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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第一公園》: “百年公園”中的城與人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陳佳冀  2024年07月03日09:17

這是一部帶著敘事破碎感與荒誕氣息的作品,它極富年代感,有深深的歷史印記,但同時又如此貼近現實,立足于民間,還原了底層小人物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帶著一絲近乎極致的殘酷。從主人公陳國良到宋小東、野種、湯團、鉛桶,每個人物形象都巧妙地嵌合在無錫這一特定地域的歷史脈絡之中,一同見證著時代的變遷,也一同被歷史所裹挾著。他們似乎以一種“遙遠的幸存者”的姿態(tài)訴說著他們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長過、瘋癲過也執(zhí)拗過,但終將漸行漸遠,選擇遺忘與被拋棄成為他們不得不面對的命運歸宿。

《華夏第一公園》實則涉及到當代文學書寫中鮮少觸及的一個題材類型。國營工廠永泰毛紡廠倒閉之后,陳國良被動承擔起處置父親廠里圖書室舊書的職責,卻由此催生了他在保安工作之外,在舊書集市收書、賣書這樣帶有“使命感”的工作。這也隨即成為一種契機,促成了“城中公園”故事的成功開啟,各色人物通過書籍的流轉串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有序而富有層次的敘事結構。借助主人公陳國良的視野,跟隨作者的腳步,我們走進了那個無錫傳統的舊書集市。盡管它只是一個“最短的傳統”的簡單回望,但依然值得咀嚼,它的運轉規(guī)律、市場管理、買賣雙方、舊書借閱、分類方式等,勾連起人物風貌、社會情狀的書寫,作為地道無錫人的阮夕清如數家珍一般將我們拉回到那個特有的時代記憶。老舍先生說過,大凡幼時所熟悉的地方景物,即一木一石,當追想起來,都足以引起熱烈的情感,這種熱烈的情感使作家能信筆寫來,頭頭是道,因為這種記憶是準確的,特定的,親切的,連那里空氣中所含的一點特別味道都能閉眼想象地聞到。在《華夏第一公園》中,我們不難有同樣的閱讀感受,它以一種追憶與緬懷相交織的情感氛圍,賦予人物與情節(jié)如水般自然地流淌。屬于阮夕清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有關時代與文化的特殊印記,成為激發(fā)其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與根本動因,也成為其與讀者產生情感共鳴的粘合劑,時代的,地域的,個體的,諸多要素在此融匯于一爐,構筑了作品最為堅實的敘事根基與情感底蘊。

細究文本不難發(fā)現,透過“收書”這一敘事外殼,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則更為復雜與微妙,它直逼人的內心視域,在一個個人物呼之欲出、粉墨登場之后,最終幾人相約去四十年老廠——湖光棉紡廠找毛腳蟹收書的情節(jié)設定隨即成為整篇小說的敘事高潮,這是在一種極其壓抑、躁動的氛圍中展開的。借助陳國良的視線,我們看到了早已廢棄、破爛不堪的廠區(qū)景況:“花壇里菊花瘋長,雜草漫開,撲克牌碎片撒滿石階,眼前的每處荒涼都在陽光下一覽無余,水景池一只死貓,流光游過墻體、香樟和消防栓,讓這個荒涼充滿生機”,這里的“充滿生機”極富反諷意味,映襯著此刻幾人各自內心的欲望世界,正如雜草叢生般野蠻生長的惡的因子的膨脹,一種難以名狀的悵然之感躍然紙上。

“他彎腰收拾蛇皮袋,涼風吹腰,后背至頸一陣哆嗦,以前還沒在秋天哆嗦過呢”,這是陳國良最直觀的感受,這份極不尋常的冷顫帶著極強的預示意義,實則從他們進入廢棄棉紡廠那一刻,一場針對陳國良而精心設計的謀殺計劃已悄然鋪開,“今天宋小東行為荒唐,其他幾人也怪,無論動作、神情、語言,都進行在一種只有他們能理解的表達里,全是暗號,全是口令,而自己因為語言不通,成了局外人”,而這背后竟然只是為了謀取那七千元收舊書的錢想去投資蟻黃金項目,以取得分紅。在一個頗為荒誕而不切實際的目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人心叵測,是人性之惡的潛隱與幽深,是人與人之間情感關系的模糊感、不確定性與波譎云詭。有時,人與城的關系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阮夕清以“遙遠的幸存者”的姿態(tài),細膩地勾勒出一個嚴酷的現實圖景,這里凝聚著他對人與城關系的深入思考,陳國良、宋小東、野種、湯團、鉛桶等邊緣小人物的生活掙扎、反抗、墮落和異化,實則都成為那個時代特殊的城市記憶的一部分,終將消失在歷史的煙波浩渺之中,成為時間長河中的一抹淡影。

故事中令人吊詭的一幕是,策劃者中的主謀宋小東只因一句“有點不好意思”,就此終止了這一謀殺行為,這也在某種意義上預示著一種妥協,人與城和解的可能。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議,一切又顯得那么渾然天成。這句“有點不好意思”一直縈繞在陳國良的心頭,正如他所感受到的“總覺得自己被某處遙不可及的存在隨意地拿捏,身不由己,目光略顯呆滯”,作品在展露一定的批判鋒芒的同時,文本周身所散發(fā)出的更多是一種情感狀態(tài)的自然流淌,作者并未深入去挖掘城市與人性當中惡的成分,其意不在此,而是點到為止,有意淡化了有關善惡、是非的直觀評判,重在渲染那樣一種失落、無奈與慨嘆之感,一種帶有集體情緒的難以名狀的生存困境,關乎人在城市之中的自身位置的探尋與對自身命運之不確定性的把握。

而從作品的語言維度上看,汪曾祺曾言及:“一個作家能不能算是一個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決定于他有沒有自己的語言,能不能找到一種只屬于他自己,和別人迥不相同的語言”。新作《華夏第一公園》延續(xù)著阮夕清一貫的語言風格,其文字生動、情感飽滿且細膩入微,較好地實現了形象化、清朗化與含蓄化的統一,形成了自成一格的語言形態(tài),張弛有度、不疾不徐,無疑在語言上為漸已塵埃落定的七〇后寫作提供了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與氣象。該作品也同時保有著阮夕清所擅長的對生活細節(jié)的敏銳把握,以及最接近生活現實原生態(tài)的情感展現。它以一種原滋原味的方式,展現了無錫地域文化的整體樣貌,南禪寺的舊書集市、第一百貨、好買得超市、地下美食廣場、周山浜旅館、城中公園、崇安寺副食品商場、湖光新村、湖畔公路……眾多重要的城市地標式建筑、廠房、街道等得到了最為集中的展示,具有豐富的民俗風味與地域色彩。作為地道的無錫人,置身于歷史境遇中的無錫城,阮夕清將自身的情感、際遇與認知都附著到了這些空間與場域之中,賦予了它們獨特的文學生命與溫暖色調。這也讓這樣一個略帶殘忍與冷酷、甚至有些陰郁色彩的悲情敘事,平添了一份詩意與文化之韻味,反而營造出一種整體意義上的和諧與圓潤之感,沖淡了原本可能的那種敘事張力所帶來的破碎之感與某種猝不及防。

在故事的尾聲部分,再次置身于這樣一所百年公園時,陳國良頗為自得地說道:“我以前也在這里做過生意,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生意的?”這句疑問多少帶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但這其中顯然又凝聚著作者對于時代、城市與個體的某種思考,更像是一種正在展開的與自我的對話,當人置身于城中,被時代與歷史所裹挾,會顯得如此之渺小。既往、現今與未來,其實不過都是人類的一種生存常態(tài),我們其實都是時代的“幸存者”,珍視現有時光,學會在歷史的留痕中去洞察、體認現實人生,應當是《華夏第一公園》試圖給予我們的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