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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失真”的“逼真”
來源:文匯報 | 徐建融  2024年07月05日07:29

天門中斷楚江開,

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

孤帆一片日邊來。

李白的這首《望天門山》,千百年來膾炙人口。它所給人的印象,就是浩浩長江,載著一片帆影,穿過崇山峻嶺的千巖萬壑向東而來;而江水到此,又拐了個彎向西逆流過去。山高水急,風馳電掣,頗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驚心動魄。不僅我的感覺如此,看到近代不少山水畫家圖寫這首詩意,大多也是這般的處理。

天門山,在安徽當涂縣,據(jù)《江南通志》:“兩山石狀巉巖,東西(南北)相向,橫夾大江,對峙如門……總謂之天門山?!笔昵埃覒笥阎卧L此地,才知這里并不是三峽那樣的山區(qū),而是平原地帶,沃野千里,一望無際,只有天門山坐落在長江的兩岸。其實,看起來不過兩畝地占方、十層樓高的兩個大石墩,全無峰巒起伏、龍脈形勢“莫可窮其要妙”的“奇崛神秀”,其景象平平無奇,實在是稱不上“山”的。

沿南岸自西往東走,但見兩岸山勢相接,仿佛合上了兩扇大門,把長江截斷了。西來的江水浩蕩而洋洋緩緩地東流至此,似乎就到了盡頭,不見前途。不禁暗暗發(fā)笑,“浪漫主義”的李白總愛大言欺人!但“飛流三千尺”“白發(fā)三千丈”的豪言壯語,作為真實的夸張令人氣壯;而這首“天門山”的夸張就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

繼續(xù)往東走,“西”江漸漸不見,而“東”江逐漸進入了眼簾,江水西向回流,洶涌澎湃。正詫異間,突然,相接的兩山戛然打開大門,眼前豁然開朗!“東”江與“西”江連成一片,原來“東”江之水正是“西”江之水的后浪所推出!因為門戶的鎖鑰,水道變窄,所以水勢突然變得激蕩。而西向回流的雪浪卷起、驚濤拍岸,不過只是近岸邊的景觀,遙望整個江面的波濤,仍是滔滔東流的!不由擊節(jié)稱奇,慨嘆李白的詩思之妙、詩才之高,于天門山的開合之神奇,借長江水的中斷而貫通、平緩而激蕩,寫得如此的活靈活現(xiàn),真堪稱“奪造化而移精神”,誠“筆補造化天無功”!

不由聯(lián)想起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關于“逼真”與“失真”的觀點:

詩文描繪物色人事,歷歷如睹者,未必鑿鑿有據(jù),茍欲按圖索驥,便同刻舟求劍矣……蓋作者欲使人讀而以為鑿鑿有據(jù),故心匠手追,寫得歷歷如睹;然寫來歷歷如睹,即非鑿鑿有據(jù),逼真而亦失真。

李白的《望天門山》,所“逼真”的是斷江開江,“失真”的則是名山實墩。而錢先生所舉的例子則是蘇軾的前后《赤壁賦》。后賦有曰:“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履巉巖……攀棲鶻之危巢……”《東坡志林》亦曰:“黃州守居之數(shù)百步為赤壁……斷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鶻巢其上?!倍c蘇軾年輩相接的韓駒,《登赤壁磯》則云“豈有危巢與棲鶻,亦無陳跡但飛鷗”!

至明,袁中道《東游日記》記:“讀子瞻賦,覺此地深林邃石,幽蒨不可測度。韓子蒼、陸放翁去公未遠,至此已云是一茅阜,了無可觀,危巢棲鶻,皆為夢語。故知一經文人舌筆,嫫母化為夷施,老禿鸕皆作繡鴛鴦矣!”清邵長蘅《游黃州赤壁記》則云:“余曩時讀子瞻賦所云……意必幽邃峭深,迥然耳目之表。今身歷之,皆不逮所聞。豈又文人之言,少實而多虛,雖子瞻不免耶?”

這,實際上牽涉到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藝術美與生活美的關系問題。

生活是一切藝術的本源。但藝術真實并不等同于生活真實,藝術美也并不等同于生活美,所謂二者之間必須拉開距離。

生活是唯一的“這一個”,但藝術可以千姿萬態(tài)。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理,“有一千個畫家,就有一千座黃山”。而千變萬化,不外乎側重于客觀的再現(xiàn)和側重于主觀的表現(xiàn)兩大法門。前者強調“形似逼真”的藝術真實、藝術美,往往被斥為沒有與生活拉開距離而不過是“與照相機爭功”。如宋人的山水、花鳥畫,便曾被認為“只有工藝的價值,沒有藝術的價值”。后者強調“遺形傳神”的藝術真實、藝術美,即所謂“論形象之優(yōu)美,畫不如生活;論筆墨之精妙,生活決不如畫”,通常認為這才是與生活拉開了距離,如八大、石濤的山水、花鳥畫,庶為藝術的真諦。

其實,藝術以生活為源泉而又與之拉開距離,不只“形象不真”者可以神韻高標,“形象逼真”者同樣可以神韻高標。

畢加索的《阿威農少女》,論形象,不僅不美而且丑于生活中的少女;而論神韻,其藝術之美遠勝生活中的美少女。這樣的藝術,是負方向地與生活拉開距離,而以不真勝逼真。

拉斐爾的“圣母”,論形象,其自述是綜合了不同美女的身材、五官、手足于一人,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找不到這樣十全十美的模特;而論神韻,其藝術之美同樣遠勝生活中的任何美女。這樣的藝術,正如清代顧翰所說“美人”為“書中三不可信”之一,為正方向地與生活拉開距離,而以“失真”為“逼真”。

李白的“天門山”詩,蘇軾的《赤壁賦》文,乃至宋人的山水畫、花鳥畫,包括今天中國畫、油畫創(chuàng)作中的寫實風格,無不屬于“失真”而“逼真”地與生活拉開距離。所以,每有人振振有辭,認為照相機發(fā)明之前,畫家用功于寫實還有它的意義;照相機發(fā)明之后,畫家再用功于寫實就毫無價值,我輒反問:誠然。則摩托車發(fā)明之前,馬拉松長跑比快還有它的意義;摩托車發(fā)明之后,馬拉松長跑再比快就毫無價值——所以,或者,體育競技中應該取消馬拉松;或者,仍設馬拉松而改比快為比慢。

至于負方向地拉開距離而“藝術美”不如生活美,正方向地拉開距離而“藝術美”不如生活美,純粹是做得好不好的問題,而絕不是方向對不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