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敏、傅小平:要真正做到“真實”,真的不容易
“故事是當年的,體悟是一路走來、回眸細想時慢慢產(chǎn)生的?!?/strong>
傅小平:我想對你有所了解的人,讀到《蒜頭的世界》都會感到有些驚訝,你怎么就沒有征兆地寫出了這樣一本書?這和你之前的《重返1976》區(qū)別實在是太大了,難不成你作為一個成人作家,也要來分兒童文學一杯羹?當然,我想你的寫作一定是由心而發(fā)。那就說說,為什么會寫這本書吧。
袁敏:我很高興你把這本書界定為兒童文學。其實,這本書出版社最初的定位是給家長看的,沒想到出版后孩子們也都很喜歡。中國作協(xié)兒童文學創(chuàng)委會主任高洪波看過此書后給我打過一個很長的電話,他也說你明明寫的是有趣的兒童文學,版權頁上怎么是家庭教育?如你所說,我以前從未寫過這樣的作品,之所以沒有征兆地寫了這樣一本書,是因為我從編輯出版《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文選》開始,一直在關注中國的教育,有一些想說的東西總是在心里涌動,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直到有一天,一位多年研究少兒教育心理學的朋友在聽我講述了我兒子小時候種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糗事后對我說,你兒子太有意思了,你為什么不把你和你兒子的故事寫下來呢?我開始并沒有把朋友的話當真,我覺得一個淘氣包的故事寫出來有意義么?朋友說,你的兒子其實很優(yōu)秀,你這個當媽媽的教育理念也很另類,你為什么不把自己在孩子教育問題上的感悟寫出來和千千萬萬家有“熊孩子”的家長們分享呢?我一琢磨,對呀!我一直想表達的東西不正蘊含在我和兒子之間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中間么?于是,我開始寫下一個個小故事。最初,這些故事在伍美珍主編的《陽光姐姐教作文》上連載,受到孩子們的歡迎,我信心大增,就一篇篇寫下來了。我在寫的過程中下筆格外順暢,十幾萬字,很快就寫完了,因為是從心流淌出來的,很輕松,最終出了這本書。
傅小平:說起來,這兩本書也有共性,就是你總是能從一些細節(jié)里生發(fā)出生命的體悟,也因為這樣,雖說《蒜頭的世界》是有意為之的淺,但從這淺里,還是能讀出一些深的東西,這一點和《重返1976》是共通的。我不確定,你的這些體悟是當年就有的,還是經(jīng)過這么多年回過頭去細想才產(chǎn)生,并記錄下來的?
袁敏:故事是當年的,體悟是一路走來、回眸細想時慢慢產(chǎn)生的。之所以會去回眸,回頭細想,是因為周圍總看到許許多多的母親在重復著我曾經(jīng)有過的種種焦慮、困惑和抓狂,我終于意識到,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們的教育似乎還在原地踏步。我不是說中國的現(xiàn)行教育體制都不好,而是覺得我們學校的集體教育面對每一個孩子的個體生命時,常常不匹配。孩子們雖然上課在學校,而卻有一多半的時間在家里,許多父母總覺得把孩子送進學校,教育是老師的事情,家長只要管好孩子的衣食住行就可以了,殊不知孩子的智商、情商、財商,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其實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逐步形成的,父母若是忽略了家庭教育這一塊陣地,也許就是放棄了孩子一多半的人生。
傅小平:作為一個作家,同時也是一個出版人,在寫這本書之前,你對相關教育讀本會有一定的了解,你多半想著自己能寫出什么新的角度,能帶給這類圖書以什么新的質素。那么根據(jù)你的觀察,這類炙手可熱的圖書存在什么問題?這類圖書看似能給人指導,實際上很多就像是成功學著作教不了人成功的道理一樣,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這一點看看教育界存在的頑疾就一目了然了。
袁敏:你說的那些炙手可熱的家教類的書確實很久以來都是圖書市場上的寵兒,動輒上百萬甚至幾百萬的銷量不能不讓一個出版人心動。可憐天下父母心,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出類拔萃?那些“哈佛女孩”“耶魯男孩”的成功成材之路,誰不想借鑒一二?“好媽媽勝過好老師”的教育寶典,哪位家長都愿意從中取點真經(jīng)。正因為此,眾多出版社蜂擁而上,各種家教類圖書鋪天蓋地。然而,越來越多的同質化的少兒和家教圖書折射出中國成功學的狹窄,這種狹窄弄得孩子很壓抑,弄得家長很焦慮。
傅小平:這本書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不是教父母如何讓孩子走向成功,而是教孩子學會享受快樂,而即使是要成功,也不能因為要追求成功而失去快樂。當然這么說,已經(jīng)包含了對中國教育的批評。在不少中國人的感覺里,不管是父母的教育也好,也是孩子的成長也好,成功與快樂很多時候是不能兩全的。這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對成功的認識存在很大的誤區(qū)?
袁敏:在我看來,出類拔萃的哈佛女孩耶魯男孩畢竟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是普普通通的,但普通就不能成功嗎?不能成為鳳凰,為什么就不能做一只快樂的小鳥呢?
傅小平:在自序里,你寫到蒜頭是個非常普通的孩子,但我讀下來卻覺得這個孩子不普通,不說他身上有那么多古靈精怪的鬼點子,單單是他的財商就實在了得。你要說普通,只能說是在被當成重要衡量標準的學習成績上普通罷了。而另一個不普通在于,他成長的環(huán)境不普通,舉個簡單的例子,畢竟不是很多孩子的家庭,都能為救一只病貓,承受得起18880元醫(yī)藥費的代價的,當然既要讓孩子懂得付出愛心,又要讓孩子懂得承擔責任的道理卻是普通的。如此看來,套用羅丹的話來說,沒有一個孩子是普通的,我們?nèi)鄙俚闹皇前l(fā)現(xiàn)他不普通的眼睛。
袁敏:我也很喜歡這句話:沒有一個孩子是普通的,我們?nèi)鄙俚闹皇前l(fā)現(xiàn)他不普通的眼睛。我一直收藏著我兒子高一時的一張成績單,那上面物理、化學分別是29分和30分,不及格,這樣的考分當時真讓我汗顏。但我發(fā)現(xiàn)成績單上語文的班級平均考分是73.5,而兒子的考分是76,高出平均分,而“藝術”這一欄里是“優(yōu)秀”。更讓我意外的是,在老師評語這一欄里寫著:“你知識面廣,多才多藝,積極參加班級、學校組織的各項活動,能力得到老師和同學的認可。”直到現(xiàn)在我都感 謝這位老師,感謝她在一個物理、化學不及格的學生成績單上寫下了這樣的評語,它不僅讓一位母親面對偏科的孩子心生一絲欣慰,也讓一位考試成績不佳的學生保留了一份自信。
“我并沒有刻意選擇敘述的語言,提起筆寫下就是這種味道?!?/strong>
傅小平:題為《蒜頭的世界》,這本書實際上寫的是啦啦眼中的“蒜頭的世界”。而啦啦能深入到蒜頭的世界里去,很大程度上在于她能理解蒜頭的世界,會站在蒜頭的角度去看事情、想問題,她在面對蒜頭做出各類出格的事所保持的那份冷靜、克制,讓人印象尤其深刻。這也是你作為一個作家和書中啦啦的人物原型重合的地方,因為作家的過人之處,往往就在于他們對人物有同情之理解,但不少作家在寫作時能做到這樣,在生活里卻未必能做到,不過你做到了。
袁敏:你說的“冷靜、克制”在和孩子相處的過程中真的很重要,許多家長往往會在孩子犯錯誤或者學習成績不佳時不冷靜、不克制,沖動之下做出一些偏激的行為,其后果常常是兩敗俱傷。前段時間,浙江的媒體報道學校孩子自殺的事件有六七起,這真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有一個11歲的小女孩跳樓自殺,就是因為沒有完成作業(yè),在學校被老師批評了,老師把家長找到學校談話,家長在接孩子回家的路上一路責罵孩子,孩子回家后就走了極端。不要以為這樣的事情是個別現(xiàn)象,我在《蒜頭的世界》中有一篇故事叫“尋找100棵大樹”,我兒子當時犯錯誤,老師把我交到學校訓話,我也是一怒之下對兒子說了狠話,兒子當時也說要去死。幸虧我及時“冷靜”下來,克制自己,事情才有了拐彎。否則,后果可能也會不堪設想??梢韵胍?,這樣的事情很可能就近在我們身旁。這種時候,家長一定要冷處理,給自己一個緩沖,給孩子一個過渡,等雙方都冷靜下來以后結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我讀作家寫孩子的書,一般都會寫到孩子與文學或圖書的淵源,但這書里似乎沒怎么寫到,不知道是不是遺漏了,還是你認為這部分并不能反映蒜頭的世界,把它給忽略了?換言之,我想進一步問的是,孩子的世界,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世界,也是一個有著很多面向的世界,多半還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沒有寫進書里,那你在故事選材上,是怎么考慮的?
袁敏:書中有一篇《四驅車風波》,講的是蒜頭在班上賣汽車的故事,小學四年級的蒜頭學著做生意掙了100多塊錢,被學生家長告到學校。高明的老師拿出兩堂作文課讓同學們在班上展開討論,她不對蒜頭賣汽車的行為做評判,卻指出:1.你賣汽車是經(jīng)營行為,你無照經(jīng)營,非法;2.你掙了錢,有盈利,應該交稅。你沒交稅,違法。之后,蒜頭的床頭居然出現(xiàn)了一本小書:《中小企業(yè)100問》。我和孩子他爸都是文人,讀這種書肯定沒有我們的淵源,也和我們對他的人生設計大相徑庭。但他在生活中遇到事兒了,想要了解,根本不用我們指點,自己就去買來讀了。正如你所說,孩子的世界,是一個充滿可能的世界,也是一個有很多面向的世界,這個世界大人往往是不了解的。你可以嘗試去了解,但最好不要去干預或阻止。當孩子的興趣和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馳時,你只能觀望,而不是扼殺。這種興趣也許是階段性的,也許是持之以恒,成為最終人生選擇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盡可能支持孩子做他想做的事情。
傅小平:這本書有個副標題,“快樂媽媽教育筆記”,其中的“快樂媽媽”這個理念是我特別看重的。因為一般說來,作為一個媽媽,她寧可把痛苦留給自己,也要給孩子帶去快樂,但有的時候,她越是想給孩子快樂,卻是讓自己和孩子都不快樂。就這本書里講述的故事來說,媽媽啦啦也有很多煩惱,要說她有不同之處,就在于她能把煩惱轉換為快樂。雖然你在書里沒明說,我隱約覺得你想說的是,作為一個媽媽,你要成為快樂媽媽,最重要的是要多一點平常心。
袁敏:你說得很對,現(xiàn)在有許多父母對自己的孩子期望值太高了,常常讓孩子不堪重負。前段時間我去一所學校講座,互動交流時,一個女孩問我:我想當一個幼兒音樂老師,爸爸媽媽卻要我當居里夫人,我該怎么辦?我說你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過爸爸媽媽嗎?女孩搖頭。我問她,為什么不告訴呢?女孩說,我不敢,我怕他們生氣,說我沒志向。女孩說這話時,眼里全是眼淚。我當時真的很難受,這么懂事的一個女孩,為了不讓爸爸媽媽生氣,只好自己不快樂!我給她念了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一首詩,詩中這樣寫道:你不快樂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你只是虛度了它。無論你怎么活,只要不快樂,你就沒有生活過。我問女孩,能把這幾句詩念給你的爸爸媽媽聽嗎?女孩說:能。我不知道女孩是否真的有勇氣把詩念給她的爸爸媽媽聽,但我很希望她的爸爸媽媽能注意到自己的女兒不快樂,了解她為什么不快樂!假如孩子不快樂,做父母的你能真的快樂嗎?
傅小平:寫這樣一本教育筆記看似容易,其實不容易。首先,作為一個成人,還原兒童經(jīng)驗就很不容易,更何況你寫的是兒子小時候的事情,記憶也很遙遠了。其次,作為一個成人作家,你得換一種孩子能接受,或說是大人孩子都能接受的語言來寫。還有,如果說這本書的敘述部分相對好寫,要寫好母子間的對話可就難了,畢竟生活是一回事,要把它寫成故事又是一回事。所以要寫好對話,你非得深諳兒童的心理才行,要不怎么看都會讓人感覺是作者替孩子在說。我讀下來,不好說這本書沒有瑕疵,但大體上看是自然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袁敏:許多看過《重返1976》的讀者都說很難相信《蒜頭的世界》是出自同一個作者之手,《重返1976》的語言風格沉郁、凝重,而《蒜頭的世界》的文筆幽默、俏皮,節(jié)奏快。其實,在寫作過程中我并沒有特別刻意地去選擇敘述的語言,好像提起筆來,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現(xiàn)在這種味道的字句,書中許多啦啦和蒜頭的對話幾乎都是生活中的本來面目,我只是把它記錄下來了。這本書真正坐下來寫的時間很短,完成得很快,雖然都是兒子小時候的事情,時間似乎已經(jīng)久遠,可是一旦寫起來,記憶清晰地撲面而來,好像還真沒有什么思路堵塞的時候。也許,發(fā)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故事,都是拍攝在母親心上的底片吧,一翻印,一切都是那樣的清晰。
“沒什么教育寶典,想和讀者分享的,就是一種思維方式吧。”
傅小平:我看有報道稱這本書是潤物細無聲的教育真經(jīng)。說它“潤物細無聲”是沒什么錯的,“教育真經(jīng)”卻是未必,因為這本書并非講的什么真經(jīng),即使有真經(jīng),那也是由故事生發(fā)出來的,這也正是現(xiàn)在很多教育讀本的通病,很多類似的書,都太急于傳授所謂“真經(jīng)”了。好在這本書里,讀不到刻意傳授的“真經(jīng)”,倒是能讀到如有評論指出的“生活味道”,這讓我引申開去想,與其琢磨著讓孩子如何成功,不如先教他們懂得生活,而懂得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袁敏: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教育真經(jīng),每一個生命的個體都需要有與其相匹配的不同的教育方式?!端忸^的世界》也同樣,里面沒有什么教育寶典,只是一個尋常母親在育兒過程中的個人感悟。如果說想和讀者分享的,可能就是一種思維方式吧。
傅小平:贊同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專家孫云曉的評價,他說,看這本書最震撼的感覺是“一個現(xiàn)代少年向你走來”。既然向我們走來的是現(xiàn)代少年,那就需要有與其成長相適應的教育。但很多情況是,孩子都成長到“現(xiàn)代”了,父母卻依然留在“前現(xiàn)代”。從這個角度看,父母在培養(yǎng)孩子成長的同時,也要真正學會“與孩子一起成長”,在這方面,你有什么樣的“真經(jīng)”可以分享?
袁敏:你又說“真經(jīng)”了,真的沒有,有的就是和孩子一起成長的點點滴滴的煩惱與快樂,這種煩惱與快樂,真的是人生中無法取代的幸福,家長們千萬不要錯過。
傅小平:你這么大跨度的寫作,讓讀者對你以后的寫作不由多了一份期待。當然總的說來,你偏向于經(jīng)驗性寫作,即使寫的是虛構作品,你也是有堅實的生活經(jīng)驗打底的,而你的人生經(jīng)驗可謂豐富,要把很多經(jīng)歷,包括你父輩的經(jīng)歷都寫出來是很可觀的,這樣就更可期待了。
袁敏:看來你對我還是比較了解,我的寫作常常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徘徊,無論厚重與淺顯,我的雙腳都踩在生活的土地上。我想,以后的寫作還是會延續(xù)自己的風格吧。上一輩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和故事肯定是我會深挖的礦藏,哥哥姐姐們的知青生涯是我一直在追尋的歷史,身邊的有關教育的話題依舊會是我關注的重點。
“試圖架構一座歷史與現(xiàn)實的橋梁。”
傅小平:剛說到你父輩,以及你哥哥姐姐們的故事,我就想到你前些年出版的《重返1976》。近期重讀這本書,依然覺得挺震撼的。我想,這種震撼與其說來自你講述的遺言案本身,不如說來自于你經(jīng)由這一事件引發(fā)開去的對時代、人性和命運等深層命題的感悟和反思;與其說是你完成了對這一事件的追溯,不如說你追蹤記錄了那一重要時刻,及在當事人心靈和命運中投下的光和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本書講述的“往事”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這一事件本身,時間才是它真正的主角。
袁敏:作為對歷史的回望,我原先取的包含遺言案字眼的書名無疑更準確,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會更大一些;但正如你所說,我在沉默三十年后首次觸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對那段歷史的追溯和記錄。它所涵蓋的一切超越了遺言案所帶來的種種創(chuàng)痛和災難,而更多帶給我們的是從創(chuàng)痛和災難的土壤中生發(fā)出來的美麗的花朵,它和人的個體的心靈有關,也和時代的大命運密不可分!這些美麗的花朵靜悄悄地開放在大時代的角角落落、隙隙縫縫,你要回過頭去尋找它采擷它,你就得切切實實地重新回到那個已經(jīng)久遠的過去,把當下的熱鬧和喧嘩拋卻,寂寞而寧靜地去和歷史重逢。你會發(fā)現(xiàn),當時忽略或者看不清的種種,在重返的途中會不可思議地變得清晰起來。書名最終定為《重返1976》應該說是內(nèi)容決定的。
傅小平:“寂寞而寧靜地去和歷史重逢”這句非常打動我。在當下某一特定的時刻,與歷史或自己的過往“相遇”,很多時候總讓人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如你這般的“寂寞而寧靜”特別耐人尋味。那是怎樣一種心緒?
袁敏:這樣的心緒就像遠山頂上的皚皚白雪,又像林深幽處掠過耳際的風,面對的是無人的空曠,當下這個時代太熱鬧了,人很容易變得浮躁,而那種重返歷史的途中,喧嘩與嘈雜被屏蔽在外,心特別的清明、安靜,沒有干擾。
傅小平:最初知道你寫這本書,并引發(fā)我強烈的興趣,主要在于書名中的“重返”一詞。重返就意味著重新返回“現(xiàn)場”:一是人的現(xiàn)場,你寫這本書時,事件的主要當事人尚且“健在”,且介入到了你的寫作過程當中;二是物的現(xiàn)場,醉白樓、留椿屋等見證了遺言案的舊跡都在,且都留下了當事人與你一起重返的身影。更令人感慨的是,所謂的現(xiàn)場并非通常說的“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也非。所以,你和當事人可謂共同進行了一次歷史與現(xiàn)實交錯的重返之旅,在時間的對照中彰顯觸目的“現(xiàn)場感”,讓你的講述始終充滿了張力。
袁敏:這些年,遺言案制造者李君旭,也就是書里的蛐蛐兒,數(shù)次病危搶救,他的狀況一直很不好。最初的起因是摔跤了,造成植入在身體中的不銹鋼股骨折斷,引起感染,炎癥后來又轉移到肺部,雖然一次次被搶救回來了,但我們?nèi)タ此麜r,發(fā)現(xiàn)他的植入股骨的腿肉都發(fā)黑了,也就是說肌肉幾乎都壞死了。這樣的狀況真的讓人心酸。
在我和當事人一起重返1976的過程中,我最最遺憾的就是:不能和蛐蛐兒一起重返。我一直期待蛐蛐兒有一天能重新站起來,我們能一起再次重返1976,他能開口說出當年的事實真相。沒想到他竟然這樣不辭而別,匆匆離去,帶走了一代人的記憶和未解的心結,也帶走了至今未破的真相。
傅小平: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也在想,假如蛐蛐兒和你們一起重返,會是怎樣一種情景?對你的寫作又會產(chǎn)生何種影響?從出版的文字看,除第一章《我所經(jīng)歷的1976》中對遺言案有總體的勾勒外,正面敘述這一事件時,你最先寫到的是處于事件最外圍的大耳朵,然后才過渡到寫主要的當事人蛐蛐兒,并按照這一順序一步步進入事件的核心。何以如此?
袁敏:曾經(jīng)不斷地有人想深入了解探究遺言案,包括多年前寫出“遺言制造者”的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楊匡滿,他們都想采訪涉案人員,但除了蛐蛐兒以外,所有當事人都拒絕采訪。我的哥哥作為遺言案核心案犯更是說了這樣的話:“二十年內(nèi)我們誰都不要說這個事情。”很長時間里,這就像是一個集體的約定,當事人面對種種打探全部報以沉默。這不是一件獵奇的事情,而是一段重要歷史,當事人擔心走樣。我理解他們這種心情。等我要寫這部書稿,并約主要當事人吃飯,希望他們能夠接受我的采訪時,涉案者中已經(jīng)有年長者接連離世。我說,這樣的采訪帶有搶救歷史的意味,我們對被遮蔽的歷史是負有還原真相的責任的。我的話打動了他們,而且因為我也是當事人,我在三十年以后再做這件事情,無論是時間的沉淀,還是我和他們共同涉案的身份,都讓他們覺得是適合的。其時,幾乎主要的涉案當事人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都擔負著一定的領導職務,他們都很忙,約他們很不容易。比較而言,大耳朵只是一家農(nóng)場的普通技術人員,時間相對富裕,另外,大耳朵是這些當事人中唯一一個普通百姓的孩子,卷入這場案件在今天讓他引以自豪,他很愿意說。還有,大耳朵在粉碎四人幫前夜割腕自殺也確實驚心動魄,從寫他開始重返1976,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傅小平:某種意義上說,這本書是你在《收獲》“親歷歷史”欄目發(fā)表的系列文章的結集。也因為此,幾個章節(jié)里開頭你都提到了寫作的過程,及前后發(fā)生的故事,使得通篇有很強的代入感。在讀者的感覺里,或許他們并非只是聽你在講述一段塵封的歷史,他們的印象和判斷也參與和改變了你敘述的過程。
袁敏:這是一段遙遠的歷史,三十年后重述這段歷史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如今大多的年輕人沉溺于物欲、拜金、娛樂、八卦,對理想、抱負、青春、前途,完全有了與我們當年不同的解讀。但我還是覺得,無論這個社會走到什么時代,有一種精神是亙古不變的,有一種追求是永恒的。我想你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你說得很對,我是在講述一段塵封的歷史,但我也試圖架構一座歷史與現(xiàn)實的橋梁,過來人可以回顧和反省,年輕人可以了解那個時代青年的熱血與情懷。當下的讀者對這段歷史的印象和判斷,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參與和改變了我敘述的角度,這種角度的選擇我以為不僅僅是文本的,更是內(nèi)涵的。
傅小平:我注意到,這本書由鳳凰聯(lián)動再版后,書名改成了《中國,漫長的一年》。這一改動似乎過于落實了,給人感覺這本書只是聚焦1976年這一特定的年度,及遺言案這一特定的事件。我想再版前后書名的改動,是能反映編者的不同歷史觀的,何以會有這樣的改動?
袁敏:你這個問題提得真是犀利,對書名的改動我其實也很糾結。我自己曾經(jīng)也是出版人,我很知道出版方對市場的考慮。如你所說,《中國,漫長的一年》只是聚焦這一特定的年度,編者的角度更多放在對懸疑的解密,這容易吊起讀者一探究竟的胃口;而《重返1976》,更多的著眼點在于“重返”,更多立足于用歷史觀照現(xiàn)實,有一種穿越,而穿越的目的是反思。
“我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寫歷史?!?/strong>
傅小平:讀講述往事的書,我會特別留意作者講述的姿態(tài)。出于人的本能,回憶過往,我們常常會不自覺地加以美化。撇開當下林林總總的“往事”書籍不說,即便是在很受關注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訪談錄》《往事并不如煙》等書中,盡管也有對過去時代的反思,但字里行間總是充滿了不勝唏噓的懷舊和感傷。而你在寫作過程中,似乎有種自覺的意識,要從這個窠臼里跳脫出來,你常常在看似可以盡情發(fā)出懷舊式抒情的關節(jié)處打住,轉向對事件的追溯和反思。
袁敏:在寫《重返1976》的過程中,包括這個在《收獲》開了三年有余的專欄最后成書時我一再說,我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寫歷史。我在書中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而是這一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我也會有懷舊和感傷,但這種懷舊和感傷的文字若出現(xiàn)在作品中無論如何都會變得矯情,你說我有自覺的意識,也許吧。
傅小平:實際的情形是,歷史一經(jīng)講述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故事的色彩。或者說,真實的歷史本身就有很強的故事性,就像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遇見的,那些待事后回想起來感覺比故事更像是故事的經(jīng)歷。所以我想,如果說和你同時代的人讀這本書,會讀到更多歷史的感悟。不曾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年輕讀者,則更可能是被發(fā)生在那個年代里的人物身上的故事所深深感染的。你以為呢?
袁敏:確實如此。該書出版以后,幾次加印,不斷有讀者給我寫信或打電話,同齡人會回顧歷史發(fā)許多感慨,而年輕人更喜歡書中人物的友誼、愛情故事,覺得那個時代的友誼愛情怎么會是那樣的?他們覺得很憂傷,但是很美。
傅小平:就歷史與故事的這樣一種悖謬關系而言,你在《追尋真相》一章中,由蛐蛐兒習慣于編造故事的秉性引發(fā)的感慨意味深長。你說:“歷史上常常有很多事情就是因為后人編造故事而使真相走樣,而走樣的‘真相’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們逐漸加深的印象,久而久之就變成了沒有引號的真相?!笔聦嵣希芏嗾嫦嗑驮谌藗児适碌闹v述中漸行漸遠,但沒有這樣的講述,讓你藉以探索和發(fā)現(xiàn)真相的線索都可能隱匿不見了。對于一個紀實文學的寫作者來說,怎樣克制講故事的沖動,而使得真相按其本來的面目自然呈現(xiàn),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袁敏:這是我寫這本書最艱難的考驗,也是我付出最辛苦努力的地方。雖然我不能說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好,但起碼我主觀上是有意識地克制講故事的沖動,盡可能地按歷史真相的本來面目去呈現(xiàn)。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追尋真相》這一章節(jié)的結尾處我有三段補記,應該說,這三段補記是我上述話的佐證。如果有興趣,你可以再找來看一看。對一個紀實文學作家來說,要真正做到“真實”,真的不容易。
傅小平:寫個人的歷史,多半會碰到一個疑惑:我寫下的這段歷史,對于更廣泛的人群來說有何價值?你是否有過這樣的考量?又是怎么想的?
袁敏:雖然我寫的歷史是渺小的個人的歷史,和史學家們宏大敘事的歷史相比,我寫的一切可能微不足道,但我相信,在歷史洪流面前,親歷其中的個體能從不同的獨特角度回憶歷史、挖掘歷史、記錄歷史,恐怕某種程度上也能深化歷史,彌補歷史宏大敘事留下的邊角空白。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共和國的歷史,有許多環(huán)節(jié)似乎被遺忘了,被遮蔽了,普通人不帶任何目的的記憶或許能彌補這些環(huán)節(jié),他們共同的追索,或許能為恢復歷史的整體風貌提供具有史料價值的筆墨。
也許正因為我始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寫歷史,而不是講故事,所以我要求自己盡可能呈現(xiàn)客觀敘述,你前面說的“節(jié)制和理性” 可能就是這種客觀敘述使然,我不希望有太多文學色彩的東西,那可能會使人產(chǎn)生歧義。曾經(jīng)有人稱我在《收獲》上發(fā)的第一篇文章《我所經(jīng)歷的1976》為“壓縮餅干”,覺得太濃縮了,一定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或者不便寫出來;還有人問我,文章發(fā)表時是不是做了刪節(jié),為什么總是讀到關鍵時刻就戛然而止,像有很多未盡之言?我想,這可能就是你說的“打住”,假如其他讀者也像你一樣,在打住的地方停下閱讀的腳步思索一下,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傅小平:就我的閱讀所及,相比其他一些講述往事的書,你的這本書有一些新的質素。多數(shù)回望歷史的書總會匯聚多人的視角,即使是一個人寫的,通常也是勾畫群體的形象,章節(jié)之間是獨立的。而你從個人的視角聚焦某一事件,章節(jié)之間是有機聯(lián)系的;構成此類圖書的人物通常是有很大關注度的知名人物,逃不開“精英敘事”的質疑,而你這本書的人物,其實是造就這一事件的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人,盡管他們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
袁敏:你們做文學圖書的記者閱讀量肯定比我大,所以你可能會有比較,有分析,你們會提綱挈領地總結出我們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想到的東西,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新的質素是什么,我也從未想過“精英敘事”和“百姓說話”區(qū)別在哪里。說實話,我寫《重返1976》的文字的時候腦袋里好像沒有寫作的概念,只是有一種噴涌而出想傾吐的欲望,有一種想打撈,想趕緊拽住,不拽住就會轉瞬即逝的恐慌。尤其是當那些遺言案的當事人開始從這個世界上一個個消失,剩下的人也在慢慢老去的時候,這種恐慌尤甚,真的有一種和死神賽跑的感覺!
傅小平:有瞬間被“恐慌”一詞擊中的感覺,很多珍貴的個人記憶,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消失了,就像“總理遺言”案如果沒有你的記錄,也終將消失一樣。所以特別能理解你的這種緊迫感,但你的敘述是自在從容的,難能可貴的是,作為當事人之一,在走近這段歷史的同時,你能跳出來做客觀而理性的打量。
袁敏:這種“恐慌”還真不是說說的,你看,沒有任何征兆,我們所有的人也都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蛐蛐兒卻突然間說走就走了。我真的很后悔這次春節(jié)前因為在上海北京都有工作,回北京工作完事后就留在家中過年了。所以這次春節(jié)前沒有像往年一樣去看望蛐蛐兒,他就這樣沒有留下一句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據(jù)說其他當事人約好了在春節(jié)前去看他,到他家中無人,說住到城東醫(yī)院了,大家都不知道城東醫(yī)院在哪里,其中有幾個人正好又有別的事,就說,那就等節(jié)后打聽好醫(yī)院地址再去看他吧。不曾想,這一錯過,陰陽兩隔!生命真的很脆弱,你說怎么能不恐慌呢?又有出版社想再版此書,我也積攢了一些問題想再采訪蛐蛐兒,可是現(xiàn)在沒有可能了。
“沒必要讓個人來承擔歷史的創(chuàng)痛?!?/strong>
傅小平:圍繞某個謎團式的事件層層深入展開敘述,在國外可謂一種流行的寫法,如寫反恐題材、五角大樓事件、水門事件等等,在國內(nèi)卻并不多見。究其因,我想主要不在于國內(nèi)的作家天然地沒有這種能力,而在于我們對一些敏感題材的控制非常嚴格,在體制內(nèi)享受好處的作家也樂得不去碰這根時時可能觸雷的高壓線。你這本書似乎很好地處理了這個問題,這樣一個敏感的題材最終得以通過層層審查出版,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我想這關乎你在書中展示出的寫作技巧。新書圍繞遺言案展開,你抽絲剝繭、條分縷析地往故事深層掘進,使整個書寫的過程充盈著一種解謎式的動力,讓人有讀偵探故事的感覺。
袁敏:你說的有讀偵探故事的感覺,那是因為這個歷史事件本身充滿了深邃的謎團,塵封的往事又過于重大,我不知道如何向讀者詮釋這三十年來的等待和沉默,我只是突然拽住了謎團的線頭。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和王旭烽一起去看望蛐蛐兒,想起他當年意氣風發(fā)英俊瀟灑的模樣,再看他如今木納遲鈍失憶忘卻的衰老,我一下子覺得,不能再等了,我有責任順著這線頭尋找謎團背后的真相?,F(xiàn)在,隨著蛐蛐兒的突然離世,尚未完全解開的謎底真相也許真的要石沉大海了,我真的很遺憾。
傅小平:或許因為有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做參照,你的寫作始終緊貼著他們在漫長歲月中的命運變遷往前推移,加之你對人性的洞悉和觀察,書中人物的性格,總體上看刻畫得挺成功。尤其是偽造遺言的蛐蛐兒,即李君旭這個人物。我讀完書后,第一個反應是,如果現(xiàn)在依然是個身心健康的人,對這本書的寫作將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你在書中強調(diào)自己寫作每一章,都和當事人做過核實,蛐蛐兒看過你寫的這些文章嗎?如果他讀了,又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
袁 敏:你好像有些潛臺詞哦?我想反問一下,你讀了這本書以后是如何評價蛐蛐兒的呢?我想你不會因為我寫了蛐蛐兒身上存在的某些人性中的弱點,就對他整個人的定位產(chǎn)生質的變化吧?我過去就一直認為,到現(xiàn)在也仍然認為蛐蛐兒是我們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他是一個真正的青年才俊。我們今天再回過頭去看當年那份順應了民心,張揚了民意,在客觀上起到了像一把投向“四人幫”的匕首作用的遺言,你能不佩服這位遺言制造者的智慧和勇氣么?當然,我不想說也不認為蛐蛐兒就是反“四人幫”的英雄,這樣的提法和結論顯現(xiàn)出歷史的某種荒謬。
傅小平:還顯現(xiàn)出了人生的某種荒謬。你在書里寫到,蛐蛐兒炮制遺言案的當兒,正經(jīng)歷感情的嚴重受挫。換言之,如果沒有他在感情上的這一波折,或許就沒有了改變很多人命運走向的遺言案。這讓我想到,相比一些大人物在歷史風浪中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際,小人物與大歷史的碰撞,因其不可捉摸的偶然性,有時更讓人難以釋懷。
袁敏:在宏大的歷史洪流中,個體的小人物的命運對后人來說或許更真實、更可感,更有血肉,因而也更讓人難以釋懷。
傅小平:蛐蛐兒無疑是個特別復雜的人物。正是他的“雙重謊言”,影響了很多人的命運。從事件本身看,他可以說是一個反“四人幫”的勇士,但同時也是一個缺乏擔當?shù)呐撤颉D愕闹v述提到了各個當事人對他行為的諒解,包括一些知情人對他的同情和關照,充滿了人性的溫暖和感動。但我以為從寫作角度看,放棄對他的“求全責備”,把責任推卸給時代,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對此事件的深入剖析,也削弱了批判的力量。另外,蛐蛐兒現(xiàn)在的處境是值得同情,如果“文革”結束后,他正常發(fā)展,官居要職,對你的寫作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袁敏:我做了多年的編輯,我對用詞非常在意。我注意到你的話語中用了“求全責備”這樣一個成語。這個成語在字典上的解釋是:對人對事苛求其完美無缺。這應該不是個褒義詞吧?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我想我們對人對事還是應該寬容大度,不應該苛求其完美吧?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你的話,因為你選擇了“求全責備”這樣一個詞,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你本身對蛐蛐兒當年的行為也充滿了同情和諒解?我想,我們并沒有把責任推給時代,但我們也沒必要讓個人來承擔歷史遺留的創(chuàng)痛,大家還是向前看吧!
傅小平:回憶那個時代,人們大多會聯(lián)想到“青春”“理想”“激情”等壯懷激越的詞匯,卻少有日常生活的描繪。而你的這部書里多次寫到很細致的生活場景。在那種特殊的時刻,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似乎有一種拯救性的力量。然而,很多時候我們對生活的日常總是如此漠視,讓人感慨。
袁敏:我很高興你注意到了書中許多日常生活的描繪,你也是第一個對我說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有一種拯救性的力量。事實上,假如沒有生活中瑣瑣碎碎點點滴滴平平淡淡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捱過那段艱難的時光,你說“拯救”是貼切的。正因為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我不會再對生活中的一切漠視,哪怕是做飯洗碗這樣平凡的家務事,你都可以從中找到樂趣。
“紀實的文字,更真切,更具沖擊力?!?/strong>
傅小平:我想用小說的形式來演繹這一事件,對你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不過,用紀實文學的方式來表達,也暗合了當下的潮流。相比很多虛構作品,非虛構作品似乎有著更好的賣點。2001年諾貝爾獎得主V.S.奈保爾就說過這樣一番話,他認為小說的時代已然過去,只有報告文學那樣的非小說作品才能抓住當代世界的復雜性。對此,你持何種見解?
袁敏:我倒是更喜歡另外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的紀實文學作品《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這樣的非小說類作品所呈現(xiàn)的世界的復雜性和人心靈的復雜性確實讓小說望其項背。與他的獲獎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相比,我確實更喜歡他的紀實作品《伊斯坦布爾》。我這樣說并不是因為你說的“非虛構類作品有著更好的賣點”,我也從不認為小說的時代已然過去。這兩種體裁和樣式并沒有可比性。
傅小平:的確如你所說,兩種體裁的簡單對比,并沒有實質性的意義。如果說近年小說表現(xiàn)有些低迷,只能說明小說在我們這個時代里碰到了一些困境。但以少數(shù)幾部受到關注的紀實文學作品為例,來印證小說的衰落卻是不恰當?shù)?。實際上,在強調(diào)兩種體裁有所區(qū)別的同時,我們更需要看到其融合的部分。一些紀實作品之所以引人入勝,正是因為充分利用了小說的元素??傮w看,在國內(nèi),通常也是小說家,而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報告文學作家,寫出了更好的紀實文學作品。我了解到你之前就寫過1976年的故事,那時你寫的恰恰是小說。
袁 敏:那時,我還沒有自信直面這一歷史事件,然而發(fā)生在我生活中的種種已經(jīng)在腦海里盤旋不去。也是《收獲》,也是李小林,讓我提筆寫遺言案中發(fā)生的故事,小林說,你都不用編造什么,你只要將生活中發(fā)生的故事原原本本寫下來就是小說。于是我將1976年發(fā)生的故事寫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在《收獲》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天上飄來一朵云》。
將近三十年后,還是《收獲》,還是李小林,讓我用紀實的文字為當年的遺言案留下記錄。說心里話,與當年的小說相比,我更看重自己寫下的《重返1976》的紀實文字,寫小說《天上飄來一朵云》時我好像飄在空中,有一種凄美的心緒在心中流動,而寫《重返1976》時感覺自己是踩在地上,很踏實,很有底氣。我覺得這些紀實的文字更真切,更具沖擊力,有更多思考。但同時我也承認,紀實作品有它的局限和束縛,當事人記憶產(chǎn)生的偏差,所處角度不同,或者有意回避,是構成紀實文學最具懸念也最有深挖意義的的部分,卻也是寫作中最為艱難的地方。
傅小平:從題材上看,本書講述的往事的確是小說的好素材,書里充滿了種種玄機。比如,你書中提到的蛐蛐兒和你哥哥瓜子之間的很多奇妙的重合,還有瓜子大病初愈,救他性命的沈醫(yī)生卻跳樓身亡。發(fā)生在生活中的這些玄機,總讓人發(fā)出命運無常的慨嘆。
袁敏:經(jīng)歷了人生旅途中的種種,走近了老馬識途的年輪,大概可以對命運說點見解了。我從來都以為這個世界背后有許多看不見的,我們尚不了解的東西,這種東西并不因為我們看不見或者不了解它就不存在了。這種東西是和每一個人的命運有關聯(lián)的,它是不可抗拒的。命運是一條長河,人是長河上飄搖的一只小船。長河流向哪里,天地間有著一定之規(guī)。就像一個人生下來就注定要走向死亡,每一個生命的盡頭都是一座寂寞的墳塋。
傅小平:說得特別好。你對人生、對命運,都有屬于自己的大的思考。相應地,你這本書也有大的格局和氣度,這在當下的女性寫作中很少見。從你作為一個資深編輯和出版人的角度,不妨表示下對當下女性寫作的見解?
袁敏:有大格局和大氣度的女作家不少呀!作為一個編輯,我就追逐著好幾個女作家,希望約到她們的稿子,但真的很不容易,說明大家都是有眼光的。
“歷史的迷墻有時不必打破?!?/strong>
傅小平:對于遺言案,你哥哥強調(diào)“二十年內(nèi)我們誰都不要說這個事情”,你父親則希望側重談談他“文革”后十年的經(jīng)歷,總的說來,這些當事人并不愿意舊事重提,提起這一事件也多少有些被動。你覺得他們真的從這一事件中走出來了嗎?
袁敏:我哥哥還說過一句話:這話我不是隨便說說的,現(xiàn)在看來我說二十年還是說少了。最初我并不太理解我哥哥說這話的深意,但在三年多來《重返1976》的采訪和寫作過程中我漸漸悟出了哥哥這話確實不是隨便說說的,歷史若是沒有經(jīng)過歲月的沖刷和沉淀真的是不好輕易說的。倘若不是遺言案的當事人開始一個個離世;倘若不是活著的當事人也在慢慢老去;我真的應該再推遲重提這段往事的時間,因為真的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一切。
傅小平:不過也有可能即使再過很多年,很多謎團依然難以索解。而等到那個時候,一些記憶更加模糊不清了。更何況,等到一切都能說,都能說得清楚明白的時候,事件本身的價值很可能已被慢慢消解了。
袁敏:《北京晚報》的孫小寧為《重返1976》做過一個專版,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話是,她說讀了《重返1976》,覺得歷史的迷墻還是沒有打破,而我為回答孫小寧專門給她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也登載在那一期的《北京晚報》上,題目就叫《歷史的迷墻有時不必打破》。謎團之所以有魅力,就在于謎底還沒有解開,解謎的過程其實是最吸引人,也最有意思的。
傅小平:就這本書而言,《留守的日子》這一章雖然篇幅不大,卻與其他幾章寫曾被拘禁和關押的人的部分有著同等的分量。其中寫到在艱難時日里你和母親的相處更是讓人動容。我們都知道,寫個人記憶,其實最難寫的恐怕是自己的親人,因為有感情的牽絆,也因為離得太近,容易看不清楚。但你寫母親,寫哥哥都寫得特別好。寫父親的部分,我和孫小寧有相近的感覺,就是有些面目不清,感覺很難觸摸到他身上真切的東西。我想其中一個原因,是不是因為寫母親,你有很多日常生活的依托會特別落實。相信對此你有自己的理解。
袁敏:你和孫小寧不愧是書業(yè)資深記者,眼光就是比一般人毒。我承認,父親這個人物形象在我的筆下確實有些面目不清。但這種不清并不是我筆力不逮,而是父親這個人物本身就如此使然。寫父親這一章題目叫《老運動員》,可以說共和國歷次重大運動,父親幾乎回回遭劫。就因為17歲時被日本鬼子抓捕關押了十九天;就因為無人可以為這他這十九天的清白做證明,父親一輩子戴著腳鐐跳舞,一輩子活在謹言慎行中,他把自己包裹得很緊,做任何事情都會三思而行,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即便如此,遺言案依舊讓他鋃鐺入獄。歷史造就了這樣的人物,讓他給自己戴上了厚厚的盔甲,看不清是正常的、必然的,也是真實的。
傅小平:作為遺言案的親歷者,你媽媽、你哥哥都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你近乎執(zhí)拗地去尋找他們得以經(jīng)過考驗的原因,比如你媽媽能挺過那段艱難的時期,源于其大兒子在戰(zhàn)爭年代的夭折;你哥哥呢,和他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近距離遭遇死亡的經(jīng)歷有關。對一個人的一生產(chǎn)生至關重要的事件,我們不妨稱之為生命的原點。以此看,遺言案是否可看成是你生命歷程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袁敏:可以這么說吧。在1976年以前,我的生活應該說還是比較順的,沒有太大的波折。“文革”開始時我還是小學生,父母雖然被打倒了,但正像我在書中寫到的,我并沒有太大的恐慌,因為“文革”初期波及面很廣,就像卷進一場眾人參與的瘋狂游戲,雖然也有落差,但心理上好像并沒有覺得暗無天日。我在家中是老幺,上面有哥哥姐姐,總覺得有人護著我。然而1976年的春天,父親、哥哥、姐姐全都突然間被抓走了,我內(nèi)心真正地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和殘酷的打壓,正是這種恐懼和打壓讓我飽嘗人間冷暖。成熟是瞬間的事,一下子就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有擔當了。
傅小平:評論家賀紹俊說,你之所以能寫出這樣一部有歷史感的書,是因為你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歷史內(nèi)容的人。如他所言,隨你“重返1976”,能讀到關于你個人的很多歷史信息。比如你充滿傳奇色彩的家庭淵源,比如你父母親都是共產(chǎn)黨的中高層領導干部,基于這種特殊的家庭背景,你的人生經(jīng)歷多少讓人感覺有些另類,最終走上編輯、出版這條路,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契機?
袁敏:這個契機倒真的和1976年的遺言案有關。我高中畢業(yè)后分配到杭州織錦廠當工人。你在書里也看到,案件發(fā)生時,我是半夜三更被公安人員從廠里帶走的。粉碎“四人幫”后,我們省里的文學刊物《東海》要充實“新鮮血液”(這是那年頭的說法),他們覺得遺言案是“四人幫”搞的冤假錯案,我是受迫害者之一,就到廠里來調(diào)我了。那時候剛剛恢復高考,我一心想考大學,不愿意到《東?!啡?,來調(diào)我的老編輯說,你先調(diào)過來,將來我們單位送你去讀書。我這才同意調(diào)過去。一個沒上過大學,也沒發(fā)表過什么像樣作品的小工人,憑什么調(diào)進省級文學刊物,這不是因禍得福么?進雜志社后,我在編輯之余開始寫小說,第一部中篇小說寫的就是遺言案里發(fā)生的故事。后來,單位果真兌現(xiàn)諾言,送我到中國作協(xié)的文學講習所編輯評論班學習,后來又進入北京大學首屆作家班學習,同學中有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和編輯,我向他們學到了很多東西,也從此真正走上了文學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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