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寧:我見過的幾位老先生
本文所記的五位老先生,舒蕪先生生于1922年,卒于2009年;其他四位先生生于上世紀一〇年代,謝世于上世紀末,冥壽悉已過百。
一九八三年,是我在南開大學中文系讀研的第二年,彼時的南開中文系只有三名教授,還沒有資格獨立評審晉升正教授。系里擬拔擢幾位副教授升職,遂印制資料,委派講師李劍國赴京拜謁幾位同行專家審核鑒定。李劍國是我的師兄,長我八歲,山西靈丘人,一九八二年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因為他不熟悉北京的道路交通,而我是個老北京人,故系領導命我陪同前往。
正是初冬的十一月下旬,那天近午,我們倆在北京站下了火車,考慮到距離建國門外的社科院不遠,而鑒定專家有文學所的范寧先生,便步行前往路南的社科院宿舍。事有湊巧,行至社科院對面的路邊,恰遇范寧先生獨步而來。范先生是李劍國碩士論文答辯的主持,故晤面頗為親切。我倆呈上南開某副教授的資料,范先生略事翻閱,即娓娓言道:這位先生我很熟悉,他的研究主要是搜集羅列資料,但沒有自己的見解,也沒有相關的論述,我認為還不適合晉升教授。
范先生談了約三分鐘,我們便在路邊分袂。寒舍在建國門內(nèi),距此不過一箭之地。便與劍國兄同至家中見了母親,草草午膳。旋即乘公交至海淀北京大學拜謁周祖謨教授,周教授是鼎鼎大名的語言學家,還是我叔父陶麐(1946年入輔仁大學國文系)的老師。不過那個年代電話尚屬稀有之物,大學教授家里也沒有電話。系里只是給了我們需要拜訪的各位專家的居處地址,我倆循此先入北大中文系院內(nèi),詢知燕南園方位,乃出校門,擇路尋訪。很快便步入了一個小區(qū),即燕南園,乃北大教職工宿舍集中地。說是小區(qū),易生誤解,實際更像是一個整飭的村落。每戶一個小院,可種菜植花,籬笆門,紅磚砌成平房兩間,水泥鋪地,堊粉涂墻。我倆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周宅。排柵而入,一位老先生啟門迎進。望之面色清癯,儀態(tài)雋雅。心想必是周先生,寒暄之后,果如所料。屋內(nèi)僅有簡單的桌椅,我倆落座,見周先生不時用鐵箸調(diào)理屋內(nèi)的蜂窩煤爐。詢知來意,稍事翻閱我們帶來的一位語言學副教授的材料,便道:“我不認識這個人,不了解他的水平。我也從來不做這種評審鑒定的事。南開有邢公(邢公畹,著名語言學家,教授,時任南開大學中文系主任),讓邢公來評?!?/p>
時隔四十年,周先生當時擲地有聲的言談猶歷歷在耳,沒齒難忘。他說完之后,氣氛確實有些尷尬,我們也只得告辭離去。不過,老先生那種孤介清貞、傲然閱世的風神卻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腦際。
翌日,天氣驟變,大風揚塵。白天,我倆冒著漫天的沙塵先后到和平里和勁松拜謁了兩位專家,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日薄西山,風勢未減,很快便暮色沉沉。我們又乘公交至玉淵潭附近新建的高層樓房訪謁王利器先生。王先生是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兼文獻學家,著作等身,曾在北大等多所高校任教。我經(jīng)常翻閱他的《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早就期待親聆謦欬。那時候的北京尚處于百廢待興的狀況,還沒有二環(huán)線,遑論三環(huán)、四環(huán),九層以上的高樓寥寥無幾。我們來到王先生所居的樓下,但見周邊正大興土木,數(shù)十輛鏟車、大吊車在昏黃的路燈下轟轟作業(yè),震耳欲聾。我們乘電梯至六層王宅,叩門而入。時王先生已年過七旬,退休居家,而精神矍鑠,溫潤親和。引我倆步入一書房,不過七八平米,四壁圖書至頂,一套臺灣版的《道藏》幾乎占了一面墻。他告訴我們:這是單位新分的房子,比以前大有改善,就是書多的沒地方放。聽說我倆是為了朱一玄先生晉升之事來京拜謁,十分高興。說與朱先生弱冠即相識,且曾同窗,極力推許朱先生之人品學問,認為早該升教授了。談了半個多小時,我倆起身告辭。王先生執(zhí)意送出,卻不乘電梯,沿階步行而下,說是要鍛煉身體。
此行最后謁見的一位專家是舒蕪先生,地址在崇文門外的巾帽胡同,距寒舍亦不遠。我對那里非常熟悉,因為先父的好友,多爾袞的十一世孫金寄水先生家便在此巷。著名學者吳曉鈴先生亦居此。舒蕪先生本名方管,學名方硅德,字重禹。出自著名的安徽桐城世家,方氏文脈綿延數(shù)百年而不衰,故舒蕪先生之學殖腹笥亦自不凡。我們循路找到巷內(nèi)路北的一處小院,排闥而入。院子不大,四面平房,但不是四合院的格局。門窗都是新刷的紅綠相間的油漆,很整潔,也很俗氣。我們叩響西邊的房門,一位身體微胖的先生笑容可掬,正是舒蕪先生,迎我們進門。時方過午,但屋內(nèi)闃黑,竟無一扇窗戶取光,且進深不淺,看不到盡頭,只能靠一盞昏黃的電燈視物。先生看到我倆驚訝的表情,哈哈笑道:“這就是我住了好多年的房子,我給他起了個名,叫蜘蛛洞?!庇种噶酥傅厣系膸讉€大包袱,說:“我馬上就要搬家了,這回是樓房,不用白天開燈了?!钡弥覀儙淼氖橇_宗強先生的代表作及相關資料,對羅先生評價甚高,說是功底扎實,論證深湛,欣然同意晉升。我們在舒府逗留也不足一小時。
本文所記的四位老先生皆已謝世多年,且與我僅一面之交,為時亦短,只能聊述梗概,略同剪影。與我同行的李劍國教授,今也已年過八旬,著作等身,是享譽宇內(nèi)的著名學者了。
第五位記王達津先生(上圖)。與前幾位不同,王先生是八十年代前期南開中文系的三位教授之一,一九八五年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便忝然成了他的同事。我的導師寧宗一先生稱他王達老,我們這些晚輩遂也如此尊稱老先生。王達老祖籍通州,武漢大學畢業(yè),又在西南聯(lián)大唐蘭先生門下讀研究生,學富五車,才氣橫溢,他的文章既可寫《尚書》《莊子》,又可論《金瓶梅》《紅樓夢》,信筆揮灑,卓犖不群,而身形瘦小,道骨仙風。我的母親也出身通州王氏,還畢業(yè)于通州女子師范學校,不過據(jù)說祖籍是浙江山陰,與王達老究竟是否一個家族,不能確認。我當然更不敢借此攀附王達老。
記憶深刻的是兩件事,一是一九八六年秋季,我當時很想學習老先生的授課經(jīng)驗,聽說王達老在講“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便于下午兩點按時來到主樓階梯教室。里面已坐了一百多人,但都是三四十歲貌似公務員的人,一看就不是南開大學的學生。我便在前排落座,為的是仔細觀摩王達老的風采。很快,王達老按時入場,聽眾鼓掌。彼時老先生已七十高齡,衣著簡樸,精神矍鑠,坐于講臺后,從褲兜里掏出薄薄一冊線裝書,似是《昭明文選》中的一冊,內(nèi)有范曄的《獄中與諸甥侄書》,邊看邊講。老先生的講法似是自我陶醉于范曄之文,念一句說一句,全然是欣賞贊頌的聲口。約半小時許,下面一位聽者舉手站起來說:“這個您上次講過了?!崩舷壬鹪唬骸芭叮渴沁@樣?”聽眾都笑了。他便往下翻了幾頁,繼續(xù)講讀。讀到“吾書雖小小有意”一句,放下書,對眾人說道:“吾書亦小小有意。你們誰想要我寫的,可以告訴我,我給你寫一幅。”大家都熱烈鼓掌。講到一處,老先生起身轉向黑板,腳下一滑,險些仰面跌倒,下面不禁一陣驚悚。幸而無事,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褻”字,果然十分好看。
第二件事已經(jīng)是十年后的春天,某日在八里臺校門口不期而遇,王達老看見我,便說:“你是陶慕寧吧。聽說咱倆還是親戚?”我只能唯唯寒暄,不敢確認。老先生忽然說道:“他們?nèi)e了?!牟患狱c’就是‘文不加減’,既不加又不減,‘點’的意思是‘點’去,就是減去,根本不是文章不加標點的意思?!弊叱鲂iT,便與老先生分手了。事后細忖,覺得王達老此說高屋建瓴,于訓詁學大有裨益。
一九九七年我奉命客座韓國嶺南大學,而王達老于是年馭鶴西行。未能親臨喪禮,至今引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