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口》:西域與鄉(xiāng)愁
“河湟是我身上的印記,放在我的詩句中,尋根,從臍帶開始,找到遷徙的足跡?!瘪R文秀的長詩《老街口》溯源河湟文化,詩人通過尋訪塔加村的民俗與歷史記憶,將藏莊風物、吐蕃后裔、風土人情等勾連出來,于丹山碧水之間,尋找自然的神靈。
整體而言,馬文秀的長詩《老街口》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征:第一,以遷徙為寫作思路,以“馬”和“鷹”作為核心意象,書寫吐蕃后裔的歷史使命。第二,書寫藏族原始地理,經由此地理,帶出白云深處的藏莊風土;第三,詩人實地走進塔加村,以羈旅者的視角,觀察青海村落塔加村的民族風情與現(xiàn)代鄉(xiāng)愁。
塔加村是藏莊,位于青海省海東市化隆縣。馬文秀的故鄉(xiāng)在青海省民和縣,二縣毗鄰。地理位置上,化隆縣位于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過渡地帶,民和縣往東便是甘肅省。詩人解釋了“化隆”一詞的藏語含義:“化”為英雄,“隆”為山谷,“化隆”合在一起,便是英雄之谷的意思?!八印币鉃椤鞍亳R”。史料記載,化隆地區(qū)的藏族源于吐蕃將領后裔,古羌人各部與吐蕃人文化上相互融合,漸漸有了共同的語言。褐色大山、荒涼地貌、泥土莊廓,構成這里的風景。塔加寺、嘛尼康、阿米尤合郎神山,成為自然的代言人。
《老街口》的第一章題目為《遷徙:祖先預留給勇者的勛章》,這章講述吐蕃英雄奔波,寫他們的故鄉(xiāng)之情。這一章中,“馬”和“鷹”成為核心意象——馬代表出發(fā)和路途,鷹代表著回歸與守護?!榜R”是遷徙的象征?!扮U空口罩,擋住/馬脫口而出的話/卻被馬脖子上的鈴鐺/完整的記述?!瘪R與吐蕃行軍有密切聯(lián)系,隨著馬緩慢的步伐,歷史漸進。如果說馬低頭看路,那么鷹是在抬頭看天。后面幾節(jié)中,詩人以“鷹”作為核心形象,給讀者提供了超拔的視角。鷹呼嘯飛騰,顛簸在西域高原的氣流間?!苞棻P踞在山腰/巡視所掩映的大地/試圖為饑渴的孩子們/在天空搬運過冬的物資/繞過流云苦澀的柔情/守護牛羊與野花爭寵的上空/掩映著一片秋季的旖旎。”雄鷹盤旋上空,守護著塔加藏族村,鷹將焦慮藏于雙翅之下,四處招賢納士;鷹在長空等待詩人這樣遠歸的孩子。
“團圓”向來被中國人重視。詩人在結束時,寫道“回家團聚才是最終的勝利”,“沿著老街口望去/有家人的召喚/回家團聚才是最終的勝利”,那股酥油茶的醇香,那抹鄉(xiāng)愁,都是團圓的象征。全詩最后一句是這樣寫的:“我書中的詩句駐扎于此/守護著塔加這個古老的村落/將圓滿與歡樂,留給俗世的探秘者?!敝链耍饔蛞灿辛肃l(xiāng)愁,也在團聚與心靈的回歸中,結束了鄉(xiāng)愁。
《老街口》選擇用最簡單的語言,書寫塔加村原始之地。在塔加村,風景和萬物本身即是語言,正如詩人懷著虔誠的心寫道:“塔加百年的滄桑/無需再多語言去復述。”(第46節(jié))如何處理自然景觀和詩歌抒情的關系,也成了一道難題。明智的是,詩人選擇了靜觀,在靜觀中從自然到語言的視覺轉換:“它與我對視的瞬間/目光中的語言/時刻準備奪眶而出?!保ǖ?節(jié))詩人并未沉溺于藏族聚居區(qū)自然風情,歷史和現(xiàn)在均出現(xiàn)在她的詩句之中:“從大唐走出的李白/將千山萬水/隨手調進一壺酒中/明月下,他輕嘆過的/盛世繁華,卻在/轉瞬間化成詩篇/布滿盛唐的星辰。”詩人將李白調遣進詩歌,乃是為了鋪墊文成公主的和親之路:“李白詩句中的雪域圣水/于是,她胸口裂開了一束牡丹/芬芳了大唐的半壁江山?!边@是一種巧妙的調度——詩人像公路片導演一樣,將歷史從讀者熟悉的視野中取出,融入旅途視角,別有一番風韻。除了調遣唐詩,馬文秀也將藏族神話、歷史傳說、民俗等等信手拈來,置于詩中。藏戲,藍色的火焰;拴馬樁,村莊的舊物件;白色圖案,同火燒云對暗號;高原的藍天,如嬰兒一般清澈生動。冰凌、牧場、馬蘭花、牦牛、帳篷、神話、經幡、戰(zhàn)馬、酥油茶、飄雪的氈房、刻字的石頭街口……萬物都有了詩性的語言。
文物和民俗最能記載一個地方文化的風物。塔加村中有當?shù)厝朔Q“干木奏”的墻。這是當?shù)鬲毺氐氖黾妓?。“干木奏”不用和泥拌沙,而是直接用石頭干砌外墻。當?shù)氐拇迕裼醒浴耙皇琶妗?,即不管石頭的形狀大小如何,村民總能巧妙地將其砌進墻中。石墻建成以后,內壁和外面都會糊上泥巴并將墻面磨平。塔加村的寺院墻通常撒上白灰,意在為紀念宗喀巴大師。詩集的第45節(jié),也描寫了當?shù)氐膲Γ骸巴翂Υ罱ǖ那f廓/散落山下/墻體傾斜,再現(xiàn)了/抵御兵燹匪患的那一刻/而今,一伸手/摸到的是鋼筋水泥/雕琢出的精致//兒時塄坎上種的樹/早已被善于砍伐的木匠/選為大梁,錘煉他的技藝?!?/p>
“山谷藏有的秘密,只有山最清楚”。在塔加村獨酌,足以放慢腳步,放下都市生活的焦躁情緒。塔加村提供了泉眼和雪域,圣潔的高山和雪線,給人間帶來了不一樣的風景。遷徙,尋根。詩人將自己想象為“壓寨夫人”,在屋頂上晾曬玫瑰。詩人抖落一書的文字,將汗水埋葬于此。詩人學習藏語,問候西域的土地,她站立在塔加村口,那條窄小的街口,已成為歷史的通道。通過她的詩,讀者抵達歷史的昨天與今天,抵達了河湟文化中靈魂的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