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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請記住這重升的南天星斗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沈郎  2024年05月22日08:40

2002年,我寫過《呼喚阿索林——兼及南星》,介紹私心偏愛的這兩位冷門作家,就他們在民國時期一度閃現(xiàn)而隨后長期湮滅,呼吁出版界重印其著作。雖然后來并非我的功勞,但2010年,海豚出版社印行了陳子善編的《甘雨胡同六號》,讓南星重現(xiàn)于文壇星空。我欣然又寫了《海豚馱來了那顆南星》,不過,仍期望能讀到這些散文之外的、南星的詩歌。

如今,花城出版社推出吳佳駿編的《寂寞的靈魂——南星作品全集》,讓我的宿愿終得實現(xiàn):該書收錄了南星在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出版的絕大部分散文集和詩歌集(即其生前的創(chuàng)作結(jié)集),還搜輯了一些集外佚作,并有??保喺恕陡视旰枴返膫€別排印之誤,從而使這顆孤清的星辰得以完整地重新閃亮。編者后記縷述了“尋找南星”和出版的煩難與堅持,“拯救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失蹤者”,功德在焉。其用心還體現(xiàn)于兩個細(xì)節(jié):一是,我當(dāng)年在“呼喚”一文曾說,南星寫到阿索林的文章題目《寂寞的靈魂》,正可作為南星之自況;吳氏似未寓目那篇拙作,但恰亦選此為書名;二是,他在南星佚詩中,用了一首《群星》來為正文壓卷,該詩寫“一顆顆繁星消失在南方天際邊”,最后是:“請記住我,南天下的星島/南天下的新洲,南天夜空中的群星?!薄@位自甘寂寞的隱士詩人,罕有地以筆名的意象作出這樣的呼喚,令人動容。

《寂寞的靈魂》還附錄了一些對南星的評介文章,包括我那篇自己都不記得在哪里公開過的《海豚馱來了那顆南星》,該感佩其搜羅之細(xì)。此乃得附驥尾的榮幸,但出版社和編者并沒有知會我;不過,倒因此引出更直接更可喜的后緣:南星的兒子杜若京先生,近年一直整理、研究和傳播父親的遺作,他很熱心地輾轉(zhuǎn)托人與我聯(lián)系上,寄來該書,以及一批珍貴資料。這讓我不僅得聞“全集”的出版,更有了與南星的驚喜“接觸”,因為杜先生幾次寄來的資料包括:“南星詩稿”(復(fù)印件),大部分是未收入“全集”的南星手稿,個別重復(fù)的也有字句出入;《離失集》(復(fù)制本),作品雖已載“全集”,但這個家存之本,有南星親筆的大量修改,可揣摩詩人如何反復(fù)打磨作品,并訂正“全集”一些印刷訛誤。如此,令我更全面地欣賞南星詩歌,還得睹他的筆跡,如見其人,大感歡慰。南星的字很獨特,筆畫曲折,清疏樸拙,像他詩中常寫到的冬天的落葉樹;組合在一起,則如“裸露的群枝有相依之樂”。這些手書,是張中行先生說的“地道的詩人風(fēng)格?!?/p>

張中行那篇最先讓南星重回人們視野的《詩人南星》,題目鄭重地給出定語,文中指出南星是個真正的詩人:“不只用筆寫詩,而且用生活寫詩……經(jīng)常生活在詩境中?!彼⒍啻卧诓煌瑘龊献試@不如。紀(jì)果庵則記錄了南星作為“天才的詩家”,讓其他文人嘆服的例子——胡蘭成曾說,若能寫出南星“那樣的詩一兩首就很知足了?!贝送猓闲橇硪慌f友金克木介紹他時率先說:“南星是詩人?!标愖由埔舱f:“他首先是位詩人。”這兩位是在分別談南星也很有成就的譯作和散文時這樣定義的,因此我再讀南星,就側(cè)重于其底色和根本所在(也是我的久盼所在)——詩。

南星在《讀〈出發(fā)〉》中說:“詩即我的宗教。又是我的戀愛,我的喜悅?!彼潛P路易士不因生活艱苦而熄滅“詩的火焰”,而是有著“內(nèi)在的靈魂的大力”,終生寫詩不綴。他自己亦正如此。杜若京寄給我的詩稿,就基本是南星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另揚之水《關(guān)于南星先生》,素描其暮年的生活場景與為人風(fēng)范,記其通信亦常賦詩。他一直到老都“佳句如佳賓,翩然入茅舍”(《謝贈·答如一齋主先生》),曾寫過詩但早就戒了詩的我,深知這融入了生命的詩心之寶貴。

關(guān)于南星的詩,最好讓他自說自話。首先,僅用一些詩題,就可連綴出其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他是巡游人和遠(yuǎn)行客,也是守墓人和傾聽者。從黃昏到寒夜到黎明,從河上到城中到紅柿村,他或訪尋,或蟄居,在深院、高樓和月臺間有待,與新月、雨雪和白云有約,看杏枝出墻,觀蟋蟀入室。他密語船和橋梁,問訊故人和紙頁,對花束和柳絲訴說。他在輕夢中游思,在懷舊中寄遠(yuǎn),在遺失中靜息,在幽囚中送別……

再選錄他一些詩句,略加點評,同樣既見其人,亦借此見其詩:

他是“一個攜帶著三月的春寒的人?!保ā逗印罚闲翘貏e關(guān)注時令,他在詩中,以及在詩集名和散文題目中,基本上把十二個月都寫到了?!拔沂且粋€異樣的人對著青燈/等待幽靈來訪這故庭院?!保ā恫灰姟罚夷瞧恼轮姓f,南星散文的突出主題是“故居”,這份清寂的悵惘,在其詩中也屢有反映。

“在夢里我是山中茅舍的主人/接待過一些疲倦的/帶著風(fēng)霜的過路者/說一聲再見/我就去澗邊拾落枝了?!保ā队匈洝罚詈髢删?,是南星清靜自守、遠(yuǎn)離塵俗、“徑直到詩境中去生活”(張中行語)的絕佳寫照。難得的是,在漫長歲月中,他雖然經(jīng)歷了自身的困頓與外界的巨變,但到晚年仍一再用上這早期《有贈》一樣的意象,杜若京寄來的詩稿中,有新詩《清晨》,寫山鄉(xiāng)一個“孤身老人”,“欲撿枯枝?!庇钟信f體詩《山居》:“我本山村人,又做山村客。大寒拾落枝,小寒掃枯葉。”一以貫之的幽遠(yuǎn)冷淡,這真是畢生脫俗的詩人啊。

南星第一本詩集《石像辭》,當(dāng)年出版的新詩社之廣告詞說:這是“現(xiàn)代的牧歌。細(xì)膩的情緒,敏感的心靈,秀麗的文體,微微哀怨的調(diào)子。”姜德明在《南星的〈松堂集〉》中評價:其“詩宗現(xiàn)代派,抒情而精煉,又有虛幻之美?!睆堉行械摹扼搿吩u南星詩文:“風(fēng)韻都是不中不西的。……中偏于所感,西偏于所思?!绷砺牰湃艟┱f,張中行曾對他鄭重地感言:“你父親,那是真學(xué)問?!薄@些是總括,以下稍為展開談?wù)勀闲恰霸妼W(xué)”之我見。

他在《談小泉八云》中說:“做詩人的大半要靠目力”,要“以眼的觀察來制定”詩材。但又旋即在《談勞倫斯的詩》中引勞倫斯云:“閉上你的眼睛吧”,指出不要囿于“事物表面”。我想,南星自己的詩觀,乃是在凝視與冥思之間吧,就像他后一文接著說的,通過“想象與觀感”來寫詩。這兩個基點,在他的《遺忘》中很好地并現(xiàn)了:“有一個人喜好坐下沉思/喜好散步從黃昏到夜/喜好因窗紙響而嘆息/喜好凝望樹枝或天空?!?/p>

而其詩風(fēng)之所自,一是英倫、二是六朝的影響,復(fù)以妙手捏合成亦中亦西的風(fēng)致。南星對英國文學(xué)有很深造詣,并長期從事英語教學(xué)。就像他分別專文推崇的幾個英國詩人:勞倫斯的“鳥、獸與花木”,霍斯曼的“隨著季節(jié)的轉(zhuǎn)移”,露加斯的“有對古物的愛好也會有對自然的愛好”,都反映到他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中。而張中行指出,他的文筆使人想到庾子山等魏晉南北朝人,我感到這尤其凸顯于集外的晚作,如上面引過的《清晨》,開頭寫秋菊與狗,然后寫撿拾枯枝的老人,最后又回到:“狗在花枝下仍未醒來/秋菊紫花蕾似開似閉?!边€有也是寫枯寂然而清新的山村生活的《開窗》等,都盡顯六朝風(fēng)味。

再錄南星早期和晚期各一位有過接觸者之評,以見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背景與內(nèi)核。紀(jì)果庵《詩人之貧困》談南星:“他原是農(nóng)村的,對于泥土莊稼,有除去詩人以外的原始之執(zhí)著與留戀?!睋P之水也曾以《詩人南星》為題撰文,說他與自然萬物之間,“只是一種生命與生命的交流,靈性與靈性的溝通?!膶Α铩陌l(fā)現(xiàn),便是詩人的境界了?!?/p>

最后,讀《寂寞的靈魂》的附錄,還有一樣好玩的,是從劉福春等人和南星本人文章得知,南星的《春怨集》(未收入今“全集”),乃罕有的新詩集句集。集句本屬古詩詞文字游戲,南星該書卻全是集友人朱英誕的新詩而成,實屬佳話;而更早之前,南星另一好友辛笛已集過其句為一首《寄意》,南星說是“現(xiàn)代人集現(xiàn)代詩”之始。真巧,我在讀到上述內(nèi)容之前、乍接這部“全集”及“南星詩稿”等之后,就曾從書內(nèi)書外的南星作品中集了一首小詩,以志重接這顆南星之余光的心情,那恰正是南星談集句所言“內(nèi)容則仍保留原作者‘喜悅是美’的心情?!保ā丁创涸辜稻幱喓笥洝罚┚蛯⑦@分別出自其《游思》《九歌(七)》和《紅燈》的幾句,作為本文結(jié)尾吧:

“再回去守望林間的星斗/我聽見有聲音從天上落下來/你來時必現(xiàn)出喜悅的顏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