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青&陸澹安：兩位偵探小說家的半世紀(jì)友情 ——從陸澹安贈予程小青的《小說詞語匯釋》說起
陸澹安（1894—1980）早年以傳統(tǒng)文人底色融入上海中西融合的都市文化，創(chuàng)報紙雜志、寫偵探小說、開電影公司、改編評彈、辦學(xué)教書。中年后轉(zhuǎn)向治學(xué)，于古典文學(xué)、金石碑版、戲曲傳奇均有研究。
近日，“澹遠(yuǎn)樂安——紀(jì)念陸澹安誕辰130周年文獻(xiàn)展”在虹口區(qū)朱屺瞻藝術(shù)館舉行，展覽期望通過對陸澹安的重新發(fā)掘和梳理，再現(xiàn)海派文化的嬗變，注解中國的現(xiàn)代性進(jìn)程。展期至8月25日。
在“紀(jì)念陸澹安誕辰130周年文獻(xiàn)展”（后文簡稱“陸澹安紀(jì)念展”）上，一封“東方的柯南道爾”程小青寫給陸澹安的信札引發(fā)了筆者興趣。這封信寫于1964年4月19日，第一段內(nèi)容如下：
接到惠賜巨冊《小說詞語匯釋》，翻閱之余，既感且佩。兄閱覽之博、摘錄之勤、記憶之強，而涉筆六七載，綱舉目張，條分縷析，用功如此，實為儕輩所望塵莫及。謹(jǐn)領(lǐng)盛意，敢為老友道賀！
陸澹安復(fù)程小青書信底稿（1963年2月）
從信中可以看出，程小青收到陸澹安贈送的《小說詞語匯釋》（中華書局，1964年2月一版，陸澹安編著），寫信表達(dá)道賀與感謝之情。而華斯比兄在“孔夫子網(wǎng)”淘書時，曾在一家地處蘇州的舊書店網(wǎng)店里，見到《小說詞語匯釋》的作者題簽版本，扉頁上寫著“小青社長兄正疵陸澹安贈”，落款時間為1964年4月2日，應(yīng)該就是信中所說的那本書，后來不知何故散落出來。當(dāng)時陸澹安居上海，程小青住蘇州，應(yīng)是陸澹安4月2日簽名，托人將書送給程小青，程小青收到書后，回信表達(dá)謝意，一書、一信，前后時間正好對得上。而程小青信札第二段寫道：“日前鵑兄自滬返，談及兄近體安善，鼓盆之戚，仍見稍殺”，表明二人的共同好友周瘦鵑當(dāng)時正好往返于蘇州、上海兩地，并先后見過陸澹安和程小青，很可能就是那個中間幫忙帶書的人。
積極擁抱新興事物
談及程小青與陸澹安的交往，更早可以追溯至1923年《偵探世界》雜志創(chuàng)辦時期。當(dāng)時二人同為該雜志的編輯和作者，應(yīng)該有著不少工作方面的合作和交流。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說在中國偵探小說史上的地位自不必多說，陸澹安在《偵探世界》第四期的“輯余贅墨”（類似于今天的“編輯手記”）中就稱“程小青是中國的偵探小說大家”。而實際上，陸澹安自己創(chuàng)作的“李飛探案”系列也是民國偵探小說史上的重要作品。鄭逸梅就推舉過當(dāng)時最著名的三個本土偵探小說系列：“程小青以霍桑探案馳譽的，陸澹安卻以李飛探案著名，孫了紅更有東方亞森羅蘋之號?！?/p>
除偵探小說外，程、陸二人的另一共同愛好就是電影。程小青不僅親自操刀將自己的《江南燕》等多部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還投資開辦過蘇州第一家電影院。陸澹安更可謂“超級影迷”，從《澹盦日記》中我們能看到他年輕時大量看電影的相關(guān)記錄，同時他還將《老虎黨》《紅手套》等多部外國偵探電影改寫成“影戲小說”并出版。陸澹安還曾親任電影編劇、中華電影學(xué)校教務(wù)主任等職，后來甚至和友人合辦過一家新華電影公司。
傳統(tǒng)文人的往還酬酢
程小青與陸澹安在當(dāng)時不僅熱衷于偵探小說與電影等新興都市文化，將“白相”娛樂和工作事業(yè)有機統(tǒng)一起來，二人還都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濃厚興趣，可謂志趣相投。如二人同為蘇州“星社”成員，范煙橋排印的《星社社友錄》中，程、陸的名字都赫然在列。1930年代的“星社雅集合影”，也是我們目前見到最早的程小青與陸澹安“同框”的照片。
“星社”成立于1922年，既包含了當(dāng)時“鴛鴦蝴蝶派”作家群落的大部分代表人物，是民國時期最重要的通俗文學(xué)社團(tuán)之一；也帶有傳統(tǒng)文人雅集的性質(zhì)，丁慕琴、謝閑鷗、朱其石、陶冷月、錢瘦鐵等書畫名家也都是“星社”成員。就在程、陸二人中，程小青能書善畫，晚年還寫過一本《蘇州園林》詩詞稿，陸澹安對于書法、詩詞、彈詞、金石碑版、古典小說等也有著濃厚的興趣和相當(dāng)精深的造詣。陸澹安曾為好友程小青寫過《戲小青三絕》，詩中多次拿好友名字中的“小青”二字開玩笑——認(rèn)為“小青”合在一起是“情”字；用“小青”和《白蛇傳》中的青蛇（也名小青）作比；或說程小青矍鑠之年，再稱“小青”，不甚合適等等——透露出二人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
陸澹安《戲小青三絕》手稿（1964年）
而此前筆者在“繭廬”中，也曾見到程小青所寫的七律一首：
戲與吟秋兄各成嵌蘇滬友侶人名詩若干首，抄奉拙作一律澹秋軒外賞梅花，亞字闌前逸興賒。煉句已安成絕唱，修辭正可擷菁華。凌波小榭春光滿，橫郭青山好景遐。灑落襟期吟侶散，碧云大片送飛霞。
詩下面列“澹安、逸梅、亞光、鍊霞、大可、碧波、小青、襟亞、修梅、吟秋”，即程小青將自己與好友陸澹安、鄭逸梅、胡亞光、周鍊霞、朱大可、徐碧波、平襟亞、湯修梅、蔣吟秋等人的名字嵌于詩中，其中陸澹安正藏于“澹秋軒外賞梅花”和“煉句已安成絕唱”兩句。二人之間的往還酬酢與相互惦念由此可見一斑。
珍貴的書信“底稿”
收集和閱讀名人信札，惱人的地方經(jīng)常在于我們只能看到來信，而看不到回信，因為這一來一往兩封信一般并不在一處，而是分別保留在收信雙方的手中。但此次陸澹安紀(jì)念展上，在呈現(xiàn)陸澹安與友人的書信往來時，卻經(jīng)常成對予以展示。據(jù)陸澹安長孫陸康先生介紹，陸澹安有抄錄信札留底的習(xí)慣。這就為我們這些后來讀者提供了一個看到完整書信交往過程的機會。如此次展上就有一封陸澹安寫給程小青的書信底稿，時間是1963年2月，內(nèi)容如下：
小青我兄文席：
一別又兼旬矣，春回唯百吉是頌。前由逸梅兄轉(zhuǎn)到大作，以事集不暇奉和，率成俚句一律，聊申祝忱，至祈哂正。拙作《水滸研究》市上竟不可得，中華亦無存書，弟處僅留一冊，又為姚吉光攜去，一俟送還，即當(dāng)寄呈教正不誤。率上，即頌
春厘
通過這封信我們了解到，程小青當(dāng)時剛剛通過鄭逸梅送給陸澹安一些詩作，陸澹安也寫詩唱和。同時程小青還向陸澹安求一套《水滸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54年，陸澹安著，署筆名“何心”），但陸澹安手邊一時也沒有存書，要等姚吉光還書之后才能再送給程小青。而這里提到的姚吉光是滬上著名漫畫家，曾參與創(chuàng)辦《福爾摩斯》小報。
雖然陸澹安的這封“去信”和本文開篇所引程小青的“來信”并非同一時間的往來，但從這兩封都寫于1960年代的信中不難看出，程小青與陸澹安這一時期雖分居蘇、滬兩地，但書信往來頻繁，并且經(jīng)常相贈自己的著作，構(gòu)成了一種精神上的陪伴與交流。
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中華書局，1964）
“同好”“同事”與“同道”
展上另一幅程小青與陸澹安的合影，即是1964年5月16日，為慶祝周瘦鵑、鄭逸梅、陶冷月三位好友的七十壽辰所攝合影。而這幅合照正好又呼應(yīng)了本文開篇所引程小青給陸澹安書信中的內(nèi)容：“碧弟函告，滬上老友擬為鵑、梅、冷三兄七秩稱觴。弟曾征求鵑、橋、吟三兄同意，屆時當(dāng)聯(lián)袂去滬，共謀歡聚?！背绦∏嘈胖刑岬?，徐碧波曾寫信給程小青，說上海的朋友們打算為周瘦鵑、鄭逸梅、陶冷月（三人都生于1895年）共同慶祝七十大壽，而程小青也問了周瘦鵑、范煙橋、蔣吟秋三位住在蘇州的好友的意見，大家決定到時一起去上海歡聚，于是才有了這第二張合影。
進(jìn)一步想來，除了同樣生于1895年的周瘦鵑、鄭逸梅、陶冷月之外，程小青生于1893年，陸澹安生于1894年，這群好友其實都是年齡相當(dāng)?shù)耐瑫r代人。在1962年，也就是程小青七十大壽時，陸澹安也專門寫過一首七律為好友祝壽，他在詩中特別稱贊了程小青的書畫技藝，同時也褒揚了程的兒女。而正是由于程、陸二人有著大量共同的興趣愛好——比如對于都市新媒體（報紙、雜志、電影）的積極擁抱，或是對于傳統(tǒng)文化（詩詞書畫）的巨大熱情——才構(gòu)成了他們彼此間成為終生“同好”“同事”乃至“同道”的重要基礎(chǔ)。
從1930年代的“星社雅集合影”到1964年5月16日的“七秩大慶”合照，兩幅跨越三十年的照片，見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間的友誼長存。而從更早在《偵探世界》雜志一起共事，到晚年雖分居兩地卻書信往來、詩歌唱和不斷，借著“陸澹安紀(jì)念展”中展出的信札、照片與詩歌手稿，我們能看到陸澹安與程小青跨越了半個世紀(jì)的深厚友情。
1930年代的“星社雅集合影”，一排左五為程小青，三排左二為陸澹安。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
