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6月初，第三屆網絡文學青春榜發(fā)布，《十日終焉》《困在日食的那一天》《女主對此感到厭煩》等12部展現(xiàn)“新世代”青春創(chuàng)作和閱讀風貌的作品入選年度榜單。發(fā)布會期間，多場研討會和作品分享會舉辦，“網絡文學發(fā)展新趨勢”相關話題成為焦點。

第三屆網絡文學青春榜發(fā)布會現(xiàn)場

近兩年來，AI技術在創(chuàng)意和文藝產業(yè)的應用愈加深入，微短劇爆紅也成為重要文化現(xiàn)象。用戶時間的搶占、新技術的更迭、行業(yè)人才的轉型與流失，不同的網絡文藝、網絡娛樂形態(tài)之間有著密切關系，同時又構成相互競爭。種種眼花繚亂又迅猛的沖擊之下，網絡文學是否遇到了“瓶頸”？年輕一代的作者在想什么？在寫什么？年輕一代的行業(yè)研究者在做什么? 網絡文學自身新的路徑又在何方？

專家視野：這一代網絡文學的“青春命題”

“網絡文學發(fā)展新趨勢”研討會現(xiàn)場

隨著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王峰攜其團隊發(fā)布“大模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系統(tǒng)”，推出國內首部人機結合長篇小說——《天命使徒》（字數超100萬，模仿網絡玄幻小說完成），“AI挑戰(zhàn)網文創(chuàng)作”的話題再次被推向高潮。

中南大學教授歐陽友權認為，文學性和產業(yè)性之間的博弈，是網絡文學必須面臨且亟待解決的問題。網絡文學和人工智能是技術同根，都是基于數字化技術、新興媒體，來實現(xiàn)生產、銷售、傳播、消費。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從業(yè)者應該都很明確，新出現(xiàn)的人工智能軟件必然會影響網絡文學的未來形態(tài)，短期內創(chuàng)作很難被替代，但是長遠來看，人工智能深度介入文學創(chuàng)作是不可逆轉的趨勢。

“AI技術到底會帶來什么？”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教授李林榮看來，核心的部分是海量、定期、高速處理，并且最后生成的環(huán)節(jié)具備人格化特征。網絡文學發(fā)展二十多年，有一大部分網絡作家的寫作就有大量重組信息、重組數據的特征，并且可以在很短時間里完成，更新頻率越來越快，這一網文寫作自身原有的優(yōu)勢，與AI內核高度重合，所以某種程度上形成了挑戰(zhàn)。

AI介入寫作就像是一場人與數據的博弈，面對強大的技術，這一代網絡文學的“青春命題”是什么？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李遇春觀察到，入選青春榜的作品類型多樣，覆蓋了多個熱門的網絡文學平臺，反映出來的是年輕一代的數字化生存。他認為，網絡的思維、網絡的生活形態(tài)、網絡的生活方式真正進入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之中，融入到了他們的生活和靈魂之中，寫出來的才有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網絡文學，這種網絡文學才能是領先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將來也會變?yōu)橹心耆?、老年人，但無論如何，未來的人肯定都是網絡化生存的一代，這種數字時代的思維方式、生活形態(tài)如何真正地被寫出來，就是未來新的網絡文學的樣態(tài)?！?/p>

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周志雄深有同感，他對年輕一代的網絡文學作家充滿信心：“網絡小說一直在進步，現(xiàn)在的網絡小說，比如近幾年流量很大的《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還有入圍本次榜單的《十日終焉》，都是游戲體系。”而游戲絕對不等同于“無腦”，比如《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中的六個西方神話人物，每一個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得了精神病，主人公必須通過治愈他們的精神病，獲得神奇的能力。整個小說把“升級”變成了另外一個關于人的精神世界的描寫，即便是神也有普通人的一面，也有各種各樣的現(xiàn)實問題，導致精神困境，這其實是一種精神深度。“中國網絡小說在對世界大眾文化的吸收、對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整合、自身的獨特創(chuàng)意方面非常用心，顯示了新一代網絡作家對于資源的綜合運用能力和文學追求?！?/p>

至于微短劇爆火帶來的“電子榨菜”沖擊，南京師范大學教授李瑋也有著更樂觀的態(tài)度。有人會質疑現(xiàn)在許多網絡文學作品都有著IP向的寫作特點，是不是泯滅了文字或文學本身的特色？但在她看來，正是網絡文學原創(chuàng)內容的迭代和升級，它的創(chuàng)新和想象力，帶動了跨媒介新業(yè)態(tài)的生成，許多爆火的微短劇就是來源于網絡文學的熱梗。原本由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和《青春》主導的“網文青春榜”誕生于2021年夏天，自2023年由山東大學、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中南大學、安徽大學、首都師范大學、杭州師范大學七所高校輪流負責每月的榜單遴選活動，持續(xù)推出新人佳作。而這些敢于打破傳統(tǒng)、采用新穎表達方式的創(chuàng)新之作，未來也很有可能成為新業(yè)態(tài)、新技術內容行業(yè)的活水源頭。

那些執(zhí)著的、無法放棄的較勁

1998年出生的番茄小說作家紙老虎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也是第一次入選具有權威性的官方榜單。盡管高中就開始看網文，2022年開始正式寫網絡小說的她常常處在自我懷疑當中，一面在想自己寫出來的小說離更高的品質還有多遠，一面又在思考怎么通過故事來表達自己想要傳達的女性價值。

紙老虎入選榜單的作品《修真界第一病秧子》，語言風格輕松幽默、清新可愛，講述的是現(xiàn)代情感博主林渡穿越到修真界的病秧子身上后，在系統(tǒng)要求下拯救師門中“戀愛腦”的故事。評審專家認為，作品在彰顯主角穎悟絕人、意氣風發(fā)、機智狡黠的“大女主”特質之外，更描摹出了鮮活可感的配角群像。作為年輕的新銳作家，紙老虎對能被認可感到惶恐，也感到鼓勵。她坦言，小說實際上是林渡“以為是一次渡人之旅”到意識到“這是一場自渡之旅”再到“我是來渡人渡己”這樣的一個過程，主角在通過拼湊身邊人的同時拼湊了完整的自己，身邊的同伴也給了她一個足夠穩(wěn)定堅強的后盾和環(huán)境。

盡管如此，紙老虎覺得自己離讓每個角色都完全豐滿還有距離，需要再增強筆力，也正如對許多作家而言，獎項永遠只是創(chuàng)作路上的一個站點，未來的方向和下一本新作又會變成他們新的執(zhí)著。紙老虎對網絡文學女性主義的表達有著自己的想法，目前網文中對女性處境的展示往往以壓迫和反抗的形式出現(xiàn)，且多以女主一個人的強大來發(fā)起覺醒，女性主義本身的現(xiàn)狀大部分仍然是在提出問題、討論處境，她試圖在尊重歷史和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的前提下，找到一個打通女性集體向上的通道。通道在哪里？如何以故事的形式來展現(xiàn)這個內核？如今，這些都是她每天在跟自己較勁的問題。

比起很多作者，殺蟲隊隊員是一個快速從新人作者晉級到破圈王者的“傳說”。2022年年底開始在番茄小說平臺上架的《十日終焉》如今累積已有3000萬讀者閱讀，超40萬讀者打出9.8的評分，每日追更人數300萬，目前長期蟬聯(lián)多個榜首，相繼出版實體書，推出改編廣播劇等等。

殺蟲隊隊員

“一書成神”的道路看起來總是順風順水，但究竟經歷了什么可能也只有自己知道。寫第一部小說《傳說管理局》時，殺蟲隊隊員連續(xù)半年多只有每天3毛錢的收益，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斷更。被問及中途是否想過放棄，他說：“總得讓我把故事講完?！薄秱髡f管理局》前期的讀者比較少，寫到100多萬字準備大結局時，讀者忽然開始呈幾何倍數增長。他沒有選擇把故事拉長，而是果斷完結了，此后又準備了半年左右的時間，才開始寫《十日終焉》。。如今《十日終焉》已獲得大眾讀者的好評，他還是會回過頭去修改原來的一些章節(jié)。也許正是這種較勁的態(tài)度，讓別人看來的不可能成為了可能。下一本在哪里？殺蟲隊隊員已經有了他的計劃，在談及想要嘗試的題材時，即使因為長期連載和近期的完結壓力略顯疲憊，他的眼中還是一下就有了頑皮和興奮的光芒。也許對本就沒有太多條條框框的網絡文學而言，興趣就是最好的老師。

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有其獨特的視野和追求，正是這些“獨特”，為網絡文學源源不斷輸送著新鮮血液，也讓網絡文學能夠成為當今真實、有活力、貼近年輕人觀念的文學形式。番茄小說總編輯謝思鵬在自己的工作中觀察到，“Z世代”與生俱來的網感，為網絡文學帶來了更多鮮活、敏銳、前沿、勇往直前的銳氣，國潮、種田、非遺、新職場等題材不斷涌現(xiàn)，不僅映射了當下年輕人的心態(tài)，也成為展現(xiàn)新一代青年人積極風貌的窗口。2023 年番茄小說原創(chuàng)簽約作者中，57%為 95后，新生代作家已經成為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堅力量。他表示，本次發(fā)布會上啟動的番茄小說“巔峰故事計劃”，就是為了激發(fā)年輕人的想象力，持續(xù)推動“中國原創(chuàng)內容”的創(chuàng)造性和影響力。

閱讀是件快樂的事，研究也應該是

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活躍，“Z世代”新生力量不斷涌現(xiàn)，與此同時，青年評論研究隊伍也從未離場。他們敏銳且勇敢地“入局”，不懼成見，不懼時時更新的千百萬字和激烈的市場滌蕩帶來的研究難度，一面保持及時在場，一面又耐心培養(yǎng)著更多新的學院研究人才。

賀予飛

1989年出生的中南大學講師賀予飛，一直專注于網絡文學的跨媒介敘事、網絡類型小說等方面的研究。賀予飛正式決定研究網絡文學是在2009年，那一年她每天追讀《斗破蒼穹》，茶飯不思，也終究不再只是把網絡文學看作休閑讀物。她和導師商量以網絡文學作為畢業(yè)論文的選題，得到了肯定與鼓勵，從博士后到高校老師，一路走到今天，如今她還擔任長沙市網絡作協(xié)副主席，也是湖南省網絡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

賀予飛帶著學生們開展“網絡文學下午茶”活動

據賀予飛觀察，現(xiàn)在的大學生很喜歡網絡文學，每年的畢業(yè)論文都有很多學生選擇網絡文學相關選題，包含小說類型、IP改編、虛擬偶像、海外傳播、人工智等不同方向。她在學校開設了網絡文學相關課程，組織了一群喜歡網絡文學的同學做評論，最早是進行湖南網絡文學的年度盤點工作，后來也會選一些作家進行訪談。每一屆都會有讓她驚喜的學生，和學生的交流中她也能感受到真正的教學相長：“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學生中有幾位就是網站簽約的網絡作家，她們畢業(yè)論文做的是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寫作技巧方面的研究，寫得很內行，也給了我很多啟發(fā)?！?/p>

此外，賀予飛跟著歐陽友權進行了連續(xù)10年的文學網站跟蹤調研，在這一過程中，她深刻體會到了文學網站的作家代際更迭和類型演變?！耙环矫?，網絡現(xiàn)實題材小說強勢崛起，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青年創(chuàng)業(yè)與擇業(yè)等題材與異能、種田、穿越、重生、系統(tǒng)等類型元素的結合如同化學反應一般，產生出這個時代獨屬于網絡文學的‘網感’。另一方面，靈氣復蘇流、穩(wěn)健流、詭異流、腦洞文等類型文體的走紅，反映出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新和迭代能力?！彼J為，網絡文學類型演變如此迅疾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網絡作家的代際更迭，這要求他們必須做在場研究，研究者如果不讀最新的網絡小說，就無法與這個行業(yè)對話，同時，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新生代作家作品的創(chuàng)新也常常帶來驚喜，這正是網絡文學的青春魅力所在。

吉云飛網文課上的學生們

中山大學副教授吉云飛是圈子里廣為人知的“偷偷讀網文長大的孩子”，2005年開始“沉迷”網絡小說，2011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后，跟著老師邵燕君學習網文課程，到大四開始做網絡文學相關研究，到現(xiàn)在也有十年了。他從第二屆網文青春榜開始參與，目前和任職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的師姐肖映萱一起，負責把北京大學、山東大學和中山大學的學生引進來，指導他們做榜單遴選和訪談的工作。帶學生的過程中，他能感受到他們讀的網絡小說并不少，而且大多是憑興趣讀的。吉云飛常常能從學生那里知道很多新鮮的知識，但他并不要求他們繼續(xù)讀博、做研究，畢竟學術還是一條艱苦的路，也對個人的性情有所要求：“閱讀是件快樂的事，研究也應該是?！?/p>

通過參與青春榜，吉云飛帶著學生前后采訪了三天兩覺、榴彈怕水、情何以甚、狐尾的筆，每一次都所獲甚豐，這些作家更新了自己原本的文學經驗乃至觀念。“網絡文學作為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領域，你可以肆意馳騁，這是好處也是麻煩，意味著看不清前方，一切都仍待探索嘗試。整體觀察來看，網絡文學近些年變化很大，但在朝著好的方向去，而且新作和新作者都是越來越好的。每每遇到好作品，我還是非常激動?！彼财谕?，自己的研究工作和訪談過程能給作家們帶去一定的啟發(fā)，形成一種雙向的有效交流。

無論是創(chuàng)作者還是研究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也會有一代人的“巔峰”。網絡文學承載著年輕一代無數的可能性，盡管世界瞬息萬變，更具影響力的“新故事”也會以獨特的敘事風格和豐富的文化內涵不斷涌現(xiàn)。我們要一起把文學帶到什么地方去？我們又要跟著文學走向何方？答案仍在我們自己手中。（中國作家網 虞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