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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謯娽著嗓子哭起來”——老舍小說里的土話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趙武平  2024年05月28日13:29

一九五五年一月,《駱駝祥子》修改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新本子。相比舊本,新本里的變化之一,是有了注釋:一共七十二個。這些注釋中,標了音的詞,只有兩個;“謯娽”是當中之一,其語出“虎姑娘瞪了老頭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謯娽著嗓子哭起來,把屋門從里面鎖上”(第十五章)。它的注文為:

“謯娽,念ㄓㄚㄌㄛ,尖聲。”(頁一三一)

在后來的本子里,同一注釋未再改過,——《老舍選集》第三卷在一九八二年出版,“謯娽”的注釋一仍其舊。至一九九九年一月,《老舍全集》出版,該注釋出現(xiàn)變化,其中的注音符號,換成拼音字母:

“謯娽,念zhāla,尖聲?!保撘欢澹?/span>

這個變化不太引人注意,因為注音符號在一九五八年停用,對其陌生者不會留意,看不出舊本中的ㄓㄚㄌㄛ,換成拼音字母,作zhālo,不是zhāla,——現(xiàn)今坊間流行的本子,“謯娽”的標音,多從后者。

改動導致的音變,老舍會否認可? 不一定。

注釋有注音的本子,老舍見過的,除了一九五五年的繁體字直排本,就是一九六二年十月簡體字橫排本。應該相信,若果他來朗誦《駱駝祥子》,“謯娽”一定會給念作zhālo,——lo在這里即“咯”,其用法如“了”。把zhālo改成zhāla,他未必會贊成,盡管別人會有不同意見。比如,在一九四〇年第九十六期《立言畫刊》上,就有一篇《由〈駱駝祥子〉談到方言文學》,對“謯娽”的讀音,作有如下解釋:

“老舍自知‘方言作家’的頭銜難以下冕,便認真向這條路用了功夫。如一七七頁的‘謯娽著嗓子哭起來’,上邊兩個字早已失傳了,它們音Jala,如俗話說:‘他沒正經(jīng)的,就會瞎扎拉?!闶清e字?!?/span>

文章作者陳逸飛,是《立言畫刊》編輯金受申的友人。金受申在北京第一中學校念書時,聽過老舍的國文課,后來成為北京話專家。陳逸飛和金受申一樣,對北京話下過功夫,曾指導日本學者松尾繁實的研究,——“他是早稻田大學華文系畢業(yè)的學生,對中國古今文字都很精通,就是對‘方言’學得不深。我的日語老師久米先生介紹他來中國,跟我學‘北京土話’。這種話在元曲、《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以及近代老舍的作品中,都很占分量,可惜就是本國沒有專人研究,所以也沒有現(xiàn)成的教材,能供外國人學習。一般‘正人君子’視土話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決不予以重視。國際友人倒知道,這是中華民族最寶貴的遺產(chǎn),所以不遠萬里,前來從師”。

陳逸飛作《學生畫報》記者時,也采訪過老舍。老舍那會兒從英國回來不久,住在擔任北平市立師范學校教務主任的白滌洲家里。一九三〇年五月二十六日,老舍與陳逸飛通信,措辭相當幽默,足見二人并不生分:

逸飛先生:

您來,正趕上我由津回來大睡其午覺,該死! 其實,白老先生也太愛我了,假如他進來叫我一聲,我還能一定抱著“不醒主義”嗎?

您封我為“笑王”,真是不敢當!依中國邏輯:王必有妃,王必有府,王必有八人大轎,而我無妃無府無大轎,其“不王”也明矣。

我星期三(廿八)上午在家,您如愿來,請來;如不方便,改日我到您那兒去請安,嗻!

敬祝笑安

弟 舒舍予鞠躬

謯娽的俗寫,陳逸飛認為是扎拉。在《北京話語匯》(一九六一年)里,金受申也舉了另外幾種,——咋喇,扎剌,扎里和扎了(頁一九九):

咋喇(zhā la) 形容說話聲音大而又說的多。例如:“這么半天光聽你一個人咋喇了?!闭部梢哉f成“喞剌咋喇”。

扎剌扎哄(zhā la zhā hōng)形容一個人不安靜,或辦成了一點小事,就大喊大叫。語匯原做扎哄,說起來為了增加聲色,就成為“扎剌扎哄”。例如:“你扎剌扎哄的干什么?”扎剌也可以寫做扎里,里念輕聲;也可以寫做扎了,了字念重音。

金受申的解釋,與老舍在《北京話語匯》序言里的話,其實是對應的:在北京方言中的語匯中,“有的呢,原有古字,可是在北京人口中已經(jīng)變了音”。

也就是說,老舍認為,北京人口中的zhālo,在古人筆下,即《說文解字》里的謯娽。而段玉裁對之的相應注解是:“謯,娽也。從言,虘聲。側(cè)加切?!稄V雅》曰,謯,言彔也?!镀贰俄崱方栽?,謯,言彔也;言彔,謯也。按,許書有娽無言彔,故仍之,其義則未聞。謯娽當是古語。許當是三字句?!稄V韻》,子邪切。古音在五部?!保ā墩f文解字注一》,第三篇上,三十八頁,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其中的“側(cè)加切”,用拼音書寫,即zhā,就是謯的本音。而娽的本音,讀若lù:“娽,隨從也,從女,錄聲。力六切。三部?!保ā墩f文解字注五》,第十二篇下,四十二頁)

古字音變現(xiàn)象,是李榮的《漢字演變的幾個趨勢》中的一個題目。他說,“同一個字,重讀輕讀寫法不同,也是多音字的分化”,而“有的作家,比方老舍,文字接近口語,或者注意記錄口語,這種現(xiàn)象就更多”。他同時舉例,說“橫豎”寫成“橫是”(“你橫是多少也有個積蓄”,《駱駝祥子》,六十九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五年),是因為輕音“豎”字元音含混;而把“心腸”寫成“心程”(“酒在桌上發(fā)著辛辣的味兒;他不很愛聞,就是對那些花生似乎也沒心程去動”,同上書,八十二頁),是因為“腸”字輕音,元音變窄。此外,形容詞加定位詞(方位后置詞)“裏”,有時寫“裏”(“他自己覺出來,仿佛還得往高裏長呢”,同上書,十頁),有時寫“了”(“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老舍選集》,六十六頁,開明書店,一九五一年),例如:“飽裏,多裏,好裏,高裏,大了,長了”。那是因為輕音:“裏、了”不分,都讀[?l?]的緣故。

照這個說法,“謯娽”在北京人口頭,從“扎拉”(“咋喇”,或“扎剌”)、“扎里”,再變?yōu)椤霸恕?,是一脈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