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文體到天地之道 ——王兆勝教授訪談錄
傳奇人生與學術選擇
黎保榮:我拜讀了您的自傳性散文《知識的滋養(yǎng)與生命的豐盈》,甚為感慨,覺得您的人生具有一定的傳奇色彩,似乎可以拍攝成影視劇。尤其是第三次高考失敗后,那個陌生人對您這個農(nóng)家子弟的鼓勵,讓我忽然想起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結尾的幾句詩:“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那個陌生人后來成了您的岳父,您后來的人生,也與這幾句詩比較吻合,表現(xiàn)為一個先苦后甜的過程。再如第四次高考,以及后來的考博建議、婚姻,您的岳父對您確實很好。
您有沒有想過,當時,假如沒有陌生人的鼓勵,您是否能繼續(xù)第四次高考?或者說,假如沒有陌生人鼓勵,您的人生將會怎樣?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您對相對陌生的作者或學人,會加以鼓勵和施以援手嗎?
王兆勝:作為一個農(nóng)民之子,我的人生之路充滿坎坷,也是在一個未知的道路上艱難前行。我之所以有了后來的廣闊美好人生,離不開無數(shù)人的關愛、幫助與呵護,特別是我的岳父母。如沒遇上那個陌生人(后來成為我的岳父),我的第四次高考很可能就不會發(fā)生,也就談不上之后的讀碩士、博士,以及走上學術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后來,我也想過,如無陌生人的幫助與鼓勵,考不上大學,我最有可能成為一名農(nóng)民工。我單位附近有個高樓大廈建筑工地,我??吹睫r(nóng)民工在那里低頭吃午飯。他們蹲在路旁,頭戴安全帽,左手端個大碗,外加兩個饅頭,咬一口饅頭,喝一口菜湯,目光中充滿迷茫與未知。此時,我看到他們的碗里是清水煮白菜,沒有肉,也無營養(yǎng),常感到心中酸楚。我邊走邊將自己幻化成他們,想象作為農(nóng)民工的“我”,與他們不會有多大區(qū)別,如果有,也可能是多了一點渴求的目光,那是對知識的渴望與懷想,以及對大城市既近又遠的感情。我還曾設想過,如考不上大學,當了農(nóng)民工,受不了高強度的工地勞作,很可能改行去收垃圾廢品。這個工作臟亂,但會輕松自由些,說不好因喜愛讀書,通過閱讀收購的廢品書,知識增長,學問大增,并愛上寫作,成為一個作家。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心中就會生出一絲苦澀的滋味,其間還有一些希望的火星在閃動。
因為經(jīng)歷特殊,我對陌生人,特別是受苦人,一直抱著內在的同情。比如,有工人來我家修理空調,在結賬時我總給他外加50 元,讓他買水喝。又如,對那些貧寒子弟,我總是全力幫助,希望他們快速成長。在我的幫助與援手下,不少年輕學者獲得了不斷成長的機會。
黎保榮:您的第二個稍具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是,您的岳父建議您考博。他說,如考不上再按您的意愿行事,結果您考博成功,最終與學術結緣。您的博士導師是林非先生,您本來要跟他研究魯迅,但您后來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性情和積累,選擇以林語堂作為博士學位論文選題。如果說,您原來的做法是隨遇而安,這次卻是您的主動選擇。您的博士論文《林語堂的文化情懷》成為國內第一部研究林語堂的博士論文,入選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文庫”,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出版。
據(jù)此,我想請問您兩個問題。第一,現(xiàn)在,不少博士生導師不許學生做感興趣的自選題,而希望學生跟著導師的研究方向做研究,您對此有何看法?第二,當時,您研究的林語堂還是個邊緣作家,您如何看待研究邊緣研究對象這個問題?
王兆勝:我的岳父讓我考博,是個明智之舉。否則,我會在隨遇而安中迷失自己。我的博士導師林非先生同意我放棄研究魯迅的博士論文題目,改為研究林語堂,也是英明之舉?,F(xiàn)在,不少導師讓學生跟著自己做課題,從開拓視野來說,也是可以的;但若一定要按老師的愿望強迫學生選博士論文題目,一定是弊大于利的。這既會影響學生的自主選擇,又會忽略學生的優(yōu)勢與興趣,也是一種自私行為。好的博士論文選題應以學生為主,在師生之間形成一個對話與互動。
至于選邊緣的研究對象作為博士論文,我認為要慎之又慎。這是因為:一是要以“有無重要價值”為準則。目前,不少邊緣甚至被封禁的研究對象本身就沒有多少價值,因為它們是被歷史證明過的。二是博士論文是要過關和接受檢驗的,如不加甄別和任性選題就很有可能在答辯時過不了關,至少是頗具爭議,自找麻煩和自尋煩惱。
當前,不少博士論文過于追求去邊緣尋寶和進行解禁探索,精神是可嘉的,但有點過度闡釋。當年,我選擇林語堂這個邊緣作家作為博士論文研究對象,主要有三點考量:其一,林語堂是個具有世界影響的大作家,尤其在文化選擇上頗有個性,也很有代表性。其二,林語堂提倡的和諧、閑適、幽默、文化自信、天地之道等代表著時代社會發(fā)展的方向,也代表了世界健康發(fā)展的潮流。其三,長期以來,林語堂研究處于觀念的固化甚至僵化狀態(tài),特別是一直存在以魯迅的眼光簡單地看林語堂的局限,這是需要突破和超越的思維定式和研究模式??傊吘夁x題是把雙刃劍,做博士論文時要格外用心考量。
黎保榮:您原來讀博時也讀了不少魯迅著作,之后才決定研究林語堂,您對這兩個作家的閱讀感受是怎樣的?
王兆勝:我原來的確讀了很多魯迅的作品、傳記以及研究魯迅的著作,我的博士生導師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林非研究員。林非是魯迅研究會會長,著名魯迅研究專家,他的《魯迅傳》(第二作者為劉再復)與《魯迅和中國文化》等影響很大,在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其魯迅研究曾被稱為“林非現(xiàn)象”。林非先生給我授課的內容主要是魯迅研究,我們當時連博士論文題目都擬好了,是“魯迅的潛意識心理研究”。如無意外或后來變化,我肯定會做這個題目的。
當時,林非先生有所不知,我在研究魯迅的潛意識心理時,一面從魯迅那里獲益很多,一面又常感到孤獨虛妄,尤其是受到其消極悲觀思想的影響,所以活得并不快樂。然而,當我讀了林語堂的大量作品,心中一下子變得明亮通透起來,仿佛沖破了烏云密布,重見了天日。換句話說,讀林語堂時如沐春風、其樂融融,有一種被溫暖撫摸和陽光照亮的感覺,也有大光照臨和天道開啟的感受。另外,我當時選擇林語堂還有兩個考慮:一是在學術價值上,我完成的將是國內第一本研究林語堂的博士論文;二是在閱讀時,我對林語堂比魯迅更有感覺。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我轉向研究林語堂,并不是否認魯迅的價值,因為閱讀魯迅也讓我獲益匪淺,魯迅墊高了我的思想,提升了我的觀念,特別是批判意識與硬骨頭精神最令我佩服,還有文字的精凝。更準確地說,是魯迅與林語堂兩人共同成就了我的學術人生,只是理念與方法不同而已。如無魯迅的孤獨寂寞和悲劇感,我就很難理解人生的本質,也不容易進入林語堂的“一團矛盾”,更不要說體會到林語堂在超越悲劇時所做的努力與創(chuàng)造。
黎保榮:您研究林語堂,出版了《林語堂的文化情懷》《林語堂與中國文化》《林語堂兩腳踏中西文化》《林語堂的文化選擇》《林語堂大傳》《林語堂正傳》《林語堂與中外名人》《生活的藝術家——林語堂》《閑話林語堂》《解讀林語堂經(jīng)典—風行水上的瀟灑》等多本著作,其中的關鍵詞是“文化”,有對中國文化的會心,也有對中西文化的比較。
您認為,林語堂對21 世紀的文學或文化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啟發(fā)?對您個人的研究有什么啟發(fā)?
王兆勝:長期以來,研究者主要從政治角度研究林語堂,于是否定其政治主張,并對他多有貶低,某種程度上說這不無道理。但是,這里可能忽略了兩個問題:一是林語堂的政治觀確實是偏激的,但遠不像人們所貼的標簽那樣簡單,完全將他推到我們的對立面也是一種誤解。二是從文化角度研究林語堂,就會看到政治視角所忽略的方面,如林語堂倡導“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他對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特別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批評嚴厲,他強調中國文化的自信、和諧、博愛、友善,他喜愛老北京的精神、老北京的輝煌,特別是非常欣賞中國人的生活的藝術,這都是21 世紀的主題與核心詞。還有,林語堂喜用“夢”,即“個人夢”“國家夢”來闡釋文化精神。也可以說,林語堂的文化思想具有前瞻性、未來性與超前性,這是對其他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一種補充或超越。其實,21 世紀的思想文化的不少方面在林語堂那里都可以找到思想資源的。
就我個人而言,從林語堂那里較早獲得了與一般研究者不同的價值觀與文化理念。比如,林語堂對于“天地之道”的重視,這有助于我對“人的文學”進行反思;又如,林語堂對于西方現(xiàn)代性的批判,這使我對西方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性的弊端一直保持理性的清醒認知;再如,林語堂由早年的反傳統(tǒng)到后來的轉向弘揚中國文化精神,令我心懷敬意,并一直保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還有,林語堂倡導閑適與幽默,特別是重視生活的藝術,也使我獲得了新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這對克服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化悲劇觀與絕望感是大有益處的。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林語堂是個“異類”,他以自己的獨特個性與超前性繞開了大多數(shù)人,進入21世紀的“文化場域”。從這個方面說,林語堂的文化思想具有先鋒性、引領性和前瞻性,是不可忽略的一筆寶貴遺產(chǎn)。
散文研究的會心之頃
黎保榮:您研究散文的著作有《20 世紀中國散文精神》《新時期散文的發(fā)展向度》《散文文體的張力與魅力》《天地之心與散文境界》等,編著有《百年中國性靈散文》《精美散文詩讀本》《享受健康》及散文年選20 多部,您也曾獲得首屆冰心散文理論獎等多項獎勵?;诤尉売桑鷱牧终Z堂轉向散文研究?
王兆勝:我的散文研究和散文創(chuàng)作也要歸功于我的博士生導師林非先生。林非先生還是著名的散文研究專家,曾為散文學會會長,在散文理論上有開拓和建構之功。同時,林非先生還出版大量的散文集,散文作品以高屋建瓴和富有思想深度見長,以學者散文家享有盛譽。在我研究林語堂時,林非先生希望我多花些時間研究散文,最好能動筆寫散文,以避免學院派研究的枯澀生硬。這一面讓我能不斷開拓自己的研究領域,提升自己的鑒賞眼光,另一面也能在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有所體會。我不知道林非老師這樣要求,是不是看到我性情中有散文般促膝閑談的一面,但他的指點確實打開了我的胸襟,改變了我的思維方式,這是我要特別感謝林非先生的地方。正因為林非先生的高見,多年來,除了研究林語堂,我還能在散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上不斷推進,并多有創(chuàng)獲。至今,我已出版多本散文研究著作,發(fā)表相關論文百余篇,有多本散文隨筆集問世。如果說林語堂研究是我的一只翅膀,散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就是另一只,雙翅合力才能離開地面,向天際飛去。
黎保榮:您也寫過散文,出版了《天地人心》《逍遙的境界》《負道抱器》《情之一字》《給精神留一條回家的路》《陽光心房》等多本散文隨筆集,作品多入選中學教材、中高考試題和散文選本。其中《與姐姐永別》《大愛無邊》等尤為感人,還有《詩化人生》《高山積雪》《老村與老屋》影響廣遠。您覺得散文創(chuàng)作對您的散文研究,有什么影響或啟發(fā)呢?
王兆勝:當下,學界存在著非常突出的一種怪現(xiàn)象:不少文學研究變成知識生產(chǎn),有的甚至沒有了文學性和審美性,充斥著大量的資料堆積、理論堆砌、概念兜售、強制闡釋,讓人難以卒讀。多年來,我一直堅持散文寫作,這使自己的學術研究不至于枯燥乏味,也有了審美參與和生命的全身心投入。具體說來,散文創(chuàng)作在以下方面大大豐富、補充、提升了我的散文研究和學術人生。
首先,增加了敏銳性與發(fā)現(xiàn)之美。散文寫作重在細節(jié),特別是能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點滴靈光,這有助于克服概念化與理論先行式研究帶來的感覺遲鈍與循規(guī)蹈矩。以郁達夫散文《故都的秋》為例,以往我們總是從“人的文學”“現(xiàn)代性”等觀念入手,進行強制闡釋,往往很難奏效;但是,從閱讀感受和發(fā)現(xiàn)之美中則會獲得一種新意,即郁達夫對“物”非常敏感,這超出了“人的文學”觀,進入“物性”與“天地之道”。這也是為什么郁達夫能將故都的秋寫得那樣充滿生命的質感,也能在悲感中獲得一種瀟灑自然、了然與超然。其次,重視性靈、審美與文學性。在論文中,堅守學術規(guī)范與理性邏輯力量固然重要,但我盡量擺脫時下文章的八股氣,以“性靈”“文學性”與“美”為內驅力,充分顯示漢語的詩性靈光。如談到“大文化散文”的不足,我用“思想之累與心靈之蔽”來概括,形象的比喻也常使論文充滿生機活力。最后,強化心靈的巨大力量。與西方文化相對重理性邏輯不同,中國文化包括中國學人往往更推崇“心靈”,是一種關于“心”的學問。王陽明的“心學”就很有代表性。散文創(chuàng)作最益于修心養(yǎng)性,是關于心靈的藝術表達,也是一種心語,即心靈的對語。這也是為什么梁啟超的文章有同情之理解,是“心”的張揚與舒放,即使他在學術文章中也能“動情”“走意”,讓“心靈”開花。我的散文研究有情有意,也有“心靈”的舒放,就像是被陽光照亮了一樣。比如在《真誠與自由——20 世紀中國散文精神》一書中,我用“心靈”的維度作為研究的一個透視點,于是許多理論難題迎刃而解。
黎保榮:您母親非常重視您的讀書,也正是母親的這種鞭策,促成了您后來對讀書、研究的孜孜不倦。您寫有《母親的光輝》《母親的遺物》《母親的細節(jié)》等散文,而且,我發(fā)現(xiàn),您第一篇關于母親的論文就發(fā)表在《文學評論》1989 年第6 期,題目是《賢妻良母:一個古典的審美文化模式》,后來您又發(fā)表《寡婦道德與傳統(tǒng)文化:兼論〈寒夜〉的愛情悲劇根源》《論林語堂的女性崇拜思想》《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散文的“母愛敘事”》等與母親有關的學術論文。您是感懷母親,還是有意為之?
王兆勝:母親,是人的生命之源。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人能成為什么樣的人,直接取決于他或她有一個什么樣的母親。一個人有個好母親,他就不會壞到哪里去。母親像船帆,也像指南針,她會導引子女向著正確、善良的方向行進。相反,一個惡母的子女恐怕就堪憂了,很難想象“惡之花”能結出善果。這也是為什么,我一直關注母親,并對賢妻良母與惡劣之母進行研究。蘇東坡的母親讓兒子看到了充盈天地間的一股浩然正氣,所以在教兒子讀《范沱傳》時,她才能說出要做“范沱母親”那樣的人,蘇東坡也是立志要做范沱那樣的人。我的母親識字不多,但善良、美麗、仁愛,并有見識,在我十多歲她就去世了,但給予我很多。我能成為今天的我,是后面一直有母親的眼睛,也有母親的光輝。林語堂也有一位慈母,在他筆下,母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然則,他卻說:母親的愛無法形容,它卻忽焉在前、忽焉在后,春風化雨般滋潤著心田。因此,像所有天下的好男兒一樣,我敬愛自己的母親,也尊重和祝福天底下所有的慈母。
黎保榮:我在拜讀您的散文研究論著時,發(fā)現(xiàn)您很有問題意識,很有會心,有一些觀念是與中小學語文教材不同的。如您認為的,散文“形不散,神不散,心散”,就與語文教材的散文“形散神不散”存在著較大差異。您對此的具體見解是什么?這是您專門對語文教材提出異議,還是基于散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的自然而然的結晶?您還有哪些散文觀念是與中小學教參的說法存在差異的?
王兆勝:散文的“形”即形體,主要是指散文的結構布局、用詞遣句;散文的“神”可理解為“精神”“神韻”甚至是主旨,這兩方面都不能散,要做到“形聚神凝”,這就是我所說的散文“形不散,神不散”。那么,散文之“散”體現(xiàn)在哪里呢?我認為,關鍵在于“心散”,換言之,散文要有一顆寧靜、自然、自由、散淡、超然、溫潤的心靈。這是基于散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自然而然得出的結論。我還有些散文觀與中小學教參或文學史的說法不同,如針對“散文詩”的概念,我提出它是“詩”,而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散文”。我認為,散文詩、詩化散文、詩的散文這三個概念是不同的,其詩性是逐漸減少的。散文寫作在借鑒“詩”時,一定要有“度”,否則極容易使散文文體異化。如楊朔說,他的散文寫作秘訣,是“拿散文當詩寫”,這一觀點一直被包括楊朔在內的人們奉為散文寫作之圭臬;其實,這一看法是有問題的,它是造成其散文容易傷情、濫情的內因,也是散文中過度用“詩”的必然結果,余光中、余秋雨的散文均有此弊。
黎保榮:您曾研究過文化散文、學者散文、藝術家散文、女性散文、游記散文、憶舊散文等不同類型的散文,對散文的類型與特征頗有心得。從1990 年代以來,學界、作家圈就對“散文能否虛構”頗有爭議,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王兆勝:我認為,散文的精神是真誠與自由,如散文都可以虛構,那它與小說、戲劇就沒什么差異了。所以,一般意義上說,我是反對散文虛構的。但是,有的散文家以奇特的想象進行獨具個性、藝術性的書寫,展示了一個類似虛構的世界,如魯迅《野草》中的離形之影(《影的告別》)、死而復燃的火(《死火》)、狗對人的反駁(《狗的駁詰》)、亡靈自噬其身(《墓碣文》)、死后重新看世界(《死后》)、地獄中鬼魂的反抗(《失掉的好地獄》)、無物之陣中舉起投槍的戰(zhàn)士(《這樣的戰(zhàn)士》),想象都是非常奇特獨異的。也有作家用夢境虛幻甚至后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手法使散文進入一個自由境界的,如魯迅《野草》中多次出現(xiàn)“我夢見”,何其芳《畫夢錄》、巴金《夢》、斯妤《旅行袋里的故事》等都是如此。當然,有時作者因記憶遺漏導致散文中有事實錯漏,這卻是情有可原的。有時,出于一種真誠或遺憾,在散文中假設回到過去,或幻想將來,一定程度上也是可行的。但有一個界限不能僭越:藝術的虛構與胡編亂造的虛構是有本質不同的,我反對后者,卻贊成前者。
黎保榮:您近年來對散文文體也頗有會心的研究,出版專著《散文文體的張力與魅力》,發(fā)表諸如《活力與障力——大眾傳媒對散文文體的深度影響》《散文文體的張力與魅力》《散文文體的失衡及其平衡》《從“破體”到“失范”——當前中國散文文體的異化問題》《散文的文體價值及其魅力》等論文,請談一下您最有心得的看法。
王兆勝:散文文體比較復雜,認識也多有分歧。目前,最突出的問題是跨文體的倡導,這既有助于散文文體的解放,但也是一種散文在不斷“破體”后的放肆無忌。在我看來,散文文體的平衡與有度最為重要,即在保持散文張力時,不能忽略節(jié)制的問題。詩歌可以炫張夸大,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小說可以虛構,不要說神界,就是虛擬空間也可自由進入。散文則有所不同,它無論怎樣夸張變形、進行藝術虛構,最后的落腳點都離不開大地,即那個平衡、寧靜與和諧之所,就像歐陽修《秋聲賦》所表現(xiàn)得那樣,由走馬之秋聲到寂靜無聲,這頗似走鋼絲。好的散文當然離不開偏于極端的張力效果,但在張力之下所包含的互補、對話、融通和再造同樣不可或缺,特別是離不開其間所包含的均衡、平衡、彈性與優(yōu)雅。以“陌生化與心靈對語”為例,在“陌生化”中,散文可以擺脫過于“熟悉”的路徑依賴,獲得一種探索性、超越性和創(chuàng)新性,尤其是形而上的哲思;但散文畢竟是一種絮語體、對話體,其陌生化不是為了追求“隔膜”和“晦澀”,而是更好地溝通交流。因此,我們要了解散文的兩種風格:一是“獨語體”,二是“閑話風”,它們之間不能絕對分開,是散文文體的兩面一體。當然,當前的散文文體還存在著異化問題:一是對散文之真的消解,缺乏事實之真,也缺乏心靈之真;二是冗長散漫的散文積勞成疾,表現(xiàn)為宣泄體、散珠結構、語言的拉雜和題目的隨意不經(jīng);三是偏愛形式技巧的表演??傊⑽膽撌且环N在不斷破體的過程中,尋求中正、平衡和優(yōu)雅的文體。
跨界思維與天地之道
黎保榮:您身兼編輯、學者、作家三種身份,可謂跨界學人。您的主業(yè)是編輯,身為《中國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文摘》《中國文學批評》的編輯,也曾做過《中國社會科學報》的編輯,從1996 年到《中國社會科學》至今,您從事編輯工作已長達二十七年。但同時您又一直在做學術研究,這種編輯的身份對您的學術研究有沒有影響?
王兆勝:《中國社會科學》雜志要求我們成為“學者型編輯”,所以一進單位,我就將“編輯”和“學術”相結合,即所謂的“編研結合”。從這個方面說,稱我是“編輯型學者”也未嘗不可。我在《“正途”與“異路”——我的學術研究方式與路徑》一文中,曾具體談到編輯工作對我的學術研究有著深刻影響與重要意義。
一是編輯的“眼高”有助于提高學術研究的理解力與辨別力。常言道:“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倍嗄陙恚业降鬃x過和編過多少稿件,已無從計數(shù),在編選《中國社會科學文摘》的過程中,看過的文章更多。通過閱讀他人的文章,尤其是第一時間讀到知名學者的優(yōu)秀之作,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學術的動態(tài)、熱點與焦點問題、發(fā)展及其困境。通過海量的淘金式閱讀,編輯的心中就會有一桿秤,一雙鑒別文章優(yōu)劣高下的“慧眼”。用這樣的眼光審視學術,尋找自己的研究課題,就能避免重復研究和偽命題研究。
二是編輯的時間觀念有助于惜時如金和更好地發(fā)揮學術研究的潛質。繁忙的編輯工作逼著我充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從事研究工作。多年來,我沒有節(jié)假日,來北京多年還沒去過長城。在家與單位之間進行往返的數(shù)小時內,不論是坐車還是步行,我都沒有浪費時間,許多文章的腹稿都是在此形成的。我還自創(chuàng)了一種立體思維法,即“一腦多用”,同時做幾件事。在編輯過程中,我也常會受到啟示,發(fā)現(xiàn)研究的新問題。我還運用交互映照的研究法,同時進行幾篇文章的構思和寫作,其效率是非常高的。
三是編輯的“品質”會點亮學術的長路,并為研究鍍上金色。編輯工作默默無聞,但要專心、耐心、恒心、虛心,也要有奉獻精神,這直接會成為學術研究的動力源。本質上說,學術研究也要有編輯的品質,這也是為什么近現(xiàn)代以來不少學人同時也是編輯家。
四是編輯將學術研究視為“副業(yè)”,有利于更自由自主地開展研究。以學術為主業(yè)有個缺點,那就是規(guī)范太多,壓力太大,容易外在化地理解學術。作為編輯,應該寫什么文章,怎樣寫文章,我可以不管,完全按自己的興趣愛好進行自由表達。這也是為什么,我的研究不跟風,也無“急就章”,更沒有成為八股文,這都是編輯工作給我?guī)淼摹膀v挪”空間。
黎保榮:您在參加肇慶作家楊芳的西江專題散文集《守河者》研討會時,談到該書擺脫了“人的文學”觀念,書寫“物的文學”,注重物性書寫與博物觀念,您也曾發(fā)表過《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類型》《中國生態(tài)散文中的石頭意象》等論文。您能具體談談對物性書寫或“物的文學”的看法嗎?
王兆勝:“人的文學”觀以人為主題,強調人是天地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于是人變得至高無上,并可以主宰萬物。按這一思路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很容易走偏,忽略天地的規(guī)則,不重視物的主體性,缺乏悲憫情懷,對自然萬物也不會愛惜,更容易失了敬畏之心。我關注“物的世界”,主張“物的文學”,不是不要“人的文學”,而是為了避免陷入“人的文學”的絕對化陷阱。
目前,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研究缺乏系統(tǒng)性、整體感和針對性?!拔镄浴笔莻€重要抓手和突破點,對之進行分類研究很有意義。大致說來,可從三類來理解:一是生物與非生物。生物類又有動物、植物和微生物。比較而言,微生物的散文書寫顯得更薄弱。非生物類有自然物、人造物和介乎二者之間的類型。二是現(xiàn)代時空觀下的物性書寫。在時間維度,物性書寫以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的方式展開;在空間維度,物性書寫分為城鄉(xiāng)、國內外、中心與邊緣、世俗與非世俗。三是敘事風格策略的物性書寫。這里有仰視、平視、主客體感應、密集式轟炸、物我兩忘等,這對繼承傳統(tǒng)、開拓創(chuàng)新,特別是進行現(xiàn)代性轉換是很有必要的。通過物性書寫的類型劃分,能打破當前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生態(tài)散文研究的碎片化與隨意混亂的狀態(tài)。
20 世紀以來,基本是受到“人的文學”觀主導,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比較忽略物性的描寫。然而,生態(tài)散文的物性書寫中,“石頭”意象有逐漸凸顯之勢,到新時期特別是21 世紀以來有所發(fā)展。中國生態(tài)散文加深了對于石文化的認知,有助于理解世道人心和人生智慧,強化了自我約束和生態(tài)意識。在敘述方式上,中國生態(tài)散文的石頭書寫注重辯證性,傾向虛實相生、正反相合、情理交融,有助于深入物性、人性和天地道心。目前,中國生態(tài)散文中的石頭意象書寫還有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作家的主體意識和生態(tài)意識不強,物性理解不夠深入,經(jīng)典性不足,這是今后需要努力加強和不斷推進的。
黎保榮:您出版過散文集《天地人心》、學術著作《天地之心與散文境界》,發(fā)表過《路遙小說的超越性境界及其文學史意義》《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研究的多維世界:以散文為中心》《林語堂與道家文化精神》等論文,可以說您研究的關鍵詞之一是“天地”,如“天地之道”“天地情懷”“天地道心”“天地之心”“天地境界”“天地之寬”“逍遙境界”,這既是您作為學者的哲學領悟、寬厚性情、學術個性之體現(xiàn),又反映了您對好散文或好作品的超越性境界的期盼。在現(xiàn)在這樣注重頭銜、項目、獎勵等學術指標的年代,具有天地之道的學者是很少的,對此,您是否覺得遺憾?能具體談談您對文學研究中“天地之道”的見解嗎?
王兆勝: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確實感到有些遺憾,因為過于重視“人”,過于強調世俗生活,文學必然在平面爬行,難有超越性,更不能進入天地境界。至于天地之道,簡言之,就是關于天地的法則、情懷與境界,這是“人之道”難以達到的。我的理解是,無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研究,還是人生在世,真正的理解通道是通過“人”“物”“事”,進入“人之道”,特別是“天地大道”,這樣才會有智慧生成,最后實現(xiàn)對于“人之道”的超越。如果一直停留于“人之道”,不能與“天地之道”融通,甚至與之背離,那就難免出現(xiàn)異化現(xiàn)象。老子曾說,“人之道”是“損不足以奉有余”,“天之道”正相反,是“損有余而補不足”。當一陣狂風吹過,它攜帶的沙土就會把坑洼填滿,這是天地之道;人世間卻會出現(xiàn)“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慘劇。今天,不少批評家、作家、學者更愿聽各種噪音,他們的內心像沸水一樣蒸騰不止,以至于蒸發(fā)與枯竭。少有人愿做一個“聽者”,以謙卑之心看萬物的姿容,聽大地發(fā)出的聲響。其實,只有在這樣的寧靜安詳里,才能得到一種難言的感動,以及從天地自然中發(fā)出的智慧靈光。
謝謝保榮,謝謝您多年來一直關注我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由于時間匆促,我的回答有不當之處,敬請海涵,也望廣大讀者多提寶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