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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開卷考——AI時代,譯者向何處去?
來源:文匯報 | 周瑋琪  2024年07月05日08:31

大數(shù)據(jù)時代常談“搜商”,搜索的智慧體現(xiàn)于與網(wǎng)絡資源交互時基于了解而相互推測。查詢天氣,習慣上我們會問“今日天氣預報”,“外面天氣如何”,“某地某市天氣怎樣”……表述難以窮舉;但若在搜索框里,直接輸入“天氣?”,就可以用極簡的法子得到想要的答案。“天氣”是縮減到極致的關鍵詞;“?”表示搜索目的是詢問,避免不必要的誤解,否則直接輸入“天氣”也可以;因為有精準的自動定位服務,不用限定“某地某市”的天氣;也無需補充“今日”時限,檢索時會自動作首位聯(lián)想;“如何、怎樣”一類的贅述更無關緊要。這就是一個運用搜商的簡單過程。當檢索的信息更龐雜,需要順藤摸瓜層層遞進,精簡準確的表述往往就更為關鍵。

搜商要求明確目的,也即為了什么去搜索什么,再直接全面地命檢索工具執(zhí)行;同時也要求對檢索工具、檢索技術及其背后的數(shù)據(jù)基礎,如上述自動定位與時間聯(lián)想的知識,有大致了解,這樣調取回答更簡便,少走彎路歪路。繼搜商之后,ChatGPT又催生了新概念“問商”。類比搜商,問商也要求目的明確,即為了什么去問詢什么,再直接全面地傳遞需求;還要求對ChatGPT的數(shù)據(jù)處理范圍和能力有大致了解,循循善誘地切中問題核心,省得它顧左右而言他。

最近的翻譯領域,很流行一種基于ChatGPT的定制翻譯法,通過層層指令,誘導生成更“地道”的譯文。譬如譯要聞簡訊,可要求套用某報紙某刊物的行文慣例;譯法律金融,可要求嚴格術語和模式化表達;譯小說隨筆,可要求模仿中外作者的文風習性……這各顯神通的背后,其實依舊是問商的實際應用,只是相對更復雜一些。假設使用ChatGPT將中文譯作英文,需要幾步操作?籠統(tǒng)來說:1.分析原文創(chuàng)作背景、語言特色、行文風格、中心思想;2.設定譯文語境背景、語言特色、行文風格、思想內涵;3.制定翻譯規(guī)范,例如語氣、人稱、地道性以及種種瑣碎,或可更細分;4.生成譯文并審閱潤色,可重復多次。于是可得如下供直接輸入的指令:

“本篇為老舍作品,反映了中國舊社會人民的生活。請使用Charles Dickens的小說風格,以樸實自然風趣而有思想性的語言將其翻譯成英文版本,要求參考中國特色的詞匯表達,人物對話使用口語模式。注意用詞地道,可以意譯以避免中式英語表達?!?/p>

以及:

“生成譯文后,請重復上述過程對其潤色?!?/p>

流程很是眼熟,就是對人工翻譯“邊想邊譯”模式的大致模擬,思考并做出決斷的依然是人,只是譯的工作大半在AI。給原文貼上標簽供AI解讀詮釋,是很典型的編碼解碼邏輯,也是前面搜商與問商的實質所在。會搜會問,以搜者問者強大的知識儲備和對媒介工具的理解為基礎,轉化思維來驅策工具。這樣來看,定制翻譯的流程或可解讀為:1.譯者很明白這篇原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語言特色、行文風格、中心思想;2.譯者心中有一個譯文的雛形,大約知道應達到怎樣的語境背景、語言特色、行文風格、思想內涵;3.譯者對一些微妙的規(guī)定性,例如語氣、人稱、地道性以及種種瑣碎都有自己的見解并知曉如何應用;4.譯者有成熟的目標語言審美,能自信審閱生成的譯文并潤色或繼續(xù)指示AI潤色——一系列的“知道”,“能”和“自信”,對應的是“知識”“智慧”和“經驗”。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技術在這里被剔除了,似乎一切返璞歸真,又回到了那個與翻譯相生相伴的古老理論問題:譯者能否理解原文,能否借由譯文傳達原文?定制翻譯之所以成立,之所以能大略放心地向非人之物交托譯事,便是基于對這問題的默認肯定,理論之謹慎與實踐之放肆的隔閡向來如此,這是題外話。

毫不意外,當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圈子尚困于AI作品是否有悖倫理,向來以實干為要務的翻譯領域已將螃蟹下鍋,以上定制翻譯便是一例。不過,人類思維模式有慣性,都愛用新事物給舊路徑添花,于是翻譯領域熱衷于AI翻譯的“好用”和“怎么用”,興沖沖加載集成到既有生產條線上去,將翻譯教學、實踐乃至理論研究一一迭代。以往,從收音機課程到泛濫的網(wǎng)絡資源,翻譯訓練模式迭代何其迅速,以“聽說讀寫記”為主的內核卻屹立不倒。現(xiàn)今有了AI技術,自然要想,能否用AI輔助口譯優(yōu)化?能否指導筆譯潤色?能否積累好詞好句、拓展課外知識?甚至于能否直接翻譯來節(jié)省人工?但這些想法的內核依然是“聽說讀寫記”。在這一點上,AI頗有些像手機電腦之于孩童,孩子們對手機電腦大抵從熟悉的一面開始琢磨,先是游戲娛樂的玩具,再摸索出與更廣闊世界的聯(lián)系。

但AI與手機電腦又有不同,即便只是對簡單思考模式的粗淺模擬,也沾上“智能”二字,講求人性思維與機器邏輯相溝通,前面所謂搜商問商,編碼解碼,即現(xiàn)階段技術限度內的一種溝通模式。既然是思維與邏輯的溝通,就要求清晰的思維與扎實的邏輯,放在翻譯訓練里,就是用超越常規(guī)“聽說讀寫記”的個人“造化”,來指導AI這“造物”。這與開卷考試頗為神似:AI工具論者往往將AI翻譯視作思維的外掛語料庫,需要時從中調取,省時省力,正如考場上隨意查閱書本。但AI翻譯是場無比靈活的開卷考試,講求融會貫通。如今人人有了語料庫,若不看單詞儲量、句法變化,只計較思維高下,考些文章分析或自由創(chuàng)作,那么,那些從來只擅長以“聽說讀寫記”綁架知識的學生便要茫然翻頁不知所止,或錯會題意不知所謂,或抄錯解法文不對題。似這般,開卷非但沒有助益,還將原先的所謂優(yōu)勢失去了。是以每觀AI助力翻譯教學之類的議題,總不免要想,學生知道要怎樣用它,用它去做什么嗎?或有人會說,這很簡單,可繼CAT之后再設AI翻譯課程,教學生學技術,會應用,乃至懂編程……然而這一切都是表象,問題依然是:學生知道要怎樣用它,用它去做什么嗎?

在AI翻譯之前,翻譯訓練全賴言傳身教,或自己看些書來積累,幾個句式,幾個表達,學校里老師要考核,社會上客戶要追究,因為這就是市場翻譯水準的默認標桿,再進階,至多不過是地道,符合歐美表達習慣,滿足外籍審校的要求。但AI翻譯一出,譯者們賴以為生的個人語料庫全部“歸零”,市場風向驟變,要翻譯美學,要翻譯個性,要翻譯定制……似乎翻譯突然失去了所謂客觀評估,直接化作“知識”“智慧”和“經驗”的開卷考場,要求譯者將自己放在與母語者平行的位置,去駕馭另一種語言,或者至少,在AI語料庫和資料庫的加持下,要有辨識美文的審讀與自審能力,以及知美為何為美的對外表述能力。那么,要如何讓“知識”不夠、“智慧”不顯和“經驗”不足的廣大譯者,特別是翻譯練習生,去駕馭AI翻譯這樣一團混沌?如何理清自己需要什么,目的是什么,進而調用和生成什么?或許這才是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

很長一段時間,機器翻譯質量尚可但難免僵化,境地頗為尷尬,上不及資深譯者,下遠勝譯界新人;一方面抬高準入門檻,一方面拉低平均水準。想要保住降本增效的優(yōu)勢,又不愿趨于同一,翻譯從業(yè)者就想出許多譯前編輯、譯后潤色的法子,放棄譯者主體性而屈從機器邏輯,還硬解作人機耦合的與時俱進,不可謂不悲哀?,F(xiàn)今AI翻譯“洗心革面”了,非但在編碼解碼的邏輯上突飛猛進,能經由“問商”理解人化指令,還以充沛的資源語料作為補償,甘作真正的思維“顯示器”,將從業(yè)者從字詞句的斟酌和與所謂機翻邏輯的抗爭中解救出來,只待人去施展“造化”。

回到前面所謂基于ChatGPT的定制翻譯法。類比編程語言的“進化”,AI邏輯越升級,越是將原先裸露的技術問題隱在幕后,與人類重新對等交流,讓一切回歸“知識”“智慧”和“經驗”:譯者至少要涉獵各領域知識,手握相應語料和資源的敲門磚;譯者至少要有文學素養(yǎng),分析原文時多靈氣而少“匠氣”,在同業(yè)定制的賽場沖進前列;譯者至少要添些思辨能力,層層誘導AI助手為己所用,搭建有個人特色的AI招牌……此處其實不適合用窮舉法不效率地解讀了,不如還歸“造化”的概念:譯者,如果還有譯者這個職業(yè)方向,或在前端,或在后臺,必須要有足夠多彩的個人思維,以及指導AI邏輯與個人思維同步的能力。這雖是后話,但“聽說讀寫記”的傳統(tǒng)翻譯訓練內核終將不保,雖不見得一夜頓失,也是大勢所趨。所以,依然用新事物給舊路徑添花的我輩,在沉迷AI助力翻譯教育、實踐、理論等種種方面的同時,也要適當駐足觀察,辨明方向。

若說在作為前AI翻譯的機器翻譯時代,還有些“劣幣驅逐良幣”的悲壯,現(xiàn)今AI翻譯的發(fā)展趨勢則教人看見“思維主體”的曙光,不可謂不欣喜。技術進步不絕,未來定還會經歷無數(shù)次全盤推翻式的換代,大語言模型也終成為歷史,但人類思維至高的主線難以偏離。當更先進的技術一次次剝除禁錮,讓思維的運行環(huán)境更純粹,我們是否已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