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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鋼鐵中發(fā)芽(節(jié)選)
來源:《鐘山》2024年第3期 | 西元  2024年06月27日20:54

遼闊浩瀚的戈壁灘深處,奇跡般地存在著一眼泉水。這眼泉水不大,只有普通井口大小。不過,它的東南面卻早已積成一面小小的湖。這面湖水也不大,差不多有一般公園里的人工湖大小。岸邊生長著一人多高、密密層層的蘆葦,映在藍天碧水間,春夏翠綠,秋冬火黃,就這么經(jīng)年累月地輪回著,從未有一絲一毫改變。

中校李老炮兒癡迷地望著如鏡的水面,順手投出一枚石子。于是,以石子落水處為中心,向周圍蕩開一圈圈整齊的漣漪。這些漣漪模糊了水中的云朵、蘆葦和他的倒影,仿佛給這曠古以來就一成不變的世界帶來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李老炮兒出神地盯著水面,又向遠處投出一枚石子。于是,兩圈漣漪緩緩接近,發(fā)生碰撞,又彼此間相互穿過,向更遠處蕩漾。在漣漪發(fā)生碰撞的地方,產(chǎn)生了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那里的浪頭似乎更高更大了,并且兩個浪頭融合成一個浪頭,朝著一個新的方向前進,形成了一道道引人注目的波紋。除了李老炮兒,或許其他人都不會在意這些東西。他如此著迷,是因為他的工作看起來很復(fù)雜,實際上卻建立在這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波紋之上。

李老炮兒身后有一座紅磚砌成的方形小院子。進入里頭,是一排紅磚平房,有三間屋子。紅磚的棱角處被風(fēng)沙磨得圓了,那種紅色也不再是剛剛燒制出來的鮮紅色,而是發(fā)暗發(fā)絳,類似舊畫報里的顏色。房前有兩座水泥花池,里面并未見種什么植物,而是用深淺各色石塊擺出了“八一”和五角星的形狀。這些巖石在戈壁灘上是要多少有多少。平房的窗框是木質(zhì)的,刷著綠漆,大多已經(jīng)開裂卷起,露出土灰色的木頭。透過雙層玻璃,依稀可以看見里面的樣子。這是一處孤懸在戈壁中的哨所,設(shè)立于六七十年前。它與人間煙火是那么遙遠,到最近有人的地方也要走上幾百公里。由于工作的需要,李老炮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路過這里。每次來,他都要下車待一會兒,看看這個小院子,看看駐守在這里的幾個備受寂寞煎熬的年輕士兵,看看那一片不大的湖水,出一會兒神。

十九年前,李老炮兒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分配到了戈壁灘上。剛來那會兒,他還很瘦,刀條臉,顯得下巴有點長,戴著又大又方的厚邊眼鏡,腦袋稍稍向左邊歪,嘴唇一角用力抿著,眼光也是直板板的,像是在跟誰較勁似的。那時可是確確實實慌張了大半個年頭。這里太荒涼了,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你,你的生活里缺了些什么。那個年紀還覺得人生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有待實現(xiàn),可當你站在戈壁灘上,看見板結(jié)的沙土和嵌在其中的石子時,就會明白,所有的可能性最終只會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你這輩子都要做一塊仰望天空的巖石。有時一覺醒來,你突然不知自己怎么會在這里。這是哪兒?要干什么?為什么要在這兒?不過,這種惶恐不安的心緒后來就不冒頭了。當晚上關(guān)了燈,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時,腦子里會浮現(xiàn)一張中國地圖,西北角的某一個針尖大的地方就是自己躺著的位置。隨后,這張地圖又消失不見了,自己仿佛飄浮在幽深的夜空里,沒有方位,也沒有歲月的流逝,只覺得是在世界的遙遠一角,荒蕪,寧靜,又與世無爭。也很好,也不錯。想到這里,他便能安然睡去了。

讓李老炮兒安心于此地的另外一個因素是他的工作和所學(xué)專業(yè)一直是匹配的。他本科和研究生期間學(xué)的都是雷達,現(xiàn)在也在做這份工作。怎么說呢,也算是一份精神上的寄托吧。只要一看到茫茫無際的戈壁灘上立著的那些各式形狀的大家伙,漂泊無定的感覺便立時弱下去了。比如,有一處山頂上還留著一座舊式雷達。它建于半個多世紀前,是這片亙古蠻荒之地最早出現(xiàn)的體現(xiàn)著人類高度智慧的東西。盡管現(xiàn)在已有新型雷達替代了它,但基地還是決定把它作為一種紀念、一種見證保留了下來。山北面有一條石子路,呈灰白色,比濃黃色的大山略淺。與其說是人工修成的,不如說是幾十年間被腳踩出來的。坡度不大,路邊偶爾有幾坨褐色的蕨草,艱難地、不聲不響地生存著,滿眼仍然是光禿禿的山和平原,還有無窮無盡的石頭和沙子。路盡頭是紅磚圍墻,圍墻里面有一座二層紅磚小樓和一座球形雷達。小樓如今已經(jīng)換了功能,一樓改造成榮譽室,二樓建了“戈壁奇石館”,里面擺放了幾百塊石頭,都是曾經(jīng)駐守在這里的官兵們拾回來的。有的像地圖,有的像走獸,有的像仙女,總之,無論是天上地下,還是人間有或沒有的,都能在這些奇石中找到。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塊黑色花崗巖上頭的圖案酷似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產(chǎn)生的蘑菇云,仿佛在幾千幾百萬年前,就在冥冥中早已注定,戈壁灘上要有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球形雷達的基座有近十米高,用當時最好的混凝土鑄成,至今仍然棱角分明、粗糲刺手,一絲一毫裂紋也沒有。山風(fēng)呼嘯,震耳欲聾,每每站在這個龐然大物腳下,李老炮兒都會心生極為復(fù)雜的情緒。其一是惶恐。這種情緒自打踏上戈壁灘的那一刻就來了,不過站在山頂,站在雷達腳下,你看到的更多,你能看到上百公里之外的情形。夕陽濃紅色的光輝映在起起伏伏的沙漠上,每座山峰都閃著亮眼的紅光,仿佛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的浪尖。你望望頭頂?shù)木薮蟮那蛐卫走_天線,又望望廣袤的戈壁,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到在漫長的歲月里都留不下一點痕跡。在鋪天蓋地的風(fēng)沙里,多一個你,少一個你,其實也不會有什么不同。其二是震驚。在無助之余,你又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也不全是歲月的過客。比如說這個球形雷達,它比你的年齡還大,它難道不是在你出生之前就牢牢立在這里了嗎?你看看它的基座,再看看它的鋼鐵骨架,被銷蝕摧毀了嗎?沒有。它的骨頭里有種與日光流年一爭高下的氣概。其三是羞愧。震驚之后很自然地會生出羞愧。這不是被誰恐嚇而產(chǎn)生的害怕,或者被誰批評而產(chǎn)生的慚愧。站在它的身旁,你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自己的骨頭軟弱,自己的目光淺薄,意識到了自己的左盼右顧。你會猛然間問自己:“你是不是想要當逃兵?”那一刻,自己仿佛被自己看穿了,真的是羞愧難當。其四是安然。經(jīng)過前三種情緒的洗禮,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彷徨無定是沒什么道理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讓你不得安寧,可仔細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那只不過是一種情緒,像風(fēng)一樣,來了,又去了。在那些漫天黃沙的日子里,李老炮兒坐在桌前,傾聽著沙粒打在玻璃窗上的噼噼啪啪聲,心里卻想著那個幾百公里外的鋼鐵龐然大物。它不是一直好好的嗎?總之,李老炮兒覺得這四種情緒構(gòu)成了自己這十多年間的感情基調(diào)。它們時濃時淡,時來時去,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就像是繪畫,只要用很少幾種顏色就可以調(diào)出世間萬千顏色。

治愈惶恐的另一味藥是胡思亂想。這對其他人來說可能不可思議,但對李老炮兒來說卻是千真萬確的。比如,越野車行駛在穿越戈壁灘的公路上,石子被輪胎壓得叮叮咣咣亂飛,擊打在車底盤上。車子拼命地狂奔,遠處的土黃色山峰卻一動不動。比如,看了一天石頭和沙子,冷不丁在遠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面比天空還要湛藍的湖泊,湖面上閃著淡淡銀光。還比如,一整天也沒見一個活人和活物,卻在公路的轉(zhuǎn)彎處看到一個放羊的中年人睡在土丘上,身上蓋著皮襖,幾十只臟兮兮的羊圍著一處地衣啃食。往往是在這種時刻,一些新鮮的想法就會出其不意地來到腦子里,而長期困擾著他的難題也就此迎刃而解。李老炮兒甚至暗暗喜歡這個地方,慶幸自己來到了這個地方,正是這里的荒涼讓他的思想如此無拘無束。這里沒有直線,也沒有棱角,沒有規(guī)矩,也沒有約束,只有陌生,只有奇跡,只有一次次地讓人震驚和狂喜。你發(fā)現(xiàn)要走的路原來就在眼前!

李老炮兒十分信賴這種震驚和狂喜。因為憑借一己的眼光很難判斷當下的研究到底有多少意義和價值,但是這種情緒卻十分可靠。多年經(jīng)驗證實,每當它來的時候,一項研究多半是走對了路,并且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牢牢記住這種情緒爆發(fā)時所產(chǎn)生的念頭,因為研究可能反反復(fù)復(fù),可能推倒重來,但這個念頭卻像個嬰兒一樣,不會有錯。回到它那里,想想它對在哪里,哪里是前人不曾發(fā)現(xiàn)的,不要迷失了,重新尋找研究方向,一定會得到立得住的成果。同時,李老炮兒也一直堅信,靠蠻力是搞不了科研的,無論你在量上面堆了多少人力物力,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卻極有可能摧毀你的所有血汗。這個真相雖然殘酷,但誰都必須面對。你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但你的敵人可不會。像鴕鳥那樣把頭埋在沙子里的結(jié)果就是,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敵人遠遠地甩在了后頭,而你不得不把頭從沙子里拔出來,再次去奮力追趕。只是,此時的追趕也不過是量上的堆積,而且有再一次被敵人甩開的風(fēng)險。

人生在世,總是免不了對人生、對世界有些看法。在這一點上,愛胡思亂想的李老炮兒很是羨慕學(xué)文科的人,因為他們可以學(xué)點哲學(xué),學(xué)點倫理學(xué),從中得以知曉先賢大德們的所思所想。為了滿足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他曾經(jīng)找來過《論語》《莊子》,還有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書,下了些功夫好好啃了一段日子??蓪τ趯W(xué)理工科的人來說,那里邊古奧的文言注釋和五花八門的概念實在是太繁雜了。他搞不清某個概念所指的是什么東西,更搞不清那些大名鼎鼎的作者們到底要說什么,當然也就無所謂對人生、對世界有所認識,有所指導(dǎo)了。不過,說來別人可能不信,李老炮兒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這些想法不是來自哲學(xué),也不是來自教化,而是來自多年來積累起來的專業(yè)知識。

比如說雷達這個東西吧,在別人看來可能高深莫測,可在李老炮兒眼里,它的基本原理和手電筒、微波爐、撥浪鼓、蠟燭、嘴巴等等沒有什么區(qū)別。本質(zhì)上講,它們之所以有用,全都因為要依賴于各種各樣的波。比如說電磁波、光波、聲波……可是,問題來了,波又是什么呢?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做過著名的雙縫干涉實驗,發(fā)現(xiàn)光不僅是一種粒子,它還是一種波。于是,像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xué)家便提出,光可以是粒子,也可以是波。那個時代可真是個腦洞大開的時代。還比如說吧,薛定諤的貓這個假想實驗,一個黑盒子里的貓可以同時是活的,也是死的。這個實驗的本質(zhì)在于,處于微觀世界的量子可以有兩種狀態(tài)。它可以是“1”,也可以同時是“0”;可以是“有”,也可以同時是“無”;可以在這里,也可以同時在那里。在日常生活的尺度上來看,這都是些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可在其他尺度上來看,又是被科學(xué)實驗驗證了的,有些已經(jīng)被用于改造我們這個世界,比如說量子計算、量子通信……

這些想法對李老炮兒來說,并不是很難接受的。再舉個例子吧,愛因斯坦有個著名的方程:E=mc2,這個方程也叫質(zhì)能方程,或者叫質(zhì)能轉(zhuǎn)換公式。啥意思呢?就是說,質(zhì)量和能量可以在一定條件下,比如在光速的條件下進行轉(zhuǎn)換。不細想還好,如果細想下去,你會問,什么是質(zhì)量?什么是能量?質(zhì)量這個東西可以觸摸,可以感知,看得見,碰得著,可能量卻看不見,摸不著。也就是說,一個“有”的東西可以變成“沒有”,一個“沒有”的東西可以變成“有”,這個世界還真的可以“無中生有”了!那么,雷達這個鐵家伙里面藏著的,到底是波呢?還是粒呢?這個李老炮兒也不肯定,無論把它看作一種粒,還是看作一種波,都不影響自己的項目研究。那些方程,那些理論,那些實驗器材都精確無誤??茖W(xué)研究就是如此,沒有永恒的理論。理論總有它的適用尺度,或者有一天,另一種更準確的理論會代替它。

于是,在不知不覺間,李老炮兒會下意識地用“波”和“?!边@一對名詞來解釋世界和自己的人生。因為,他覺得這一對名詞比其他一些概念,比如“精神”與“物質(zhì)”、“運動”與“靜止”、“善”與“惡”、“美”與“丑”等等,都來得更親切。

藍色的地球在寒冷的宇宙中慢慢轉(zhuǎn)動。紅色的、溫暖的陽光像潮水一樣,首先涌向內(nèi)地的平原,然后,潮頭緩緩向西移,兩個小時之后才到達李老炮兒所在的戈壁灘上。他走上科研樓三層,長長的走廊盡頭是他的辦公室。遠處響了三聲電話鈴,然后斷了,恢復(fù)了寂靜。李老炮兒聽出鈴聲來自自己的辦公室,但他沒有著急去接。

進了辦公室,李老炮兒先給花草澆了一遍水。有十來年了吧,他培養(yǎng)了一種愛好,就是試著把全國各地好看的植物都帶到戈壁灘上來種。當然,經(jīng)過幾代人、六七十年的努力,圍墻里與圍墻外早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外面,是無人區(qū),是死亡之海;里面,則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奇跡,有人工湖,有游泳館,有公園,有學(xué)校,有超市,有社區(qū),有美食街,有帶塑料大棚的農(nóng)場,人間有的這里都有。中心地帶是紅磚蓋的兩層禮堂和青石板鋪就的廣場,這是最早誕生的建筑物。雖說看起來有些老舊,卻是一切的靈魂,有些類似于首都的二環(huán)里的重要古建筑。以此為中心向外輻射,才是各類新式建筑,越向外走越有現(xiàn)代氣息,仿佛一路走過了幾十年光景。瀝青路兩旁立著遮天蔽日的楊樹、槐樹、松樹,花壇里的噴灌設(shè)備晝夜不停地灑水,使得一大片一大片在圍墻之外絕無可能生存的艷麗花朵得以怒放。李老炮兒的辦公室也是如此,窗臺上、桌子上、書柜上,還有小半個地面上都擺滿了花盆。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還安裝了植物補光燈。種花草的肥料和營養(yǎng)土從內(nèi)地郵購而來,當然,李老炮兒一定要在其中摻上一小半本地的沙石,讓這些天生嬌貴的植物也嘗嘗戈壁灘的味道?!伴偕茨蟿t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睙o論付出多少努力,戈壁灘終究是與內(nèi)地不同的,就像一個江南少女來到這里,那水色肌膚早晚也會帶上風(fēng)沙的蒼白色。不過,李老炮兒一直熱衷于養(yǎng)護這些花花草草,他覺得這些不完美也是人間奇跡的一部分。

電話鈴又響了,是張?zhí)庨L打來的,說是半個小時之后在一樓大會議室開會,上級交代了一個緊急任務(wù),王主任也要參加。聽到這個消息,李老炮兒知道急活兒來了,心也一下子緊繃起來。他不喜歡這種狀態(tài),甚至非常厭惡這種狀態(tài)。最好的狀態(tài)是,心好像一潭平靜的水,把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非常清楚哪里是問題的關(guān)鍵,哪里可能有突破口,思緒會在一種非常準確的直覺帶領(lǐng)下走出一條正確的路。而平靜的水面一旦被攪碎,那可就糟了,無數(shù)雜亂無章的念頭像漫天飛舞的蚊子一樣,發(fā)出亂哄哄的聲音,沒有方向,沒有決斷,內(nèi)心充滿了害怕和慌張,只想抓住一個熟悉的東西,依附在上面,以求沒有風(fēng)險。至于什么創(chuàng)新,什么華光一現(xiàn),什么更上一層樓,那都顧不上了。按照李老炮兒的經(jīng)驗,在這種狀態(tài)下找到的方法,基本上都是些“量”上的堆積,不堪大用。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內(nèi)心的平靜,一些在別人看起來不值一提的小事卻會把他惹得面紅耳赤、大發(fā)雷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不過,李老炮兒總是覺得,都是搞科研的同事,也都是出于公心,絕無傷害之意,彼此間終是會理解和寬容的。

王主任和張?zhí)庨L提前到了,坐在會議桌前,見李老炮兒進來,和藹可親地對他笑了笑,招手讓他坐在對面。李老炮兒的屁股剛一挨上椅子,攤開工作筆記本,準備寫上會議的時間、地點和參加人員,王主任就開始贊揚起他過去完成的某個項目。這一切跡象讓李老炮兒預(yù)感到,這次緊急任務(wù)可能與自己有關(guān),并且很可能要讓自己挑起大梁。李老炮兒的臉麻木著,心想都在一起戰(zhàn)斗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們還不了解嗎?這種急活兒來了,誰的腿肚子都顫,可往后退的事兒咱還沒干過。前面哪怕就是機槍眼,那咱李老炮兒也得去堵??!果然,王主任傳達了任務(wù)的內(nèi)容,核心部分正與雷達有關(guān):上級首長給出一種情況想定,就是假設(shè)在某一方向上出現(xiàn)異常信號,如何快速進行判定,并加以應(yīng)對。首長要求一周之內(nèi)拿出報告。

王主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杯沿在門牙上碰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說:“情況很緊急,我想,咱們用兩到三天時間搞調(diào)研、出思路,剩下的時間完成報告。大家都談?wù)勛约旱南敕ā!庇谑牵瑥淖谒覀?cè)的張?zhí)庨L開始,每個人都說了四五分鐘,輪了一圈。李老炮兒的心在怦怦跳,有點喘不過氣的窒息感。他用筆在本子上寫下幾個字,畫了幾道,然后又畫掉??傊?,有成千上萬種可能性在腦子里亂撞,卻又辨認不出哪種可能性才是最后勝出的那一個。別人的發(fā)言,他都沒有認真去聽,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當作耳旁風(fēng),他不相信在沒經(jīng)過認真調(diào)研之前會出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想法。輪到李老炮兒發(fā)言了,他說:“我看,前五天都用來搞調(diào)研、出思路,剩下兩天用來寫報告。報告那玩意兒還不好寫嘛,關(guān)鍵是得有真東西。沒真東西,你報告寫得再漂亮有啥用?”說完,李老炮兒自知言語輕浮,又說道:“只是我個人意見,沒有經(jīng)驗,僅供參考。”會議最后,王主任說道:“那咱們就用三天半時間搞調(diào)研、出思路,第四天下午,還是在這里,咱們碰頭?!崩罾吓趦赫f道:“碰頭之前,除非我主動給你打電話,你可千萬別給我打電話催我啊!”王主任面色發(fā)青,咬了咬牙,點點頭,說道:“那就散會,按照分工,開干!”

出會議室時,王主任攔住了李老炮兒,問道:“怎么樣?有底沒有?”李老炮兒低著頭,說道:“現(xiàn)在說啥都太早,讓我好好想想!”王主任沒說話,在他肩上拍了拍?;氐睫k公室之后,李老炮兒鎖上門,盯著屏幕上有關(guān)此次任務(wù)的資料。兩種情緒的風(fēng)暴漸漸涌起,開始只是小小的波瀾,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高漲,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失控,然后各種各樣駭人的情緒就會橫沖直撞,好似要摧毀人類這小小的心房。最先是恐懼。它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何時會去。是怕完不成任務(wù)?是怕思路出不來?是怕在迷途中找不到方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反正這種恐懼自打從事這個行當以來就深深扎在心里,沒任務(wù)時它沉睡起來,有任務(wù)時它惡鬼投胎。好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折磨,李老炮兒會給自己講一些道理,比如,“負面情緒是不必要的,只會影響你的思考”,“著急也沒有用,冷靜下來,思路會來的”。這種講道理的方式雖然沒法根除它,但也稍稍起一點作用。

與恐懼相伴而來的,是尋找突破方向的焦躁不安。面前的風(fēng)景眼花繚亂,時而旭日東升,時而狂風(fēng)暴雨,時而溫暖如春,時而寒冰如刃??少F人是哪一個呢?可能是灰頭土臉的那個,也可能是明眸善睞的那個,也可能她根本就不在人群里。這個誰也說不好。很多次教訓(xùn)告訴李老炮兒,看起來漂亮的可能不中用,最后起了關(guān)鍵作用的反倒是那個誰都沒看好的。最可怕的是,想著想著,腦袋突然陷入了死循環(huán)。從一個被否定的思路,又轉(zhuǎn)向另一個被否定的思路,從此,開啟了從否定到否定的輪回,再也無法跳出來。這個時候,李老炮兒就恨不得眼前的風(fēng)景來個大地震,全都撕碎了、震裂了才好。這樣,才有新鮮的想法進來。

慢慢地,李老炮兒意識到,這種極限式的用腦其實存在著相當?shù)奈kU。有很多次,他都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走在精神失常的邊緣。比如,在很短的時間里,睡意和饑餓感就完全消失了。白天、黑夜,以及早飯、中飯、晚飯像是某種很淡的帶顏色的斑塊,存在于腦子里的角落里。眼睛瞪得大大的,腦袋明明很疲勞,可思緒卻像草原上狂奔的馬群,轟轟隆隆,震耳欲聾,又怎么睡得著?進了食堂,聞著飯菜的味道,聽著嘈雜的聲音,只覺麻木,甚至是一陣陣惡心,于是趕忙逃離出來。有時,經(jīng)過一夜的折磨,睡意稍稍來臨,他對自己說:“我要睡覺,我要睡一會兒!”可是,一個黑乎乎的聲音又說:“時間快到了,你找到思路了嗎?你睡得著嗎?”于是,在近乎驚嚇之后,那點可憐的睡意便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眼睛里又恢復(fù)了亢奮,并且有點不太正常的光芒。

還有無數(shù)種大起大落的情緒。有的時候,可能在清晨,頭腦剛剛恢復(fù)一點活力,也可能在半夜,頭腦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一個不太一樣的念頭突然冒出來,跳到你的眼前。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在告訴你,就是它!就是它!于是,你的心在狂跳,快要跳出胸膛。你按捺住那種無以復(fù)加的喜悅,小心地驗證著,從多條路線回溯這種可能性會不會被推翻。你念叨著:“千萬不要被推翻,你可一定要立住??!”時間過了幾個小時,或者一個上午,這條思路依然經(jīng)得住考驗,于是,你開始慢慢相信,最終的方案或許就是它了。不過,殘酷的是,熱情高漲地吃了個中飯之后,你突然發(fā)現(xiàn)這條思路缺少了關(guān)鍵一項,或者在某個地方不滿足要求。你大驚失色,想著可不可以進行一下修正,可最終發(fā)現(xiàn),整個思路其實都跑偏了,簡直是南轅北轍。

你的情緒又一下子跌入了深淵,一切又要從頭開始。這個時候,又會產(chǎn)生沒有道理的悲觀,強烈地預(yù)感到將要失敗,一定找不到出路。你開始強烈地自責(zé),甚至懷疑自己的智力水平怎么會這么低下,連如此明顯的缺陷都沒看出來!一些過去生活中的場景無意間來到腦子里。李老炮兒會想到遠在幾千公里外的愛人和兒子,想到他們相依為命生活的不易。他會看到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兒子在夕陽里奔跑,那身影柔弱而又無助,自己卻無力幫他一把。兒子啊!你還要經(jīng)過多少人間苦難呢?你可撐住啊!有的時候,又會看到一條寒冬里的路。天空湛藍,路上照著迷離的陽光,頭頂上空總有一抹黑色??床坏铰繁M頭,仿佛就要這么一直走下去。時間停止了,永遠看不到結(jié)果。想著想著,李老炮兒就流淚了,真想號啕大哭,可也只能咬牙憋回去。在走廊里遇到同事,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可嘴卻銹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那樣子,一定很像個傻子。

通常,李老炮兒知道自己開始有點不太正常了,這樣下去,精神會出問題??墒牵袷澜缋锼坪跤袃蓚€人,一個是正在執(zhí)著于尋找解決思路的人,另一個站在旁邊冷眼旁觀,前者沉迷,后者清醒。清醒的那個會說:“你已經(jīng)走在危險的邊緣了,你得往后退一退了?!背撩缘哪莻€焦慮地答道:“我還沒有找到思路,停不下來啦!前面哪怕是懸崖,也得一直向前走?!?/p>

…………

責(zé)編 貟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