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與阿特伍德的鏡中世界——以想象作為方法
厄休拉·勒古恩
厄休拉·勒古恩從不諱言自己對于《老子》的青睞,“我的一言一行都有它的影子”,這實質(zhì)上為中國讀者提供了一條理解其文學的捷徑。天地萬物與我并生,我只不過是傳遞自然之聲的途徑,它(世界)是我的目的,而我(作家)則是它的途徑。
厄休拉的小說創(chuàng)作借由國內(nèi)科幻類型的勃興,開始不斷地涌入市場,但是我還是堅持認為在閱讀厄休拉作品之前,應該先讀她的文論。文論不只是那些困于象牙塔的高端理論,《我以文字為業(yè)》《以想象創(chuàng)造世界》,一本是厄休拉一生的文學理念傳遞,另一本則通過采訪對談的形式,將她豐沛、細膩的想象之魂慷慨地呈現(xiàn)了出來。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在鏡子的另一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那里。盡管《使女的故事》因為同名劇集享譽全球,但是阿特伍德的定力仍舊是文學本身。阿特伍德與厄休拉在科幻(推想)小說這一議題上的爭論,可以看作是西方世界在文明前進的新關口上,立足于成熟的文學基礎,對于資本侵蝕、信息爆炸影響傳統(tǒng)文學業(yè)態(tài)的共同質(zhì)詢。像極了厄休拉收獲榮譽之后,在頒獎典禮“怒斥”亞馬遜等電子書商代表,阿特伍德也對作家的商品化持有相當?shù)木琛Wx者們在書架前做抉擇,更多地依賴商業(yè)利益,而非藝術考量。厄休拉所表述的困境,不僅限于西方,也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前些日子多家出版社揭竿而起反抗網(wǎng)商平臺的強制性打折,但是廣大網(wǎng)民卻不完全買賬,高昂的書籍原價,越發(fā)飽和的宣發(fā)力度,閱讀的式微與過剩的出版物也構成我們市域中鏡子兩端的一對表像。
正如厄休拉所言,科學從外部入手,準確地描述世界;詩歌則從內(nèi)部,精準地表述世界。科學解釋,詩歌暗指,兩者都是對存在的贊歌。我們既需要科學的語言,也需要詩歌的語言,否則我們就會停流于無休止的“信息”堆砌,卻無從洞悉我們的無知與自私。
馬克·費舍在《資本主義現(xiàn)實主義》里提到:“資本主義就是信仰在儀式或象征解釋層面崩潰后剩下的東西,而剩下的,只有在廢墟和遺跡中跋涉的消費者-旁觀者。”在無法否認各種藝術淪為消費社會的消費品的同時,藝術的抵抗和自救顯得十分蒼白。這種無力感不以個人的主觀意識作為轉移,甚至連藝術品的等價物——金錢,也好像失卻了價值,“我們相信金錢只是一種沒有任何內(nèi)在價值的、無意義的價值符號,但我們在行動上表現(xiàn)得它好像有神圣的價值?!彼晕覀兿萑肓硕蛐堇f的信息矩陣里,陷入了焦躁不安的被動性交互里,大家都獲得了一種不能明狀的癥候里——專注力的無能。
“虛偽的現(xiàn)實主義是我們時代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倍蛐堇@種不經(jīng)意的表述,是一種文人的自矜,但也確實是戳人脊梁骨的批評。阿特伍德在所著的《在其他的世界》里,提到了一個生動的譬喻,她說小時候一個人睡覺,總會擔心床底下的世界里會不會冒出什么妖魔鬼怪。這是人類最普遍的共同經(jīng)驗,然而多少人在生理成熟之后,精神趨于理性之余,忘卻這種想象力所造成的被窩里的瑟瑟發(fā)抖,和那種隱秘的、私人的興奮。就像厄休拉的調(diào)侃,她說美國那些不相信龍存在的“大人物們”都不可信,她堅信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我們具備其他物種所不具備的想象力。
劉勰言:“寂然凝慮,思接千載?!痹凇段乙晕淖譃闃I(yè)》中,厄休拉不厭其煩地闡釋文字、語言、故事對于歷史、祖先的重要意味。厄休拉的父親是研究北美原住民的人類學家,丈夫是考古學家,阿特伍德的父親則是昆蟲學家。這些背景信息有助于我們?nèi)ダ斫膺@兩位老太太,那些包羅萬象的論述形式,比如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到底是變成了什么蟲子,比如為什么小丑和謎語人會成為布魯斯·韋恩的一體兩面。
坦率地說,在厄休拉和阿特伍德的文論(或者說雜談)作品中,我獲得了比閱讀她們的科幻作品、詩歌更多的樂趣。二位毫不顧忌地與大家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更令人感到激越的是——她們是怎么想的,她們就是怎么做的。
厄休拉的文學之路并非坦途,彼時創(chuàng)作科幻、幻想類的文體,是男性作家的特權。“垮掉的一代”余威仍在,太空幻想曲這樣的套路科幻依舊是類型內(nèi)的主流,更加嚴峻的是,批評、評論的話語被男性徹底壟斷。一而再再而三地投稿,收到的是逐漸習慣的退稿信。但是她的“情緒穩(wěn)定”讓她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慢慢開始嶄露頭角。厄休拉是一個再“正?!辈贿^的作家,她家庭美滿,撫養(yǎng)多個子女,享受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她不走極端,不特立獨行,熱衷于與各個層次的讀者進行交流;對于自己的“獨門絕技”從來不藏著掖著,撰寫成了《寫小說最重要的十件事》。要知道,從來用鼻子看作家的哈羅德·布魯姆都對厄休拉送上崇高的贊譽。那些困于話語、口號的天花板,被厄休拉的實踐擊得粉碎。在美國女性主義浪潮興起的時候,許多運動團隊都來找厄休拉合作,希望她能夠參與運動,撰寫表述運動口號的文學作品,厄休拉頂住了壓力,她表示作為一個還能夠從家庭獲得樂趣的人,她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去參與這些現(xiàn)實中的抗議?!澳阋獙W習,了解哪些問題是無法回答的,這樣你就不會徒勞地嘗試回答它們,這是我們心情沮喪或身處黑暗地帶時最需要的良方。”這樣的姿態(tài)顯然被曲解為“清高”,或者淪為父權社會的“走狗”,在走向沖突的語境里,你的正常,就是極端的反常。
然而,作家回應社會問題的最佳姿態(tài)只能是文學本身。
在《黑暗的左手》里,厄休拉巧妙地將性別的轉化與她眼前的紛爭嫁接起來,遵從意識的波浪,這種根植于意識中的波浪先于文字而存在,并且引領其為之服務。讓讀者進入她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而不是簡單地依附于亢奮的口號、空洞的運動。將一切人類行為沖突化,只會讓我們喪失生命的豐富可能?!妒古墓适隆犯σ粏柺溃驮谖鞣剿枷肴锵破鹆司薮蟮臓幾h,有論者以阿特伍德的“推想”小說是對于赫胥黎、喬治·奧維爾的拙劣模仿,不認為她所推想的未來可能會成為事實,阿特伍德用一封封回信、一次次講演回擊各種質(zhì)疑,“在文學作品中,每一處風景都是一個思想,而每一個思想也能由風景塑成,正反烏托邦亦是如此?!弊孕?不自信是阿特伍德持有的獨特寫作姿態(tài),她并不拒斥任何一種政治表達,并熱衷于在文字、故事中“演算”這些道路,把它們?nèi)拷唤o讀者去體驗、去評介。厄休拉說,她厭惡這個類型、那個類型的標簽,科幻(推想)小說就是應該是文學的一部分。這兩位作家不遺余力地推倒橫亙在類型之間的障壁,暗合了那種逐漸堙滅在歷史中的人文精神,那種完滿的知識體系,那種不易切分的精神實質(zhì),甚至在遙遠的東方,你也能找到這樣的表述,錢谷融先生說過“文學是人學?!?/p>
阿特伍德給厄休拉下過這樣的注解,她認為厄休拉在自己構建的想象王國里是一位威嚴的執(zhí)政女王。毫無疑問的,這位女王的宰制力源于她覆蓋全年齡段的想象力,她既可以很通俗,也可以很深邃,同時始終青睞獨立、小眾的出版社,警惕文字權力被少數(shù)批評家壟斷,好似普羅米修斯將編織故事的奧秘交予有心人。在這些層面上,穩(wěn)定的心靈、傳統(tǒng)的家庭,或者說“愛”本身,讓厄休拉獲得擁有尊嚴的可能,在面對鏡中的想象世界,盡情地翻覆翱翔,不受掣肘。
科幻、推想小說僅僅是這兩位作家精神世界的一小部分。即便科幻仍舊是小眾的狂歡,但是她們已經(jīng)為此鋪平了道路,預見了風險,或許會讓讀者有信心面對鏡中的世界,也有勇氣找回我們床底下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