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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4年第5期|杜嶠:復仇者聯(lián)盟
來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杜嶠  2024年07月04日08:07

他總覺得這幢宅子正蓄謀向他復仇。

無人之室極易積灰,這是常識。同一幢宅子,有人住,半年也看不出變化;沒人住,半個月桌面就像少年嘴唇般長出絨毛,指頭一戳一個印,柜架與床板綴起蒲公英絮,書架上抽一本書出來翻,灰塵肉眼不見,但指肚挲過書頁,會覺出細細的澀滯。霉味若有似無地逸散出來,卻找不到確鑿的源頭。整個房子以一種廢墟的疏離姿態(tài)向歸來者或陌生人無聲抗議。或許作祟的不是宅子,是時間——它的流速在人前人后是不一的。室內有人時,它就如履薄冰地保持著滴答滴答的常速,但腳后跟一旦踏出門檻兒,它便像伏在蘆葦蕩里深憋一大口氣的游擊隊員,躥出水面,呼哧呼哧猛喘起來。半個月就在半日間被揮霍一空。又或者灰塵也是看人下菜的,遇到血肉活熱、生氣騰騰的人,它們就微微瑟縮地、若無其事地飄在空中,掩藏自己的靈性;而遇到如他一般血氣疲弱的衰咖,便細雪一樣簌簌地落下來,渾不吝地趴在地上、桌上甚至他的眼鏡片上,像在副課上肆無忌憚打呼嚕的壞學生。他好像看到這幢宅子在對他攤手假笑,看吧,可不是我在難為你。但,難道時間與灰塵就與宅子無關嗎?它們同屬屋內紛繁萬物之列,歸服于這個與他八字不合的神秘空間的統(tǒng)攝。在這幢宅子中發(fā)生的一切事情,無不出于它的暗中授意。

事后回想起來,這場復仇,從他清晨醒來打開抽屜發(fā)現(xiàn)那條銀項鏈上的第一粒灰塵時,就已經開始了。銀鏈所系,是枚銀幣。幣面鍥刻一個“∞”(無限符號),女友讀的是數(shù)學系,告別時踮起腳尖在他額上印下一個同樣“∞”形狀的吻,他的耳蝸挽留住一句輕柔但確鑿的低喃:無限會代我庇護你,寶貝。他凝視著那枚無限符號銀幣,像凝視女友的雙唇。但女友的“∞”更纖疏淺淡,像一片遠山與其貯在靜湖中的倒影;幣面的“∞”則更飽滿豐潤,努力弓背鼓腹,兢兢業(yè)業(yè)地承擔起一枚護身符寄寓“?;垭p全”“長樂未央”等嘉愿的天職。他體性寒涼,平日里不愿多戴銀飾,但今天非戴不可。女友向單位請纓來他的城市出差,午后便至。屆時若看到他脖頸空蕩無瑕如一塊鮮白豆腐,倒也不會立刻面露怫色,但會更隱忍、更有耐心地在他意想不到的瑣屑處守株待兔:水果沙拉里蘋果生銹了;番茄炒蛋有股醋味兒;冰鎮(zhèn)西瓜有股剩菜味;吸塵器的噪聲讓人眩暈;裝富貴竹的玻璃瓶里孑孓在游;起夜時聽到蟑螂爬過塑料袋的聲音。抱怨此類事時,女友的聲音總是冷靜得聽不出絲毫怨氣,像在播報一則則遙不可及且無關痛癢的末條新聞。但他從不敢輕視這些可能燃作燎原光焰的火柴頭,默聲頷首,重新切蘋果炒番茄雞蛋,下樓買鮮西瓜和粘蟲板,在吸塵器排風口貼上降噪棉,在瓶中滴幾滴從五金店買來的瑞典煤油,叫來女友一起觀摩那些蠕動的曲線慢慢變成靜止的線段,浮上水面。他做這一切時心懷某種近乎獻祭的虔誠,似乎只要勞損自身的耐心乃至人格以加重籌碼,這段感情就會愈來愈沉重,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無疾而終,若要斷絕,必將坼天裂地、鬼哭神嚎。從他們開始戀愛起,她的那些閨蜜里,有人吐槽過他相貌平平,有人說他沒上進心,但誰敢說他對她不好?他對她太好了。好得近乎一種懇求,一種發(fā)泄,一種報復,一種苦修。他時常想,如果他是女友,大概會在這種近乎殘忍的無形壓力面前崩潰痛哭,不顧一切逃離吧。但事實上,女友就像一只身懷驚人異稟的蜂鳥,無論闃黑天空壓下來時多么窒悶鈍重,她只要稍振雙翅,便能舉重若輕、恍若無物地從天地間疾掠而過。他無法確定她是將他遠超常人的任勞任怨當作理所當然之事而安然處之,還是早已明了他曲折晦暗的心跡,但仍饒有興味地將這當作一場充盈著萬花筒般紛繁可能性的游戲或實驗。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從不呻吟。他的憤怒無關所謂男人尊嚴(即使有也僅是一瞬之念,他相信自己的尊嚴源自更高的維度),而是關于她對生活的姿態(tài)。他感到她成為某種幽靈,漂浮在他們頭上,支頤觀賞他奮力頂腰時的猙獰神情,抑或將他發(fā)狠時的悶哼與爆發(fā)后的喘息當作某種粗陋樸率但野趣盎然的樂曲垂聽,瓜子皮與輕哂聲落在虛空中,堆成一座座目不可見但日益森聳的小山。不僅僅是呻吟,她還從來不哭泣。他曾無數(shù)次在她面前哭泣,而她從未回報給他哪怕一滴眼淚。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吃完蛋糕后,女友問他許了什么愿,他說說出來就不靈了,女友指指天空說,如果真有某種神秘力量,當?shù)k聽到你說“說出來就不靈了”這種話時,一定會感到冒犯。作為對你狂妄揣測天意的懲罰,祂會臨時修改法則,讓你藏在心底的愿望變得不靈,說出來的反而變靈驗。所以你還是說吧。他聳聳肩,沒什么特別的啊,希望今年找到一份自由且清閑的工作,希望你媽媽的身體好起來,希望你們院長不再騷擾你。他此前從未意識到向女友撒謊會如此輕而易舉、毫無負擔,就像蛋殼只要輕輕敲碎一個口,蛋黃就會毫無留戀、不可挽回地落下。事實上,他只許了一個愿望,并將它重復了三遍:上帝啊,佛祖啊,請賜予她眼淚吧。就算愿望成真又如何呢?難道生活就會為此而改變嗎?他不知道。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各自身上的束縛都會分別松脫一點,他們的呼吸會更自如、更篤定一點?,F(xiàn)在說到呼吸。某天他們同去游泳,女友輕盈翻臂如一只笑臉朝天的純白海豚。休息時,他問女友為何總喜歡仰泳。女友說,我只會仰泳。他推測,大概是她幼年初學時不敢將口鼻沒入水中,于是選擇這一泳姿。直到今天,即使她已經與水成為親密的朋友,仍習慣將口鼻暴露于水面之上,否則便會因失控感而迫切想要靠岸,甚至會驀然變成胡亂拍水蹬腳的新手。他在那一瞬終于醒悟:女友是在以一種仰泳式的態(tài)度同他生活。她從未真正信任他,從未準備好將她的呼吸交托給他。這種猜測有點自戀,或許這一切與他無關,而是她根本從未完全浸入生活。她是個半浮于生活之上的人。做出這個隱秘的判決后,他感到一陣大病初愈般的、飽含希冀的癱軟,感到自己被恢復了憑借自身努力贏得幸福的資格。篤實的睡眠與真誠的夢境隨之從他的枕頭里葳葳蕤蕤地生長出來。但搬進這幢既熟悉又陌生的宅子里的這些天里,間歇性的失眠似乎受到了南方小城飄忽難測的雨天的召喚,開始進行試探性的復辟。他本以為只是身體隨年歲漸增變得疲憊而戀舊,越來越“認床”罷了。直到今早,他在半宿的殘破睡眠后強撐眼皮坐起,拉開床頭柜抽屜,準備戴上項鏈時,那?;覊m出現(xiàn)了。它并不醒目,天真無邪地躺在那幾條勾勒出無限符號的渾圓曲線中間。但他一眼就看見了,好像它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眼中,在他心湖里擲一塊石子。護身符蒙塵,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細細翻看,銀幣似乎比女友新贈時黯淡了些,不知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氧化,還是由于氣運的消損。他平時從不信這些,今日卻鬼使神差地多想了幾步。他按亮手機翻日程表,這條項鏈不過在抽屜里待了一周,哪里就生出灰塵了?奇異念頭就在這時像秋蟬破土而出:他媽的,這個鬼地方在跟自己作對。

被某種干渴驅使,他快速跳下床,光腿拽開窗簾。房間內晦暗黏濕的空氣瞬間被陽光曝曬得光潔干爽。空間從液體凝結為固體,事物紛紛獲得形狀。但他隨即明白,光比暗更具欺騙性。房間里浮進了一層全脂牛奶般香甜的白霧,把物什的輪廓都泡酥了,泡漲了,泡化了。窗框由嶄新胖白的氣球狗四肢組成(但他知道,至少有半年無人清潔過了),長寬比例像被投射在哈哈鏡里一樣不協(xié)調。窗簾返老還童,撫平了所有愁苦的褶皺。窗外天空藍得像張智障兒童的笑臉。站在這樣的陽光里,凝視這樣的天空,他產生了一種樸素得近乎膚淺的愉悅感與安全感,仿佛回到童年,回到相信明天會更好的年歲。但后頸被冷空氣驚醒、顫顫巍巍立起的根根汗毛,化身老而彌忠的群臣,紛紛誓死直諫:您時刻處于危險之中!這是溫水煮青蛙!他甩甩腦袋,既后怕,又慶幸自身的敏銳判斷力還未遭侵蝕。

形勢愈加嚴峻,穿好衣褲后,他發(fā)現(xiàn)拖鞋不知所終。這雙拖鞋也是女友送給他的(有時候,比起無微不至的居家型好男人,他更想扮演一個對生活一籌莫展的數(shù)學家。作為對他企盼的回應,女友會偶爾扮演被家庭所縛、賢惠體貼的傳統(tǒng)妻子,為他削蘋果啦,洗襪子啦,買拖鞋啦),女友每送他一件禮物都會捎上一句贈言,作為平淡生活中一項降賜自儀式感之神的小情趣。那次是“愿它載你泅過暗河”。彼時他曾在心底暗笑這句話太矯情,與以往贈言相比有失水準。但此時卻凜然明了,眼前是真正的暗河,而他卻遺失了僅有的舟楫。他慢慢地將腳掌敷在地上,好像它們是負責伏地聆聽馬蹄聲以判斷敵軍數(shù)量的斥候靈敏卻脆弱的雙耳。觸地時,它們微不可見地往回縮了一下,提示他早已過了覺不出冷意的年紀。他可以清晰感到那些深淺不一、長短參差的木板之間的細長縫隙在以某種緩慢但堅韌的速度生長,并終將變成裂谷,給他預留一條當萬事不可為之時便縱身一躍墜入深淵的退路。那些受潮起翹的劣質木皮面目猙獰,如同孝子賢孫給祖父母洗腳時無法逃避的、扭曲旋轉如DNA模型的女巫灰指甲。形狀各異的棕黑色瘢痕如同條條亞馬遜暴君水蛭,隨時會從地下鉆出暴起傷人。它們是何時遷徙至這幢宅中的?住客起身時椅腿蹭過地板的低喘,君子蘭陶瓷花盆傾斜著拖來拖去的慘呻,未砍入血肉中而最終憤憤剁在地上的菜刀的怒吼,全都擁擠喧鬧地貯存在遍地快要被撐爆的丑陋芯片里。他將這一切理解為來自地面的控訴與哀嚎,就像整個龐貝城就是古羅馬噎喉嚨里的一聲哀嚎。

又走兩步,穿衣鏡迎面撲上來向他心窩重搗一拳。以“須髯”為名的野火燒上他丘陵起伏的臉。神農架野人下山了。上一次剃須是什么時候?他明明記得就在半個月前,嗯,最多一個月前。某個瞬間他幾乎不敢撫摸自己的臉,害怕這座宅子不僅僅能操縱鏡子改換影像,更對他的身體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與侵蝕。但事實殘酷得像巨獸滿口嶙峋亂齒——那些胡須就緊緊地長在他臉上,真實如一叢叢呼吸急促的水藻,亂蓬蓬纏上來,向他冰涼的手指熱情索吻。接著他摸到自己的眼袋,像兩座用浮土胡亂堆埋的墳塋。昨晚睡了多久?四個小時還是三個小時?連續(xù)幾天這樣了?其實戴只運動手環(huán)就可以輕易得到確切答案,但他對那玩意兒深惡痛絕。不允許自己的生活被測量,不允許自己的生活被呈現(xiàn)為幾個簡單得近乎粗鄙的數(shù)字,這可能是他少數(shù)幾個與女友相異且不愿更改的生活準則。女友則一如既往似哂非哂,是誰相親加微信自我介紹第一句就是身高180cm?心念及此,他靈機一動,從抽屜里找出鉛筆和卷尺,強忍不適完成了一次測量。177.3cm。毋庸置疑了。宅子對他的腐蝕毋庸置疑了。更龐大的不安隨之襲來,他知道,比能夠測量的腐蝕更可怖的是無法被測量的腐蝕,比真實的暴力更殘忍的是尚未落于真實的暴力。

但他并不感到恐懼,而是生出某種誠懇得近乎自我感動的憐憫與愧怍。他一直在給自己心理暗示:這不是復仇,而是挑釁,或者宣戰(zhàn)。后兩者意味著雙方可以排兵布陣、手段盡出,毫無顧忌地斗個你死我活。而復仇意味著失衡,意味著無法公正平靜地面對過去,意味著彈簧、弓箭與大擺錘。他將無法名正言順地反抗,只能陷入永無寧日的防備與逃避。如果承認這是一場復仇,就意味著給已逝的時光定性,那些氤氳的、無法概括的、游走于夢境與現(xiàn)實邊境的萬千幻異瞬間將被粗暴地總結為惡與罪。如果不承認,則意味著甘心馴順于稔習自血髓深處的怯懦與虛偽。他將永遠被自己對免責與遺忘的隱秘祈盼以及由這種祈盼生出的愧怍攫住,而承受此等煎熬絕不比承受復仇更輕松。即便復仇,他仍存一絲僥幸:那位與宅子結仇的人或許不是他,而是上一任或上上任房客。或許昨晚他自己將拖鞋落在某處,或無意中踢到某個角落,而非有人存心將其劫走。最后一次有關拖鞋的記憶是什么?昨晚喝酒了嗎?喝了多少?一個人喝還是叫了朋友們一起喝?有幾個人?或許確實很久沒刮胡子了,或許自己的時間觀念已經因為浪潮般連綿不絕的失眠而漫漶了?;蛟S此時真的只有177.3cm,畢竟人一天不同時段的身高是會浮動的。但他知道,都是自欺欺人。這幢房子分明諳知他的所有秘密。對旁人來說,丟雙拖鞋并無大礙,大不了就是光腳走幾步路。只有諳知這雙拖鞋重要意義的人,才會處心積慮地綁架它。對一個閉門不出的人來說,容貌整潔與否毫無意義。但有人將至時則不同,宅子居心叵測地要將他變作一個讓女友感到陌生甚至厭憎的人。他愈發(fā)篤定:這是蓄謀已久的、專門針對他的發(fā)難。即使并不記得曾對這幢房子做過什么過分的事情(施暴者自古健忘),也必須拋掉一切祈望被寬恕、被豁免的僥幸心理,此時此刻,他必須向自己坦白——這幢宅子的仇人正是他?;蛟S他之前的房客也曾對它施暴,但他們早已脫身,消散為穿堂風中無意義的瑣碎名字。而他,正好成了讓宅子在隱忍多年后下定決心奮起反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斗牛的紅布,是被狙擊手用槍桿舉出掩體誘敵的頭盔,是使天平傾斜的那枚至關重要的砝碼。這是不幸也是幸運。在漫長的醞釀過程后,最壯美的一刻就是復仇履踐的瞬間。他的前輩們都是施肥者,只有他有幸見證這朵妖冶絕艷的曼陀羅花的綻放。不論大仇得報還是功敗垂成,經過這次洗禮,生活都會因此多出一條岔路。

思維方式將會被重新鍛鑄??吹揭话训?,普通人腦中立刻出現(xiàn)“危險”,復仇者與被復仇者的潛意識則會說“安全”,太久的醞釀與等待讓他們對這種常規(guī)兇器產生一種強烈輕蔑,它配不上懸梁刺股的隱忍與夙興夜寐的籌謀。復仇者絕不屑用刀殺人,一看見刀,心中殺氣就泄去八成;被復仇者篤定自己絕不會死于刀下,一看見刀,便知道自己性命無虞。甚至“死亡”亦是如此,以死亡懲罰仇敵實在太過庸俗,庸俗得近乎一種意料之中的獎賞。復仇者知道,被復仇者根本無懼死亡,與普通人相反,其恐懼已經脫離地心引力的束縛,相比死亡,他可能更害怕今晚露臺上沒有月亮;被復仇者同樣深諳,真正的復仇者有著打破萬事萬物之慣性的野心,所有大眾認知里屬于“復仇”范疇的常規(guī)手段,對方都絕不會再使用。在他們尚未相見時,這種默契已經悄然存在。他們被這個世界顛炒打熬成如今狼狽模樣,正是此刻相聚的必要前置條件。最浮于表面的證據(jù)(當然還有無數(shù)絲線般錯綜纏繞的內在因果牽扯其中)是,如果他是一個不缺錢的人,就不會住進這間朋友閑置的宅子;如果這幢宅子品相更好,就不會被原主閑置。古人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將詩業(yè)換作復仇業(yè)亦可。一個獲得世俗成功的人是無法完成完美(當然,用“完美”形容復仇本就是一種僭越,它僅是一種說辭)復仇的。復仇本就是“破碎”的藝術,一個完滿圓融的人是難以真正理解“破碎”的。自己必須成為一個破碎之人。做出這一決定時,他放棄嚴密推論,僅憑直覺牽引,就像飄零半生的浪子故地重游時一眼就能認出那個女人牽著的黑瘦沉默男孩是自己的兒子。還有什么辦法呢?擁抱,唯有擁抱。即使傾盡積蓄也要給那個孩子最好的生活。即使失去一切也要迎接這場復仇。你可能會說,這種抱頭痛哭的大團圓溫馨場景太庸俗了。但擁抱其實也有多種含義,它不是一個被定格的動作,而是一系列無限延伸出去的能量場,蘊含眼淚、笑容、衣服、聲音、回憶、手指的彈性、目光的溫度、天空的深淺。同時,它也可以蘊含謊言、表演、咬碎的牙齒、口袋里的匕首、毫不設防的后背。廣義上說,這是一種包羅萬象的生命鏈接。生活的本質將在其中浮現(xiàn)。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再離開這幢宅子。宅子是某種生物的身軀,而他是這種生物的心臟。身軀不能沒有心臟,心臟也無法脫離身軀。在這種層面上,他們結成了一種超脫于世俗關系之外的、既疏離又緊密的同盟。超越鑰匙與鑰匙孔,烈馬與騎士,捧哏與逗哏。超越南北之兩極、晝夜之日月。更何況,他們還是復仇伴侶中超越物種隔閡的天作之合,理應成就前無古人的偉業(yè)(例如,復仇自古離不開前冤舊恨,那么他們能不能創(chuàng)造一種無緣無故的復仇呢?他開始領會這幢宅子的良苦用心——或許并非記憶作祟,而是他們確實無冤無仇)。復仇應當被視為一種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遵循某一恢宏粹美的規(guī)律,由復仇者與被復仇者共同完成。當他想佩戴嶄新的護身符時,護身符便蒙塵。當他想找拖鞋時,拖鞋就消失。當他想走出房間時,地面生出阻礙。當他希望自己容光煥發(fā)地與女友相見時,他變成野人。兩則至關重要、生死攸關的事實顯露無遺:其一,這場復仇掩蓋多時的最終目標,指向即將到達的女友,為了從女友手中奪取他,這座宅子將會不擇手段;其二,這幢宅子統(tǒng)御的疆域內,現(xiàn)實的運行與他的意志完全相反。換一種說法,在這場游戲里,以一條目不可見但確鑿存在的隔線為對稱軸,他與宅子互為鏡像。

II

走出車站前,她特意選擇了人聲更沸稠的那條通道。原因沒什么不能說的:她不希望男友一眼就望見她。她必須調高游戲難度?!半y度系數(shù)決定幸福指數(shù)”,是去年三月一號她將那件從佛羅倫薩學院美術館帶回來的達·芬奇周邊T恤送給男友時的贈言。T恤上印的是那幅著名的《維特魯威人》。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里說:“沒有均衡或比例,就不可能得到任何神廟的位置。”但男友顯然理解不了這具作為宇宙縮影的完美人體所蘊含的幾何學難度,還愁眉苦臉地以為她是在督促他健身呢。她自然不會解釋。剛畢業(yè)那會兒,她做過半年小學數(shù)學老師。那段時間里,她好像變成某只被自己沒收來的泡泡機,每天不知疲倦地傾吐出數(shù)以萬計透明、平滑、膚淺且一觸即碎的解釋。再后來,她感到自己從泡泡機變成其萬千子嗣中的一個,醉醺醺向上飄,全然未察烈日曝射下圓美流轉的炫彩已然褪色,擂堆身軀再膨脹一分就要爆成一場血肉淋漓的彩虹雨。辭職之后,她不想再解釋任何問題,并通過一場考試回到可以用“文靜”“勤奮”“內向”“純粹”解釋寡言(你看,解釋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象牙塔。每句話都有自己的命運。她沒有義務也沒有耐心去承托它們的命運。她的語言必須精瘦、敏捷、锃亮,像牛肉干一樣有嚼勁,像匕首一樣能切斷水流。不向旁人解釋,就更不應該向男友解釋,否則便是對他理解力與接受力的不信任。他是她最親密的人,故她可以毫不顧忌地向他展露自己或荒誕不經或鋒芒畢露的所言所行所思而不必擔心他會為此困惑。即使他與旁人一樣困惑,卻不會如旁人那般汲汲于搜尋解釋。他從未想過殺死困惑,甚至自愿沉溺于困惑誕生并纏繞住他的混沌時刻。如果街角出現(xiàn)一頭大象,或某天鄰桌同事衣領里突然長出另一只陌生頭顱,他只會報以長久凝視,而非驚叫、詢問甚至報警。正是這種對好奇心的背叛與老龜般的忍耐力使他脫于庸俗。正是這種既非冷漠亦非癡愚的遲鈍引人憐愛。最重要的是,他們因此達成一種殊途同歸的諧協(xié)與密契:沉默。沉默成了制造難度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當然,難度不應該僅僅停留在語言上,更應像筆墨在宣紙上暈開般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經過數(shù)年的調教與磨合,她相信,對男友來說,在長久沉默的映襯下,她的每句話都像純金般在寂闃黑暗中熠熠發(fā)光。她的每一句贈言都會讓男友陷入破壁機般的迷惘。在異地相思的巨大寂寞中,他只要開始琢磨那些雋永的贈言,就會在滿城大霧中握住一只手,在無止境的墜落中撐開降落傘,在曠野迷途中瞥見層云間的七星。每一個句子,都會對他的生活乃至生命產生不容忽視的影響,即使他受贈時并未即刻理解,最終也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逐漸印證并體悟。這段時間,他大概還在參悟她送給他無限符號銀幣吊墜時的那句贈言吧。那是個有難度的句子。沒有難度的句子是不值得咀嚼的,沒有難度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相信男友早已領會這一點。有時她希望男友永遠像初識時那樣既懵懂又庸俗,有時又希望他迅速成熟,早日成為真正與自己心意相通的知音。但無論如何,他變成今日模樣,其余可能性就已死去而不能復生。他的變化是由她一手打胚鑄造的,她就有責任面對打開熔爐頂蓋后的任何突發(fā)情況。

爐蓋嗡嗡振躍幾下。手機亮了一下,男友發(fā)來一條信息。她平時不太喜歡看手機,手機這種過于便捷的通信工具,有違設置難度的宗旨。但男友的這條信息本身就包含了一定難度,使她不由自主點開回復界面。他發(fā)“不要進來”。她的第一反應是他發(fā)錯了,但隨即想到他也沒有其他人可以發(fā)這樣一句奇怪的話。她猜測,或許他最近科幻小說讀多了,想模仿《三體》里的“不要回答”制造一點略顯中二的拙劣情趣。但她隨即發(fā)現(xiàn),“不要進來”后沒加句號,以男友的嚴謹性子,這種事幾乎從未發(fā)生過。不可避免地,她開始聯(lián)想到一些千鈞一發(fā)的危險場景:男友被緊縛在椅子上,在歹徒搜尋財物的間隙扭動身體,以羊角狀的詭異姿勢,摸索著摁下這四個字,在歹徒回頭的前一瞬用濕滑顫抖的手指按下發(fā)送鍵。但隨即她就被自己逗笑,或許自己才是小說看得太多的那個人。又等了十分鐘,男友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她終于可以確定,出于某種主動或被動的原因,他不會如約接站了。她并未不愜或怫怒,而是感到一種微微的興奮,全身每個細胞都在久坐的疲乏中清醒過來。這無疑是某種挑戰(zhàn),那個大男孩兒終于邁出了這一步——他竟然開始主動向她發(fā)出難度游戲的邀約了。她知道自己應該鼓勵而非打壓,自己想要的絕非伏首搖尾的稚犬,而是野性難馴的小狼。她利落地攔下一輛車,同時決定不對那句話做任何追問或回復。男友此時大概正無比忐忑地反復退出消息框又重新進入吧,她理解那種緊張心情,既祈盼成績快點公布又害怕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是某個預想之外的糟糕分數(shù)。但現(xiàn)在遠遠沒到公布成績的時刻,更多的考察與評估還在接踵而來的未知中靜待。

下車后,她很快找到男友此前向她匯報過的那個地址。男友抱怨中那段九曲十八彎的窄巷兩分鐘便走到盡頭,那幢其貌不揚的宅子像只從鏡頭外飛來的足球,行云流水、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它飛至她面前時恰好力竭,在地面乖巧蹦跳兩下,就安靜地等待她將其撿起。太沒有難度了,她想。但無難度表面下往往隱藏著高難度關卡??磥砟杏褟暮芫们熬烷_始謀劃鋪墊了,這種尚不純熟的小心機頗是可愛。宅子據(jù)說屬于他的朋友,一個頻繁發(fā)家又破產的富二代,但無論落魄到何種地步,朋友始終未將這幢宅子抵押變賣,好像它是一張記錄下昔日光影的珍貴相片。男友說,在朋友事業(yè)的全盛時期,那幢宅子最多同時接納過二十幾個男女酒后的嬉笑怒罵、橫七豎八。他們不知疲倦地旋轉。金碧輝煌的穹頂與吊燈也不知疲倦地旋轉。而男友在他的敘述中孤零零倚靠在墻角,手足無措得近乎怡然自得。但財來財去人歌人哭,時至今日,當時那伙人里,仍與朋友保持情誼的卻只剩男友一人。當朋友知道男友在這座城市尚缺一處棲身地時,便毫不猶豫地將宅子的鑰匙半借半送地塞給他。當然,這一切都是男友所言,或許他從那時起就開始布局了?;蛟S他那個閱盡滄桑的朋友正是慫恿他反抗她溫柔暴政的教唆者,亦是在背后指點他排兵布陣的狗頭軍師?;蛟S朋友此時此刻就藏身于這幢大宅中的某處暗室,垂簾聽政,通過藍牙耳機對男友發(fā)號施令。但無論對手是誰,她都絲毫不懼。如果她有手杖,會在上面鍥刻與巴爾扎克一樣的句子:我將摧毀一切障礙。大步走上前,她按響門鈴。

男友的臉從門后探出,像只伸長脖頸迎食的鱷龜。面部光潔紅潤,瞳孔奕奕有神,眼袋也消了,整個人竟然變得有些英俊。但也不能說“整個人”,因為他的腳還拘謹?shù)亓粼陂T框內,好像在那扇半開的鐵門以外,另一道空氣做的門正緊緊關著。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表情。她第一次從沉默中覺出滯澀,于是故作輕松地將行李扔給男友。接過后,男友慢騰騰轉身,招手引她進屋。她注意到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像機器人或剛結束冬眠的動物。他大概是在用刻意的遲緩來疏解自己的激動,她想。但關上門后,他突然露出笑容,笑得不太自然。嘴唇像兩片沒完全化凍的獸肉,彈性還不足以勾勒出完美無瑕的弧線。獨居太久的人,對“笑”這件事有些生疏,也并非不可理解,她想。男友指指椅子讓她坐。而他走向廚房,從一摞紙杯中取下一個,再從吊柜里拿出鐵盒,將茶袋封口的夾子取下。啜吸茶水時,她看著坐在對面的男友,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貿然到訪的不速之客。從進門開始,她一直在等待,而現(xiàn)在這種等待已經荒蕪如藏在深山孤穴里的深潭,唯有洞頂緩慢凝聚垂落的水滴暗示時間的流逝。不是他的問題,也不是她的問題,而是他們兩個人都出了問題,甚至是這整個空間都出了問題。在此之前,每值久別重逢,只要不是在公共場合,他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從背后擁抱她,輕嚙她的耳垂。她會將手插進他葳蕤的密發(fā)里,緩緩梳捋,像慵懶的水神打理屬河的潺流。而他們此刻卻好像回到剛認識時的禮貌疏離,或穿越到二十年后的相看兩厭相敬如賓。她產生一種錯覺:比起她,男友好像跟紙杯更熟悉、跟茶盒更熟悉、跟整座宅子更熟悉。他好像從他們的共同體中退出,進入了另一個更為融洽的共同體。從踏進這道門就不對勁。他的笑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不過來擁抱她?為什么讓她坐下時是用“請”的手勢?為什么要倒茶,而不是酒?茶會不會有問題,她的戒備心到哪去了?為什么不說話?往常他才是先開口的那個人。他的職責是打破沉默,而她的職責是維持沉默。靜與鬧的平衡就在他們太極推手般的攻防中存續(xù)。而現(xiàn)在狀況似乎像沙漏一樣被翻轉了。新任務讓她感到生澀、不愜甚至屈辱。但她必須學會適應。只有敲碎霧蒙蒙的厚玻璃,新鮮清澈的空氣才會透進來。

她顧不上先開口者便會落于下風的潛規(guī)則,無聲地清清嗓子,屋里太暗了,開個燈吧,她指指四周。她平日里說話很少加“吧”,但今天卻不由自主地加上了,竟有一種新奇感。男友露出一絲一閃而逝的惋惜神情,向后伸了個懶腰,好像某種禁忌被解除了。還沒到開燈的時候。再說了,屋里很亮堂啊。你看不到光,不代表光不存在。他攤攤手。她不再糾纏,在這種時刻,一旦在這種細枝末節(jié)之處被絆住腳步,自己的節(jié)奏就會越來越亂。你聽到天花板里的響聲了嗎?像有老鼠或者大蟲子在爬。問這個問題時,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聽見響聲,還是像往日一樣無中生有地找碴兒。不是老鼠,也不是蟲子,沒有任何生物能在這座宅子里存活下來,除了我們,他回答。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在響?她問。當然是它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啊,你餓的時候肚子也會咕咕叫,運動熱身的時候關節(jié)也會發(fā)出“咔吧”聲,這都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啊。她想問“它”是誰,但忍住了。是不敢問嗎?不是,她只是不想生出更多難以控制的事端。她于是轉換了一種溫柔的聲調,問他,住得還習慣嗎,這些天?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你瘦了。話剛出口,她就被自己惡心得一哆嗦。但男友似乎并未注意到這一點,他答道,再習慣不過了,簡直如魚得水。至于瘦,是因為把身上的塵垢都洗干凈了。他的嗓音變化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是單獨蹦出來的,好像要以無節(jié)制的緩慢來補償以往對語言的冷淡。她觀察到他的耳廓向上微聳了兩下。要知道,耳朵是人類最真誠的器官。她太了解眼前這個人了,可以輕易判斷出他是否在撒謊。但她無意揭穿,很多時候,搭在弦上的箭比射出的箭更有力量。說話的時間里,她好像逐漸適應了屋里的光線。這幢一直活在男友敘述中的大宅將其潛心釀造的每一寸細節(jié)緩慢而從容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向她問好,久違了,隔著故事相識的故人。

她最先看清的是鏡子。一面巨大的、能將整個人包裹住的鏡子。因為距離較遠,加之光線問題,自己在鏡子里變成了一團黑影。黑影的輪廓模糊不清,好像在被更深的黑影撕扯拖拽。唯一的光源是地板,锃亮如新皮鞋的地板。它們乖巧地躺在各自的槽位里,像幼兒園里熟睡的一排排幼童。她問男友,你來之前,朋友新鋪了地板?男友不假思索地搖頭,說,一直是這樣。怎樣才能永遠保持光亮?她問。打磨,男友說,我們每個人都曾用自己的身體打磨它。我們?她問。我們,男友點頭,艾米,碧翠絲,春懿,雙派客,醫(yī)生,游俠,朱安,波仔,惡童……她打斷他,我不認識他們。他說,他們也不認識你。她想發(fā)作,但因為好奇心忍住了。聊聊他們吧,她說。男友點了點頭。她暗喜,只要她將態(tài)度變得平緩親切,他骨子里還是愿意服從的。他抬起腳板,露出原先遮住的那塊地板,說,它是艾米打磨的。她的舌頭是海鹽車厘子芝士蛋糕味的,而且是那種會隨著溫度緩緩融化的蛋糕。她一喝醉就伸長舌頭,像小狗一樣。對了,她舌頭的顏色也像小狗一樣,那種初生的,一睜眼就會將你認定為媽媽的小狗。她常常伏在地上,舔那塊地板上的甜酒。她真是一個天賦超絕的品酒師,能從經歷千百次咀嚼的口香糖殘骸里嘗出甘味。這塊呢,是春懿打磨的,她喜歡用頸子。要知道,她的頸子撫摸起來像是液體。你會害怕稍稍用力,手指就會穿過皮膚,摸到血管和頸椎骨。為了讓頸子完美接觸到地面,她會用一些超出人體極限的、十分吊詭卻異常優(yōu)美的姿勢。她是練芭蕾的,你知道吧,她能輕松用足尖吻你的額頭。當然,比起額頭,我更希望用雙唇迎接她的足尖。但最引人注目的還不是她,而是朱安,你知道她用胴體的哪個部位打磨地板嗎……

夠了!她輕喝道。你以前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男友聳聳肩,說,以前的我,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她反而冷靜下來,笑著說,激將法還不夠熟練。但是管用,不是嗎?男友說。她輕嗤一聲,扭過頭繼續(xù)觀察宅子里的景物。順著地板的走向,她看到工整的隊列盡頭現(xiàn)出一雙凌亂交疊的拖鞋。你還在穿我送你的舊拖鞋啊,她似笑非笑地瞥向男友。他并未面露尷尬,而是慢吞吞地說,你從來沒有給我送過拖鞋,這雙是我自己織的。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可以看看茶幾,毛線球和毛線針還沒收進抽屜里。她頓住腳步,并沒有去驗證。她知道,這是男友故意布下的陷阱,如果傻乎乎去驗證,自己就真的一敗涂地了。游戲已經迎來決勝時刻。兵不厭詐,自己又何嘗不會這些小把戲?她假裝頹喪地走回座位,經過男友身邊時,她猛地轉身,一只手扯住他的衣領,向下拉,另一只手一把拽出那條銀鏈。那枚無限符號銀幣被她緊緊攥在手心,于是力量重新注滿她全身,連發(fā)梢都處于充血狀態(tài)。那些不受拘束而橫流漫溢的空氣重新回到她的口鼻中,男友的一切矯飾在她面前都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白紙。她知道自己勝局已定。努力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她說,這枚護身符是我送給你的,現(xiàn)在我要將它收回。

男友沒有回答,低下頭,使她看不清神情。半晌后他說,這是我一個朋友的遺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將它托付給我。她的第一反應是笑。這種蹩腳的狡辯比她此生聽過最高明的笑話還要好笑。但男人就這樣靜靜地、哀傷地看著她。她慢慢停住笑,不由自主伸出手撫摸他的臉,自上向下摸。眉骨是一對翅膀的殘骸。顴骨是兩只被白蟻蛀空的燈塔塔尖。皮膚粉膩且輕薄地墜著,像小籠湯包的面皮,等待某個人的齒嚙。她終于明白,這是一張陌生人的臉。她第一次感到頸后滲出密匝匝的涼汗。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她聽出自己聲音的顫抖。他一直都在這里啊,即使死去也不舍得離開,男人手指朝內指了指,不知道是在指自己的心臟,還是在指身后的宅子。她仰起臉問男人,你,或者說他,曾經愛過我嗎?即使感受到這句話的庸俗與軟弱,她依然堅持把它嘔吐出來。沒有,我們從來沒有愛過你。這句話比以往的任何一句話更緩慢,每個音節(jié)都像破殼后筋疲力盡的雛鳥。男人的臉扭動起來,半張臉痛苦,半張臉興奮。她沒有關注男人的臉,而是凝視著他的耳朵,那雙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枝芽,或者變成一對撲哧撲哧扇動的小翅膀。她感到那對小翅膀扇起一陣纖弱但堅定的微風,向她傳遞一股股輕柔的推力。她知道自己明白了一切。她站起來說,是時候離開了。這時男人重新變得面無表情,說,留下來吧,沒有人可以走出這幢宅子,沒有人。她大步走到門前,雙手握住門把手,向下擰,紋絲不動。男人輕笑道,別再浪費時間了,你會和他一樣,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你們將迎來真正的交媾,真正融為一體。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渴望的事情嗎?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想象出一扇只有她才能打開的門,隨即像盲人般摸索著找到鎖孔,將掌心的無限符號銀幣對準它插進去,輕輕一擰,咔嗒。她推開門走出宅子,沒再回頭看男人的表情。在米諾斯迷宮般必須花費一個世紀才能走完的小巷里,她覺得面龐生出癢意,小時候滿院子瘋跑跌傷膝蓋后緩慢結痂那樣癢。伸手指摸一下,濕濕的,潤潤的,她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眼淚啊。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襲來,她扶住凹凸不平的巷壁,感到自己被赦免了:她終于百分之百地進入了生活。

杜嶠,2000年出生于江蘇南京。有中短篇小說見于《天涯》《長城》《西湖》《作品》等刊。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有作品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巖層書系”年選。西北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