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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被失落的禁忌——評王玉玨《燕牙湖》
來源:《鐘山》 | 趙藝陽  2024年05月21日08:43

對王玉玨新作《燕牙湖》的初印象,是掛著濃郁懸疑色彩的黑色幽默。這部中篇小說篇幅不長,卻精巧細密,采用了類懸疑小說的嵌套式結構,用一個代寫事件包裹了五個人(伍芳、儲秀云、尹市長、黃桃);四種關系(雇傭、夫妻、情人、友人);六個故事(伍芳自己、伍芳與儲秀云、儲秀云與尹市長、尹市長與黃桃、儲秀云與黃桃、儲秀云與前男友);兩種結局(燕牙湖事件的兩個版本)。讀起來絲絲剝繭、層層相扣,既不乏悸動緊張的快感,也有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兩性關系洞察和倫理價值審判。

小說以一個經(jīng)濟窘迫、亟需用錢的女記者伍芳為剛剛過世的尹市長代寫自傳為線,以兩個代際女性的角斗和博弈(或者說市長夫人儲秀云對伍芳的態(tài)度變化)為暗線展開敘述。開篇即是伍芳在赴約前進行的一系列準備工作,當她將素顏、成熟的自我裝扮作為面對另一個女性的準備前調,意味著二者即刻進入了一種“上—下”位的權力結構。后者首先建立在兩個陌生女人間的自然雌競上——“對方是女人,年紀再大也是女人”,而后轉換為整飭嚴密的雇傭模式。由于代寫事件本就充斥著隱秘性與背德感,堆積無法言明的情緒和敏感禁忌的語匯,因而話語作為溝通的載體時常落入失效之境,它只能作為完成任務的工具,由上位者單向傳遞給下位者。其間儲秀云以盛氣凌人、咄咄逼人的上位者姿態(tài)睥睨、冷視下位者,伍芳作為乙方則無從反抗,甚至承受著某種精神霸凌。從讀者的角度來看,二人的劍拔弩張似乎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儲秀云對伍芳的態(tài)度顯然逸出了單純的雌競范疇。那么背后的原因究竟為何?

為了回應這個疑惑,作者在代寫事件本身的框架內設計了一些高光時刻。對于尹市長而言,他需要一個能表現(xiàn)其勤政愛民的突出政績,夫人儲秀云則需要參與進這一時刻中,以一位無私而又慈愛的妻子形象現(xiàn)身。于是小說的中心意象——燕牙湖出現(xiàn)了。在儲秀云的敘述里,這是一個關于“我們”的故事:一個用蘆蕩、殘荷、夕陽、雁陣、漫天雪花以及與世隔絕的小屋圈起的一個詩意桃源,以及一個相稱于此的愛情神話。尤其當后者包裹了一種舍身、渡人的價值崇高,故事遂即變得絕對正義、絕對理想、絕對感人。這不免激起了伍芳的仇視:一個自己不曾有過、也永不會有的愛情樣貌,反射出內心強烈的妒忌、憤恨、羞愧和無奈。此時小說的隱性沖突抵達了一個至高點:燕牙湖及其所代表的純潔和神圣是分割褚阿姨和伍芳、乃至二者所代表的兩類人的“鏡子”。它本該是形象佐證與情感佐證的利器,卻因某種極致和越位而引起了伍芳的疑慮。由此,小說進入了推理—解謎環(huán)節(jié)。經(jīng)過層層調查取證,伍芳逐漸逼近了燕牙湖的真相:故事的女主人公被替換成一個叫黃桃的女詩人、女記者,浪漫和詩意的主體、以及那首高尚無暇的《白樺》也懸掛在出軌、背德的輪廓之上。燕牙湖瞬間滑向了崇高的另一極,并作為軸心轉動了整個故事的敘述方式。尤其當伍芳獲取了對峙和談判的底氣,主動撕裂秘密那一刻,二人進入了一種特殊的處刑儀式。儀式的第一步是二人位置的互換:儲秀云由最初的傲慢、帶有侵略性的敵意,降格為畏懼乃至些許討好。這也解釋了她迅速選中明明不在條件區(qū)間里的伍芳,實則蘊含了某種情感投射的憎惡與發(fā)泄。第二步是儲秀云的“罪行交代”,即坦白燕牙湖發(fā)生的歷史真實,以及溯源式的事件追憶。這種想象的記憶并非炫耀而是修補,修補一種本可以避免的意外。第三步則是陣營的轉換,即“同陣營”的內核由夫—妻的兩性關系轉換為秘密執(zhí)掌者—分享者的同性關系。儲秀云與伍芳也重新建立關系結構以及雇傭方式,稱呼則由“儲阿姨”變成了“阿姨”。

隨著核心秘密的展開,小說開端便借煙草之名而彌漫著的硝煙終于被驅散,殘留下一抹特殊的余熱和溫情。儲秀云突如其來的轉變似乎是在為自己自行對號與錯位指認而致歉,而其中的底層邏輯則是博弈的失敗。她不無尷尬地面對丈夫出軌對象的鏡像——一個女詩人、女記者的符號所指,也必須承認自己輸給了本就不該卷入這場較量的另一方。因而她縱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然赤裸的事實。而一旦接受,如潮涌至的釋放、敞開乃至發(fā)泄,就會成為一段親密關系的起點。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后半段的情節(jié)起伏主要圍繞儲秀云的病展開。自秘密公開后儲秀云病倒,諸多對話、矛盾的生產(chǎn)均是在病房這一癥候式空間內完成。小說對“病”的設定為慢性腎小球腎炎,而發(fā)病的時間剛好卡在情節(jié)推進的關節(jié)處,構成了儲秀云疾病與身體圖式共同形塑的身體體驗,即原發(fā)的生理疾病加上社會性眼光誘發(fā)的反應訊息,組合成一個可彈性調節(jié)的形象生成機制。因而儲秀云的“病”首先是生理性的,而后卻更呈現(xiàn)出某種社會性的情緒傳感。隨著她不斷地發(fā)病——搶救,她釋放的情緒更加多元。在一次瀕危脫險后,儲秀云主動敞開了自己的秘密,一個與丈夫的背德相對位的高級秘密。此刻,小說進入了敘事高潮,燕牙湖串聯(lián)的最后一個故事也遂即浮出水面。一對看似恩愛堅固的夫妻頃刻間崩塌瓦解,守軍臨死前坦白的內面,系屬一種進攻式的道德審判,且似乎帶有某種嘲諷的意味。燕牙湖滋養(yǎng)的一切變得凋敝而野蠻,所謂敵與友、愛與恨、情與法,也從一種秩序走向了亂序。

按照讀者的預設,儲秀云似乎應該在病床上結束自己別扭而掙扎的一生。但作者卻有意制造了某種歐亨利式的結局——她似乎得到了治愈和救贖。生理病痛和心理創(chuàng)傷同步修復暗示了某種靈肉合一,而使之合理的方式,是接受并完成否定式雙重倫理審判,即在背德的情感結構中建立一種畸形的“收支”平衡。此時小說終于剝離了懸疑色彩的外衣,來到了內核的價值指控:兩個版本的“燕牙湖”該如何取舍?是選擇想象的虛構還是歷史的真實?是給世人呈現(xiàn)一段真實而背德的愛情,還是一段虛假而合法的愛情?無法開口的男主角尹市長又會怎樣看待,是維護自己經(jīng)營多年的偉光正的形象,還是找回當初文藝青年的瘋狂和“百無禁忌”?

這個問題伍芳沒有回答,儲秀云沒有回答,似乎也沒有人可以回答。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