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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浮生半日 鬧市尋書
來源:北京日報 | 冀永義  2024年06月26日07:26

北京淘舊書舊畫,最有感覺的還是琉璃廠。我在長椿街住著的時候,有一年夏天沒事,從宣武門外椿樹街社區(qū)進(jìn)來,自西向東在琉璃廠閑逛,看一回街巷兩旁筆墨紙硯古董文玩,最后到中國書店買書。大半天下來,行處則行,止處則止,怡然自得。

琉璃廠西口路南第一家店賣扇子,招牌叫做“京華扇苑”,名字雖然宏大,店面卻只有七八平方米,小如片氈,里里外外堆滿了扇骨扇面,有空白的,也有寫了字畫了畫的。店主是個年輕人,正在畫一幅小條幅。那條幅寬只二寸,長不盈尺,那樣小的地方,他卻走筆從容,小羊毫輕輕抖動,一朵荷花不經(jīng)意間躍然紙上。一旁有個閑人,聚精會神看他創(chuàng)作,如松下觀棋。二人覺到我進(jìn)店,抬眼一瞄,見并不像有意買東西,也不招攬,只管繼續(xù),畫的畫,看的看。環(huán)顧四壁,掛著不少已經(jīng)裝裱起來的這種小條幅:有橫的秋行圖,只畫了一個人,旁邊大留白,遠(yuǎn)遠(yuǎn)翻飛著兩三只雁,空曠寥落。有縱的垂釣圖,長長的漁線灌滿了幾乎整個畫面,兩端的蓑笠翁和北冥魚反而成了陪襯。孟子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藝術(shù)想象的開闊,更不是尺寸可以局限的。這種小而精巧的畫兒我還是第一次見,覺得新鮮。本要買一幅,因想寓處狹窄雜亂,無處張懸,束之高閣又太可惜,于是就算了。

街上治印的不少,因暑熱,都把攤子擺出來在路旁樹下做工。印章比起條幅來,面積更小,方寸之間,大千世界,做得精巧殊為不易。我有一枚閑章,陽文鐵線篆書“歸于樸”,側(cè)款題“丁敬刻”。丁敬是清康乾年間的金石大家,擅長以切刀法刻印,蒼勁質(zhì)樸,風(fēng)格獨(dú)具,但我這方印章,只花了兩百元,以此知乃托名仿制。但我愛其線條精巧輕盈,邊框損痕自然,所以拿來當(dāng)做藏書章。那天我在琉璃廠看了幾處做好的印章,出于各種考量,最終沒能買成。

逛琉璃廠印象最深的,是榮寶齋之財(cái)大氣粗。好幾處大門店,都掛著他家的招牌。東口路北那一家叫做“榮寶齋大廈”,樓上樓下兩三層,門廳開闊,盡頭裝了電動扶梯。上來一看,居然在二樓又造了一個小小的四合院,被大理石和玻璃主體建筑圍著,典型的“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于觀感上略顯不倫不類。四合院西側(cè),是榮寶齋美術(shù)館,那一日正在展出海上畫派的作品。海派畫家影響之巨,藝術(shù)界自有公論;戴敦邦、施大畏等人筆下人物,是我最喜歡和推崇的,可惜財(cái)力不濟(jì),買不起真跡——便是高仿的也買不起,只好看看他們畫的小人書。我有一套上世紀(jì)出版《水滸》連環(huán)畫,一套三十冊,其中就有戴敦邦畫的《獅子樓》、施大畏畫的《清風(fēng)寨》和《鬧江州》。那天榮寶齋的展覽,展出的是晚清畫作,吳昌碩、“四任”,總共二三十件,走馬觀花看下來,只記得好像是虛谷畫的一個扇面,赫然兩個螃蟹,顏色卻是赭紅,且八只爪都束著,分明是煮熟了正待上桌的樣子,了無生氣。疑惑為何不將青蟹作圖,“看公子今夜橫行”,豈不活潑有趣!樓下還有個小小的展廳,展著傅抱石、劉海粟的作品,看了一下?!痘⑾D》印象最深,明的溪水暗的石頭,生動流暢;然而陶淵明、陸修靜和慧遠(yuǎn)這三位主人公,卻無特色。

榮寶齋大廈對面就是中國書店,舊書不少,逛琉璃廠,必要在這里消磨大半天的時光。偷得浮生半日閑,宜從鬧市看舊書。我不懂版本學(xué),所以不敢看那些古書,只看20世紀(jì)以來的出版物;然而就20世紀(jì)的出版物,稍稍看上眼的,也不便宜,算起來,總比新書還貴。披沙揀金,總算淘了兩套書。一本是余冠英先生的《詩經(jīng)選》。余冠英先生是研究古詩的大家,他的樂府詩選、三曹詩選,都是同類書的上品。然而,余先生注解的詩經(jīng),文風(fēng)卻很不穩(wěn)定,比如這本書《采薇》里的“不遑啟處”,余先生居然釋成“腚不著凳”,雖生動,卻不雅,好像有意開玩笑。而《采薇》作為小雅名篇,里面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千年的空谷清音,所以竊以為“不遑啟處”釋為“坐不安席”,似比“腚不著凳”更符合原詩風(fēng)格意蘊(yùn)——余先生地下有知,以為然否?

還有一套《西游記》,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二版三卷黃皮本,古干先生插圖。古干先生的畫,特點(diǎn)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意象形象俱佳。更可貴的是他常在那神佛妖怪虛擬的時空場里,隱約摻雜一些兒童畫的筆觸,為本書增添了亦真亦幻的元素。所謂“如何是佛祖西來意”,原可以用童稚視角明白暢曉地予以表達(dá),因此我覺得古干先生的插圖,深得西游真諦。當(dāng)然,二版三卷綠皮本也不錯,李少文先生插圖,比古干先生的畫,多了一分立體和怪誕,可惜綠皮本書店只有一卷,湊不滿全套,所以就只買了黃皮本。

書店出來,日已偏西,展腰伸頸之際,恍然有王質(zhì)爛柯之感。看看手里剛淘的書,心滿意足,“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于是打道回府,想以后有暇再來看。沒想到不久搬家,住得遠(yuǎn)了,七八年來,竟沒再去過。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緣見舊題,幸而這《詩經(jīng)選》和《西游記》還擺在書架上,否則那天的游歷,還真就無從紀(jì)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