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膠東文學》2024年第5期|許冬林:他的鐘樓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5期 | 許冬林  2024年06月26日08:08

午后兩點左右的光景,老詩人柳先生來到鐘樓下,等人。

30多年前,鐘樓是這座城市的著名地標。那時,低海拔的樓房牽著扯著大片匍匐的黑瓦平房,仰聽鐘樓上傳出的當當鐘聲,生活日日月月都像在宣誓。

電話里,女人告訴柳先生:在鐘樓下見。柳先生愣了一下,猜想是故人。柳先生在鐘樓前的石板上緩緩踱著,覺得不必心急,就上了臺階,長木椅上坐下了,將帽檐扣了扣。

回想那時,城還不大,騎自行車從城東到城西吃碗餛飩,像黑夜里摸著愛妻的手指一樣熟悉。生活透著蜜意。一摞兒一摞兒新起的五層白樓糕點似的,沿著馬路齊齊碼好。下班時間,一線線自行車鈴聲情深意長,引著人們鉆回“糕點”里,小口小口地嚙著愛情和生活。柳先生陷在習慣性的懷舊里,正恍惚間,口袋里的手機在大腿邊響起來,柳先生慌亂地掏。鈴聲仿佛振翅的鳥,柳先生唯恐鳥會性急飛掉;鈴聲震蕩在皮膚上,又像是性感的探詢……電話里,是女人焦急又含著抱歉的口氣。交通擁堵,不太好打車,女人才上車。柳先生結(jié)束通話,定了定情緒。他仰靠椅背,眺望被帽檐切去一大片的天空,心想,女人來了,也坐在長木椅上,兩個人排排坐,不遠不近地挨著,像兩根相互凝望的蠟燭。可誰知,女人的座位很快被外人占據(jù)了。

丁零零——一輛電動自行車在柳先生身邊停下了,是個送外賣的中年男人,坐到柳先生的長木椅另一端。柳先生見外賣男久坐不去,看看太陽,猜想女人應(yīng)該快要到鐘樓了,終于憋不住,問道:“怎么不去跑生意了?”外賣男疑惑地看看柳先生:“你叫餐?。俊?/p>

“我?我不,太陽都往西走了!”柳先生嘟噥著。再說,他也不會在手機上叫餐。

“你們老人這時就出來鍛煉也太早了吧……哦,那個,我休息一下?!闭f著,外賣男在手機上按了幾下,然后側(cè)身而坐,雙手搭在椅背上準備休息。柳先生內(nèi)心隱隱不悅,感憤于外人劃分人群的標準總是欺負人一般單一,他除了是老人,他的著裝表現(xiàn)出他還是文化人,他的性別表明他還可以被稱一聲“先生”,可是他們總是一棍子把他囫圇打進“老人”這個群體。柳先生咽了口唾沫,站了起來,想著女人將要到來,應(yīng)該讓她一睹自己立在古老的鐘樓下,頭戴絨呢禮帽、玉樹臨風的樣子。當然,最好鐘樓下只有他一人。老人清了清嗓子,轉(zhuǎn)過身說道:“我在等人?!蓖赓u男頭抬了抬,瞥一眼回道:“我們生意一天有兩個高峰,中午的高峰已經(jīng)過去,晚上的高峰要從六點持續(xù)到十點多,所以只要不下雨下雪,我?guī)缀趺刻煜挛缍紒磉@里躺一下,四點左右開始接單……”外賣男把“躺”字咬得重了些,似乎是暗示柳先生剛剛占了他的“床”。柳先生在鐘樓下來回踱了幾步,外賣男不肯挪窩兒,柳先生有些生氣:竟連鐘樓也不是他的鐘樓了——如今的城,大得像怪獸,欺生人也欺他這樣的老熟人。他漸漸常生恥感,為自己的背叛——城越來越高,他越來越矮;城不斷打磨拋光,他日漸黑皺生塵。他背叛城,不可逆地老著陌生著,城也不要他了。曾經(jīng),在他詩情勃發(fā)的20世紀80年代,他的詩句里描繪過多少回這個城市的鐘樓啊——那是他的時代。

柳先生經(jīng)不起一點兒風吹草動,這一丁點兒的不快已令他預(yù)感出今日所行不得天時,得小心應(yīng)對。他走下臺階,悵恨間,轉(zhuǎn)身仰望鐘樓。鐘樓頂上,有兩只灰色的鳥,一前一后,頭一點一點地,似乎在啄食什么。柳先生想,那么高的鐘樓頂上,能有什么吃的呢,難道它們在啄食空中飄飛的落葉,或者是遠方飄來的草木的種子?又或者,只是啄著,什么也沒有,只是一只鳥到處都愛下一口的習慣?

“你好!是柳先生柳老師吧?”

柳先生一驚,眼前一位五十來歲的女人,化了淡妝,微卷的短發(fā),早晨一樣靜謐的眼神,胸前的藍絲巾垂垂飄蕩。一定是她了!柳先生心想,還好,自己這個站立仰望的背影,一定有一種仿古般的詩意。他不能愧對遠道來看他的這個女人。柳先生熱情地笑著,扶了扶絨呢禮帽,然后伸手去握女人的手,道:“是的,是的,失禮,失禮,沒能迎接你下車——打到車了?”女人的手,有些微涼,肉感也不夠,像擠空了半截的牙膏皮。女人抿嘴笑道:“打到了?!?/p>

“大城市,車太難打了,幸虧我急中生智。”女人說過,指指鐘樓,好奇地問,“又在構(gòu)思什么詩句呢?”

古老的鐘樓頂上

有一雙不知年歲的鳥

在低頭啄食往事……

女人聽了,手撫胸口,欠身一笑,道:“柳先生怎知是啄食往事,而不是展望未來呢?”

“因為是低頭嘛,頭一低,往事一掉一地。仰頭的是對未來還有企圖的人?!绷壬Υ?,他為自己的智慧暗自得意。柳先生也不問女人的名姓,怕問了,反倒顯得生分。說不定,30多年前他們已見過,甚至……年輕時,仗著年輕,仗著才華,難免放浪過。

“柳先生剛才看鐘樓,倒是仰頭的姿勢哦?!迸藳]話找話,才見面,多找點兒話,好填掉蒼白的時間,搭一座長長的棧橋,接迎當年的一段春心靠岸。柳先生心下一顫,似乎有一扇虛掩的門,被女人推開了,他的企圖被撞見。柳先生和女人在鐘樓下說著,似乎句句都是無用的廢話,午睡的外賣男扭頭看了看他們,臉上是說不清的表情。他大約想:這樣微涼的天氣,還不如上床飽飽睡上一場,這樣不著邊際地晃蕩!有時,太閑,似乎也是一種貧窮。柳先生領(lǐng)著女人圍著鐘樓開始轉(zhuǎn)圈,因為有個外賣男卡在眼前,他不便激蕩詩情,只是從鐘樓的歷史說起,兜上一大圈,然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點到自己寫鐘樓的詩。鐘聲當當,把多少青春給數(shù)沒了,柳先生剛剛放開嗓子朗誦一句,外賣男便投過來一個疑惑又似摻夾嘲笑的眼神,柳先生的嗓子便受驚似的窄了半截。他的詩人光芒,因為十多年的清居書齋,已經(jīng)黯然;難得有個昔年的讀者追慕至此。那個外賣男,似乎帶著隱約的揶揄表情在撥弄著手機,不時偷看柳先生和女人。柳先生心上一跳,像滴了一滴滾開水:難道他在偷拍他們?難道他看出來是一個老家伙在幽會舊年的情人?難道他知道對一個曾經(jīng)知名的老詩人是能炸出些熱點來?難道……無聊!

柳先生已經(jīng)說不下去話了,氣喘吁吁,在外賣男身后狠狠清了一會兒嗓子,然后吐了口唾沫。外賣男原地沒動,柳先生驚覺自己剛才的舉動在女人面前有些不雅,他想,

得趕緊換個地兒呈現(xiàn)他的詩人談吐。走吧,

我請你去喝個茶。柳先生望著女人微笑提議。女人點頭同意,可是剛下臺階沒走幾步,女人停住了:“我們一定要在鐘樓下合個影!”

柳先生暗地咂嘴:沒帶相機便罷了,他的手機還不是智能機,無法拍照。柳先生無力反駁道:“沒人給我們拍哦?!?/p>

女人一笑,輕輕扯了扯正伏在長椅背上的外賣男。外賣男會意,起身接過女人的手機來拍。這期間,柳先生自始至終沒暴露他的老款手機,那似乎跟他的禮帽不搭,讓外賣男看見了也許會以為他是窮人。不,他不是窮人,他是負隅頑抗的詩人,跟假科技的名義不斷變換交流手段和工具的世界頑抗。詩人就應(yīng)該是戰(zhàn)斗者。他懷念騎自行車的年代、寫信的年代。如果不是兒女逼迫,他是連老款手機也不攜帶的最后的戰(zhàn)斗者。女人接過手機,一邊道謝,一邊劃拉著看,似乎不太滿意,抬頭看看鐘樓,看看即將成為夕陽的太陽,忽喜道:“拍背影!拍我們的背影!”說著,女人輕輕拉了柳先生和她并肩站立,仰望鐘樓,他們的胳膊若即若離,陽光斜斜打過來。女人回頭叮囑外賣男:“要拍出一種剪影的效果,懂嗎?”

柳先生恨透了外賣男。

女人拍了照片,按慣例,是要發(fā)他一份的。關(guān)于他的老款手機問題,他后面必須要準備一段莊嚴的說明,這勢必要沖淡一點兒他們今天的主題。得趕緊撤了。柳先生一邊尋思,一邊拉女人,往馬路邊走,尋出租車。他們老遠招車,出租車開過來了,毫不理會,揚長而去,令人氣憤。女人道:“要不,就在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吧。”柳先生不置可否,卻也隨女人轉(zhuǎn)身回到人行道。女性的生活能力總是比男性強,女人看到還坐在長椅上的外賣男,便問附近可有喝茶的地方。

柳先生步子不停繼續(xù)朝前走,女人忙輕輕拉了一把:“他們專跑送餐,一定比我們熟?!蓖赓u男起身指了指,又說道,手機上可以搜附近茶座咖啡店的。女人微笑搖頭,表示更信賴于外賣男手指所指。

外賣男端詳了一下柳先生和女人,忽然道:“櫻花大學門口有家咖啡吧,看上去適合你們的調(diào)調(diào)。”

柳先生有點兒意外,隨即問道:“櫻大哪道門?”

十幾年前,櫻大的中文系還請柳先生去做過講座。講座結(jié)束,紛紛有人上臺來跟他合影。已普及的數(shù)碼照相機淘汰掉膠片相機,現(xiàn)拍現(xiàn)看,當場看見合影,眾人雀躍,眾聲喧嘩,柳先生以詩人的先知隱約感到憂傷:太快了!

“西大門右首。”

柳先生輕輕拍拍女人的肩膀:“我們?nèi)プ纫槐?。玻璃窗邊,說不定可以看見日落?!?/p>

女人點點頭。

算下來,到那邊足有七八站的路。柳先生最知底的交通信息是公交,但大白天領(lǐng)著女人一起坐公交,應(yīng)該是去菜市場買菜,而不是去咖啡吧尋找情調(diào)。還得打車。還得招手,被拋棄,繼續(xù)等。

“現(xiàn)在車都不好打。你沒看見即使車上沒客都不停嗎?都被人家提前在手機上打掉了,趕著去接人?!蓖赓u男在他們身后高聲道。

柳先生手心發(fā)熱。女人轉(zhuǎn)身道:“要不,你送我們吧,我們給你錢?!蓖赓u男沒說話,大約在考慮新業(yè)務(wù)的可行性。女人又跟一句:“我剛坐過,反正你現(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你

再在附近喊一個同行來?!?/p>

雙方說定了價錢,柳先生因為心底厭恨外賣男,遂上了外賣男叫來的同行的車,女人上了外賣男的車。送餐車臨時拓展業(yè)務(wù)送一對老男女去櫻大西門咖啡吧,兩輛車并轡而行。呼呼的風聲里,柳先生跟女人說起從前騎自行車穿城而過的情形。女人問:“現(xiàn)在還騎自行車嗎?”柳先生擺擺手,又趕緊按住了絨呢禮帽。那場手術(shù)之后,他就老了,乖了,不瞎跑了。穿過13個紅燈路口,途中隊伍暫時失散。女人的車先到了咖啡吧門口,柳先生到時,見女人和外賣男在嘻嘻說著什么。柳先生踉蹌下車,趕緊搶過來付車費,女人道:“我已經(jīng)用手機支付過了?!?/p>

“櫻之約”咖啡吧里,客人還沒上來,空氣里充溢著打盹兒的氣息。柳先生陪女人在大廳里轉(zhuǎn)了幾步,尋了一處視域開闊的位置。探頭看看,遠處樓叢之上,焰騰騰一片熏紅陽光,若再熬熬收點兒汁,便是一輪實心的紅夕陽了吧。柳先生滿意地去了吧臺,去點東西。吧臺服務(wù)員指指對面桌子,提醒柳先生掃碼下單。柳先生走到餐桌邊一看,貼在桌角的二維碼隱隱透著殺氣。柳先生臉色冷下來,他朝女人遠遠望了一眼,女人在看窗外。柳先生定了定神,又走回到吧臺邊:“給我一份紙質(zhì)菜單,可以嗎?我要送過去給那位女士看看?!狈?wù)員看了看柳先生,稍顯茫然。柳先生語帶諷刺,微微一笑,道:“不會連菜單都沒有吧?”服務(wù)員沒搭腔,找了好一會兒,遞出一本菜單來,補一句:“大家都直接在手機上選,這個現(xiàn)在真心用得少?!?/p>

柳先生捧著菜單很紳士地遞給女人,女人說隨意,最終確定兩杯卡布奇諾,一碟法式面包,一份小份水果拼盤。柳先生一一報給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努了努嘴,輕嘆一聲,開始錄入電腦,柳先生長舒一口氣。

“169元?!?/p>

柳先生早已取出錢夾。一方半舊的黑色牛皮錢夾,邊角磨得起了毛。柳先生抽出兩張紅色紙幣,遞過去。服務(wù)員搖搖頭,道:“手機支付,我掃你。”

“我這里只有現(xiàn)金?!绷壬f著,將一個張口結(jié)舌的錢夾揚了揚。

服務(wù)員似乎很不悅地收了柳先生的現(xiàn)金,然后施舍一般的表情,給他找零。柳先生捏著零錢,往錢夾里塞,心情自然不好,仿佛今天出門是來接受救濟的。心情一激動,手指就微微抖,抖抖索索塞了好一會兒才把零錢塞進錢夾并捋平。柳先生嗓子發(fā)干,蹣跚般回到座位。今日之約,不得天時,也不得地利。如果當初就在鐘樓那一片找個老茶樓,說不定掛個賬還是可以的,那片老城區(qū)是他的地盤。他的工作室就距鐘樓不到十分鐘的步行路程。他曾領(lǐng)過多少年輕的讀者朋友登過老茶樓的木樓梯啊。這一回,還是輕狂作怪,柳先生心里懊悔。

柳先生在女人對面坐下,女人回過臉,笑道:“我以為你在泡人家小姑娘呢,這么久……”

“唉!”柳先生嘆了一聲,將半舊錢夾往桌角一放,道,“現(xiàn)在這些店家,懶到不肯收現(xiàn)金,處處都要電子支付?!绷壬行┘嵠饋?,他認為女人和他是同時代的人,一定能理解他的激憤。柳先生將自己的老款手機掏出來往茶桌上輕輕一拍,道:“我為什么不換智能手機,你知道嗎,這是一場我一個人的戰(zhàn)役。瞧如今,什么都智能,今天這個才問世,明天那個又淘汰,亂花迷眼,我們真的必須要這樣過嗎?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充滿金屬味兒嗎?”

柳先生慷慨激昂,一氣說了許多,令人深思,原來他拒絕新科技產(chǎn)品,有如許的歷史意義。女人有些同情又有些不解似的,怔怔看著柳先生因為激憤而微微膨脹的面孔,她仿佛在看一條找不到渡口索性拒絕靠岸的駁船。女人聽了良久,悠悠安慰道:“這回收款的是年輕貌美的小姑娘,要是收款的是一個冷冰冰的機器人,那就不……”

女人前幾日進醫(yī)院,兒子陪的,進得大廳,迎接他們的是機器人。女人也是嚇一跳。兒子跟機器人對話,問路,問科室位置,問化驗科取單時間,機器人對答如流。

“也許某一夜醒來,到咖啡廳,給我們端咖啡的是機器人;到醫(yī)院,給我們做手術(shù)的是機器人……”女人笑著說,“我每天上菜市都是手機支付了?!?/p>

柳先生從不上菜市,這兩三年也很少外出購物,所需越來越少,不知樓下人間山河已改。他端坐書齋,堅持信仰:活得簡單一點兒,樸拙一點兒,詩意即尊嚴。柳先生看了看對面的女人,道:“恐怖!我們正在一點點失去我們生活中柔軟的那一部分,我們正在慢慢成為金屬的一部分?!?/p>

女人笑笑。

咖啡上來了,點心上來了。吃喝一番,腸胃熱起來。窗外,大街上車流人流密起來。遠處的樓叢上,夕陽孤獨一輪,像個嫣紅的瘡口。一天又去了。一天又去了。兩個人先后嘆道。咖啡吧里,人也開始多起來。他們換了話題,此時比較適合憶舊。女人說起當年,從同學處讀到他的詩。讀高中時,宿舍里有人聽收音機學英語,她那時常在夜間收聽別人朗誦他的詩。還聽過他在直播間里與主持人分享他跟讀者探討詩歌的書信,每次節(jié)目結(jié)尾,主持人會留下他的家庭地址,方便讀者寫信交流。

柳先生糾正道:“不是家庭地址,是我工作室的地址,不過,工作室也在居民區(qū)。寫詩時經(jīng)常會聽到隔壁一位婦人哼唱搖籃曲哄孫兒睡覺,那時真覺得人間柔軟甜美?!笨Х劝衫餁鉁剡€在升,柳先生頭頂已密布了一層汗,可是他克制著,不去摘他的絨呢禮帽。頭頂蕭蕭,除非上床,才會揭掉禮帽。

“你經(jīng)常收到讀者來信吧?”

“當然,信都堆得高過窗臺了。還有許多讀者來過我的工作室,常常一坐就是一群。書桌抽出來,擺酒,擺花生米,對酒嘯歌……”

柳先生說到從前的燃燒歲月,語氣抑揚頓挫起來。女人湊近了聽,聽出濃濃的鼻音。女人忽然道:“從前在收音機里聽你說話,聲音和現(xiàn)在有點兒不太一樣……”

柳先生意識到自己話語一快,一激動,鼻音就藏不住。他放緩語速,回到當下,道:“我十年前做了手術(shù),鼻咽癌,現(xiàn)在鼻子形狀也不比以前了。人變丑了哦,從前可不是這般模樣?!笔聦嵣?,柳先生一直帶著濃濃鼻音跟女人說話,只是先前在室外,話一出來,鼻音似乎就稀釋在空氣中了,女人沒覺出來?,F(xiàn)在兩人湊在一處,話語堆得像麥堆,就在耳畔,那濃濃的鼻音像麥子受潮起了腥氣的菌毛。女人的表情里似乎彌漫了一層霧氣。

窗外路燈亮了,室內(nèi)的燈也亮著。咖啡廳里,人來人往穿梭,不知幾時起,竟坐滿了客。他們坐在大學城里的這家咖啡吧里,四顧皆是青枝嫩葉的年輕男女,臺上還浮著一位一頭荒草似的人,在抱著吉他踮著腳尖,唱著他們聽不懂的歌。空調(diào)是開著的,他們被年輕人的氣息烘得越發(fā)燥熱,女的熬不住,脫了上衣外套,解了絲巾,露出一件新嶄嶄的花瓣粉的低領(lǐng)毛衣,尖尖的下巴被襯出來了。他看了一眼,目光迷離,心領(lǐng)神會。他也脫了外套,低低地放在旁邊椅子上。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你不會是特意來看我的吧?”女的掩口一笑,略有羞澀道:“怎么說呢,看你,是我的一項籌劃了三十多年的計劃,今天你說是不是特意?”他點頭一笑。“不過,這次倒確是來辦了件事,順便著,終于鼓起勇氣,大海撈針似的,搜你?!迸苏f,她在手機上搜到柳先生昔日的單位,輾轉(zhuǎn)問詢到柳先生的手機號,于是打了電話說要來拜訪問候他。

女人道:“我也關(guān)注過這個圈,這些年不大見你出來,我也問過一些人,所以,所以……”

柳先生經(jīng)她這么一補,心里暗了一下。近十年,他的社交活動越來越少,他為新群體所不識,為昔日同類所忘記,最后的活動區(qū)域只有書齋。“是的,現(xiàn)在不常出門,閉門讀書。你瞧瞧外面,人人惶恐。上班的怕趕不上地鐵,讀書的讀到博士才敢歇口氣,做老板的怕約不成晚餐,姑娘嫂子們忙著減肥微整。人人朝不知夕,個個死命用力地抓住當下每分每秒。我退守書齋,把一座惶恐之城交給他們了,哈哈哈。”他語氣凜然,句句深刻,不寫情詩多年,倒練出火眼金睛。事實上,十年前,柳先生還偶爾被邀請出場,被人像旗幟一樣插在隊伍前頭,標注著活動的檔次。但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柳先生不夠矜持,旗子不分山頭高山頭矮地亂插,漸漸,那山頭高的主兒便不再插他的旗,山頭矮的人跟風便也不插,柳先生便實打?qū)嵉亻e下來。

“我給你寫過信,曾經(jīng)……”女人說過,淡淡一笑,她的聲音小小的,像是說給她自己聽。

柳先生點點頭,伸過手去,想要握女人的手。女人沒動,柳先生只好順手抽了片紙巾來擦自己嘴角。

“你怎么樣?現(xiàn)在。”柳先生問。“我一人,30多年了。”

“你沒結(jié)婚?”

“不,結(jié)過婚,丈夫很早就走了?!薄吧??”

“自殺。那時,我愛上一個……詩人,天天給詩人寫信,我的丈夫最后知道了,然后他自殺了。我覺得自己有罪,所以一直沒再婚?!?/p>

兩個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女人先打破沉默,道:“一個人,長夜里,想了又想,慢慢越活越平靜,便愿意一個人過下去了。當然,一個人帶孩子有太多的難……”

柳先生聽了喜憂參半,喜的是這樣一個女人這么多年還沒忘了他,還來約見他;憂的是,這樣一個不幸的女人,但愿她的不幸與他沒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

“你的工作室還在嗎?”女人說,“我想去看看?!?/p>

“在呀,當然還在?!绷壬d奮道,“現(xiàn)在我通常一周過來一兩次,以前也常在這邊過夜呢?!?/p>

“朝南的窗外有一株桐樹,春天開出一堆堆紫花。西邊院墻邊一株老梅,梅樹下住著一戶老人,老人經(jīng)常半夜不睡對著天空訴苦。一樓的住戶將靠路邊的那方墻打了個洞,賣驢肉火燒……還是這樣吧?”女人悠悠說著。

“我詩里寫的?”柳先生很興奮,女人竟記得這樣清!

“桐樹還在,被鋸了枝,又生出新枝。

樓下的人夏天要陰涼,冬天又要大面積的陽光,桐樹左右為難?!绷壬χf,“老人已死了多年,房子換了幾任新主。一樓路邊的那間房,后來賣過山東大餅,開過理發(fā)店、按摩屋,賣過水果……”

女人嘴角蕩了一下,算是笑笑。這些當年樓下的情形,除了形諸于詩,還在與她來往的書信里詳細描述過。他顯然是忘了。天黑下來后,柳先生說要領(lǐng)女人去看他的工作室。

“我們再坐一會兒,到八點以后,我?guī)阕卉??!绷壬Z帶神秘地說,“那時,車里人少,車子緩緩開著,風和燈光一道刮進來,明和暗交替,過去和未來交替,完整和破碎交替,剎那和久遠交替,你會覺得你就坐在一首甜蜜又哀怨的詩里。這個,你一定要感受一下?!?/p>

女人道:“再說吧。”

柳先生一笑,心想:女人們總是這樣,越靠近目的地,她們越矜持。他配合著她的矜持,與她并肩步行到公交站,等車,上車,下車,一路不再說話。燈火高低明暗,他們各有心思,不知是去往從前,還是尋找明天?;叵霃那埃欢纫哺贻p人的隊伍起哄,呼叫著新生活。可新生活是什么呢?供銷社改弦更張,成了大超市,洗發(fā)水護發(fā)膏名目越擺越多,可他的頭發(fā)越洗越少,越護越白,也是不可逆。不必照鏡,也不必用手摸,單是悄悄揭開杯蓋似的絨呢帽,他便知青紗帳早已變成戈壁灘。海子多有預(yù)見,替他寫好: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墒墙褚梗L江路上的銀杏樹光芒萬丈,他的戈壁灘將迎來河流,重回到露水迷蒙的草原時代。歡喜令人忐忑,柳先生微微閉了閉眼睛,他要暫時鎖一鎖一顆蹦跳的心。下車后,女人提議再去看看夜色里的鐘樓,柳先生說夜深了,在他工作室的陽臺上,倒是可以聽到鐘聲的。老城區(qū)的小區(qū),路燈不甚明亮,地上高高低低的黑影。舊家具,舊摩托車、三輪車,各樣看不清顏色的物什像有主人,又像沒有主人,被棄在四周。女人借燈光,尋梅樹,柳先生伸手一指,樹都高過三樓的燈光了。

“也被伐過,不然還要高。”柳先生說著,輕輕扶著女人的后腰,將她往樓道口引。在四樓,406。

“我知道的?!迸嘶氐馈?/p>

一進門,柳先生就揭了禮帽,扔到書桌上,然后一個轉(zhuǎn)身,便要擁抱女人。稀疏的白發(fā),霜草一般,貼在頭皮上,整個人頓時像被鋸掉一大截。女人一看,眼皮像被辣了一下,倏地一閉。她咬咬嘴角,到底睜了眼睛,迎面直視柳先生:“你到現(xiàn)在還沒問我名字呢,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

柳先生下巴收了收,負過傷的鼻子往女人這邊抵過來,毛茸茸的鼻音摻夾著話語緩緩回道:“這個重要嗎?”

“當然。”女人回道,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名字只是符號,沒有什么意義的。重要的是,我們心靈相通。”柳先生解釋著。

“是嗎?”

“難道不是嗎?”

“當——當——”古老的鐘樓鐘聲敲響,十下,夜深了。鐘聲回蕩在夜氣里,玻璃窗上也回蕩著顫音,像是幽深的哽咽。女人走向陽臺,聽著回蕩在燈火樓叢之上的裊裊顫音,漸蕩漸遠漸漸消失,像是斷了氣。女人深深嘆了口氣。柳先生過來拉女人進屋:“不早了,我們洗洗睡吧。”

女人一怔:“在你這里,我沒有名姓。我們不曾相識。我只是一個人老珠黃尚可睡上一夜的女人,是吧?”

柳先生有些驚訝:“那你跟我進屋,是為了什么呢?”

女人搖頭苦笑,眼睛里淚光閃爍。

“陪你大半天了,太累了,我們進去吧?!绷壬宓?。

“我們,曾經(jīng),通過兩三年的信,是兩三年。你都忘記了嗎?”女人問道,嗓子有些啞了,“可是今天,我暗示了許多次,你都……不記得!”

“對不起——我們睡吧——睡了就不傷心了。”柳先生一邊輕拍女人肩膀,一邊牽她進屋。

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抽泣了一會兒,柳先生安靜陪坐在側(cè),不敢輕言,他害怕女人扯出更多的事情。有那么一瞬,他想趕女人走了。

“你先去洗吧,我去買點兒洗漱用品之類的?!迸似届o地說。

“我陪你去?!薄安挥??!?/p>

“那好,樓下馬路對面就有小超市?!?/p>

女人摸黑下了樓,站在樓下看了看四樓的燈光,看了看樓前一個高大的樹影,猜想那是春天泛濫開花開得沒節(jié)操的桐樹。女人轉(zhuǎn)身,緩緩上了樓,門是虛掩的,衛(wèi)生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女人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在書桌邊摸出一瓶黑色墨水來,搖了搖,半瓶。女人像個高級廚師,在調(diào)湯弄汁,她旋開瓶蓋,徐徐地在床上澆,澆出“晚安”二字來。

女人再次看看這個三十多年前她就準備拜訪的文學府邸,然后走了。她沒空手。她的手上,提著柳先生的外套、長褲,還有那頂絨呢禮帽。女人下樓后,將外套、長褲和絨呢禮帽通通扔進垃圾桶。也許明天,那個光屁股的老家伙站在四樓的玻璃窗里,看見陽光明媚的大街上有人穿著他的外套戴著他的禮帽人模人樣地晃蕩——他的衣帽被流浪乞丐撿走穿上。女人快步走出小區(qū),打車到醫(yī)院。半夜的住院部安靜得像一塊石頭,女人躡手躡腳進入自己的病房,悄悄收拾了一番。接下來,她準備發(fā)條信息給兒子,讓兒子明天來接,她明天一早就辦出院手續(xù)。子宮癌晚期,治療已無意義,她認為。女人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看看令她整條人生之河發(fā)生改道的男人到底是何模樣,可是,看回來后,她的心也冷得像一塊石頭。女人打開手機,才發(fā)現(xiàn)外賣男早已在微信上給她留了好幾條信息。女人一一打開來看,原來今夜這個城市正流傳著一樁絕美的愛情故事:古老的鐘樓前,一對昔日戀人久別重逢,在夕陽里攜手,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對戀人是誰不知道,因為只有一張鐘樓前的兩人的背影照。

女人回:你用你的手機偷拍了,還把照片傳播出去了?

外賣男此刻已下班回家,沒多久就回過來:今夜,有無數(shù)人被這張照片感動。今夜,愛情回到這座城市。原來,外賣男在咖啡吧門前加女人的微信,早已有所構(gòu)思。莫非,他也是一個詩人?女人心想,趕緊刪掉了外賣男:做你的愛情夢吧!

柳先生洗過澡出來,久等不見女人。想找手機打電話來問,發(fā)現(xiàn)手機連同衣服都不見了。女人不像賊,這一點柳先生很肯定。柳先生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照片,來一一辨認。三十多年前,給他寫信寄照片的少婦和少女,足有一大撥兒,女人混在這茂盛的女讀者群里,柳先生不敢貿(mào)然認領(lǐng)。三十多年前,詩歌紅得像媒婆腮上的胭脂,那些約好來看他的女讀者基本都來過,只是單有一位,照片里一張薄的粉臉,細長眉,水杏似的丹鳳眼,約好了抵達的日子,卻沒來。那一日,他懷春似的心緒不寧,在桌邊稿紙上寫:等著你來/時間汪成沼澤,我的心上繁花滿枝/卻寸步難行。一首無題的詩,才寫出兩三句,他把稿紙故意挪到靠近客人坐的那一邊,旁邊躺著松松套上的鋼筆。他想,林黛玉一樣的少婦來了,坐在客席,一定會看見他為她寫的詩。少婦與他通信已兩三年,到后來,信儼然成了燙手的情書。少婦在信里說,希望見面時,他能提筆在她手心里寫詩,在她鎖骨下寫詩,她的身體可以充當他的稿紙??墒?,他半躺在床上等到黃昏,少婦沒來。那是怎樣的一個少婦??!

三十多年過去,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得手的已經(jīng)忘記名姓,失約的更是淡若流星。但那天,他天黑就給她去信,一連幾月心不能放下,可是她似星沉大海了。莫非,他們的通信被她丈夫發(fā)現(xiàn)了?他給自己解釋。

柳先生躺在澆了“晚安”大餐的床上,像一條失水而死的蚯蚓,姿勢僵硬,又像一個羞澀單薄口袋空空的少年。閉眼一恍惚,仿佛聽見自行車鈴聲好聽得像細細的愛吟,市聲卷起小小的潮汐……他躺在床上,像一條鱗片閃耀的魚躺在淺灘上。他等待一位二十二歲的長發(fā)少婦讀者的拜訪問候,將他去鱗掏腹、身體翻個底朝天——少婦來時,一定手捏紅藍花紋邊的信封,封底有他用藍黑墨水寫就的地址——他被世界當成愛人來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