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5期|曹悅童:暗與熒光
推開門,祖瑪龍橙花香水的氣味涌出來,像一種網(wǎng)狀的擁抱。和那天在CLS快餐店里喝飲料時他身上的氣味一樣。純白的仿羊絨地毯,赤腳進去時才發(fā)現(xiàn)一些地方也有著細(xì)小的劃痕和污漬。我并不是喜歡香水的人,但我想,未來有時或許我會想念這種味道。
那時我們住在港鐵馬鞍山站附近的同一棟公寓,在電梯里碰到過幾次。我總是比他先下,他住我樓上。那棟公寓的房型大多是開放式的單間或是稍大十幾平方米的一房一廳。他很高,穿著打扮讓人很難不注意到他:白色的長發(fā),發(fā)質(zhì)顯得有些干枯,白色長襪拉到膝蓋的位置,牛仔熱褲下露出的一截大腿上有幾道像是貓的抓痕。他喜歡穿不同顏色的吊帶背心,外面通常披一件卡其色的針織外套,隱隱能看到他手臂上大片的彩色文身,很亮,像一種光照。
最初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深居簡出的怪人。幾次看到他,他只是拎著兩瓶最大瓶的飲用水回家。似乎除此之外他不需要任何其他東西。我想象著他走過那條必經(jīng)的西沙路人行隧道,穿過有些昏暗的富安商場,上一截窄扶手電梯,去最近的Taste超市,在飲用水區(qū)的貨架上拿下兩瓶水,又拎著水穿過隧道回家的場景??瓷先ニ粫任掖髱讱q,但我猜測他大概沒有在讀書了。
我的公寓在十一月底到期,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我很自由,學(xué)校的論文都已經(jīng)交完,算是畢業(yè)的狀態(tài)。我也不急著尋找一份工作,甚至還集運來一張戶外折疊躺椅,想著天氣好時可以帶去附近的烏溪沙海灘。
祖瑪龍香水?dāng)[在浴室的鏡前,還剩三分之一的樣子。幾盒未拆的彩色美瞳和印有南瓜印花的萬圣節(jié)限定眼影盤也擺在洗手臺上的柜中。走到他床旁邊的桌前,我看到那本化妝術(shù)全解析。隨意翻開幾頁,就想起在CLS快餐店的那天,他化的是類似書上的妝容。合上時,我看到書封上印著一個有些可怖的球形關(guān)節(jié)人偶。我用一本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壓在了上面。后來,我在手機上找來《失明癥漫記》這本書的電子版,也發(fā)給庭葳。
第一次見到庭葳,他和另外兩三個人正在旺角朗豪坊對面的一小塊空地busking。那里人來人往,他唱得并不好聽。他們是為了慈善募捐,我站在邊上聽了一會兒。庭葳走過來問我要不要唱,我搖頭。他問我是不是在這邊念書,我說是的,在中大。他高興地說自己也在中大。我們加上微信,我看到他畫過很多幅關(guān)于礦石的畫。后來我們成了朋友。
去海灘的次數(shù)并沒有想象的多,更是沒有一次帶上過那張折疊躺椅。真正要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那把椅子還是笨重了些?;蛟S是我沒有一點兒戶外精神。
十月,本科室友溫銘來找我玩,在我家借宿一晚。我們等電梯上樓時,他正巧走出來。
有一陣沒見到他了,我注意到他剪短了一點兒頭發(fā),穿著一雙黑色的高幫馬丁靴,身上還有淡淡的云尼拿電子煙的味道。我同學(xué)中也有人抽這種煙,是同樣的云尼拿的味道。
你看到剛剛從電梯里出去的那個人了嗎?我問溫銘。
誰?溫銘低頭搜索著旺角和深水埗待會兒要打卡的地方。
那個挺高的人。
看上去很標(biāo)新立異嗎?溫銘的視線短暫離開手機,抬眼笑著看了看我。
我只是有點兒好奇。她沒有在聽我說什么了。
夜晚還是很熱。走過亞皆老街和彌敦道上的一家家店鋪,里面?zhèn)鞒鰜淼睦錃庾屓瞬挥傻孟胪O聛韼酌腌姡缮眢w還是朝前走了,即使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溫銘在富豪雪糕車前買了兩個甜筒,遞給我一個,示意我舉起來,她用手機按下兩支甜筒與雪糕車的合影。
逛完弼街和太子花墟,我提議去西洋菜南街的云桂香米線店食米線。溫銘點了港式米線,濃重的青花椒味撲到我臉上。我點了招牌小鍋米線,加豬軟骨,又加配了少冰的咸檸七。身材矮小又干練的本地服務(wù)員拿上來一聽七喜和一個盛滿冰塊、底下置一塊話梅的橙灰色塑料杯。那杯子陳舊得有些褪色,我把一聽七喜倒進去,話梅如同泡騰片般開始溶解出碎屑。我嘗出些咸味。碳酸特別足,大量二氧化碳和胃酸反應(yīng),氣體順著食管沖出,我鼻腔一陣酸澀。
看得出溫銘今日有些疲憊,我們準(zhǔn)備乘巴士回家。她幫我一起搶到巴士二層第一排視野最好的座位。到海柏花園站時,我們下車。乘面前的扶手電梯上到二樓,是7-11便利店。我們買了大瓶的礦泉水、原味豆?jié){和一種日式的厚切網(wǎng)格薯片。夜晚十點半左右,我們走到烏溪沙海灘,匆匆看了一眼,溫銘隨意拍了幾張照片,我們便沿著隧道走回家。海邊的石頭讓我想起剛才杯底的那塊話梅,當(dāng)它們滾入海底時,海洋是否變成一種飲料。
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溫銘恐高,不敢在陽臺上站太久。這是一塊三平方米左右的方形半露天陽臺。記得第一次走進這間位于二十二層的開放式公寓,是夏季的一個夜晚。中原地產(chǎn)的中介汪佩女士把我?guī)нM公寓簡單交代幾句后,就匆匆離開了。馬鞍山、牛押山、九曲山等都被黑夜遮蔽起來,無法看見,只有窗外密集的高層樓宇錯落的燈光。這時,會有一種莫名的力,促使你向下看。
溫銘洗澡時,我接到公寓管理處打來的電話。是那位家住西貢海傍廣場的年輕女士,她有點兒胖,留著未過頸的短發(fā),戴一副黑框眼鏡。一次我們在西貢開往恒安的巴士上碰到,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穿自己的運動休閑服。在公寓她總是穿著公司規(guī)定的白色襯衫和略顯寬大的黑色西裝褲。我低頭裝作沒有看到她。后來她說那日在巴士上看到我??墒俏乙恢币詾樗粫J(rèn)得我,更何況當(dāng)時我還戴著口罩。她國語不太好,一般值通宵的夜班。每次晚上回家在樓下碰到,我們都會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之后我通常會快步走入電梯,像要躲避些什么。
電話里,她說剛才看到我和朋友上樓了。她明天就要離開這里,去西貢那邊的一棟公寓當(dāng)管理員。我說,明天就要走了嗎?她說,係啊,公司的安排,不會讓我們在一棟公寓做太久。好啊,可以離家近一點兒。還是做夜班嗎?我想一定是的,但還是問了一句。係啊,我起不了早,她說。那你要多保重。你也是啊,她說,以后不能再幫你忙啦,膽子要放大啲。我知道她在講那天我下樓請她幫忙上來捉壁虎的事,我說知道啦,真的是多謝你。
那晚掛掉電話,我按捺住幾次想沖下樓問她要WhatsApp號碼的決心,還想給她帶一聽維他桃橙味汽水,但最終也沒有去。溫銘洗漱完后出來說明天想去港島,又笑說太子花墟的老板竟然把芫荽和青紅辣椒當(dāng)成盆栽賣。不知道是不是溫銘的緣故讓我什么也沒有做。直到第二天下樓時,我看到管理處的座位上已經(jīng)坐著一個陌生的人。我告訴自己即使存了號碼也不會再有聯(lián)系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溫銘先去銅鑼灣希慎廣場十三樓吃泰國菜。下午走過銅鑼灣避風(fēng)塘,轉(zhuǎn)進電氣道,去炮臺山站附近的美華氏古著店。我們試了一整排拉夫勞倫的古著外套,沒有適合的尺碼。隨后搭港鐵去上環(huán),溫銘在兆成行買了尖沙咀和半島酒店氣味的香薰。一路許多上坡下坡,我們走過中環(huán)街市,又到花園道的圣約翰座堂,無意看到晚間的一場禮拜。穿過至中環(huán)港鐵站的一個街心公園時,天色完全暗下來。語靜聲息的片刻,我聞到溫銘手提袋中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我送她去西九龍高鐵站,之后又從柯士甸搭屯馬線回馬鞍山。在港鐵上的時間,我想如果再有合適的機會,或許我應(yīng)該主動向他搭話,隨便說點兒什么,就像公寓管理處的那位女士昨晚給我打來電話那樣。
溫銘離開后,我費了點兒力氣才又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節(jié)奏里,雖然她只來了兩天。去街市買薯仔和唐生菜,去紅磡體育館看朋友贈票的斯諾克大師賽,去大圍買手撕雞例牌,去英皇戲院看早場電影,去東涌坐纜車看天檀大佛,去奧特萊斯折扣店,去麥當(dāng)勞喝士多啤梨或是朱古力風(fēng)味奶昔,去西貢公眾碼頭,去美心面包店買早餐,去新城市廣場的松本清,去馬牯纜村或是大埔墟找朋友傾。這些動作的最后,都是再次回到公寓。果然再也沒有見到那位住西貢的管理員了。她離開公寓的第一周,我有幾次想去問新來的管理員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但我甚至想不出說服自己的理由,最后卻說服自己放棄,不要給她的工作制造任何可能成為負(fù)擔(dān)的負(fù)擔(dān),又或是不要給自己制造負(fù)擔(dān)。我不再和新來的管理員打招呼,在公寓到期離開前,我都沒有停下來和他點過一次頭。
在隧道里看到他時,我有意追上去一點兒。他穿了黑色的絲絨長袍,極細(xì)的鎦金印花,反光時我才察覺。他頸部纏繞著文身般黑色choker項鏈。剛才在Taste超市里就有看到他,在燒味區(qū)選盒飯。我去了奶制品冷藏區(qū)買鮮奶和雞蛋。隔著些距離,我們幾乎是并排同行了一段。
你朋友走了嗎?聽到他的聲音,我詫異地向左右看了一下,視線又無意間落到他項鏈的吊墜上,是一顆不規(guī)則的水滴,同時聽到他鼻息傳出一絲極輕的笑聲。我和他對視一眼,確定他是在和我說話。
前兩周就走了,你認(rèn)識我?我不經(jīng)思考便脫口而出。他點頭,你住在二十層?二十二,我又問他住幾層。我在二十九層,他說,有一次在嘉明教授的人類學(xué)課上還見過你,想起我們好像住一棟樓里。我快速回憶了一下卻毫無印象,可是我從來沒在學(xué)校里見過你。去年我是嘉明老師人類學(xué)課程的教學(xué)助理,今年因為一些事情很少去學(xué)校。我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又問他,你還記得我那個朋友?記得啊,我下樓時你們正好要上去,你朋友行李箱輪子壓到我的腳。我暗自笑了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公寓樓下。他按下上行鍵,電梯從十九層降下來,我們靜靜地站著,像等待一次分別。電梯降到二層時,他突然說,去旁邊喝東西嗎?
新開的CLS快餐店我還一次都沒有進去過,我以為它只是賣些美式漢堡和薯條。之前這里是一家糖水鋪,可是沒有多久就停業(yè)了。店內(nèi)的空間比我想象的還要擁擠一些,僅能容納的三四張桌椅都是不銹鋼材質(zhì)的。看上去他和吧臺點單的男生很熟悉。在我還沒瀏覽完點餐紙時,他已經(jīng)點好了。我注意到他們看向我,便匆匆和點單的男生說跟他一樣,我其實不知道他點了什么。
杯子也是不銹鋼的,上寬下窄,沒有把手。淡乳白色的液體,上面漂浮一枚薄荷。你經(jīng)常點這個嗎?我問他。點過幾次,他說。我嘗出來這是可爾必斯風(fēng)味的奶泡酒,我挺喜歡。你的公寓租到什么時候?他問我。這個月底,你呢?我還有挺長時間的,到明年七月底,但或許我會早點兒離開,他說。當(dāng)他撩起袖管時,我第一次看清了那片如光照般的彩色文身,是一張人臉。
月中的畢業(yè)典禮你會去參加吧?他問我。我說我會去的,但不打算租碩士服了。他點點頭,我看到他刷過睫毛膏后濃密的睫毛垂到眼瞼上,幾乎要遮蓋住藍灰色的美瞳,他非常漂亮。但這樣近的距離,也讓我能夠看清在粉底之下,他臉上某些極細(xì)微的痘印的坑洼。
你還記得公寓原來那位微胖的、戴一副黑框眼鏡的女管理員嗎?我問他。他一時稍顯得有些迷茫,但還是點頭說有印象。她離開這里前有給你房間撥去電話嗎?我說。為什么她會給我打電話?他說,一點笑意還是伴隨著鼻息輕輕傳出。我也不知道,我說,她不在我們公寓當(dāng)管理員了,現(xiàn)在去了西貢那里的公寓。好像確實是有些日子沒看到她了,你們聊過嗎?他問我。她離開前給我房間打來一個電話說過,但沒說幾句就掛了。他點點頭,帶有些自嘲的意味,她應(yīng)該不會給我這類人打電話的。我的可爾必斯奶泡酒只剩下些碎冰,我看到他最后吞下那枚薄荷葉。起身離開時,我們加上聯(lián)系方式。他說月底清屋如果有大件家私不好處理可以找他幫忙。
這一次等待電梯時,我知道會是真的分別了。于是沒有忍住問他,那片文身是誰的臉。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如果我說這只是陌生人的話,你信不信?他說這是二十歲獨自旅行時隨意走進一家刺青店文的。只是在那一天,他想文一張陌生的臉。我說,我原以為這一定是某個對你重要的人。誰是對我重要的人呢?他說。
按下二十二層、二十九層,我只覺得時間漫長。電梯在二十二層開門時,我不太自然地和他告別,后來干脆是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進房間。
點開他的頭像,我漸漸看出是一個抽象的人形,由深淺不一的各種粉紅色堆疊出來。他的昵稱只是一個類似十字形的符號。我把鮮奶和雞蛋放進冰箱里,發(fā)現(xiàn)還有許多沒用過的袋裝料酒和糟鹵汁,在房子到期前大概來不及用完了。
畢業(yè)典禮那天,我給房東發(fā)去消息,約定月底來檢查房屋情況,順帶退還押金。房東要求清空所有東西,只保留屋內(nèi)原有的家私?;丶仪?,我假裝無意地往CLS快餐店里望了一眼,也沒有看清什么,就上樓了。
折疊躺椅、榨汁機、香皂、未拆封的金御膳濃香花生油、塑料衣架等這些最初集運來的東西,我想到時都可以不要。但我想帶走這把日式切刀,是半年前在新港城AEON超市買的,當(dāng)時我需要一把可以切冷凍肉的鋒利的刀。
這半個月里都沒再見到他,無論是在公寓里、Taste超市或是隧道里,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時間像是被壓縮了一般。公寓到期的前一天晚上,房東發(fā)信息問我可否明天下午四點在公寓見,我回復(fù)好。走到陽臺上,我站了一會兒。這里時不時會看到飛機從頭頂飛過。最初那種促使人向下看的力,悄然間已經(jīng)減輕許多。
第二天早上陽光特別強烈,我?guī)缀跏潜徽招训?。起床后,我先拆下窗簾,扔掉枕頭和床墊。冰箱里未用過的料酒和糟鹵汁我也一并扔掉了。那把日式切刀我放在了行李箱很深的地方。銀黑色的刀刃外,我先裹了一塊鵝黃色毛巾,又在毛巾外包裹一件不穿的灰色襯衫。無意識地,我用手在襯衫覆蓋住的刀刃處按壓了幾下,在感受到一點兒疼痛時又驚醒般松手。
清理掉屋內(nèi)除了桌椅之外的大部分東西,我坐下來吃昨天在美心面包店買的一只紅豆包。收到他的消息時,我并不像想象中驚喜。
他問我是否已經(jīng)離開了,我說下午就要走了。他說前段時間他父親突然聯(lián)系他,讓他回邵陽,估計還要待上一段時間。他請我?guī)兔θバ畔淅锊榭聪掠袥]有嘉明教授和學(xué)校的信件。想到自己很少查看信箱,正好可以趁離開前一起看下,我說好。
我的信箱里只有惠康超市的一疊廣告紙和房東太太的幾封信函。房東以前和我說過,信箱里他們的信留在里面就好,他會定期來取。打開他的信箱,是水電單和一張全新的八達通卡。沒有看到嘉明教授或是學(xué)校的信,我和他說,只有水電單和一張八達通卡。他說八達通卡是半個多月前掛失的,問我能不能幫忙放到他公寓里。我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他告訴我房間密碼是六個零。
那雙黑色的高幫馬丁靴他沒有穿走。旁邊還有雙嶄新的鑲著玫瑰金鉚釘?shù)拇蟠a白色高跟鞋。床邊的墻上貼著一面bunny兔女郎的粉紅色旗幟。我把水電單和八達通卡放在他桌上幾條choker項鏈旁。床上,他在一側(cè)堆滿了各種造型的玩偶。一塊插電的LED霓虹發(fā)光板一直亮著,讓房間擁有了一點兒賽博朋克的質(zhì)感,他應(yīng)該從來不會拔掉它的插頭。我相信那是他使用最久的燈,最依賴的照明。轉(zhuǎn)過身,我在斜靠著墻的狹窄全身鏡里看到了自己。
回到自己的公寓內(nèi),我蹲下來拆卸掉桌腳,跑了兩次,分別把桌腳和桌板放到同層的垃圾房。行李箱已經(jīng)被我裝得不能再滿。距離和房東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我獨自去了趟烏溪沙海灘。在人行隧道里從口袋中摸出無線耳機戴上,磁吸式的耳機盒瞬間又迅速合上,發(fā)出一記清脆的響聲。
海的味道在隧道里就可以聞到。我想起有一段時間沒和庭葳聯(lián)系了。學(xué)期結(jié)束后,他沒有在香港多停留就回了海豐。上一次見面,是他問我要不要一同去西貢放生。他母親信佛,叫他那日去街市買青魚放生。我公寓門前就有去西貢的巴士。庭葳住旺角黑布街,他打的士過來。放生后,我們坐在海傍廣場的長椅上。當(dāng)?shù)氐拇野汛T诎哆叄瑢⑿迈r捕獲的各種海鮮放在船上售賣,漁船就是一個個檔口。我和庭葳說,我們放生的魚會不會很快又被漁民捉?。客ポ诖笮χf如果自己是漁民,一定會去捉那些魚的。
四點,房東沒有親自來,而是委托一位男地產(chǎn)中介過來。他檢查了熱水器,確定能放出熱水,又看了眼冰箱,很快就從運動腰包里拿出押金讓我清點。我知道肯定是對的。我把公寓的門禁卡和兩把鑰匙給他,發(fā)現(xiàn)那把戶外折疊躺椅還沒有來得及丟掉。我已經(jīng)背起雙肩包,扶著行李箱。如果可以,麻煩您幫忙放到同層的垃圾房吧,我和他說。好啊,正好我還可以坐一下。他露出地產(chǎn)中介的招牌笑容。
我就這樣有些匆忙地離開了馬鞍山的公寓,離開香港。我準(zhǔn)備先去深圳,往落馬洲方向走。
到福田口岸過海關(guān)檢查時,安檢員叫我把行李箱里的日式切刀拿出來檢查。我說放在了很深的地方,很難拿出來,只是一把切菜用的刀。我甚至想主動引起一場沖突。安檢員說屏幕里看到這把刀刃要比一般的長許多。我到一旁的角落蹲下來開箱。拉開拉鏈時,明顯感覺到行李箱脹起來一些。我手伸進箱子的縱深處,摸到那件襯衫,拉著衣角將刀帶了出來。銀黑色的刀刃裸露出來。安檢員把刀還給我時,抱歉似的說了聲沒問題了。
我在口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給庭葳發(fā)去消息,問明天能不能去海豐找他玩。又想起下午在他的公寓里,我們的房間是完全一樣的格局。拉開他淡紫色衣柜簾的一角,在沒有看到任何內(nèi)容前,選擇放下手。庭葳很快回復(fù)說好,問我也離開香港了嗎?
去海豐我只帶了一只白色的單肩帆布包,準(zhǔn)備當(dāng)天就返深圳。走出火車站,在遠處就看到庭葳,他穿了天藍色的衛(wèi)衣。庭葳帶我去他家里,在集中賣音響的電器街上。
路上,我本來想和庭葳說昨天離開前,我去了那個人的公寓。但我想庭葳大概并不感興趣,于是放棄了。我看到海豐往返遮浪的縣城巴士,看到媽祖廟,看到大紅色臉盆里裝的青橄欖和青桔,看到紅場,看到陸豐新潮白字劇團在高飽和的橙色紙上寫下的午晚劇目:《珍珠塔》《金葉菊》。
在庭葳家里,依然可以聽到樓下音響里一直在放著粵語老歌。他去廚房做兩碗咸丸湯和炒粉,讓我先喝點兒好的檸檬冰茶。
咸丸湯里是用豬肉和糯米粉制的丸子,庭葳說兩種丸子都是買現(xiàn)成的,他只是煮一煮。下午我們走過公園,走過紅宮紅場舊址,走過海豐中學(xué),去日日咖啡喝東西。我們都不愛喝咖啡。庭葳主動說起昨天我發(fā)給他的《失明癥漫記》,他看了一些片段。我說我也是。
晚上庭葳打車送我去汕尾火車站,我乘最晚的一班高鐵回深圳。我感到我們確實是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默契,比如在開放冷氣的咖啡館門前同時停下來,比如同時笑那兩碗咸丸湯不能算是他做的,比如從不去過問彼此之后的打算。我相信庭葳也是同樣的感受。
候車的時候,我想起離開前,庭葳帶我走進那間他收藏礦石的房間。我看到那些他分享過的熟悉的畫作。
硅鋅礦表面透露出幽暗又輕盈的綠光,水鋁氟石透著藍光,方鈉石如同一塊被火灼燒過的鐵碳。房間里沒有開燈。庭葳走在我前面,聲音不時在我耳邊響起,我沒有聽清。在那種漆暗的環(huán)境里,我看到庭葳周身也隱隱透露出一種近乎礦物的熒光。我控制不住地開始回憶他的臉,以及他手臂文身上的那張臉。完全回憶不出了,只是記得一片深淺不一的粉紅,卻抽象不出一個人形。
曹悅童,2000年出生,碩士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xué)跨文化研究專業(yè)。曾獲全國大學(xué)生第七屆“野草文學(xué)獎”小說組一等獎。小說散見于《廣州文藝》《西湖》《湖南文學(xué)》《紅豆》等。現(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