炮,老牛屙出的屁,花氣球一樣飄上天??吹角椴蛔越?,就“乒乒乒”地耍嘴皮子,每一聲脆亮。
牛呀驢呀都在春忙,和村中的芨芨草綠了一樣,最先光顧的還是羊們,荒野上往年踩下的,經(jīng)冬暗淡了的羊腸小道,又明顯起來。羊們尾巴拍打著屁股在走,旋風來了也在走。旋風走過時,從地下席卷到天上,擄掠的枯草敗葉,與飛揚的塵土,被裹挾到半天空后,四下里逃散。許多年過去,在電視和手機里見過龍卷風后,我與發(fā)小們一致認為,那荒野上刮過的旋風,一定是龍卷風的子孫,就像我們把蜥蜴叫作蛇子,認為它是蛇的子孫一樣。
老天背著太陽入伏后,在不見一棵樹影的荒野上,羊們常躲到芨芨草下面歇涼,牧羊人也常躲到芨芨草下面睡覺。我與發(fā)小們也曾學牧羊人,在芨芨草下面睡過,風刮過時唰唰的,在耳中鋪天蓋地,深處飛沙走石。芨芨草搖晃猛烈時,能揭去日頭紅光光的面皮,變得又薄又慘白,紙片一樣在天幕上飄蕩。
如若羊要回家了,牧羊人還不醒來,不是有人罵著替羊們吆喝,就是長著大彎角的頭羊在叫。一聲比一聲長,往后的叫聲打著顫,收不回來就揪斷了。被喊醒的牧羊人,有時會突然唱起來:
六月里二×× / 五哥放羊在荒灘 / 身披××手撐著傘 / 懷里還抱個×××小鏟鏟
那唱近乎于吼,吼得像牙撒了,滿嘴走風漏氣。沒漏掉的字向天上跑,漏掉的字落到地下,與芨芨草飄零的葉子,一起跟著風中的羊糞蛋蛋跑。
遍地芨芨草的荒野,是牧羊人必定的放牧之地,也是我與發(fā)小們玩耍少不了的去處。至今最難忘的玩耍,是用桶舁上水去灌大眼賊,灌住剝下皮來,尾巴毛茸茸地貼在白灰墻上,貼干了拿到收購站賣錢。剝下的肉打牙祭,三條五條煮上吃,或者就地用火烤上吃,尤其是用芨芨草烤的,有一種特別的香味。直上的煙帶著香味,遠在村里的人都能聞到,鼻孔伸出手抓來抓去,抓空了閃一跳。
再就是去攆野兔。野兔的窩也筑在芨芨草下面,風路過時窺窺探探,看跟大眼賊的窩一不一樣。我們埋伏在附近,有時還有大人,等野兔出來后,一個人守住窩口,其余的人追逐。呼喊聲此起彼伏,帶狗的話還有狗吠聲,狗吠聲被呼喊聲絆倒后,在天空能連翻七八個跟頭。野兔以為中了四面埋伏,在荒野上來回奔突,飛躍的身影,越過半人高的芨芨草。野兔跑得快,但耐力不持久,最終吐血倒斃。
攆野兔的時候,還會驚起鳳頭百靈,翅膀剪一縷風不見了。荒野也是它們的棲息地,常落在一株芨芨草上,打著秋千歌唱。鳳頭百靈的大名,也同芨芨草一樣,是我多年后才知道的,在我老家雁門風沙里,只管它叫“牛角倌”。受驚的鳳頭百靈,等荒野平靜下來,會返回來報復我們,嘴把話切碎了,罵個不休。我們卻不以為然,像在學校跟小女生逗氣,嬉皮笑臉地道,它罵得真好聽。
偶爾也會驚起人來,正蹲在芨芨草背后解手。如果是女人,被唬一跳完事,如果是大爺就糟了,會從口中掏出與他褲襠里一樣的棒狀物,當作手榴彈炸我們。你們瘋喊個毬啊,不見我在這里拉屎?要不是被褪到半腿的褲子拖累,我們相信他會一蹦三跳。
我們知道他干氣沒辦法,就把攆兔變成攆人:
抓野兔啦!抓大野兔啦!
在我與發(fā)小們囂張的喧鬧中,整個荒野生機勃勃,尤其是虹降臨的雨后。一叢叢碧汪汪的芨芨草,目送雷公轟隆隆帶著雨,從虹橋下遠去,期待雨下一次到來。
“下一次”的雨,與前面已下過的雨,伴隨芨芨草的生長,帶來一次比一次多的綠。等到它們綠到再不能綠時,往后的雨又把給它們的綠帶走。像給它們帶來的時候一樣,一次比一次帶走得多,曾給了它們多少綠,又帶走多少綠。綠被全部帶走后,迎來的便是收割。
黃熟了的芨芨草,直挺挺的頗有點竹子風骨,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在我老家雁門風沙里,才叫它竹秸草。如果一把一把地砍,鐮刀根本吃不動,砍下去會被彈回來,需用砍刀去砍,自根底齊刷刷砍回家,在院里一溜兒整齊地曬開。
大人們去收割的時候,我們自然會跟著去,但不是去幫忙,而是玩火??此麄兿幽膮查L得不好,等他們收割完走后,我們就將他們嫌棄的芨芨草點燃。干透的芨芨草很惹火,點著后火順著莖稈,先將其“身外之物”吃掉,狼吞虎咽的,吃到穗頭時呼地一躥,一朵火撲向天空。然后才吃莖稈,一根根莖稈變黑扭曲了,鐵線蟲似的掙扎著倒下,畢畢剝剝葬身火中。
偌大的荒野上,東一蓬西一蓬的火,熊熊的火焰之上,是爭先恐后升起的煙。圍著燃燒的芨芨草,我們興高采烈,一個個眼里躥著火苗。有時火苗會呼地從眼中撲出,一只背上背著火的老鼠,正吱吱尖叫著逃離火海。野兔與大眼賊一般不會遭劫,野兔一見火就逃之夭夭,大眼賊已經(jīng)封窩冬眠了。
在我們的圍觀之下,被燒的芨芨草漸漸煙短了,從天上短到地下,火焰便熄滅了。一蓬一蓬的火,變成一團一團的黑,像荒野黑蒼蒼的傷疤,遇上雨雪會化膿一樣流黑水。但那傷疤之下的根不會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待到明年雁歸來,又一如既往地冒出新芽。
與揮舞砍刀的大人們較勁。
與我們這些放火的壞小子較勁。
從荒野上收割回來的芨芨草,在我老家雁門風沙里,不會像別的地方編簍織席,也不當煮飯取暖的柴禾,主要用來扎大掃帚。從某個上午開始,“咚當咚當”的扎掃帚聲,便在陽光舒展的村中響起。
扎大掃帚的工具叫“賊橛”,不僅名字叫得古怪,樣子也很古怪,是一截帶根茇的樹樁,根的一段整得像榔頭,樁的一段逐漸削尖了,陽具一樣雄。用賊橛扎掃帚時,先要把芨芨草的根脖子剁齊,在水里浸泡一下,然后塞到束縛的鐵箍里,將賊橛扎進去蹾。
蹾的時候,芨芨草朝上,雙手抱住賊橛,兩腿一屈摜下去,接著兩腿一挺,又抱起來。地下墊著石頭,賊橛蹾上去很給力,“咚當咚當”的,聽起來一躥一躥,后一躥踩著前一躥的頭,每一躥像直溜溜的掃帚把,一根接一根地往天上長。高過院墻,高過屋脊,高過樹梢,眼睛跟著耳朵,被吊到半空中,能瞭到村外已光禿禿的荒野。
被扎的芨芨草,根脖子沿鐵箍轉周擠緊后,拔出賊橛再塞芨芨草,然后像上次一樣再蹾。如此蹾塞幾遍,鐵箍緊緊勒住芨芨草的根脖子,中間剩下一個比掃帚把略細的孔時,把賊橛換成掃帚把,蹾進去。掃帚把蹾進去的一頭,就像三棱槍頭,正好被勒緊的鐵箍拤住,使用時不會脫把。
安好掃帚把,再把芨芨草的草梢剪頭發(fā)一樣剪齊了,用粗線把掃帚攔腰縛一圈,以免芨芨草過分扎煞,使用時容易折斷。扎好的大掃帚很帥,個頭與大人不相上下,從院里到院外,無論清掃什么,都嘩啦嘩啦的瀟灑。出現(xiàn)在我與發(fā)小們的夢中時,就變成《西游記》中的白龍馬,像大人們故事里講的,每人或幾人騎一把大掃帚,沿著月光大道,向越來越大的月亮奔去。
但最帥的時候,是秋天出現(xiàn)在禾場的糧堆上,每當排隊分糧時,糧堆上必插三樣家什,簸箕、木锨、大掃帚。如果夜里分糧,插在糧堆上的大掃帚,在一側電燈的照耀下,披著一頭與燈光外的夜幕相連的影子,比戲里面身著披風的將帥爺還要威風凜凜,分糧的人像敬畏隊長一樣敬畏大掃帚。
除了扎大掃帚,芨芨草還有些小使用,家里買不起織針時,就拿芨芨草代替,也就是用竹秸棍當織針,織襪子、手套、果絡什么的。我與發(fā)小們是用來穿南瓜籽,穿扒了核的紅棗,穿成串在火爐上烤,發(fā)煳的香味滿屋子躥。晚上的話,一串南瓜籽或紅棗,我們能從夢外吃到夢里,像老鼠那么嘴碎,第二天爬出被窩,會粘半身皮皮屑屑。
與我們相比,村里使用竹秸棍最牛逼的是老光棍兒麻九,左耳朵上常掖一根牙簽長的竹秸棍,牙縫塞了剔牙縫。特別是吃了好的,麻九一定會坐到村中央的照壁下,拿竹秸棍剔個不停,剔得有滋有味。剔上一會兒,就將竹秸棍舉到面前,迎著太陽瞅一瞅,瞅罷了抿一抿,然后再剔。
直到有人上前,伸長脖子問:
麻九,又吃香的了?
也不算啥香的。
那吃啥了?
一圪截驢毬吧。
據(jù)朋友說,戈壁灘分黑戈壁和白戈壁,黑戈壁寸草不生,我曾踏進的顯然是白戈壁了。在白戈壁灘,我與芨芨草對上了號,也就是我老家的竹秸草。但在老家的荒野上,如今芨芨草幾乎不見了,羊圍繞草扔下的蹄印,也一層一層漚成皮,被風一天一天刮走了。用芨芨草扎的大掃帚,在村中自然也少見了。
我不知道,那少下的芨芨草去了哪里,天上還是地下,一直沒離開村莊的發(fā)小們,也撓頭說不清。但留下的故事還在,無人關心它們時,就臉灰敗敗地坐在老屋下挺日子,像七老八十的樣子,有人惦記登門時,它們也會精神煥發(fā),和從前一樣“生動”。
比如蹲在窩口的大眼賊。
比如插在糧堆上的大掃帚。
比如拿竹秸棍剔牙的老光棍兒麻九。
黃風,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畢業(yè)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親》,長篇紀實《靜樂陽光》《黃河岸邊的歌王》《滇緬之列》《大湄公河》等。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第16屆華北五省市文藝圖書一等獎、趙樹理文學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