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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建筑倫理學(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4年第四期 | 盛可以  2024年06月27日09:20

一 基 礎

歸根結底,壞就壞在她有一顆糍粑心,麻煩都是自己攬過來的。過去幾十年,萬紫遠在千里之外,操心著每一個家族成員的生活與命運,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現(xiàn)如今又做著一件不自量力的大事:回鄉(xiāng)建房。

動念時,她的賬戶余額只有幾千塊,在北方置業(yè)欠下的房貸與借款尚未還清,但母親在電話中談論壞天氣,說到雨大屋漏,墻體開裂,天花板像尿了一攤。她的心里酸楚,想起小時候漏雨的房子,雨擊打接漏器具時發(fā)出的貧窮聲響仍在耳邊回蕩,她不假思索地說,要給母親建新房,好像她錢多得沒地方花。

現(xiàn)有的房子是九十年代建的,算父親大權在握時期的產物。長兄萬福一家與父母親各住一層。萬紫曾出過一份資助。但沒有屬于她的房間。在外面漂著,就已經沒人把她當作家庭成員了。這是女兒與兒子的區(qū)別。這是風俗。她不想承認這里頭的冷漠。后來回鄉(xiāng)已看不到自己的生活痕跡,床被燒了,書桌劈了,連放著私人物品的抽屜也被撬開,廁所墻縫里塞著她的日記本殘頁——那時候衛(wèi)生紙在鄉(xiāng)村還沒普及,甚至仍有人使用樹葉或竹片——這些事,她也早就不計較了。

父親去世后,萬紫努力在母親身上彌補“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吃的、穿的、用的、娛樂的、保健的,把母親當作孩子寵。每周和母親通幾次話,聯(lián)系不上就胡思亂想,擔心出了什么意外,有時候還弄得興師動眾。母親的耳背越來越嚴重,每次通話,萬紫總覺得聲嘶力竭,后來有了網絡視頻,看見母親皆好,萬紫只是微笑著聽,隨便她絮叨什么。

母親的話題不外乎天氣、家禽,以及花花草草,一向是知足常樂的,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攀比心理。她在電話里說,村里頭盡是賺了錢回鄉(xiāng)建別墅的,還仔細描述倒賣鋼筋的兄弟在河邊修建的聯(lián)排別墅如何閃閃發(fā)光,做檳榔生意的孫老板花園里的環(huán)廊八角亭如何威武氣派,連承包荒田的那個文盲都蓋起了嶄新的四合院。在母親的敘述中,過去那個乏善可陳的鄉(xiāng)村,似乎在這幾年間已經改頭換面,人們生活美好,民宅奢闊,唯獨萬家的舊樓房還在丟人現(xiàn)眼。

“我們的房子是村里面最差的了?!蹦赣H是這么說的。

萬紫是有家族榮辱感的人,這句話極大地刺激了她的虛榮心,加強了建房的想法。房子的功能是居住,是闔家歡樂,是讓母親驕傲,面上有光,家族有臉,一棟漂亮的房子還能告白世人:“我們萬家,也是出了能人的?!?/p>

退路是不必想了的。建筑成本低不了,粗略預算,即便是厚著臉皮延期朋友的債務,強行算上未來新書版稅,用點網絡小額貸款,仍有一個不小的資金缺口。打開手機銀行,沒有意外,賬面仍然是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數字,最美的夢想也養(yǎng)不肥它,只有醉酒才能讓它從四位數變成八位數。恍惚間,數字和小數點擺臀扭腰,瘋瘋癲癲地跳起了街舞,活像幾個不務正業(yè)的窮小子。真能人圈養(yǎng)的數字都是會自我繁殖的,細胞裂變似的繁殖,自己不過是一個被虛榮心吹起來的“能人”,失敗感擊中了萬紫。

她是四兄妹中排行最小的,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善良愚直之人。他們經濟條件并不寬裕,讀書少,教育程度低,在城里當保姆,打短工,努力活著,盡所能養(yǎng)家糊口。只有二哥萬壽上了大學,結婚生子,工作穩(wěn)定,可惜人生無常,幾年前病魔擄走了他,父親過于悲傷,緊跟著走了,母親一個人固執(zhí)地獨居鄉(xiāng)下,萬紫主動承擔了贍養(yǎng)母親的義務。

萬紫個人短暫的婚姻沒留下什么,原生家庭始終是她感情的唯一寄托。親情是一座富礦,同時也是光禿禿的經濟荒山,她從沒想過去那里挖點什么,但這次開始考慮這種可能性。因為萬福的兒女早幾年就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家中經濟條件有所改善,再加上宅基地與舊屋是他們與母親兩家共有,新的建筑將來也是他們的,這時候出點力,擔點責任,恐怕也不算過分。

萬紫決定與內當家大嫂子阿桂談談。

二 結 構

阿桂個子很小,蘑菇頭,天生苦面相,但是性格樂觀隨和,年輕時也蹦蹦跳跳。她是那種獲得別人舊物便歡喜滿足的人,身上穿著東家不要的衣服,家里堆滿二手破爛物,總覺得什么都有用得著的時候。論活著的賣力程度,那是沒人可比的。多少年給別人煮飯掃地帶孩子,用粗糙結繭的雙手將兒女培養(yǎng)成人,好歹讀了些書,入了社會自食其力。

阿桂比萬紫大八九歲,嫁過來之前,經常帶萬紫出去玩,有時也給她買件衣服,贏得了萬紫的好感,建立了友情。阿桂總是笑嘻嘻的,心境豁達,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她吃苦耐勞的品德也是大家認可的。人們總拿她與萬壽的妻子阿桃比較,同樣是做兒媳婦,阿桃的命可是好了一大截,她只管涂脂抹粉,天真俗艷,兩條纖細的鳥腿以及芭蕾舞裙般的超短裙,輕快地蹦來蹦去,回來連碗都沒洗過一回。

人們說阿桂是萬家的福氣。萬紫在城里有套大房子,平時空著,回來時就召集全家人在這里吃住團聚,總是阿桂買菜做飯,她從不抱怨。那時的貧窮并不影響大家庭延續(xù)融洽歡樂的氣氛,沒有利益沖突,沒有口角,一切都是簡單的。雖說后來在晚輩教育問題上與阿桂產生齟齬,但從不傷及和睦。萬紫孤身一人,所有的愛只能傾注給原生家庭,通過晚輩的事,她才慢慢意識到家庭結構已經變化,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他們專注于各自的小家庭,對她的情感比重,和她對他們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她成了他們的一個遠親。

阿桂已經知道建房的事。母親迫不及待地放飛了萬家要建房的重大消息,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人們是疑惑的。萬家自從相繼折損了老將父親與重將萬壽,家族元氣大傷,只剩下散兵游勇、殘兵弱將,何以能完成建房大業(yè)?萬家最小的女兒出去幾十年了,她靠什么賺了那么多錢?一個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女人家,為什么要回這鄉(xiāng)里造房子?她打算回來養(yǎng)老?鄉(xiāng)人疑慮重重地關心著后續(xù)進展,暗地里打探更多的真相,也有人不屑一顧,等著看一聲空響炮之后的笑話。

“怎么要我們出錢呢?”阿桂原以為坐等新房子崛起就行,接起電話時語氣是高興的,聽到要她出錢時身上一冷,臉就垮了下來。這太意外了,這是破天荒的,萬紫對所有家人一貫慷慨大方,過去那么多年,連拔他們一根寒毛的情況都沒有過。阿桂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你明明知道我們沒能力。”

阿桂的態(tài)度變化讓萬紫吃了一驚。過去這些年,在她面前,阿桂從來不會使用這種直截了當的語氣,更未說過任何拂逆的話。她的表現(xiàn)一向是溫馴的,雖不至于俯首帖耳,但也是言聽計從的。這意味著她承認萬紫在家族中的地位與影響,承認萬紫的眼界見識,也承認她有恩于她。比如阿桂重病,沒錢住院,是萬紫主動送錢救了她的命;比如為她家爭取了一套廉租房,讓他們一家四口得以在城里安家;比如多次替她的兒女找工作;比如贊助他們出去旅游等等,更別說柴米油鹽,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種種關照。有一回,阿桂說她發(fā)現(xiàn)了節(jié)約衛(wèi)生巾的辦法,就是在上面墊一疊衛(wèi)生卷紙,這自鳴得意的生活智慧讓萬紫感到難過,她立刻上網買了幾大箱衛(wèi)生巾寄給她,那是阿桂直到絕經也用不完的。萬紫就是這么一個人,任何東西從來不需要他們開口,只要她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她的糍粑心絕不會錯過任何一次同情。

但是,那都是歷史。阿桂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主見,她強調,“我們沒有你那個能力?!边@句話里帶有不易察覺的一絲挑釁與嘲諷,接下來又表現(xiàn)出一種卑微與自憐,“憑我們的條件,建房子這樣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p>

“坦白說,我也沒這個能力,因此才和你商量?!卑⒐鸬恼Z氣讓萬紫感到不適,她聽得出阿桂在女兒萬莉家,背景有給局長當司機的女婿的聲音,他們住在萬紫過去的房子里,早些時候因為在北方購房,親情價賣給了萬莉,沒想到她閃電式相親懷孕結婚,司機及他那邊的家人也住了進來,自此改朝換代。阿桂最引以為豪的,是司機的鐵飯碗,以及局長權力投射過來的影響與便利,她多少有點雞犬升天的心理,人生終于在女兒這里打了個翻身仗,腰板直了些,說話時不覺顯示出魄力與無畏,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萬紫手中握有阿桂的歷史,她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阿桂仍然屬于萬氏家族系統(tǒng)的成員,就必須臣服于萬紫在家庭中的支柱地位,因為她沒有私心,半生都在為家庭奉獻,她理當獲得尊重。

“鄉(xiāng)下的那個房子,連一個我的房間都沒有,怎么現(xiàn)在建房,就只該我出錢了呢?你這是什么邏輯?”萬紫忍著心中的不快,“你們是最應該出錢的,這也是一種象征。你們是家中長子長媳,爺爺和父親的喪葬費,我一個人攬了,沒讓你們出一分錢,母親是我在贍養(yǎng),我的生活并不比你們輕松。你們有需要,任何時候可以找我這個妹妹,我有困難,就只能求老天開恩?”

“我知道你為家里付出很多……”阿桂不情愿地承認這一點,“我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眼看著萬固二十六七了,工作不穩(wěn)定,還沒有買房子,我們也沒退休金,他連相親都不敢去相……”

“如果沒有別的債務,我是可以扛下來的。”萬紫不覺同情阿桂描述的現(xiàn)狀,侄子萬固的青春期在打游戲、借高利貸中揮霍完畢,怎么幫也是爛泥扶不上墻,現(xiàn)在作為一個“無理想、無目標、無熱情”的三無人員,打點零工過日子。

萬紫心里一閃念,想著自己咬牙全部承擔算了。她安慰阿桂,“萬固的命運,在他自己手里,你們送到他大學畢業(yè),已經盡了父母的職責。”

“建房子的確是好事,問題是……我們真的沒錢,到現(xiàn)在都欠賬。”阿桂這輩子最擅長的是哭窮,她打嫁到萬家開始說起,結婚分家虧賬,丈夫身體不好,養(yǎng)雞發(fā)了瘟,養(yǎng)豬豬病死,債越積越多,早就想進城打工,婆婆卻不肯幫忙帶孩子,耽誤了賺錢機會,后來總算進了城,掙的也只夠崽女讀書,剛還清陳年舊賬,兒子卻借了幾萬高利貸,自己買社保被騙掉幾萬,村里的紅白喜事一件接一件,多少年來真的沒存得住一分錢……

“你就這么去算吧,出資十五萬,收獲一套價值八十萬,或者一百萬的房子,穩(wěn)賺不虧的投資是不是值得努力?”萬紫提供了一個新的思維角度,也算是向阿桂交底。

“萬福他倒是很想建新房的,”阿桂似乎有所動搖,她那么精明,當然知道無本生利是最好的,“你知道你大哥那個人,面子淺,從來都不肯去找他那些發(fā)跡的同學借錢,我一個女人家,到哪里找這么多錢給你?”

“不是給我,”萬紫糾正她,“我不會要你一分錢。是給你們自己建房子。”

“莉莉出嫁,我還找她舅舅借了幾萬置嫁妝……別的姑娘出嫁,娘家都是幾十萬幾十萬地給,我們沒能力,覺得真的對不起莉莉……”阿桂竟然哽咽起來,不久便啜泣了,空氣穿越稀疏的牙縫發(fā)出尖銳的呼嘯,“眼下就要做外婆了,不拿出像樣的東西來,只怕連莉莉都會被婆家瞧不起了……”

阿桂這番話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反倒證明了她愿意為兒女砸鍋賣鐵,對婆婆卻一毛不拔的事實。

“安頓母親是大家的責任,你們一家四口都在工作,也請體諒一下我?!比f紫不留余地。

“你知道我不愛撒謊,十五萬是真的拿不出來,就算我厚起臉皮又去向親戚開口借,頂多湊個八九萬?!卑⒐鹫f道。

“要不這樣,我就給母親建個小一點的房子,用她的宅基地面積,不占你們的,我也輕松一點,不用背負那么多債務。”萬紫不喜歡阿桂的討價還價。

“你知道,萬福他這個人固執(zhí),我再和他商量商量。他一個男人家,在這種時候是應該站出來有所擔當了?!闭煞騼号际前⒐鸬呐?,她想打哪張就打哪張,如果都出完了還沒贏,就會自找臺階下,“我們會盡力去湊,什么都不比安頓好母親重要。你放心,我說話算數。”

三 施 工 圖

資金“落實”,工程“啟動”,惶恐、擔憂、債務重壓,各種滋味傾巢而出,萬紫徹底卷進了焦慮的旋渦,每夜身體在黑暗中翻來覆去,伸手卻無可以攀援的東西。魯莽。懸崖邊。精神崩潰。責任碾壓。漏雨的聲音。腰身不再挺拔的母親??嚯y。銀行還款的短信。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黑夜的濃郁聚集在胸口??諝怵こ怼:粑粫?。理論上的資金。手畫的餅。弓已拉開,箭在弦上。她知道鄰居們聚集在母親家里,談論與建房有關的事項,貢獻經驗的,提醒避開陷阱的,介紹施工隊的,推薦材料廠家的,尋找工作機會的,人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參與其中。母親已經成為了核心,她滿面喜悅,笑對各路人馬。

希望。愁苦。心悸。思緒如群魔亂舞。

一只夜鳥在窗外反復叫響,它是在歡唱,還是哀鳴?

回想那些無眠的黑夜,萬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去的。貿然靠近建筑這頭龐然大物,一個人瞎子摸象,從紛亂的繩團中找到線頭,由一張規(guī)范的施工平面圖紙開始,踏上建筑征途的第一步。網絡搜尋過程,也近乎一項社會調查,她發(fā)現(xiàn)很多建筑設計施工的一站式服務,原來社會上早就有一股強勁的返鄉(xiāng)潮,多年前進城謀生的人,今天紛紛帶著財富返鄉(xiāng),重整荒蕪的家園,應運而生的鄉(xiāng)墅建筑產業(yè)早已如日中天。

她從眼花繚亂中挑選出理想中的建筑風格,買下施工圖紙,根據建筑面積和使用需要,調整了戶型設計,自己動手畫新平面圖,在樂趣中也釋放了精神壓力。房子的東頭給母親設計了套房,洗手間空間很大,淋浴室不裝玻璃,避免母親磕碰。必須給自己一個專用套間,回來不再有寄居感。在西墻加一個落地條形窗,通過這個窗戶,可以看到荷塘、堤邊的河流和船只。她很想留一間書房,但考慮到自己畢竟是一個外人,占據空間太多,阿桂會有想法。

村里的包工頭,他們也許能建造出房屋的實用功能,但肯定無法達到這棟建筑的美學標準與靈動神韻。她認為得找省城經驗豐富的工程隊。網上搜索“農村建房”,滿屏眼花繚亂的結論,頁面不斷彈出客服窗口。在這場凌亂的信息戰(zhàn)中,她打了無數電話,掃了很多二維碼,穿過了宣傳、廣告、情色誘惑等不實信息的槍林彈雨,總算篩選出五個感覺靠譜的施工隊,將建筑圖紙發(fā)送過去,請他們預算報價。

作為一個建筑文盲,在洽談過程中,她被迫了解了很多專業(yè)知識,什么樁基礎、條形基礎、伐板基礎、箱形基礎、獨立基礎;什么框架結構、混凝土結構,什么地質用什么基礎,什么結構有什么性能,因為不同的基礎與框架,造價差距很大。還有屋頂結構,現(xiàn)澆混凝土坡屋頂,因具有造型美觀及隔熱功能,比普通屋頂價格是翻倍的。

幾個施工隊發(fā)過來的報價大致相近。預算表、材料清單像天書一樣,型號、規(guī)格、數量、價格,密密麻麻的數據像一群螞蟻在心窩里爬動,她勉強看了一陣,感覺是一個人在無邊的大海里徒勞掙扎,有種絕望感。她想閉著眼睛談個一口價,苦于沒有還價依據,又不可能去市場調查,更何況計算材料數量比例,不是一下就可以學會的,要把這些事全部弄透,整個生活必然會被拖下泥沼。

說來也是運氣,這時候,有一個報價的工程師,出于某種莫名的好感,愿意在專業(yè)方面提供幫助。他坦言自己是做建筑設計的,接了工程,通常會和施工方合作,他不打算在中間賺她一道,推薦她直接和施工方溝通。他教她工程預算砍價通常有20%的空間,告訴她需要避開的坑,付款方式,哪些常用的建材品牌,還有合同注意事項,比如明確工序、竣工期限,罰款制度,在預算清單里一定要注明建材品牌等等。

被推薦的公司叫“新鄉(xiāng)墅”,施工許可等證件齊全,網頁做得規(guī)范,是干正經事的樣子。榮總經理在照片中西裝革履,面相厚道,看上去誠實可靠。實際交談中,榮總的確表現(xiàn)了值得信賴的一面,談吐、修養(yǎng)、專業(yè)知識,都不像江湖騙子。萬紫和他交談愉快,溝通順利,這也預示著良好的合作前景。接下來修訂施工設計平面圖,確定工程清單,在造價問題上反復進行心理拉鋸戰(zhàn),總算度過了這段漫長的泥濘跋涉,像個真正的生意人一樣完成了建筑合同。榮總將工程部負責人王龍翔總經理拉進群里,由他對接簽約及具體施工的事。

四 剖 面

作為兄妹,萬紫與大哥萬福一直是兩個平行世界的人,一輩子沒說過幾句話,因為建房子需要有人監(jiān)工,才有了真正的接觸與合作。萬福長她十二歲,中學時寄宿,十七八歲參加工作,二十歲蒙冤在監(jiān)獄困了幾年,兄妹倆實際生活相處的時間很短,集中在萬福出獄之后,萬紫遠行之前的間隙,沒有從小在成長中建立情感,關系一直是生分與客氣的。

萬福是一個靦腆的老實人,說話少,手腳勤快,害怕和人近距離接觸,也從不和人發(fā)生口角與沖突。也許是不幸的遭遇導致性情變化,他總是有點驚弓之鳥的樣子,膽小、警惕、惶恐,卻又身形敏捷,仿佛隨時準備逃命。家人也都很同情他的特殊遭遇,對他的態(tài)度格外溫和,誰也不會對他說重話。

對于萬福的命運與性格,萬紫一直深懷同情與理解。

萬福在建筑工地干過,懂得一些工程的事。他興致很高,拿到施工圖紙之后,日夜研究,弄懂圖紙,以便好好監(jiān)工,確保房子和效果圖一樣漂亮。他對工程提出了一些看法,比如宅基地,過去是池塘填起來的,最好使用樁基礎,防止下沉,且牢固抗震,屋頂呢,現(xiàn)在流行現(xiàn)澆混凝土的,有個悶頂層隔熱防凍,而且絕對不會漏雨,杜絕過去那種修修補補的煩惱。

使用樁基礎和現(xiàn)澆坡屋頂,要增加十幾萬的預算。這一層萬福是不會考慮的,因為造價多少不是他的事。萬紫的心里產生了一點寒意。萬福是知道她的經濟狀況的。舊屋并沒有使用樁基,二層樓的房子,幾十年也沒有出現(xiàn)下沉的現(xiàn)象,在預算緊張的情況下,樁基可以不打,能不花的錢,可以不花。他不能什么都選最好的做。

為了避免留下任何遺憾,萬紫心想,反正已經被壓彎了腰,再添一塊磚頭,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她沒有反對花這筆錢,一是延續(xù)著過去對兄長的包容與尊重,二是害怕房子出現(xiàn)任何狀況,三是她的確想讓家里所有人都開心。小的時候,她總是幻想著突然冒出一位有錢的親戚,幫助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現(xiàn)在的她,就是在扮演這樣一位有錢的親戚,也不管家里人是不是有同樣的幻想。事實上,自從有經濟能力開始,她便主動充當了家里的救世主,她總覺得過去那個小女孩還在原生家庭受苦,還在盼著奇跡,救他們,就是救她自己。

……

責編 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