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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學昕:短篇小說的浩瀚與寫作宿命
來源:《長城》2024年第3期 | 張學昕  2024年06月19日09:01

張學昕,文學博士。遼寧師范大學中國文學批評研究中心主任、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囯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家。曾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當代文壇》《鐘山》等期刊發(fā)表文學研究、評論文章300余篇。著有《唯美的敘述》《話語生活中的真相》《穿越敘述的窄門》《蘇童論》《阿來論》《中國當代小說八論》等專著15部。主編有“學院批評文庫”“少年中國 人文閱讀書系”“布老虎系列散文”等。獲第三、四、五、六、九屆遼寧文學獎,《鐘山》文學雙年獎,“江蘇文學評論獎”。2008年獲首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2022年,獲“魯迅文學獎”。主持國家、省社科基金多項。

寫作是一種宿命。一個作家終其一生,究竟能夠?qū)懗鍪裁礃拥男≌f,有多大的創(chuàng)作量,或者說,具有多大的生產(chǎn)能力,其實是一種難料的宿命。小說家能寫出什么樣形態(tài)的短篇小說尤其是一種宿命,這是因為與長篇小說寫作相比,短篇小說寫作,常常是一種靈感觸角延伸至生活縱深處的一次閃耀,或者是,在一種經(jīng)驗、精神和感覺之間,故事、人物、語言、結(jié)構(gòu)相約之后的不謀而合,或不期而至。同時,短篇小說寫作,也是作家與存在世界、與自身的一次次激烈的對峙、博弈抑或某種“合謀”。從這個角度講,作家有時又可能是被動的,冥冥之中是被某種事物本身所牽引。

余華在談到他的寫作過程時,就經(jīng)常說起作家進行小說敘述時的某些失控狀態(tài),“寫著寫著,人物自己開口說話了”,作家在這個時候,只能遵從這種“聲音”繼續(xù)展開他的敘事。莫言也曾說過:小說在寫我。但這里面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作家一定擁有對生活和現(xiàn)實進行尋找、發(fā)現(xiàn)和選擇的自信。大江健三郎在論及小說寫作的時候,曾引用《圣經(jīng)·約伯記》里的那句話“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他以此作為小說寫作的最基本的準則。賈平凹也常說,并非是我在寫故事和人物,而是他們都在前面等著我。其實,這些,都是非常需要一種開天闊地的書寫勇氣和智慧的。文學本身,自然不會輕易給一個作家裝模作樣地拯救世界的機會,那么,如何發(fā)現(xiàn)并且能夠通報存在世界的奇妙和雋永的意味,絕不僅僅是一個小說家的道德良知,這其中還涉及到某種敘事的倫理和法則,而且,這期間還與作家對存在世界、生活的感知力、判斷力和呈現(xiàn)水準密切相關(guān)。就是說,在短篇小說這種篇幅相對短小,敘事空間相對逼仄的文本里面,作家作為寫作主體的自主性如何能發(fā)揮至一定程度,又能與外部世界生成精神對流、融匯和切割。

我喜歡“簡潔而浩瀚”的文本藝術(shù)形態(tài),這種敘述,無疑是從作家揮灑自如的書寫中流淌出來的。

在這里,我想以拉克斯奈斯的短篇小說《青魚》為例,來體味短篇大師的敘述魅力??梢哉f,作家?guī)缀鯇⑹龅钠鶋嚎s到了最小的極限,同時,他也給它選擇了一種無法取代的最簡潔的文本敘事結(jié)構(gòu)。拉克斯奈斯似乎絲毫不理會當時風行的那些魔幻、象征手法與層出不窮的小說敘事技巧,他驕傲地竟然連略顯深邃的心理描寫也不使用。只是通過簡潔的敘述與對場景,對人物的外貌、語言、動作、神態(tài)的直接描寫,去完成他的這篇杰作。我感到,這些最老實而古舊的方法,一定會讓那些追求現(xiàn)代小說技巧的作家們瞠目結(jié)舌,因為,拉克斯奈斯使用那種看起來最笨拙的方法,為我們發(fā)掘出一個如此浩瀚的文學世界。他自己完全地站在小說人物的外在世界里,他也僅僅是把一雙眼睛能看到的東西描述出來,但在這只有六千余字的篇幅中,他卻幾乎把人類幾千年來的悲苦都傾倒在紙上了。九十歲的老卡達脊背要彎折了,她詛咒著她的“希古里昂”,她委屈地嗚咽著,當她毫無辦法地沿著江岸走回去時,這個可憐的九十歲的老太婆,終于像一只衰老的母牛一樣,發(fā)出了震動大地的悲苦的哀鳴。這時,我們也許會對文學寫作產(chǎn)生另一種更大的期待:敘述就應(yīng)該是“核能”,它細小的體積或身軀,卻具有無限的巨大能量和動力。仔細地看,拉克斯奈斯的描寫,也異常準確而有分寸。他既然選擇站在小說人物的外在世界,就堅定地絲毫也不踏進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他只是描寫了他們的語言和眼淚是怎樣從他們的身體里流淌而出。但他最了解自己筆下人物,不僅僅是了解,還極度同情他們。我堅信,在平靜而浩瀚的小說之外,這個寒冷島國上的作家一定是在寫下“上帝永遠也不會寬恕你的,希古里昂!……”這樣的句子時,流下感動而滾燙的淚水。小說敘述的力量,由此傾瀉而出,無拘無束。

這時,我們還會想到魯迅著名的短篇小說《孔乙己》,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記事》,還會想到契訶夫和歐·亨利的作品,這些短篇小說大師的敘述,無不是簡潔而浩瀚。這些偉大作家的存在,一定既是才華的涌動,也是某種不可理喻的宿命的安排。

最后,我想用作家余華的話作為本文的結(jié)尾:“《青魚》差不多是完美地體現(xiàn)了文學中浩瀚的品質(zhì),它在極其有限的敘述里表達了沒有限度的思想和情感,如同想象中的紅色一樣無邊無際?!边@種“有限”與“無邊無際”的邊界,正是我們在面對杰出短篇小說大師文本的時候,必須深懷敬畏之心的理由。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當代作家寫作發(fā)生與社會主義文學生產(chǎn)關(guān)系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2ZD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