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午夜觀音在潘家園降臨(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三期 | 鄒謹(jǐn)憶  2024年06月28日12:20

快二十年了吧,總記得那個夏天,每周六,凌晨三點,被光污染過的天空呈現(xiàn)持續(xù)低燒的臟紅,除了夜班的士和掃地車,馬路上基本空無一人,大大小小、方頭方腦的建筑屏住呼吸,趴在街燈樹影后面。整個北京,像含在石頭獅子的嘴里,熱烘烘、混沌沌,看不真。而我踩著一輛鏈條嘎吱響的舊三輪車,橫穿數(shù)條高架,玩兒命似的趕,然后在四點半之前,抵達(dá)潘家園舊貨市場。

這地方流傳著無數(shù)真假難辨的江湖傳說,誰誰十五塊錢買了把寶劍,賣了十五萬;一百塊拿下的碟子,經(jīng)鑒定竟是元青花;三百塊收的黃花梨椅子,拍賣會上拍出二十四萬……不過對我而言,這些也就是聽聽而已,畢竟,我既不見得有那個運氣,也還沒練成火眼金睛,眼前到底是天大的漏還是造假的坑,怎么分辨得清。

連續(xù)轉(zhuǎn)悠好幾個星期后,我還是決定販舊書了。一來,舊書不像玉石瓷器,不大會碰上假貨。二來,舊書便宜,虧也有限。至于第三個原因,我并不想說。

畢竟,說出來的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往往說不出來。

在北京販舊書,潘家園鬼市是無論如何繞不開的。

都說清朝敗落那會兒,宮里府里的珍稀物件要流落出來,又礙于臉面,買賣得趁天黑悄摸著進(jìn)行,天長日久,鬼市就成了本地風(fēng)俗。不過到了現(xiàn)如今,在鬼市上交易的,已經(jīng)從當(dāng)年真真假假的字畫卷軸,變成了參差不齊的舊書而已。

到了總算備好貨、正式出攤這天,仿佛比往常還更熱鬧,不等我趕到鐵門邊上,早看見拎蛇皮袋的,推自行車的,敞開小車尾廂的,蹲馬路牙子上抽煙的,圍著電線桿子談生意的,烏泱泱一大片。

我大致計算過,鬼市也是要收攤位管理費的,每次一百塊,刨去進(jìn)貨成本和租房、吃飯、繳水電話費各項開支,兜里基本剩不下什么錢了,所以躉來的這一車舊書,能不能盡快賣出去,把本錢收回來,才是最要緊的。

到了凌晨四點二十,一分不早,一分不晚,保安從鐵門里邊開了鎖,上千號人無聲無息地快速涌進(jìn)市場。我踩三輪車沒那么利索,一恍神的工夫,好碼頭都給占完了,只得勉強(qiáng)湊在彩鋼瓦篷邊上,油氈布抖開,撕紙箱上的透明膠,趕急趕忙,將成摞的書搬出來、碼放好。

瞧書的家伙一個個攤位晃過來了。盡管市場上的燈夠亮,他們還是樂意提溜個充電的小燈箱,看到感興趣的就把燈箱往地上一頓,騰出手來翻書。更老到的會挾只掌心長短的超亮小手電,瞧中哪本就擰亮來照著瞄,燈光永遠(yuǎn)只指向自己要瞄的內(nèi)容,絕不會讓旁人也看清,以免好書被搶了去。

這也不稀奇,聽說,瞧瓷器的甚至?xí)⑿薇斫衬欠N寸鏡都帶了來,卡進(jìn)眼眶,翻來覆去觀摩,再要拿不準(zhǔn),想放下了,又怕立馬給旁人撿漏,躊躇再三的樣子,才更叫人發(fā)急。

眼下這些人正一個個埋著頭,撅著腚,嘴里嘀嘀咕咕,翻了這本丟那本,要我說,同刨食的雞也沒什么差別。老板這個怎么賣,老板那個怎么賣,問完了,嘴一撇,又撂下了。他們都是行家里手,輕易不會還價,更難得爽快掏錢,哪怕一眼相中了,也先瞧瞧其他,再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一句,哎,五塊給我得了。

攤主們早都見慣不怪,碼好書就去小馬扎上撅著,鼓起兩只眼,看有沒有誰偷書。做這行當(dāng)真得有十足的耐心,可天一亮就得收攤,萬一一本都沒賣出去,該怎么辦?

咳,急也急不來,我只好先推三輪車到一邊落了鎖,抹汗,灌下去大半瓶涼白開,馬扎抵住卷閘門坐下,打出個又深又長的呵欠,才覺得有些餓了。一早想好,車把上拴倆戧面饅頭當(dāng)宵夜,便宜頂飽,可出來得匆忙,完全忘了這茬。

喲,緣分哪,鄰攤大姐笑嘻嘻地搭起話。她生著一張醬油色的闊臉,差點就要腦后見腮,兩只腫眼泡斜斜地向鬢角挑過去,蒜頭鼻,厚嘴皮子包不住兩?;硌?,粗粗大大地往外蹦,怎么說呢,也不算太難看,就是有點,進(jìn)化不完全的樣子。

因為先前進(jìn)貨時打過幾次照面,知道她姓葛,我點頭,叫聲葛姐。

葛姐從半人高的書墻后頭使勁招手,縮那角落里喂蚊子啊,過來這邊坐,這邊寬敞??次颐鎺Иq豫,她又笑,放心,沒人偷你的寶貝,過來吃火鍋哇!

聽到火鍋兩個字,我那枯槁的肚皮立刻自作主張說,咕嚕,咕嚕。

她是潘家園的長租戶,也就是說,不像我,只擁有瓦篷下這么一小片流動的油氈布,她還占據(jù)著一整間門面房,雖寬不過二米,進(jìn)深頂多也就一米五,除去頂天立地的U形書架與散放的書堆,剩余空間已容不下兩個成年人錯身,可那畢竟是實打?qū)嵉臅辏秦斄εc實力的象征啊,就算天亮,保安也不至于就把她趕著。于是我滿臉堆笑,湊到她那邊的瓦篷下去。

葛姐店里,日光燈下,正有三兩只小手電盤桓,老花鏡都架上了,那架勢,絲毫不嫌舊書發(fā)散出的霉味兒,完全鉆進(jìn)字里行間去了。她招呼我坐,難得這方寸之間,愣是辟出一小塊地界,擺上折疊桌椅,螺螄殼里做道場。

我盡量收斂身形,落了座,看她佝腰擺弄塑料袋。那豬肝色T恤,領(lǐng)口洗得浩蕩,奶罩是兩片皺巴巴的三角形棉布,護(hù)心鏡似的掛在胸脯上,顏色也烏糟糟的,看得我一驚,趕忙拔眼去瞧大號打包盒。

紅油里面浸著常見的火鍋食材,牛肉丸、魚籽包、蟹排、熱狗腸之類,還有泡面餅子、香菜、土豆、金針菇、魔芋豆腐、蘭花干子,全都預(yù)先煮好了,揭開蓋子只管吃。

我咋舌,不怕管理處的人來說你啊。

怕什么,吃飯皇帝大,葛姐指示我從桌底的水桶當(dāng)中取出兩支哈啤,問,能喝點不?卻是不容置否的口吻。我將瓶蓋斜咬住桌沿,一掌拍下,沒能開得了,手心吃痛。葛姐接過去,牙一鏨,開了,啤酒泡密密溢出,瓶蓋給呸到地上。我從茶壺后邊翻出一次性杯子,剛倒?jié)M兩杯,老陳頭搖著蒲扇踱過來了。

我同他打招呼,他問我賣得怎樣,我說,還沒開張呢,問都沒人問。他就撂開我,對著葛姐打趣,剛開市就忙著吃慶功宴,看樣子,小葛是做成大買賣嘍,不過潘家園就這么大,自打有了我這個狗鼻子,你想吃獨食,那可行不通。

葛姐笑著搖頭,還做買賣呢,甭提了,錢都跟您姓了,年紀(jì)一大把,凈欺負(fù)我們小輩。

胡說八道,你陳爺心疼你都來不及,哪還舍得欺負(fù)你,老陳頭嘴上揩著油,自說自話拆了方便筷,在打包盒里來回抄。

那您說,怎么賣那些個垃圾給他?葛姐沖我的攤位一努嘴,人家還是小朋友哪,您也下得去手,狗不理的貨,就欺負(fù)他不懂行。

哎喲,這可冤死你陳爺了。老陳頭筷戳牛肉丸,就著盒邊一口咬下去,沒成想,牛肉丸是包了餡兒的,里頭的湯汁比外皮更燙,一時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在口腔里來回騰挪,搶過啤酒喝了才算緩過勁,接著說,是他追著我賣的,剛?cè)胄?,可不就得拿這些貨練練手,論斤約的,實惠。

葛姐碰了下杯,仰脖子飲了,您就扯吧,論斤約,多少錢一斤呀,八塊?十塊?我瞅著是沒一本值錢的,五毛八毛送給小朋友得了。

老陳頭尬笑,敢情你丫是思凡了吧,這么護(hù)著他。

葛姐雙眼瞇成一線天,想啥呢,從今兒起,我和他可就是拜把子的異姓姐弟了,全潘家園,誰都別想欺負(fù)我弟,聽見沒?

老陳頭又戳起根熱狗腸,得,市場上就數(shù)你這張嘴厲害,我是說不過你,回頭看誰施法念咒收了你去,說完塞了滿嘴,嘟嘟囔囔著走了。

吃啊,愣著干嗎,葛姐給我遞只方便碗,耍貧嘴呢,別當(dāng)真。

我當(dāng)然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機(jī)會,趕緊套近乎說,葛姐,我當(dāng)真管你叫姐了,你可得罩著我呀。

葛姐給我夾了一筷子肉菜,又碰了一杯,成,她說。

雖然才凌晨五點光景,畢竟是大夏天,沒吃上兩口,汗瓣子砸進(jìn)碗里,葛姐反手撳開落地扇,一股溫吞吞的風(fēng)隨即蕩了過來。我挑些土豆泡面吃下去,又接連碰了好幾杯。葛姐掩上盒蓋,將空酒瓶歸置到桌下。

你來北京多久啦,聽口音也是南方人吧,原先做些啥嘛?葛姐抹了嘴,在躺椅上蹺起二郎腿,咬著牙簽同我講話。

送快遞,我老老實實答她,便利店、洗車行啥的也都干過,湖南的,來北京好幾年了。

快遞員收入還行啊,怎么想起到潘家園來的?這地方水深得很哪。葛姐啪地拍死只蚊子,使勁撓,脖子底下馬上墳起個包,黑里透紅的。

我避開視線,去看她擺在鋼絲床上的書,原來她以賣紅色收藏為主,各種紅寶書、軍用水壺、領(lǐng)袖照片、巨幅海報,還有好些個袖章,上面密密麻麻別著徽章,形狀大小各不相同。

快遞還干著,這個,就周末休息的時候湊個熱鬧,掙、掙點外快。剛才喝得確實有點猛了,腦袋開始有點呆呆木木,但是舒坦,我繼續(xù)講下去,一個老鄉(xiāng)告訴我,他朋友的老爸,最開始就是買了本舊書,里面竟然夾著猴票,一整版啊,完全發(fā)了。

你不會覺得每本書里都夾著猴票吧?葛姐還在撓,聲音松弛下來,大概快要盹著了。

說不準(zhǔn),有更值錢的,一片紅之類的。

嗤,你這人……

有一搭沒一搭正說著,有個瞧書的隔空問,這本,能便宜嗎?

我沒反應(yīng)過來,給葛姐在胳膊上拍了一掌,小朋友,生意上門了。

開張生意,你、你出個價吧,我聽見自己鼻音重,見錢就賣。

那人聽我這樣講,馬上邁步過來,掏出兩張五塊,推到桌上,并且揚一揚手里的書,豪氣,我也不叫你吃虧,錢貨兩訖啊,合作愉快。

哎,等等,我看看這本,葛姐瞬間坐直了,伸手想將書撈過來,卻撲了個空。

那人往后一讓,側(cè)過身遮住了書,這老板不是講——見錢就賣,哪有反悔的道理。

啰嗦,書給我看看先,葛姐的手頓在半空,絲毫不打算妥協(xié)。

見葛姐認(rèn)起真來,我只好也強(qiáng)打精神,沒事,沒事,就讓她看一眼吧。

那人猶豫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遞書過來,是本硬殼的《紅樓夢新證》,除去封皮有些臟,書角有些彎折,實在沒什么特別。

葛姐接在手里,開始前后翻尋,我湊頭過去,看她翻到了版權(quán)頁,用粗短的手指點著那些字,一行行仔細(xì)瞧下去,可我并不能看出任何門道,只聽她說,這書我們不賣了。

哎你這女的誰啊,怎么能不講道理呢,看也看了,錢都給了,這是干嗎呀,那人慍怒起來,劈手要奪。

葛姐輕巧地避開他,將書往身后一藏,我倒要問你,他接你錢了沒,沒接,沒接就還不算賣成。

事到如今,他們只能罵仗了,一個叫,他媽的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想欺行霸市是吧,另一個回,多大的人了不賣就撒潑這潘家園是你開的呀。那人氣得眼球暴突,渾身篩糠似的抖,照準(zhǔn)葛姐就撲,偏偏葛姐還是個不信邪的,一俯身,竟然掄了酒瓶要砸。

眼看為了這么件小事干起仗,我完全不明就里,只得本能地架在二人中間,由得他們唾了滿頭滿臉。

一時間,其他買書的賣書的也都圍攏來,有說這個不對的,也有說那個不該的,指指戳戳,瞧起了熱鬧。得虧保安很快趕來,扒開眾人,問明了情況,好說歹說才把那家伙勸走。

葛姐喘勻了,對著壺嘴灌一回茶水,想想又好笑起來,這管理費沒白交,關(guān)鍵時候還真頂用,嘿。

我看到方才推搡中,打包盒里的油湯潑去了半盒,正順著桌面,滴滴答答流到水泥地上,而那兩張五塊給黏住了,顯出面目全非的樣子。

葛姐將書從后腰抽出,鄭重地遞到我懷里,小老弟,這本書比較少見,可能還真值點錢,不過呢我也不是很懂,反正你先收好了,誰來問都不賣。趕明兒我?guī)闳フ覀€高人詢價,啊。

我兩只眼珠幾乎越出眶子,這么快餡餅就砸我頭上了,不會吧。然而她啊的那一下,兩粒門牙暴露在空氣中,語氣卻是極其溫柔,不由自主地,我想起另一個人。

剛來北京時,我租了群租房里的一個床位,真就只是一個床位而已,所有衣服懸掛在墻上,被子疊放床頭,生活用品堆在床尾,桶子盆子和兩雙鞋占據(jù)床底,剩下那點狹小空間,只夠屈膝側(cè)臥。

那會兒我身份證未滿十八周歲,正經(jīng)工作干不了,只能去馬駒橋找點零活兒,幫人鏟墻皮、搞開荒衛(wèi)生、搬家之類。時而忙不過來,時而又幾天開不了工,盒飯只能揀最便宜的吃,睡覺累到打呼,好幾次翻身掉下床去,迷迷糊糊把被子也扯落,接著酣睡過去。

之后換到一間涂料作坊干,因為高中念過一年半,能看懂元素周期表,他們讓我負(fù)責(zé)配料。那年頭沒人管甲醛不甲醛,三無涂料專供遠(yuǎn)郊,便宜大桶,銷路也算不錯。作坊包吃,我與工友人手一只粗瓷碗,韭黃炒豬下水,飯堆到鼻尖,國道邊蹲成一排,吃完開自來水沖洗碗筷,星期天搭小貨車進(jìn)城閑逛。只是住宿條件忒差了些,紅磚與石棉瓦苫的棚子,倚在作坊邊上,暖氣沒指望,倒還處處漏風(fēng),半夜凍醒來,找棉衣棉褲裹在身上,還凍得直打擺子,終于經(jīng)人介紹,去了洗車行。

洗車不算累,打濕,噴泡沫,沖洗,大毛巾一人揪住一角,擦干外部再清潔內(nèi)里,打蠟麻煩些,不過跟之前干過的相比,也還不算什么。操作間后面的雜物房,老板同意我留宿,順便看顧店里的東西,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個人里里外外都散發(fā)著塑膠管和清潔劑的味道。想不到,留在那兒的時間也不長,車主冤枉我偷拿他放在副駕駛抽屜里的錢,然而店里沒安監(jiān)控,啞巴吃黃連。

在便利店工作,倒是有過期的面包、飯團(tuán)和酸奶可以敞開了吃,卻沒地方住,記得那陣子租了間地下室,進(jìn)門要先下十三級臺階,到二手家具店配齊了床、衣柜、桌椅,統(tǒng)共花去一百五十塊,只是通風(fēng)不良,整個房間僅靠一扇低矮的氣窗采光,到了春夏之交,墻上、天花板上長滿綠霉,我的咳嗽經(jīng)久不愈。

后來開始送快遞,收入隨之上漲,才重新?lián)Q了間房,但也只得三平方米,而且是由原本的淋浴間改造的,進(jìn)門正對盥洗池,床邊掛著花灑,電磁爐、電飯煲、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把個置物架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又添置了臺單筒洗衣機(jī),這樣一來,走路都得側(cè)身,吃飯只能在洗衣機(jī)蓋子上解決。幸好房前留了塊小院子,衣服可以晾曬出去,三輪車也有地方停放,至于洗澡上廁所,就得去公共空間解決了。

我后來反復(fù)回憶這間三平方米、由淋浴間改成的房,有那么一段時間,和她鄰居。其實,那天她來敲門之前,我們已經(jīng)碰到過好幾次,只是點頭,算不上認(rèn)識。這幢北京土著的自建房,加地下室統(tǒng)共四層,每層分隔出五間,租給像我們這樣的外來人口。據(jù)我所知,租客中有干醫(yī)托的,有代開發(fā)票的,有包辦假學(xué)歷的,有賣盜版光碟的,有夫妻有情侶,有單身男女,也有同性合租,總之魚龍混雜,各自把門一關(guān),互不來往。

她說菜做到一半,發(fā)現(xiàn)沒鹽了,我轉(zhuǎn)身拿剩下的半袋鹽給她,她卻不急著走了,倚住門框往里瞧。我不好意思地晃一下肩膀,想把她的視線攔住,她撲哧一笑,其實你這兒不錯啊,下班回家,累得不想動彈,還可以躺著洗個頭。

這姑娘碰巧是我喜歡的類型,白凈得好,線衫牛仔褲穿在她身上十分恰當(dāng),年紀(jì)也輕,留著學(xué)生頭,牙齒齊齊整整,笑起來鼻翼上生出細(xì)褶。但我這人有個毛病,經(jīng)常性自慚形穢,然后為了掩飾尷尬,講出很多不著四六的話,反而變得更尷尬。

好啊那下次你來洗頭,不收錢,送肩頸按摩——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在這樣講話的時候,簡直恨不得咬舌自盡。

她聳聳肩,并不在意的樣子,那個再說啦,大晚上你在屋里鹵什么好吃的,香得受不了,佛都要跳墻啊。

我撓頭,沒有排氣扇,炒菜油煙大,吃膩了速凍餃子,只能煮點鹵大腸鹵蛋打牙祭。

就稀罕你這樣會做飯的男生,不如,咱倆交個朋友唄,她深吸一口食物的香氣,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蹭吃啦。

能說什么呢,只能看著她伸出兩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把我撥到一邊,然后笑嘻嘻地闖進(jìn)我的王國,好比一股長驅(qū)直入的風(fēng)。

空間是這樣局促,單獨一個都為難,怎樣才能容納雙倍的人,我奮力拾掇,再鋪開一次性塑料桌布,我倆相對盤腿坐到床上,還要同時騰出一只手扶住桌沿,才不至于弄翻那鍋鹵湯。她這會兒已經(jīng)上過樓,取來一瓶二鍋頭,兩只玻璃杯,一碟自己炸的花生米。飯燜好后,我還焯了個蓮花白,拌鹽、雞精、陳醋、辣椒油,折疊桌簡直擺不下了。

事實證明,再不熟的兩個人,在吃飽喝足的情況下,都會逐漸松弛下來,總之,那晚我們聊得很是愉快。那房間的墻上,貼著巴掌大小的正方形白磚,地面鋪了鴿灰色馬賽克,床單是從農(nóng)貿(mào)市場扯的,最便宜的藍(lán)白大格子粗布,她笑得往后仰時,背靠在大紅玫瑰印花被子上,而塑料桌布嘎吱嘎吱發(fā)表抗議。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

責(zé)編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