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喬:“瞳距”之殤與暗疾修復
小說《瞳距》中,武靜國因自幼年起長期佩戴眼鏡造成瞳距過寬,面部呈“唐氏兒”畸形征象,他終其半生都在與自己的“瞳距”隱疾做著對抗:吃飯、洗澡、睡覺,甚至是夫妻之間的床事,都不可以摘下遮擋他面部缺陷的“面具”。即使功成名就、名片上金光閃閃的頭銜排成一列,他潛匿在內(nèi)心深處的暗殤與隱疾也仍然無法治愈。
迎娶與自己地位身份極不對等的尹芳為妻,從某種意義上,是武靜國“瞳距”之殤的深化以及惡化——用他自己的話說,迄今,只有這個叫尹芳的驗光女技師在看過他的裸臉之后依然可以讓他覺得“安心”。然而,“安心”并不能維系真愛,當與另一個女人簽訂了一份無比荒唐的、“任何時候都可以不摘下眼鏡”的協(xié)議時,他與尹芳的婚姻自然而然便也走到了盡頭。另外,“瞳距”之殤的隱喻同樣還體現(xiàn)在小說中的其他人物身上:尹父因手殘終日沉溺于酒精的懦弱與逃避,尹母在失望中一日一日練就的強勢乖張,原生家庭的病灶帶給尹氏姐弟的負重與無力……
尹翔的死起初看來是個謎,但當作者以剝洋蔥似的方式一層一層揭開真相時,讀者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尹翔的死因,從根子上來說,依然還是來自“瞳距”之殤。設(shè)若尹父并未因手殘而意志消沉,尹母的心理并未在扛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后日漸失衡,這個家的運轉(zhuǎn)依然像一切正常健康的家庭一樣井然有序,后面的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也就不會發(fā)生?;蛟S,尹芳尹翔姐弟倆在當年推著手推車挨家挨戶借磚頭沙子的那一刻,“瞳距”之殤就已埋存。
尹芳嫁給了社會地位顯赫的武靜國后,得到了整個家庭乃至整個家族的膜拜、禮遇,甚至“感激”,尹家的聲望因為尹芳攀上高枝而日隆。姐姐的“成功”,明里暗里刺激著弟弟的尹翔,于是他決定效仿姐姐。在追求比自己大九歲的海產(chǎn)女大佬遭拒后,尹翔以“送大禮”的方式進行了飛蛾撲火似的最后一搏,在以失敗而告終之后,他最終選擇了用死來終結(jié)自己的悲壯之旅。
比起尹翔來,尹芳的處境其實并沒有好到哪里去,不對等的婚姻,除了帶給她表面上的光鮮與徒有其表,作為妻子,應(yīng)該配享的珍視、呵護,甚至最起碼的被尊重,她丁點兒都沒享受到。在婚姻中,尹芳毫無疑問處于可憐而卑微的地位。盡管出身社會底層的她,早已被生活磨煉得鈍感十足且力量感十足,但那些無法言說的隱痛依然會時不時冒出來,將其刺傷。特別是在丈夫提出離婚以及尹翔自殺之后,命運之手把尹芳推到了崖邊絕境,在迎接命運挑戰(zhàn)的過程中,她學會了反思,并在反思中一點點蓄積力量,最終獲得成長。《瞳距》的結(jié)尾,當尹芳看到武靜國那滿滿一抽屜的眼鏡時突生的愛意,其實是一種接納,對武靜國的接納,也是對自己的接納。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尹芳完成了對自身“瞳距”之殤的真正療愈與修復。
尹芳酒后扯掉并踩爛了武靜國的眼鏡,可謂一次痛快的爆發(fā),讀來酣暢淋漓,然而似乎卻并沒有真正帶給讀者多少快意,相反很多人可能都會如我一樣,心里生出和尹芳類似的疼痛感——“一股尖銳的刺痛從身體深處游弋了出來,從比心臟更深的深處,疼,所到之處,全都是疼”。猶如尹芳那只流血的腳后跟,這場控訴和反抗帶給讀者的痛感竟比快意還要濃烈。因為我們看到,武靜國和尹芳其實都是深陷“瞳距”之殤與精神隱疾的人,都是努力掙扎擺脫卻被無力感深縛的人。
王玉玨善于塑造善良、自尊、隱忍、身處社會底層而又無比堅韌的小人物?!兑贡肌分械哪莻€飽受命運捉弄,卻依然把最大的善意和愛給予了繼女的貨車司機;《月亮之上》中那個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把人格線降到最低刻度,讓讀者對其心生無限悲憫與敬意的臨時工……他們屢遭挫折,卻依然負重前行,以堅韌之心面對普通生活的每一天;他們命途多艱,生活困頓,卻從未在精神層面放逐自我。渺小卻不卑微,遭遇了惡意,卻依然保持良善,我想這也許就是他筆下的人物能夠?qū)覍掖騽尤诵牡脑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