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中的有情書寫:讀劉大先《所愛在遠方》
“山川志”是“文壇多面手”劉大先在四川綿陽北川羌族自治縣掛職鍛煉期間實地考察之后及物的、在地的非虛構寫作,也是他“不斷刷新和突破自己的學術研究邊界”、“立足學術,更要走出書齋”知行合一理念踐行的結果,他以自己的切身體驗書寫中國故事,其中不僅流露出他一如既往的宏闊視野,顯示出他作為學者的理性氣質,而且呈現(xiàn)出他作為“文藝青年”的“有情書寫”特征。
作為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北川這片土地曾經誕生了華夏人文始祖之一的大禹,又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魂牽全國,有著豐富的歷史記憶、文化底蘊和民族特色?!?008:記憶與轉折》書寫了汶川地震的慘痛記憶與災后重建家園并迎來鄉(xiāng)村振興;《曲山關內外》表現(xiàn)了曲山關內外地理人文風情的差異和民族交融的歷史;《關山奪路》展現(xiàn)了北川人民架橋鋪路克服蜀道之難的不屈不撓的精神與經濟發(fā)展之路的積極探索;《過去與未來之間》追溯了民族文化精神和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過程;《小禹的傳說》考證了大禹出生地并書寫了少年禹形象。在這些之后,作為“山川志”連載之六的《所愛在遠方》就像交響樂出現(xiàn)了某種旋律的變奏,由宏大逐漸轉向微小和抒情,給人的感覺很像是長途跋涉之后的小憩,既是休息,亦有沉淀和總結,更是要蓄積力量進行下一段旅程,有著在翻越千山萬嶺之后,在山頂遙望浩瀚蒼穹、任由曠野之風滌蕩心靈時的生命的感動,劉大先追憶、凝視與想象著這片土地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尋找著北川涅槃重生的“愛”的力量。
能歌善舞是少數(shù)民族的重要特點,往往會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留下大量的史詩和民歌,在北川地區(qū),這一特征也非常明顯,這給予劉大先的寫作以極大的靈感,在已經發(fā)表的“山川志”篇章中均有引用,這些攜帶著遠古歷史記憶和文化基因的詩歌或者成為文本的“楔子”來引導主題,或者形成其內在的框架結構,或者為書寫內容穿針引線,不但豐富了文本的文化內涵,而且增加了敘事的歷史感和趣味性?!端鶒墼谶h方》延續(xù)了這個書寫特點,以史詩和民歌奠定了本章的情感基調,它們以女性口吻為主,既有“親愛的人兒在哪里?我的所愛在遠方。一天好比九天長,一夜如同九夜長” 的哀婉動人和纏綿悱惻,也有“六月望郎炎熱天,我想望郎坐了船;昧了良心丟了我,陡水灘上要翻船”的心直口快和干練爽利,亦有《木姐珠和斗安珠》中所展示的對愛情的勇敢追求和對自由的激情信念,以及《阿姱則格布》中女性的深情守望和絕望反抗,所有的這些都形成一種地方民族傳統(tǒng)中女性的集體性格,也奠基了北川人如羊角花一樣多情、熱烈又執(zhí)著的情感特征。
這種情感特征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已經融入血液,成為北川人生命的底色,同時在工作、家庭、時代與社會層面展現(xiàn)出來。2021年底劉大先到北川之后,充分體味了這種情感特征的存在:聯(lián)絡員小王沉默寡言,卻在工作之余執(zhí)著而堅定地跑馬拉松,還到廈門、蘭州去參加過比賽;一位不愿意將就而離異的中年女同事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的男友,天然而坦蕩;當?shù)氐姆ㄔ涸诔浞挚紤]情感因素的前提下判決了兩個著名案例,實現(xiàn)了情、理、法的有機交融,影響全國;偶遇的婚禮中熱情的人給陌生的“我”散了喜煙,并邀請“我”一同吃飯,余溫一直溫暖心間;災后民眾心底的感恩之情已經成為一種內在的道德行動,尤其是其他地方發(fā)生災難之時,總會在第一時間站起來響應,將愛傳遞下去;北京暴雨受災之時許多北川工作伙伴給“我”打來詢問和安慰的電話;北川人坦然地顯露出他們的奮斗激情,在災后重建中眾志成城;他們質樸懇切地流露忠誠的愛國之心,表達對黨和政府的感激之情……所有的這一切,最終形成了一種“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的博愛胸懷,也形成了一種“對愛人、家庭、時代與社會的萍水相逢的情感結構”,陶冶出關注當下、豁達率性的情感,在聚散無定的世間、匆匆一瞥的歲月之流里珍惜和感恩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感受人與人之間的真誠與善意,在對“個體的戀慕”“祖先和本民族文化的眷念”以及對“其他同胞和整體中國的認同”中建構起一種情感共同體,這種情感共同體使人們產生強烈的歸屬感,能夠團結一致,共同應對外部挑戰(zhàn)和現(xiàn)實困難,使災后的北川快速重建并恢復生機和活力,而這也正是“中華民族歷久彌新、舊邦新命的秘密”。至此,劉大先完成了“愛”的升華,使得《所愛在遠方》沖出了私人情感的局囿而上升為一種更為廣袤的國族之愛,從而有效提升了文本的境界和品格。
由此可見,《所愛在遠方》實際上是劉大先在較為充分地了解了北川的歷史、地理、人文之后,對這片土地由表及里的情感認知,“有情”既是他“創(chuàng)作上的人民情懷”的生動體現(xiàn),也是他所提倡的“能動的實踐”的落實之處。與之前短時間內在某地進行田野調查不同,長達一年的北川掛職鍛煉使劉大先能夠較為深入地了解這片土地,他腳不停歇走遍北川縣19處鄉(xiāng)鎮(zhèn),不但處理繁忙的工作事務,為地方發(fā)展獻計獻策,而且在工作之余積極調研考察民風民情,有效融入民眾生活,既專注于其文化記憶和歷史變遷的記錄,又以“發(fā)現(xiàn)之眼”書寫那些讓他難忘的瞬間:既有在九曲回腸、險象環(huán)生、如在云端前行的驚險體驗,也有身心俱疲、峰回路轉、看見油菜花的欣喜雀然,更有自然災害中人性的光芒帶來的心靈震撼和災后重建中頑強生命力的感喟……
北川之行對劉大先特別重要,這是他連接廣大的土地和人群的重要機緣,不但增長他真切的中國經驗,而且促使其生命主體的再次成長和生命格局的再次拓展。“山川志”是具有深度、廣度和溫度的寫作,是北川世界與他內在主體相互激蕩產生的結果,其中一直有一個在場的敘事者“我”的存在,由“我”來看到、聽見、感知、分析和想象一切,這個過程是“我觀他者”的過程,但這一過程也處處融匯著個人情感的主觀化表達,或以一種人生感慨、或以一種智性啟迪的方式呈現(xiàn)出“我”之情感波動,這又是一個“我觀自我”的過程,而“山川志”也因其個人情感的注入而極具感染力,某種程度上來說成為其最為獨特的部分。因此,“山川志”就不僅是劉大先對山川大地的書寫和羌族人民“民族志”的記錄,同時還是他的“生命志”與“心靈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其中,我們時常見到一個充滿情感的真誠坦率的寫作主體對于生命的發(fā)現(xiàn):“蒼茫莽野之中傾泄出來的生意,是滿目絕壁巉巖的安慰,隱含著不屈的生命意志”,這是他對于山川大地的發(fā)現(xiàn),亦是在山川大地中對于自我的發(fā)現(xiàn),人生充滿磨難,亦充滿驚喜和感動,在災難面前感喟生死,在偶遇之間體驗奇跡,亦在與山川的相對凝視之中,思索面向真我、實現(xiàn)超越的路徑,讓他走向自己一直追求的遠方。
“遠方”是一個充滿著極大誘惑、有著極大魅力的詞匯,它以無盡的可能性和未知的神秘感吸引著無數(shù)以夢為馬的人們前赴后繼。劉大先一直喜歡海子的詩:“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風意味著永不止息的奔跑,天空意味著更為高遠的境界,而道路則意味著永恒的延伸和生命的奮斗,他是一個追尋“詩與遠方”的人,那個曾經的追風少年在行走中感悟生命的成長和豐富,亦面對命運的捶打和饋贈,攜帶激情向著遠方前行。他多年來跋涉于祖國的山川大地,更是通過切身的觀察與實踐,將“真情”與“所愛”置于其中,這是他“寫大文章”的內在動力所在。時至今日,劉大先仍然懷抱著理想主義和浪漫情懷,務實又精進地繼續(xù)行走,如同北川這片土地的人們一樣,“立腳于此時此地,同時指向開放的未來與迢遙的遠方”。對于北川來說,它已經“在廢墟中崛起,不屈不撓地如同鳳凰涅槃一樣獲得新生”。而劉大先也從這片經歷了巨大創(chuàng)傷又重生著無限生機的土地上得到啟發(fā),以一種萍水相逢的人生態(tài)度,“盡力的熱切的努力的生活,無論有沒有留下遺憾,都是最好的人生”。這是他對山川大地的深情表達,也是對自我生命和人生的豁達通透的領悟,對于這位“飛鳥式”的學者來說,所愛在遠方,未來正在路上,作為人生追夢的旅者,唯有繼續(xù)追尋,繼續(xù)翱翔,并在這過程中,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將文章寫在祖國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